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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可能具体的文學里的食欲


  把間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車這天夜晚,久美子沒有回家。我一邊看書听音樂一邊等她,等到時針轉過12點只好作罷,上床躺下。不覺之間開著燈睡了過去。醒來快早上6點了,窗外天光大亮。透過薄薄的窗帘傳來烏的鳴啦。身旁不見妻子。洁白的枕頭仍好端端鼓脹著,顯然夜間沒什么人往上邊放過腦袋。床頭柜上整齊疊放著昨天剛洗過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疊的。我關掉枕邊的燈,調整時間流程似地做了個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尋找一番。先進廚房,再望客廳,察看她的工作間,搜查浴室和廁所。為慎重起見連壁櫥也打開看了。然而哪里也沒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許心不踏實的關系,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個人在上躥下跳破坏這寂寂的和諧。
  無事可干。我便去廚房往水壺灌了水,打開煤气灶。水開后用來沖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著。然后用電烤箱烤了面包,從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單獨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來,結婚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放棄過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時作罷,、但早餐卻無論如何也未免過。這是一种默契,几乎近于儀式。我們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盡可能做正規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時間不允許。
  但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個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面包。對面僅有一把無人坐的空椅。看著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花露水,想象有可能蹭給她花露水的男人,想象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擁作一團的光景,想象男人的手愛撫她裸体的場面,回想昨天早上為她拉連衣裙拉鏈時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儿。喝罷一口過不一會儿,口中便覺不是滋味。最初以為錯覺,但喝第二口后仍是一個味儿。我把林中的咖啡倒進洗碗地,換一個杯子斟上。一喝香皂味儿還是不退。何以有香皂味儿呢?我不得其解。壺洗得甚為仔細,水也不成問題。然而那毫無疑問是香皂水味儿或化妝水味儿。我把咖啡里的咖啡傾倒一空,重新換水加溫,又覺得麻煩,半途而廢。隨后用咖啡杯接自來水,權當咖啡喝了。反正也不是特別想喝咖啡。
  等到9點30分,往她單位打電話,對接電話的女孩說麻煩找一下岡田久美子。女孩說岡田好像還沒來上班,我道謝放下電話。之后我開始打掃房間。平時心里七上八下時我便總是這樣。舊報紙和雜志收在一起用繩子捆了,廚房洗碗池和餐櫥徹底擦了,廁所和浴缸刷了,鏡子和窗玻璃用玻璃除垢器抹了,燈罩取下沖了,床單換下洗了,又舖上新床單。
  11點時,我再次往久美子單位打電話。還是那個女孩接的,還是那句回答:“岡田還沒來上班呢。”她說。
  “今天不來了么?”我問。
  “這——沒听說啊……”她聲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如實口述那里現存的事實而且。
  不管怎么說,11點久美子都沒上班情況非同、尋常。出版社編輯部那种地方上下班時間一般是顛三倒四,但久美子在的出版社不然。她們辦的是健康和自然食品方面的雜志,有關撰稿人、食品公司、農場和醫生們全都是早早起床工作一直忙到傍晚那類人。因此久美子和她的同事們也都与其協調一致,早上9點全体准時上班,除去發稿忙的時候平日6點為止。
