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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婚禮舉行得比較簡單,可也不太一般。
  在他們确定了未婚夫妻關系以后,頭兩天韋羅奇卡因為即將獲得解放而滿心歡喜,第三天,她開始覺得她所命名的“地下室”比以前加倍討厭,第四天她哭了一場,她本不愛哭,只哭了一會儿,第五天加長了哭的時間,第六天她已經不再哭了,不過卻煩悶得睡不著覺了。
  當洛普霍夫發出“唔,唔”的內心獨白時,他看了看她,當他發出“唔,唔!對!唔!”的內心獨白時,他又看了看她。他的第一次獨白表明些什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表明什么。在第二次獨白中,他向自己解釋了第一次獨白究竟表明些什么。“向一個人展示了自由,卻仍然把他留在不自由的境地中,是不妥的。”之后他思考了兩個小時;一個半小時是在從謝苗諾夫橋到維堡區的路上,半個小時是在他的沙發床上。頭一刻鐘他只是思考,并沒皺眉頭,其余的一小時零三刻鐘他是皺起眉頭思考的。兩小時剛一過,他就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還說:“我連果戈理筆下的郵政局長都不如,蠢牛!”他看了看表。“才十點還行。”于是便走出了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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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死魂靈》第二五九頁,人民文學出版社。
  頭一刻鐘,他沒皺眉頭,他這樣想:“這都是瞎扯,畢業干嗎?沒有文憑也餓不死人,我不需要它。教書、翻譯不會少于當醫生的收入,說不定還要多呢。不要緊的。”
  真是無需皺眉頭,問題原來并不那么棘手。一部分原因看來是:從上次去上課以來他就預感到自己會產生類似的想法,現在他明白了這點:如果他憶起他當時一開始就曾想過“犧牲”這題目,最終還想到了她的服飾,那么完全可以給他說破:從那時起他已經就預感到會產生類似今天的心境。因為,不然的話當時他怎么會產生“舍棄學者前程”的想法呢?當時他以為可以不舍棄,而本能已提示他:“你舍棄前程,婚期才不會拖延。”如果責備務實的思想家洛普霍夫的“不舍棄前程”的想法极不妥當,那么他作為理論家卻會興高采烈地說:“瞧,這又是提供給你們的一個新的例證,證明利己主義是怎樣支配我們的思想!我本應看到那想法不妥當,但是我沒有看到,因為我存心不愿看到。另外還證明利己主義是怎樣支配我們的行動,否則,為什么還要迫使那姑娘在地下室多待一個星期呢!其實當時就應當預見到,并立即就把婚事辦妥。
  不過這一切他根本沒有憶起,也沒想起。因為他必需緊鎖眉頭來考慮“誰給我們主持婚禮”的問題,他考慮了一個小時零三刻鐘,答案就只有一個:“沒人會給我們舉行婚禮!”突然,他的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姓“梅察洛夫”,代替了“沒人會給我們主持婚禮”的想法。他立刻打了自己腦門一下,還合乎情理地責罵了自己一句:開頭怎么沒想起梅察洛夫來呢?這卻也有點不盡情理,因為類似主持婚禮的事,他一般不會想到梅察洛夫的。
  在醫學院里有形形色色的許多人,順便說一句,也有正教中學的畢業生,他們在神學院里有熟人,通過他們,洛普霍夫也結識了一些人,其中有一個神學院的學生--雖不親密,但關系還不錯--一年前畢了業,當了神父,住在瓦西利島上一座有長長走廊的大房子里。現在洛普霍夫正往他那儿去,由于事情緊迫,時間又晚了,他甚至乘上了馬車。
  梅察洛夫一人在家,正在閱讀一部什么新書--不知是路易十四的還是他那個朝代別的什么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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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路易”仍指路德維希·費爾巴哈。
  “是這么樣的,這么回事,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我知道,這事要讓您擔很大的風險;如果我們能跟她的父母和解,那當然好,而如果他們要打官司,那您也許就要倒霉啦,必定要倒霉的。可是……”可是怎樣,洛普霍夫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理由來。真的,怎么能夠說服一個人,計他為了我們把脖子套進絞索里去呢!
