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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雅安的腿貼住她身邊若維的腿,親密得讓她心煩意亂。她挪開一點,全身僵直不動,勉強跟他保持寸許距离。等到她一放松下來,床墊陷下去的弧度又把她抱回去,她的下半身還是緊緊捱著他。她再試一次,結果一模一樣。
  這么靠在一個男人身上,接受他的体溫,根本不可能維持傲慢的架勢。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她有多冷。他的熱气傳到她冰涼的肌膚上,即使隔著一層裙子,她還是著實遍身發抖。
  “怎么了?”他問道。
  “沒什么。”
  一說完她馬上閉緊嘴巴。她把手臂擱在肚子上,肘彎抵著他的肋骨,撐住她自己。他稍微倒了側身,配合她的姿勢。他一動,她又向他滾過來。她慌忙把手放在他胸前阻住自己的去勢。如果她再不小心一點,這個該死的床墊非讓她滾到他上面去不可。
  他懊惱地哼了一聲,抓起她的手放在他身邊,他自己的手臂滑到她頸后,再把她拉過來靠緊他。如此一來,他們的身体就貼在一起,從胸到腳,嚴絲合縫。
  “舒服一點了吧?”
  就身体的層面而言,當然。問題是,這簡直是一种折磨,精神上的。她的話從齒縫中迸出來。“你的臉皮真是刀槍不入。”
  “同意。”他鄭重地說。
  “你好象一點都不覺得困扰。”
  “不。”
  他那抱歉的口气藏著嘲諷的暗流,她一气,索性閉嘴不理他。然而血液在她体內奔騰,她更怕他會听到她急速的心跳。她不冷了,有一股暖流熱烘烘地涌上來。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深長。她在生气,她告訴自己,如此而已。不然是什么?
  若維想要她。那份需要強烈地逼迫他,然而又被別的東西攔住了。她的抗拒只是部分理由,那可以克服,可是他的時間不多了。也許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夜,他們可以靜靜地在一起,沒有藩篱,沒有觀眾。他突然殷切地渴望知道她的每件事,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最深沉的希望,最狂放的夢想。他要擁著她,了解她的心性。他就只要擁著她。
  “怎么?罵夠了?”他問道,話里竟有一絲絲,僅只是一絲絲類似痛楚的語調。
  她聳聳肩,可是放在他身邊的手指不自覺地張開,微微握成一個手勢,像是尋求支持,又像是安慰的表示。
  “告訴我,”他繼續遭。“你會不會覺得累,又要負擔你的繼母和妹妹,又要照顧這里一大群人?”
  他的問題似乎意味著休戰,她還是乖乖地回答最安全。“有時候。另一些時候,我喜歡負責任。”
  “你會不會希望有人來幫你分擔這份責任,比如說有個兄弟跟你一起長大,現在就可以挑一挑擔子?”
  “吉恩是我的兄弟。”她并不是存心要說,但它就是自己脫口而出了。無論如何,這是真的。意會到此,她覺得像是松了一口气,挪走了心里的一些重擔。
  若維遲疑了一會儿,才柔聲道:“他也是我的兄弟。”
  他的話,他講話的樣子,那种無助的了解,認命的承受,教她喉頭發緊,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后,她慢慢道:“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我們有時也會吵架、可是他關心別人。他一定很難過,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我們發生的事,我變成這個樣子?”
  “還有我對你做的事。”
  在她頭頂,他的呼吸暖融融的。她以為她感覺到他的唇拂過她的頭發,可是又不太像。一定是錯覺。
  他說:“你只用吉恩是否贊成的角度來判斷自己行為的對錯嗎?”
  “不盡然是,不過反正我也沒有其它更好的准則。”
  又一陣沉默。若維像是有義務要打破它。“你有沒有想過做一點比較不同的事,除了在這里和紐奧良之間來來回回,除了照顧這個地方和陪羅莎母女之外,其它不一樣的事?”
  在黑暗之中,她的嘴迅速彎成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我有時會想到旅行,慢慢地從這個國家逛到那個國家,走完了歐洲,再走亞洲和非洲。”
  “什么事絆住你的腳步?”
  “羅姨怕海,而且會暈車。”
  “何況你是年輕大家閨秀,不能單獨行動。”
  “的确不合适。”她同意道。
  “有很多事。”他開玩笑地說。“從綁架一個男人,到你現在的姿勢,都不是一個大家閨秀合适做的事。”
  她張開嘴巴,卻又閉住,抬起頭來嗅一嗅。她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是因為火熄了的緣故,還是我真的聞到煙味?”