  放下電話,進臥室大致檢查一遍久美子挂在立柜里的連衣裙、襯衫和西裝裙。如果离家出走,她該拿走自己的衣服。當然我并不—一記得她的所有衣服。自己有什么都稀里糊涂,不可能記清別人的服裝細目。不過,因為時常把久美子的衣服拿去洗衣店又拿回,所以大体把握她經常穿什么衣服惜愛什么衣服。而且据我記憶,她的衣服基本集中在這一處。
  況且久美子也沒有更多時間拿走衣服。我再次准确回憶她昨天早上离家時的情形——穿什么衣服,帶什么包。她帶的只是上班時常帶的挎包。里面滿滿塞著手冊、化妝品、錢夾、筆、手帕、紙巾等物,根本容納不進替換衣服。
  我打開她的抽屜柜查看。抽屜里整整齊齊放著服飾、襪子。太陽鏡、內衣、運動衫等等,怎么也看不出少了什么。內衣、長簡襪倒有可能放進挎包。但轉念想來,那東西隨便在哪儿都買得到,用不著特意帶走。
  接著去浴室再次檢查化妝品抽屜。也沒有什么明顯變化,里面仍密密麻麻塞滿化妝品和飾物之類。我打開那個基督奧迪爾牌花露水瓶蓋,重新聞了聞。气味一如上次,一股极有夏日清晨气息的清芬。我又想起她的耳朵和白皙的背。
  折回客廳,我歪倒在沙發上,閉目側耳傾听。但除了時鐘記錄時間的音響,不聞任何像樣的聲籟,不聞汽車聲不聞鳥鳴聲。往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拿起听筒,撥動號碼盤,再次往她單位打電話。但想到仍會是那個女孩接電話,不由心里沉沉的,遂中途作罷。但這樣一來,我就沒任何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死等下去。說不准她將我甩了——理由不得而知。總之這是能夠發生的事。問題是即使在這种情況下,她也不至于全然一聲不吭,久美子不是那种人。就算棄我而去,也該盡量詳盡地告訴我她何以如此。對此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也可能走路時遭遇意外。被汽車撞倒送去醫院也未可知,且昏迷不醒而接受輸血。想到這里,我胸口怦怦直跳。可是,她挎包里有駕駛證、信用卡和家庭住址。就算万一發生這類事,醫院或警察也會往家里聯系。
  我坐在檐廊里悵然望著庭院。其實我什么也沒望。本打算想點什么,但精神無法集中在特定一點上。我反反复复回想拉連衣裙拉鏈時見得的久美子的背,回想她耳畔的花露水味儿。
  1點多時電話鈴響了。我從沙發站起拿過听筒。
  “喂喂,是岡田先生府上嗎?”女子語聲。加納馬爾他。
  “是的。”我應道。
  “我叫加納馬爾他。打電話是為貓的事……”
  “貓?”我怔怔地一聲,我早已把什么貓忘去腦后。當然馬上想了起來。只是覺得仿佛遠古的事了。
  “就是太太正找的那只貓。”加納馬爾他說。
  加納馬爾他在電話另一頭揣測什么似地沉默有時。或許我的聲調使她察覺到什么。我清清嗓子,把听筒換到另一只手上。
  加納馬爾地道:“我想貓是再也找不到了,除非發生奇跡。最好還是別再找了,盡管令人惋惜。貓已經离去,恐怕一去不复返。”
  “除非發生奇跡?”我反問。但沒有回答。
  加納馬爾他長時間緘口不語。我等待她開口。可是無論怎樣側耳細听,听筒也連個呼吸聲都沒有。在我開始怀疑電話出故障的時候,她好歹開口了。
  “岡田先生,”她說,“這么說或許不無冒昧:除了貓,其他沒有什么需我幫忙的嗎?”
  對此沒辦法馬上回答。找靠牆握著听筒。語句出口需要一點時間。
  “有很多事還弄不清楚。”我說,“清楚的事還一樣都沒掌握,只是在腦袋里想。總之我想老婆离家去了哪里。”接著我把久美子昨天夜未歸宿和今早沒去上班的事告訴了加納馬爾他。
  加納馬爾他似乎在電話另一端沉思。
  “這想必是讓人擔心,”有頃,加納馬爾他說道,“此刻我還無可奉告。不過為時不久,很多事情就會逐漸明朗起來。眼下唯有等待。滋味是不好受,但事情本身有個時机問題,恰如潮漲潮落。誰都不可能予以改變,需等待時只有等待而已。”
  “加納馬爾他小姐,貓的事嗯呷噴嚏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也知道不該這樣講話——但我現在确實沒心緒听堂而皇之的泛泛之論。總的說來,我已一籌莫展,真的一籌莫展。而且有一种不妙的預感。完全不知所措。我需要的是具体的事實,哪怕再微不足道。知道嗎?就是可看可触的事實。”
  電話另一端傳來什么東西落地的動靜。不太重,大約是鋼球什么的滾落地板的聲響。隨即又像有什么東西在磨擦,很像手指挾一張繪圖紙猛然往兩邊扯拉。聲音距電話似乎不太遠也不很近。但加納馬爾他則好像對聲響沒特別介意。
  “明白了。需要具体的對吧?”加納馬爾他以平板板的聲音說。
  “是的,盡可能具体的。”
  “等電話。”
  “電話現在也一直在等啊。”
  “大概一個姓名發音以‘O’開頭的人馬上有電話打來。”
  “那人可曉得久美子什么消息?”
  “我很難明白到那种地步。您不是說哪怕什么都好只是想知道具体的么,所以才這么說給您。還有一點: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
  “半月?”我問,“就是天上的月亮?”