  梅察洛夫想了好久,也在尋找“可是”后面的理由,好讓自己去承擔這等風險,但是他同樣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冒險。
  “這可怎么辦呢?我本來是愿意的……您現在要辦的事,我一年前就辦完了,從此也就身不由己了,您往后也會這樣的。真也慚愧:著實該幫您的忙,可人有了妻室以后,就有點畏首畏尾、瞻前顧后了。”
  “你好,阿遼沙,我們全家向你問候,您好,洛普霍夫;我好久都沒見到您了。你們是在談論妻子吧?反正在你們看來,有錯總是怨妻子。”一個十七歲左右、漂亮活潑的淺黃頭發的女郎說道,她剛從娘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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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遼沙,阿列克謝的愛稱。
  梅察洛夫告訴了妻子事情的原委。年輕太太的小眼睛閃起了亮光。
  “阿遼沙,他們又不會吃掉你!”
  “有風險的,娜塔莎。”
  “有很大的風險。”洛普霍夫證實道。
  “好,怎么辦呢,你就冒冒風險吧,阿遼沙,我求你啦。”
  “你若不怪罪我,娜塔莎,說我忘了你,自己去冒險,那么就可以說定了。您想什么時候結婚,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
  由此看來,沒有什么困難了。
  星期一早晨,洛普霍夫對基爾薩諾夫說:
  “你知道嗎,亞歷山大?我大概要把我們論文中由我分擔的那一半送給你了。把我的材料和實驗標本拿去吧,我不要了,我快离開醫學院了,瞧,這是申請書,我要結婚。”
  洛普霍夫三言兩語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如果你是傻子或者我是傻子,我就會對你說,德米特里,這是瘋子干的事。可是現在我不說。种种非議你大概都考慮過,比我考慮得更周全,即使沒有考慮過,反正不是大局已定了么。你的行為是愚蠢還是聰明,這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自己不會去做那种蠢事:明知勸阻不了,還偏要勸阻。現在你需要不需要我幫你干點什么?”
  “我需要在房租便宜點的地區找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我還得到醫學院跑跑,讓他們快點開證明,最好明天。那你幫我去找房吧。”
  星期二洛普霍夫領到證明,便去找梅察洛夫,告訴他,明天結婚。
  “對您來說,什么時間更方便些,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對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來說無所謂,反正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不過我想,我能來得及叫基爾薩諾夫預先通知您一下時間。”
  星期三,十一點鐘,洛普霍夫來到林陰道,等了韋羅奇卡好半天,開始焦急不安起來,可就在此刻,她風風火火地赶來了。
  “韋羅奇卡,我的朋友,你沒有出什么事吧?”
  “沒有,親愛的,沒有事,我遲到只因為睡過頭了。”
  “這么說,你几點才睡著的?”
  “親愛的,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是早晨七點鐘,親愛的,因為我總在想事;不對,還要早一些,是六點鐘。”
  “我有件事想求你,我親愛的韋羅奇卡:我們應當赶快結婚,好使兩人都安下心來。”
  “對,親愛的,應當這樣做。應當赶快。”
  “那么再過四天,再過三天……”
  “啊,要是這樣,親愛的,你可真是夠明智的。”
  “再過三天,我大概就能找到住房了,買上些日雜用品,到時候我就可以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可以,我親愛的,可以。”
  “不過,可先得結婚。”
  “哎呀,親愛的,我都忘了先得結婚。”
  “那么,今天也可以結婚,我想求你的就是這件事。”
  “親愛的,去結婚吧;你怎么一下子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多聰明,親愛的!”
  “路上我再告訴你,走吧。”
  他們坐車到達以后,走過通往教堂的長走廊,找到了看門人,叫他去通知梅察洛夫;梅察洛夫也住在那座有長走廊的房子里。
  “現在,韋羅奇卡,我對你還有個請求。你不是也知道,在教堂里,人家要逼著新郎新娘接吻嗎?”
  “知道,我親愛的;不過這有多不好意思!”
  “那么,為了到時候別太不好意思,現在我們接個吻吧。”
  “那行,我親愛的,我們接個吻,難道非這樣不可?”
  “在教堂里不這樣不行,我們來准備准備。”
  他們接了個吻。
  “親愛的,還好,我們及時做了准備,瞧,看門人已經回來了,現在我們在教堂里就不至于那么窘了。”
  但是來的并非看門人--看門人去找誦經士去了--來的卻是在梅察洛夫家等候他倆的基爾薩諾夫。
  “韋羅奇卡,這就是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基爾薩諾夫,你所憎恨的,還想禁止我跟他見面的那個人。”
  “韋拉·巴夫洛夫娜,為什么你想讓我們這兩個情投意合的朋友相互疏遠呢?”