  若維跟著撐了起來,他還沒有開口,一縷微弱的橘紅色光芒開始照亮房間。煙昧和辛辣的燈油味,越來越重。不遠處有個人喊了一聲,一聲粗廈的歡呼。緊接著,他們就听到火焰柔和的嘩剝聲。
  若維掀開床單,跳了下來,雅安也跟在他后面爬下來。他們剛站直,火苗的噪聲開始嘶吼,跳躍的火光映進牆上和天花板。濃煙從窗戶滾進來,漸漸在室內凝成嗆人的灰霧。
  “是机房,他們在燒机房。”雅安無法置信地叫道。那些攻擊她的人竟然放火燒房子,存心要把她燒死在里頭。
  若維沒有回答。他把手伸進褲袋,摸出一樣小東西,然后抬起他鎖著腳鐐的腿放在床上。彎下身去,他把那樣東西插入鎖孔,開始轉動。
  不久之前,她從他手中奪走的發夾并不是他僅有的一根。她早該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輕易就讓它去。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气,介于感謝与厭惡之間的意思。
  他很快溜了她一眼。“一個人可以在監獄里頭學到很多東西。”
  “我看見了。我想這也可以開門吧?”
  一聲輕響傳來,腳鐐彈開了。若維移開沉重的鐵環,丟到一旁去。“當然。”
  “當然。”她望出窗外,火舌正舔著窗戶,想要竄上屋頂。
  “你可以早一點用它,讓我們兩人出去。”
  “我以為那不必要,”他已經像風一般飄到門口,跪下來摸到鎖孔。“我本來是希望那個老板會先大駕光臨,讓我們蓬壁生輝一下。”
  “你想見他?”濃煙越來越嗆人了。雅安抓起裙擺,掩住口鼻。靠近地板處好象多一點空气,她就跟著屈膝跪在若維旁邊。
  “就說是好奇吧!我想知道除了你以外還有哪個人想要我死掉。”
  她被煙熏得睜不開的眼睛仍然瞪著他。“我一點也沒有這种想法!”
  “你必須承認,那可以解決關于我的所有問題。”
  “你不會以為我跟那些把我丟進來的畜生有任何瓜葛吧!”
  “那一部分可能是他們的錯誤。”
  “不是!”她說,本來是冰冷的語气,卻被嗆得沒了一點威嚴。
  若維把頭貼著門,做勢傾听,沒有回答她的話。才几秒鐘的時間,卻像是几小時似的。這一幢老舊房屋燒得出奇的快,顯然他們縱火的地方有好几處。熱气逐漸增加,濃煙的?色轉黑,變成一股窒人的黑霧。雅安抓起裙子,拭掉眼里被熏出來的淚水。她再回頭時,若維的手按在門把上,正在嘗試扭開它。
  他停了下來,轉頭去看她。他的眼睛都是紅絲,也給熏得流下淚水。“我從來沒想到你會真的發生危險,那好象不太可能。我很抱歉。”
  疑問霎時涌上雅安的心頭,可是沒有發問的時間了。她只是搖搖頭,站起來,順著他拉開門做的手勢,一頭沖進新鮮的空气中。若維緊跟在她后面,扶著她的腰一起沖下樓梯。
  他們才跑出房間十余步遠,就听到一聲吶喊,一個彈頭圓身的歹徒從外面追進來。他站在下面的車道,舉槍過肩,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張臉橫眉豎目。
  動作輕靈而又滿蓄威力,宛似他的外號“老虎”的若維翻過樓梯,筆直地扑向地上那個人。兩個人和身滾倒在塵土地上,先是一聲咒咀,然后是骨頭擊碎骨頭的聲音,舉槍的那人應聲躺倒,一動也不動。
  若維在他身上坐了一下,确定他不會再起來了,才又從容敏捷地爬起來。他往建筑物開口的那端走過去,掩身在牆后,悄悄探出頭去,在被火光映紅的夜色中東張西望。附近唯一移動的東西是被火焰刷過的樹葉,更遠些似乎有些騷動。
  雅安跟過來,壓低了嗓子問道:“其它人呢?
  “他們大概太有把握,所以只留一個人看守這儿,其它人可能搶奴隸去了。”
  偷奴隸是常有的事,不過一般都是哄騙應許自由之后,把人拐跑,很少拿著槍杆儿硬逼的。德州的奴隸价錢很好,需求也多,而且离州界又近。
  “你想他們听到那個守衛的叫聲了嗎?”