  “不錯,是天上的月亮。但不管怎樣,您總要等待。等待就是一切。好,改日再聊。”說罷,加納馬爾他放下電話。
  我拿來桌面上的電話號碼簿、打開“O”字頁。上面寫著久美子端庄的小字,共有四個人的名字及其住址和電話號碼。打頭的是我父親——岡田忠雄。一個叫小野田,我大學時代的同學,一個性大爆的牙科醫生,再一個是大村酒店,附近賣酒的商店。
  酒店可以首先排除,相距走路才十來分鐘,除偶爾打電話請其送箱啤酒上門,我們同那酒店不存在任何特殊交情。牙醫也不相干。我還是兩年前在那里看過一次槽牙,久美子則一次也未去過,至少同我結婚以后,她就沒找過任何牙醫。小野田這個同學与我已好多年沒見面了。他大學畢業后進銀行工作,轉年被調往札幌分行,那以來一直住北海道。如今只有賀年片往來。他同久美子見沒見過我都記不起來。
  這樣就只剩下我父親。但很難設想久美子同我父親有什么深些的來往。母親去世父親再婚以后,我同父親從沒見過面,沒通過信,沒打過電話。何況久美子一次也沒見過我父親。
  啪啦啪啦翻動電話簿時間里,我再次認識到我們這對夫妻是何等与人寡合。結婚六年,除了和單位同事間的權宜性交際,差不多沒同任何人打交道,而僅僅兩人深居簡出地生活。
  我又准備煮意大利面條作為午餐。肚子其實不餓。不僅不餓連食欲都几乎無從提起。可又不能總是坐在沙發上死等電話鈴響,而需要暫且朝著什么目標活動活動身子。我往鍋里放水,打燃煤气,水開之前一邊听調頻收音机一邊煮番茄醬。調頻收音机正播放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鳴奏曲。技藝爐火純青。但里面似乎有一种令人浮躁的東西。至于原因在演奏者方面,還是在于听的人自己此時的精神狀態,我卻弄不明白。總之我關掉收音机,繼續默默做菜。橄欖油加熱后,放大蒜進去,又投進切得細細的洋蔥炒了。在洋蔥開始著色的時候將預先切好榨去汁液的西紅柿推火鍋中。切切炒炒這活計不坏。這里邊有實實在在的手感,有音樂,有气味。
  鍋水開了以后。放鹽,投一束意大利面進去,把定時器調到10分鐘那里,開始在洗碗地里洗東西。然而面對煮好的意大利式面條時,竟絲毫上不來食欲。好不容易吃下一半,其余扔了。剩下的番茄醬倒進容器放入冰箱。沒辦法,原本就沒有食欲的。
  記得過去在哪里讀過一個故事,說一個男的等待什么的時間里老是吃個不停。使勁想了半天,終于想起是海明威偽《永別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從意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鎮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時間里不時走進醫院對面的咖啡館吃喝。小說情節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記得接近尾聲的場面:主人公在异國他鄉等待妻子分娩時接二連三地進食。我之所以記得這個場面,是因為覺得這里邊含有強烈的真實性。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東西,食欲异乎尋常地洶涌而來反倒更有文學上的真實性,我覺得。一
  然而真正在這冷冷清清的家中對著時鐘指針老實等起什么來,卻是不同于《永別了,武器》,全然上不來食欲。如此時間里,我陡然覺得,所以上不來食欲,很可能因為自己身上缺乏文學上的真實性因素。自己自身好像成了寫得差勁儿的小說情節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在指責我根本就不真實。實際上怕也的确如此。
  電話鈴是下午決兩點時響的,我當即抓起听筒。-
  “是岡田先生府上嗎?”一個沒听過的男子語聲。低沉而有贍气,很年輕。“
  “是的”我聲音不無緊張。
  “是丁目26號的岡田先生吧?”
  “是的”
  “我是大村酒店,經常承蒙關照。這就想過去收款,不知您是否方便9’”
  “收款!”——
  “嗯。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款。”
  “可以可以,還要在家待一會的。”我說。一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一
  放下听筒,我試著回想這几句交談是否包含有關久美子的什么信息。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非酒店關于收款的簡短而現實的電話。我确實訂過啤酒和果汁,也确實是酒店送上門的。30分鐘后,酒店的人來了,我付給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欠款。
  酒店這個年輕店員很討人喜歡。我遞過錢,他笑眯眯寫收据。
  “岡田先生,今早站前出了事故,您知道嗎?今早9點。”
  “事故?”我一惊,“誰出事故?”
  “一個小女孩,給倒車的貨箱車碾了。傷勢像不輕。事故發生時我偏巧從那里路過,一大早不愿意看那場景。小孩子防不胜防——倒車時收不到后視鏡里去。站前那家洗衣店知道吧?就在那門前。那地方放著自行車堆著廢紙箱、看不清路面。”
  酒店的人回去后,我再也無法在家中困守下去。家中好像突然變得悶熱、幽暗,窄小得讓人透不過气。我穿上鞋,先出門再說。鎖沒上,窗沒拉,廚房燈沒關。我口含檸檬糖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游來轉去。但在腦海中再現同酒店那個店員交談內容時間里,忽然想起一直放在站前洗衣店沒取的衣服。是久美子的襯衫和裙子。取衣單在家里,但我想去了總會有辦法。
  街上看起來和平時有所不同。路上擦肩而過的人都好像有欠自然,帶有某种技巧性。我邊走邊觀察每一個人的面孔。他們到底算哪一類人呢?我想,到底住怎樣的房子,有怎樣的妻室,過怎樣的日子呢?他們是否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困覺或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呢?幸福嗎?知道本身在別人眼里顯得不自然帶有技巧性痕跡嗎?