  “就因為情投意合。”韋羅奇卡說道,同時把手伸給了基爾薩諾夫,并且還在微笑著。她沉思起來:“我能像你一樣愛他嗎?你不是很愛他嗎?”
  “我,我除了自己誰都不愛,韋拉·巴夫洛夫娜。”
  “連他也不愛?”
  “我們住在一起,沒有吵過嘴,也就僅此而已。”
  “他也不愛您嗎?”
  “我什么都沒有注意,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問問他:怎么樣,德米特里,你愛我嗎?”
  “我沒有特別恨過你。”
  “好,既然這樣,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我就不會禁止他跟您見面的,連我自己也會愛上您的。”
  “這樣要好得多,韋拉·巴夫洛夫娜。”
  “瞧,我也准備好了,”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剞走了過來,“我們夫教堂吧。”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喜气洋洋,還盡末玩笑,右是婚禮一開始他的聲音就有點發顫了;要是真打起官司來呢?娜塔莎,你就去投奔父親吧,丈夫不能供養你了,丈夫在世,卻要靠父親的面包為生,那日子可也不好過吶!不過,講了几句話以后,他又完全鎮定自若了。
  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娜塔莉妞·安德列夫娜,或按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的稱呼,娜塔莎赶來了。婚禮一結束,她就邀請新婚夫婦去她家,她准備了一餐便飯;大家去了,快活了一番,甚至還跳了兩次卡德里爾舞,有兩對舞伴參加,后來基至還跳了華爾茲。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不會跳舞,就給他們拉提琴。一個半小時不知不覺、很快就過去了,婚禮十分愉快。
  “我想,家里在等我吃午飯,”韋羅奇卡說,“現在我該走了,我親愛的,我在地下室還要呆三四天,或者更長些時間,無需苦惱啦--可現在我卻又要苦惱起來了,我本來現在該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不,你別送我,我一個人走,不要讓人家看見。”
  “不要緊的,他們又不能把我吃了,先生們,別覺得對不住我。”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一邊說,一邊送洛普霍夫和基爾薩諾夫走出來,他們多逗留了几分鐘,好讓韋羅奇卡先离開。“我現在很高興,因為娜塔莎鼓勵了我。”
  第二天,從開始尋找住房起,過了四天,總算在瓦西利島五道街的盡頭找到了一處合适的住房。洛普霍夫一共有一百六十盧布的積蓄,洛普霍夫跟自己的朋友商議決定,由于他和韋羅奇卡現在還無法考慮購置日用雜品、家具、食具,所以就租下了一套帶家具、食具的三居室,還可以向二房東、一個小市民包伙。二房東老頭在一道街和二道街之間的中街擺攤,出售紐扣、絛帶、別針等物品,白天就在柵欄旁的攤位上平平靜靜地度過,晚上就跟老伴聊天。老伴白天織補破舊衣服,經她手織補好了的衣服有几百,几千件,這些都是人家從舊貨市場上成批成批地給她送來的。房東夫婦還身兼仆人的職務,仆人也就是房東自己。這一切費用加在一起,每月總共才三十盧布。當時--十來年以前,按彼得堡的標准,還是物价偏低的時代。這樣來安排的話,三個月的生活費用是足夠了,四個月大概也夠了。就是每月再增加十盧布的茶水錢也夠了。洛普霍夫希望在這四個月里找些課來教教,做點文字工作,哪怕到什么商號里找點事情,干什么都無所謂。那天,終于找好了房子,房子的确挺不錯,為找房子用了不少時間,可總還是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四,洛普霍夫照例去上課,他對韋羅奇卡說:
  “明天搬家,我的朋友;這是地址。現在我不多說了,別叫人注意到。”
  “我親愛的,你可把我救了!”
  現在該怎樣离開家?告訴他們?韋羅奇卡也曾想過,但是母親會扑過來打人,還可能把她鎖在房中。韋羅奇卡考慮決定留下一封信在自己的房里。當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听到女儿要去涅瓦大街,并說自己要跟她一起走時,韋羅奇卡就轉回房里拿了那封信,她覺得還是跟母親當面說更好,也更光明磊落。母親不至于在街上打人吧?不過說話時,該站得离她遠一些,好能赶快坐上馬車跑掉,給她來個措手不及。
  于是就出現了在魯扎諾夫小舖旁那令人難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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