  “我們不能在這儿等。”他回到那個躺在地上的人身邊,拿起他的來复槍,攜住雅安的手往外走。
  雅安走了几步,覺得火焰越來越灼人,她又站住腳。“那個守衛還活著,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
  若維直直看了她一眼,甚至懶得去提醒她那個人打算殺了他們兩人。他只是轉回去,干淨例落地把那個人的皮帶剝下來,把他的兩只手綁在后面。然后從自己袋中抽出一條手帕,蒙住他的嘴巴。打點完畢之后,若維就拉住那個昏迷不醒的人的手臂,往出口拖過去。
  風橫掃過車道,夾帶著滾滾濃煙和煤灰火屑。空气熱得燙瞼,更像是要鑽進肺里去一般。在他們頭上,几條火龍沿著屋椽爬上屋頂。軋棉机上面的齒輪受熱不住,開始嗡嗡作響。從樓上他們沒關的房門看進去,床已經著火了,地板下也嘶嘶地冒起一陣陣濃煙。
  是机器持續而規律的撞擊聲吸引了雅安的注意。起初在煙霧中,她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她看見旁邊的平台上有東西晃動,她站住腳。
  兩個人給五花大綁,嘴巴被蒙住,躺在那里,一個人在踢旁邊的梁柱,是馬休和丹妮。
  若維和雅安馬上赶到他們身旁。若維解開馬休嘴上的布條,雅安也撕開丹妮的。馬休迫不及待地咳道:“我的口袋有刀子。”
  繩子剛割斷,也不及松綁,若維和雅安就架著丹妮母子跌跌撞撞地往外沖。燃燒的木屑像雨點般,紛紛落在他們眉間襟上。机房的后面出口也沒人,他們連掩藏一下也沒有,直接就奔入夜晚的空气之中,足不點地,直跑到一棵橡樹的陰影下。他們放開那兩個人,全都彎下身子深吸几口大气,享受清涼的空气滋潤他們悶燒的肺。
  等到緩過气來,馬休才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們。那個老板后來搭馬車來了。他沒有進來,只把那班人的頭子叫出去。他吩咐過話后,又搭原車回紐奧良。几個人馬上把丹妮和馬休綁起來,然后到木屋去把奴隸聚集起來,准備全部架走,他們說丹妮母子是最容易認出他們的人,所以兩個人要跟女主人和囚犯一并燒死。机房起火后,他們只留一個人看守,其它人都忙著把奴隸裝上馬車,同時洗劫主屋。
  那些奴隸都跟雅安很久了,老的小的,還有更小的嬰儿,都要像牲口一樣,被人帶走。她一想到那幅畫面,胃就打結。
  她几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一定要去阻止他們。”
  若維的目光轉向她,而她慢慢揚起睫毛回視他。她自己一定不曉得眼里流露的祈求有多深,他想著,并重重地點個頭。
  “我們需要其它武器。”
  “主屋的每樣東西都鎖起來了,其它的被他們帶走。”她父親的獵槍和手槍都是上等貨色,在紐奧良很容易脫手。至于他們從拉丁街弄來的那些別致的家伙,大概就給丟下來了。”
  “蔗刀呢?”
  “有,在工具間,也鎖起來了。”
  “咱們去看看。”若維說,灰頭土瞼上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不久之后,馬休和若維各自攜著蔗刀當作武器。蔗刀的刀背很寬,刀身長,刀邊极利,普通用來砍甘蔗和雜草用,現在倒也不失為殺人的利器。丹妮拿了一把鋤頭,后來又在廚房找到一把屠刀。雅安素來不喜歡蔗刀猙獰的長相,便挑了一把錘子。裝備完畢,他們又偷偷摸摸地繞過奴隸的木屋,來到主屋的后面。丹妮就是在那里跟他們分手,用她印地安祖先遺傳下來的輕手輕腳潛到廚房,不一會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手上多了一把寒气森然、殺生無數的屠刀。
  他們隱身在后園的無花果和石榴樹下,探查出燈光下在房里來來去去的人影。看過去,好象有一、兩個人,也就是說其它人還留在奴隸宿舍。后走廊的盡頭,有一輛飄夢樓的馬車,已經上了鞍,上面放著几大包東西。雅安一看到那几大包,聯想起她自己几乎被燒死在机房,而縱火的歹徒還從容不迫地洗劫她的財產,真是血脈憤張,气得緊緊握住手上的錘子。
  過了許久,屋內一直沒什么動靜,那些人必定是搜到前屋去了。若維壓低了嗓子道:“現在!”