  洗衣店前面仍活生生保留著事故現場。路面有大約警察划的白粉筆錢,几個購物客聚在一起神情肅然議論事故。但店里光景一如往日。那個黑色收錄兩用机照例演奏气氛音樂,里邊的老式空調机嗜咕叫著,熨斗的水蒸汽很壯觀地直沖天花板。樂曲是《退潮》,羅伯特·馬科思威爾的豎琴。去海濱該有多妙!我聯想到沙灘的气息、海濤拍岸的聲響,想海鷗的姿影,想徹底冰鎮的易拉罐啤酒。
  我對店主說:“這次忘帶取農單了,大約上周五或周六送來的襯衫和裙子……”
  “岡田先生吧?岡田……”店主說著,翻動大學生用的筆記本,“晤,有的有的,襯衫裙子。不過,太太已經取走了喲,岡田先生。”
  “是嗎?”我吃了一惊。
  “昨天早上來取的。我直接交付的,記得很清楚。像是上班途中順便。還帶了取農單來。”
  我一時語塞,默然看著他的臉。
  “一會儿問太太好了,沒錯。”洗衣店主說。然后拿起收款机上的一盒煙,抽出一支銜在嘴上,用打火机點燃。
  “昨天早上?”我問,“不是晚上?”
  “早上。8點左右吧。您太太是早上第一位顧客,所以記得真切。唁,早上第一位顧客是年輕女子,不是很讓人心情舒暢的么?”
  我不知做什么表情好,發出的聲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可以了,不曉得老婆來取過。”
  店主點下頭,瞥了我一眼,碾死剛吸兩口的香煙,繼續熨燙。看樣子他對我有點興趣,想向我說什么,但終歸還是決定什么也不說。作為我也有不少話想問他。例如久美子來取衣服時是怎么個樣子,手里拿著什么等等。可是我頭腦混亂,嗓子渴得冒煙。得先坐在哪里喝杯冷飲,不然好像什么都想不成。
  离開洗衣店,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要了加冰紅茶。咖啡館涼涼爽爽,客人只我一個。牆上的小音箱正播放大型管弦樂隊用的披頭土《八天一星期入我重新回想大海。在腦際推出自己赤腳在沙灘上朝浪頭奔跑的光景。沙灘熱得發燙,風帶有濃重的潮水味儿。我深深吸了一口,仰望天空。向上張開雙手時,可以明顯感到夏日太陽的熱量。稍頃,波浪開始涼冰冰沖刷我的腳。
  久美子去單位之前到洗衣店取走衣服——此事怎么想都不正常。因為若是那樣,必須提著剛剛燙好的衣服鑽進滿員電車。而且回家時也勢必同樣提著衣服擠車。不方便且不說,特意拿去洗衣店打理的衣服還要被擠得皺皺巴巴。久美子一向對衣服皺紋和污痕很是神經質,不可能做此無意義的舉止。下班順便去杭衣店就可以了嘛!倘若下班晚,叫我取也就完事了。能設想的可能性只有一种:當時的久美子已沒有回家的打算。想必手提衫裙直接去了什么地方。這樣地便暫且有了可替換的衣服,其他東西在哪里買即可。她有信用卡,有銀行提款卡,有自己單獨的戶頭。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只要她喜歡。
  并且,她可能同一個人——一個男的一起。此外她應該別無离家出走的理由。事態看來相當嚴重。久美子把衣服皮鞋置于不顧而奮無蹤影。她喜歡購置衣服,又精心愛護。對此全然不顧而几乎光身一人离家遠去,那可是要下相當大的決心的。然而久美子毅然決然地——我以為——只拎襯衫裙子离家不見了。不,或許久美子那時根本沒把什么衣服放在心上。我背靠咖啡館的椅子,半听不听地听著嚴格消毒過的背景音樂。我想象久美子手提裝在洗衣店塑料袋里且仍帶有鐵絲衣架的衫裙正往滿員電車里鑽的形象。想起她身上連衣裙的顏色,想起她耳后花露水的清香,想起她光洁完美的背。我好像很累很累,真怕一閉眼就往別的什么場所踉蹌而去。2這一章里好消息一個沒有出得咖啡室,我仍在那一帶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午后的炎熱弄得我心情漸漸不好受起來,甚至有一种發瘧疾感。我還是想回家。想到在靜悄悄的家中死等不知來不來的電話,卻又感到窒息得不行。能想得起來的活計,也就是去看看笠原MayO我回家翻過院牆,順胡同走到她家后院,背靠一胡同之隔的對面“空屋”。篱笆,眼望有石雕鳥的院子。站在這里,笠原May應不久即可發現我。除了去假發公司打工,她基本都在注意這胡同動靜,無論是做日光浴,還是在自己房間。不料笠原May偏偏不肯露頭。天上一片云也沒有。夏日陽光火辣辣灼著我的脖頸。青草气息從腳下蒸騰而上。我一邊眼望石雕鳥,一邊回想前些天舅舅的話,准備就曾在那房子住過的人們的命運做一番思索。結果浮上腦海的只有大海。冷冷的藍藍的海。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覷了眼表。正當我灰心地想今天算是不行了的時候,笠原May總算亮相了。她穿過庭院,朝這邊珊珊走來。身上是粗斜紋棉布短褲和藍色港衫,腳上是紅色塑膠拖鞋。她站到我跟前,從太陽鏡里邊遞出微笑。“你好,擰發條鳥。貓找到了,綿谷升君?”“哪里,還沒有。”我說,“不過今天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出現的喲!”笠原May雙手插進粗布短褲袋,好笑似地環視四周。“喂喂,擰發條鳥,我就是再閒也不至于從早到晚瞪大眼珠一個勁儿監視這胡同嘛。我也多少有我要做的事。也罷,就算我的不是。等了許久?”“久倒不是許久,問題是站在這里极熱。”笠原May看我的臉看了半天,微微蹩起眉頭:“怎么搞的,抒發條鳥?你這臉很不成樣子喲,好像在哪里埋了很久好容易才扒出來似的。往這邊一點儿,在樹陰下歇歇不好么?”她拉起我的手,領去她家院子。把院里一個折疊椅搬到橡樹下讓我坐了。密密匝匝的綠樹枝投下透出生命芬芳的涼陰。“不怕的,家里一個人也沒有,總沒有的,一點也不用介意。在這里什么也別想,好好休息一會儿。”“嗯,有件事想求你一下。”我說。“說說看。”“替我打個電話。”我從衣袋摸出手冊和圓珠筆,寫出委單位電話號碼,撕下那頁遞給她。塑料皮手冊給汗水弄得熱乎乎的。“往這儿打個電話,問叫岡田久美子的去沒去上班。如果沒去,再問昨天去了沒有。就求你辦這件事。”笠原May接過紙片,咬著嘴唇凝視,而后看著我說:“放心,交給我好了。你就把腦袋弄空在這儿躺著,不許動喲!就去就回。”笠原May走后,我按她說的躺下閉起眼睛。渾身汗水淋漓。每要想什么腦袋深處就一剜一剜地痛。胃底好像有一團亂麻沉淀不動。不時有一股悶乎乎直要反胃的預感。四周國無聲息。如此說來,确有很長時間沒听到擰發條鳥鳴叫了。我墓地心想,最后一次听得是什么時候呢?大約四五天前吧。記不准了。意識到時已經沒了擰發條鳥的叫聲。那鳥或許是隨著季節更替而遷移的。這么說,听得抒發條鳥的鳴唯也就是這一個月里的事。這期間擰發條鳥日复一日持續擰動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小小世界的發條。那是抒發條鳥季節。10分鐘后,笠原May返回。她把手中大玻璃杯遞給我。遞時优卿恍卿有冰塊響。響聲仿佛來自遙遠的世界。我所在的場所同那個世界之間隔著若干扇門,而現在碰巧所有的門一齊敞開,響聲于是得以傳來。但那實在是一時性的,遲早都要關上。哪怕關上一扇,我就再也听不到響聲。“水里有檸檬片,喝吧!”她說,“喝了腦袋會清爽些。”我勉強喝了一半,把林還給她。涼水通過喉嚨,緩緩滑過我的全身。旋即劇烈的嘔吐感朝我襲來。胃中開始腐爛的亂麻分解開來,步步為營地直朝嗓眼進攻。我閉目合眼,勉強挺了過去。而一閉眼,手拎襯衫裙子上電車的久美子便浮上眼帘。也許吐出好些,我想。但沒吐。几次深呼吸時間里,嘔感漸漸減弱消失。“不要緊?”簽原May 問。“不要緊。”我說。“電話打了。我說我是她親戚,合适吧?”“那人,是你太太吧?”“是“說是昨天也沒上班,”笠原May說,“跟單位也沒打招呼,反正就是沒去。單位的人也正傷腦筋呢,說她原本不是那類人。”“是的,不是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不上班那類人。”“昨天不見的?”我點頭。“可怜啊,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而且真像覺得我很可怜似的。她伸手放在我額頭,“可有什么我能幫忙的?”“眼下什么也沒有,我想。”我說,“總之謝謝了。”“曖,再問問可好?還是最好不問?”“向無所謂,能不能回答是另一回事。”“太太是跟男人一起出走的?”“不曉得,”我說,“不過或許是那樣的,那种可能性我想是有的。”“可你們不是一起生活的嗎?一直。一起生活怎么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的确如此,我想。怎么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可怜啊,擰發條鳥!”她重复道,“要是我能告訴你什么就好了,遺憾的是我一竅不通,不明白婚姻是怎么個玩藝儿。”