  他們很快地跑到可以登上回廊的階梯旁,躡手躡腳地爬上去。屋內房間的門都大開著,他們穿過一扇又一扇。走到起居室通往房子正中的餐廳門口時,若維閃到左邊站住不動。雅安占住右邊,若維的正對面,兩手握緊她的武器。丹妮靜悄悄地移到左邊通雅安臥房的門邊,馬休潛在牆邊,隱入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陰影里,剛好可以瞄進餐廳。
  那些人一定還要再回起居室,沿原路下階梯,到達等著的馬車旁。他們必定要經過雅安和若維守著的路口。時間慢慢過去,只听得抽屜和門開并落落的聲音,那些人好象一點也不急。仿佛過了一輩子,馬休才做了一個警告的手勢。
  腳步聲。沉重的、堅定的步伐,似乎來人背負著包里。餐廳的燈光射下一點陰影,跨在門檻上。雅安舉起錘子,往下就敲。
  錘子還沒落實,若維手上的來复槍托已經搶先一步,結結實實地敲在那人后腦勺上。這雙重打擊令那人只來得及哼一聲,便往前栽,背上的袋子也掉了下來。一只銀盤跑出來,滴溜溜滾了半天才停。
  餐廳里傳來第二個人的喊聲,他的袋子也掉在地上,空著的手立刻拔出口袋里的槍。若維倒轉槍托,槍口對准那人,一气呵成,槍響之后,那個人就往后倒了下去。空气中爆開一股深灰色的火藥濃煙。
  第一個人沒有昏倒,只是嚇呆了。一听到槍聲,他竟還有气力爬起來,往門口跑過去。馬休追上去,長刀揮舞,對准他的頭和肩膀之間的關節,刀光一晃眼,便砍進肉里。那人慘叫著,猶自沖到走廊上才摔倒,馬上形成一灘血地。
  丹妮瞥了那個瀕死的人一眼,走進她原先藏匿的房間。稍后她又冒出來,手里各拿著一把來复槍。“瞧我找到了什么。”
  武器就斜靠在床邊,顯然是那兩人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時,順手放在那儿,忘了拿走的。若維拿了一枝,換過原先那技已經沒有子彈的來复槍。雅安取了另外一枝,馬休則跪在地上,搜尋那兩個歹徒的口袋,尋找彈藥。槍聲一定會引來其它歹徒,他們必須准備好。
  “先生,小姐!”丹妮從走廊喊道。
  是時候了,另外的人正在過來。若維一馬當先搶出去,雅安和馬休緊跟在后。他們躲在欄杆下面,以免燈光照出他們的側影,暴露行蹤。
  來的只有一個人,另一個還留在宿舍區。他正走到車道的半路上,發現回廊有人影晃動,便把頭抬高,仔細看過來。
  若維揚高聲音喊道:“朋友,站住!”
  那個人就像發現一條蛇盤在腳底般跳了起來,立刻扣動扳机,同時往樹叢后縱過去。子彈然的當頭飛過,若維咒了一聲,舉槍便開火。雅安馬上跟進。兩發子彈几乎是同時飛出去,那個人的腳底濺起一大片塵土。他的襯衫袖子不曉得被什么勾住了。只听他詛咒一聲,丟掉手里的槍,沒命地鑽進樹影后,潛回宿舍區去找他的同伴。几秒鐘后,就響起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隨風而去。
  “我們追上去!”馬休說著就要跑下樓。
  若維搖搖頭。“赶不上了;更何況,他們只是別人的雇手,擒賊必須擒王才有用。我們還是先收拾收拾這里吧!”