我從椅上立起,竟費了好大勁儿才立起。“實在謝謝了,幫了大忙。差不多該回去了。”我說,“家那邊可能有什么消息——說不定有人打電話來。”“到家馬上淋浴。首先淋浴,明白?再換件好看的衣服,然后刮刮胡子。”“胡子?”我用手摸摸下巴。果然忘了刮須。從早上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想到什么胡須。“這類小事是比較重要的喲,擰發條鳥!”笠原May透視般盯住我的眼睛,“回家好好儿照照鏡子!”“照辦就是。”“再過去玩儿可好?”“好的。”我說,接著補充一句:“你來我很歡迎。”笠原May悄然點頭。回到家,我注視自己映在鏡中的臉。臉确實狼狽不堪。我脫去衣服,淋浴,仔仔細細地洗發、刮須、刷牙、往臉上抹了護膚水,然后再次細細審視鏡中自己的臉。似乎比剛才好了一點儿,嘔吐感也收斂起來,唯獨腦袋有點儿發脹。我蹬上短褲,拿出一件新港衫穿了。而后在檐廊背靠柱子坐下,邊看院于邊等頭發風干。我試圖歸納一下這几天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先是間宮中尉打來電話,那是昨天早上——對,毫無疑問是昨天早上。繼之妻出走。我拉了她連衣裙后背拉鏈,發現了花露水包裝盒。接著間宮中尉來訪,講了一次奇特的遭遇——被蒙古兵捉住扔到井里。間官留下本田先生送的紀念品,但那僅僅是個空盒。再往下久美子夜不歸宿。那天早上她在站前洗衣店取走衣裙,就勢無影無蹤。跟她單位也沒打招呼。這是昨天的事。只是,我很難相信這些事全部發生在同一天。發生的實在太多了。如此思來想去時間里,困意洶涌而來。不是一般的困,其劇烈程度簡直近乎暴力。困意就像從一個放棄抵抗的人身上撕掉衣服一般撕去我的知覺。我什么也不再想,進臥室脫去衣服,只穿內衣鑽進被窩。本想看一眼床頭鐘,但脖子無法歪向一邊。于是我閉起眼睛,急速滑進深不見底的睡眠中。睡夢中我給久美子拉連衣裙的拉鏈。眼前是白皙光洁的背。但拉到頂頭時,才知不是久美子,是加納克里他。房間里只有我和加納克里他。并且同是上次夢境中那個房間。賓館套房。桌上有CuttySa企瓶和兩只玻璃杯。還有滿滿裝著冰塊的不銹鋼冰筒。外面走廊有人大聲說話走過。聲音听不甚真切,像是外國語。天花板垂著尚未打開的枝形吊燈,給房間照明的僅是若明若暗的壁燈。厚敦敦的窗帘依舊拉得嚴嚴實實。加納克里他身上是久美子的夏令連衣裙。天藍色,帶有接雕般的小鳥圖案。裙擺在膝蓋稍上一點。加納克里他一如往常化妝化得嚴然杰克琳·肯尼迪,左碗戴一對手閾。“喂,那連衣裙怎么回事?可是你的?”加納克里他朝我轉過臉,搖搖頭。一搖頭,向上卷起的發尖很得意地顫抖起來。“不,不是我的。臨時借穿一下。不過你別介意,岡田先生。不會因此給誰添麻煩。”“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問。加納克里他沒有答話。我仍像上次那樣坐在床沿,身著西裝,扎著帶有水珠形圖案的領帶。“什么都不必想,岡田先生,”加納克里他說,“沒有任何可擔心的。放心,大家都做得滿順利。”她一如上次拉開我褲前拉鏈。不同的是這次她沒脫衣服,一直穿著久美子的連衣裙。我想動動身子。但紋絲動彈不得,身体像被無形的細繩捆住了。陽物頓時在她四中膨脹變硬。我看見她假睫毛在動,卷起的發梢搖搖顫顫。一對手閾發出干澀的響聲。她的舌頭長而柔軟,纏繞似地難解難分舔著我。當我差點儿要射出的時候,她突然离開,開始慢慢地給我脫衣服。脫去上衣,解開領帶,拉掉褲子,剝去襯衫,退下三角褲,讓我一絲不挂地仰臥在床上。而她自己卻不脫光。她坐在床上,拉過我的手,悄悄引到連衣裙里面。她沒穿內褲。“我說,綿谷升馬上就來這里的吧?你不是在這儿等他么?”我問。加納克里他并不應聲,手輕輕放在我額頭。“您什么也不用考慮,一切由我們負責,交給我們好了!”“我們?”我問。但沒有回答。她騎一樣跨到我身上,天藍色的連衣裙下擺与其腰身相呼應似地揀撫著我赤裸的腹部和雙腿。在我身上展開連衣裙的加納克里他渾似一株巨大而柔嫩的鮮菇,又如在夜幕下悄悄舒展纖維從落葉中偷偷探出頭來的陰花植物。她的那個部位溫暖而又爽涼,擁裹著我誘導著我同時又企圖將我擠壓出去。那是一种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种超越性欲和性快感的感覺。仿佛她身上一种什么。一种什么特殊的東西正通過我的陽物一點點潛入我的体內。