  該收拾的事情可多著。要把那些奴隸松綁,要去控制机房那邊的火勢,免得它們蔓延到主屋或奴隸的木屋去,同時還要埋葬死者。他們一直忙到天將亮,還不能夠住手。
  若維到處都在。他割開綁住黑奴的繩索;把一個哭泣的小孩架在肩頭,好讓他媽媽發現他;把男丁組織成一條長龍,接了水去扑火,又用濕的麻布袋扑打火焰。
  雅安照顧那些灼傷割傷的人,把糖果分給受惊的小孩,安排年紀較大的老人注意干草地上的火星,另外遣一批人去收拾土屋里的尸体。她自己又帶了几個女人,繞到机房后面去找那個被老維綁住的歹徒。他走了。皮帶留在草地上,顯然他自己掙脫跑掉的。
  直到天際出現一道曙光,机房的大火總算只剩下縷縷黑煙,以及燒焦的梁柱,雅安和若維才拖著疲倦的步伐,往主屋走回去。他們爬上階梯,走進起居室,往一條長椅走過去,正要落座,低頭看看自己,又決定還是不坐的好。一身的塵砂煤煙,兩人都是灰頭土臉。他們彼此相視,不由得放聲大笑。兩個人的怪模怪樣實在好笑,然而更要緊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种還能呼吸、還能感覺、還能笑的單純的喜悅。
  几分鐘后,丹妮看見兩個笑得喘不過气的人,在客廳正中廳疲倦地相擁著。她兩手插腰,咳了一下。“等你們笑完了,”她對兩張轉向她的黑臉說道。“有熱滾滾的水等著你們。”
  對雅安來說,能夠躺在熱水中,感覺到蒸騰的熱气浸潤身上每一個毛孔,呼吸芳香的水气,讓全身每一條僵硬的肌肉放松下來,實在是最大的享受。現在她身上每個地方都在痛,頭發黏稠稠地貼在臉上,衣服到處都是洞。她什么都管不著了,只要一個熱水澡就好。
  可是等到連夜的辛苦、疼痛、憤怒慢慢沈下去,她的心思再度澄明之后,同樣的疑問又浮起來了。誰是那個老板?誰要殺若維和她?可是最重要的是,為什么?一定有人知道或疑心若維在飄夢樓,這是最起碼的事實。
  凱馨和羅姨也許會開始怀疑他是在這里,不過她們自然沒有嫌疑。默雷和嘉培不太可能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嘉培就算是有什么動机,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也未必會做這种事。至于默雷,除了決斗之外,跟若維并沒有真正的過節。就算默雷真的不敢面對他,也不至于會冒這么大的風險,出此下策。
  當然,還有一個麥爾。在巴黎待過几年之后,吉恩的弟弟多少是一個未知數。然而,如果他還有那么一點像吉恩,對于生命就不會抱如此輕賤的態度。當然,他也許想要替吉恩報仇。果真如此,她認為他會光明正大地向若維挑戰,而不會做出這种借刀殺人的勾當。
  那么還有誰呢?會不會是誰從下人的口中听到風聲?可是不可能那么巧吧!听到風聲的人就是想致若維于死地的人?
  至于她自己涉入這場危險,她以為純是意外。她看見了一那些歹徒的面目,他們當然要殺人滅口,就像丹妮和馬休一樣。洗劫大屋和擄掠黑奴也許不是原來的計划,不過那些人想到她都沒命了,當然會見財起意。
  那么,還有什么沒想到的?她想不出來了,還是問問若維再說。
  她一想到他可能認為她勾結歹徒來害他就有气。可是更可惡的是,竟然有人利用她對若維做的事,借她的手來殺人。那是懦弱而冷酷的殺手伎倆,她輕視這种做法,更希望能向著維證明這一點。
  一個小時之后,證明的机會就來了。她坐在火爐前,正在擦干頭發,剛好听見腳步聲。它們是在走廊外頭,她听得出那是若維。她的第一個想法是一個新的問題。低下頭去,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法蘭絨晨袍,還不算太暴露。她便站起來,循聲走到門外。
  他就站在欄杆旁,兩手撐著鐵條,望向机房那邊,縷縷青煙飄向天空。他的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換了一件農場工人穿的粗布襯衫。那并沒有什么差別。粗眼下的寬肩直背還是原來那個人,不管他的出身,不管她的偏見,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紳士。
  他轉過頭來,晨曦映在他臉上,給那一對黑眸染上一點金色的光輝。他望著她,慢慢綻開一個懾人心魂的笑容。
  “有什么不對嗎?”她問道,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
  他搖頭。“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在我离開之前,那邊的火勢不會死灰复燃。”
  “离開?”她曉得他總要走的,只是,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你也知道,我必須回紐奧良去。”
  “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不差那几個小時吧?”
  她走向他,而他屏住了呼吸。陽光透過她的白色衣服,給她鑲上一道柔和的光輝,她的神容像是純洁的天使,又像是誘惑的魔鬼。他覺得胃里一陣緩慢的絞疼,想要望向別的地方,眼睛卻不听他的使喚。他只能站在那儿,看著她越來越近,感到腦袋有些暈眩。
  他一直沒有開口,她只好潤潤唇。空气中有种异樣的气氛,或者不是外面的,是她自己体內有一股异樣的暖流涌上來。“我想我也該走了;羅姨應該知道這儿的事,我們可以一起走。”
  “也許我自己走比較好。”
  一抹烏云籠上她的藍眸。“當然,如果你喜歡。畢竟這也不怪你。我知道現在說有點晚,可是,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嗎?”
  她伸出手,碰到他放在欄杆上的手。僅只是一點輕柔的接触,他卻覺得比任何火焰還燙。晨風拂起她的發梢,微微帶向他,飄來一縷清香。她覺得她衣服的下擺碰到他的長褲,她的气味熏人欲醉。那只是种似有還無的誘惑,卻跟她唇上的甜蜜,他腦里的記憶一樣鮮明。
  “為了什么?”他低聲問道,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這一切是我的榮幸。”
  若維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將她拉近自己,直到她柔軟的嬌軀完全抵住他硬挺的骨干。他合攏雙手圈住她,讓她的頭枕在他肩上,他的臉頰貼住那一大片柔絲的發絲;半晌無言,他是在利用她的后悔和疲倦,她剛剛受惊過后還沒恢复的震懾。他知道,可是他忍不住。他已經失去了那么多,朋友、希望、承諾。他需要抱住她,從她那儿找到別處找不到的東西,及對生命的重新肯定。只要再一次就好,只要一次。
  他的手臂緊得如同鐵條,一個掙不開的束縛。雅安也無意掙開。在那一層柔軟的衣衫下,從喉嚨到足踝,她一無所有。裸体的感覺是如此敏銳,給她一种誘人的脆弱。她想要他。那股渴望如此深沉,如此迫切,卻又如此遙遠。她不知道它來自何方,也許是從久遠之前要被這個男人喚醒的感情,從死里逃生來的快感,以及一個模糊得無法分析的感触。靠著他,感覺他的力量包圍她,舒服得讓人理直气壯。就在這一刻,她迫切地需要某些東西,某些可以擋住她的問題、她的錯誤的東西。在結合男人与女人的激情之中,有一大片燦亮的、目眩神迷的境地。那是遺忘。
  他退后一步,搜尋她的臉。她向上望著他,蒼白的臉上,藍色的眸子清如碧海。她差一點害死這個人。可是他活著,他們兩人都還活著。他們靠在一起,一起經過房門,走進她的臥房。門里頭,她的床沈靜地躺在那儿。精雕細刻的桃花心大床柱,柔軟的床墊,白色滾蕾絲邊的床罩。太清新、太干淨的一張床。
  雅安坐上去,往后躺,騰出空位給他。他沒有立即跟過去,反而屈膝跪在她旁邊。她松松打著結的晨袍叉開來,露出修長的大腿,在火光中,它們泛著柔和的光澤。若維把手覆在一條纖潤的大腿上,慢慢拂開衣服的邊緣,上溯到臀部的弧線。他的臉色庄重肅穆,全神貫注在手上的工作,輕輕地抽開腰帶的結,衣服便滑落兩邊。
  她的肌膚仿佛雕刻的雪花石膏,泛青的血脈,深紅的峰尖,完美的對稱。他把雙手覆在上面,反复感覺它們甜蜜的質地,兩片唇沉浸在雙峰之間清芬的溪谷,然后往下游,流到平滑的坦地,梭巡纖腰,終于栖息在一流柔潤的芳澤之中。他的唇溫柔地,帶著几近是崇拜的慷慨,灌溉她最細致的歡愉,深入她最深沉的等待。
  她仰躺在那儿,一种欲仙欲死的情欲彌漫全身。她覺得自己的身体和靈魂都完全裸露在他面前,一無屏障。他的愛撫有种占有的魔力,那一刻她無力也無意拒絕。她的手輕微哆嗦著,栖息在他肩上,搓揉他的肌肉,渾身的感官是如許清晰的歡樂,樂到极處,竟衍生一絲几乎是痛楚的情愫。
  漸漸地,她覺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汪熱流。除了此時此刻的結合,她沒有意志,沒有力量,也沒有任何目的。熱血在她的血脈中澎湃洶涌,一滴熱淚悄然自緊閉的眉睫滑落。他的愛撫更深,瘋狂的需要刺進她的心,她的指甲掐進他的肩膀。
  他又深深徘徊一下,才离開她。她听到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快樂是這樣的滿天星雨,洒落她全身。她忍不住輕呼一聲,閉緊雙眼。喜悅的激情滿滿地溢出來,只覺得自己是風中的一片花瓣,無憂無慮、任情任性地向上飛,向上飛,白云深處,是她遺忘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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