加納克里他閉目合眼,微揚下頓,做夢般靜靜前后搖晃腰肢。連衣裙里面的胸部隨著呼吸忽而脹大忽而收縮。頭發從額前垂下几根輕拂我的額頭。我想象自己一個人漂浮在浩渺的海面正中。我閉上眼睛,側起耳朵,諦听打在臉上的微波細浪的吟唱。身体如被整個沉浸在溫吞吞的海水中。潮水緩緩流移。我浮在上面,漂往某個地方。我決定按加納克里他說的什么也不去想。眼睛閉上,全身放松,身体付予潮水。驀然回神,房間已漆黑一團。我環顧房間,几乎一無所見。壁燈已不知何時被統統熄掉,只有加納克里他在我身上輕輕搖曳的藍色連衣裙猶如剪影依稀可辨。“忘掉!”她說。卻又不是加納克里他的語聲。“全都忘得一干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這是電話女郎的聲音。騎在我身上正同我交歡的是那個謎一樣的電話女郎。她也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我迷迷糊糊時間里將加納克里他取而代之。我想說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反正我想說什么。但我思緒亂作一團,出聲不得。嘴里出來的,只是一塊塊熱的气体。我毅然睜開眼睛,我要弄清我身上女郎的面孔。然而房間過于黑暗。女郎再不言語,她那綿軟的肉將我包攏起來,輕輕加壓,渾如自行其是的活物。我听她背后傳來圓形門拉手轉動的聲響。錯覺亦未可知。黑暗中一道白光凜然一閃。或許是桌上冰筒反射走廊的燈光,也可能是鋒利刀具的一晃。我的思維能力已經癱瘓。旋即一瀉而出。我開淋浴沖罷身体,手洗沾了精液的內褲。我暗暗叫苦。何苦偏在這焦頭爛額的時刻來什么遺精呢!我重新換上衣服,重新坐在檐廊打量庭院。太陽光在密密匝匝的綠明里躲躲閃閃地跳耀。一連几天的雨,使得鮮綠鮮綠的雜草到處一陣瘋長,給院子投下頹廢与停滯的微妙陰輟。加納克里他也不是個玩藝儿!不長期間竟使我遺精兩次,兩次對象都是這加納克里他。而我想同其困覺的念頭原本一次也沒有過的,哪怕一閃之念。然而我總是在那房間同她云雨。不知何以如此。中途同加納克里他換班的那個電話女郎又究竟是誰呢?女郎認得我。還說我也認得她。我開始逐個回想迄今為止同自己有性關系的對象。但電話女郎不屬其中任何一個。盡管這樣,我心里仍有不盡釋然之處。這使我浮躁不安。似乎某個記憶想從我腦海中顯露頭角。我可以感覺到什么東西正蠢蠢欲動。只消一個啟示即可。只消拉出那條線,一切即可迎刃而解。我正等其開解。問題是我無法找到那條線。稍頃,我放棄了思索。“全都忘得一干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直到6點也沒等著一個電話。只是笠原May來了。她說想嘗嘗啤酒,我從冰箱里取出冰鎮的,兩人對半喝著。又覺得餓,把火腿和葛筍挾在面包里吃起來。看見我吃,笠原May也提出想吃同樣的東西。我給她如法炮制一個,兩人默默吃三明治喝啤酒。我不時瞥一眼挂鐘。“這屋里沒電視?”笠原May問。“沒電視。”我說。笠原May輕輕咬了下唇邊,說:“我就多少有這感覺,覺得這房子里可能沒電視。討厭電視?”‘煙也不特別討厭,只是沒有也沒什么不便。”笠原May就此沉吟一會儿。“你結婚几年了?”“六年。”我說。“就是說一直沒電視過了六年?”“是啊。一開始沒有買電視的余錢,后來過慣了沒電視的生活。靜,不坏。”“肯定很幸福是吧?”“何以見得廣笠原May皺下眉,說:“我沒電視一天都活不了嘛!”“因為不幸?”簽原May沒有回答。“可久美子阿姨不回家了,所以你已經不那么幸福。”我點頭喝口啤酒,說:“是那么回事吧。”她銜支煙,以訓練有素的手勢擦火柴點燃。“曖,希望你怎么想怎么說:覺得我丑是嗎?”我放下啤酒杯,重新端詳笠原May長相。原本一邊同她說話一邊怔怔想別的事來著。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開胸式黑色短袖衫,眼睛稍一下移,即可瞧見那小小隆起的富有少女韻味的乳房上半部。“你半點也不丑,的确不丑。為什么特意問這個呢?”“跟我交往的男孩常這么說來著:你真個是丑小鴨,胸都鼓不起來。”“就是騎摩托出事的那個男孩?”“嗯”我望著煙從笠原May目中徐徐吐出。“那個年紀的男孩總好那么說話。因為沒有辦法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就故意說出或做出根本不著邊際的事,無謂地傷害別人,抑或傷害自己。反正你丁點儿不丑,我認為非常可愛,不騙你也不是恭維你。”笠原May就我的話沉思好一會儿。她把煙灰彈進啤酒罐。“太太長得漂亮?”“怎么說呢,我不大清楚。有人那么說,有人不那么說。屬于喜好問題。”笠原May“晤”一聲,用指甲尖百無聊賴似地“嗑嗑”敲了几下玻璃杯。“對了,你那個摩托男友怎么了?再不見他了?”我詢問。“再也不見。”笠原May說。她用手指輕輕按了下左眼旁邊的傷疤,“再也不會見他了,百分之二百,賭右腳趾都行。不過現在懶得談那個。怎么說好呢,有的話一出口听起來就像謊言是吧?不知這個你懂不懂?”“我想我懂。”說著,我不經意瞥一眼電話。電話在桌子上裹著沉默的外衣,活像裝出無生物樣子伏在那里靜等獵物通過的深海動物。“暖,擰發條鳥,遲早我會跟你講那男孩的事,等我想講的時候。現在不成,一點儿都沒那個情緒。”隨后她看了眼表,“懊,該回家了。謝謝你的啤酒。”我把笠原May送至院牆那里。一輪接近圓滿的明月把粗粗的光粒子瀉到地面。看見滿月,我想起久美子月經期將近。不過歸根結底,或許那已經同我不相干了。如此一想,一股猶如自己体內充滿未知液体的奇异感触朝我襲來。那大約類似某种悲涼。笠原May 手扶院牆看著我說:“擰發條鳥,你還喜歡久美子阿姨吧?”“我想是的。”“即使太太有了情人跟情人一起跑了你也喜歡?要是太太說還想回到你這里,你仍可能接受?”我歎息一聲,“這問題复雜啊。只能果真那樣時再考慮了。”“或許我多嘴,”笠原May輕咂下舌頭,“你可別生气。我純粹是單想了解一下太太突然离家出走究竟是怎么回事。略,我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哩。”“沒生什么气。”說罷,我又抬頭眼望月亮。“那,打起精神,擰發條鳥!但愿太太回來,一切一帆風順。”言畢,笠原May惊人輕捷地翻過院牆,消失在夏日的夜色中。笠原May走后,我又變得形單影只。我坐在檐廊里,思索笠原May的提問。假如久美子有了情人同其一道出走,我難道還能重新接受她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也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几乎條件反射地伸手拿起听筒。“喂喂,”女子的聲音,是加納馬爾地。“我是加納馬爾他,屢屢電話打扰,十分抱歉。是這樣,明天您可有什么安排嗎廣什么安排也沒有,我說。我沒有什么好安排的,總之。“那么,如果可以,我想明天中午時分見您一下。”“同久美子的事有什么關系嗎?”“有那樣的可能性。”加納馬爾他字斟句酌地說,“綿谷升先生恐怕也將在座。”听到這里,听筒險些脫手掉下。“就是說,我們三人一起聚會?”“大約是那樣的。”加納馬爾他說,“眼下需要那樣做。電話中很難說得具体。”“明白了,可以的。”我說。“那么,1點鐘還在上次碰頭的老地方如何?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1點鐘在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我复誦一遍,放下電話。10點笠原May打來電話。沒有什么事,只是說想找人聊聊。兩人聊了一會不咸不淡的話。最后她問:“曖,擰發條鳥,后來可有什么好消息?”“好消息沒有,”我回答,“一個也沒有。”3綿谷升的話下流島上的下流猴
  到了咖啡屋,盡管距約定時間尚有十几分鐘,綿谷升和加納馬爾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飯時間,咖啡屋里擁擠混雜,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納馬爾他。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戴一頂紅塑料帽的人,這世上可謂為數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几頂同一式樣和顏色的塑料帽,那應該同第一次見面時的是同一頂。打扮也一如上次,颯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質夾克村,里面是圓領布襯衣。夾克和襯衣都雪白雪白的,無一道招痕。沒有飾物,沒有化妝。唯獨紅塑料帽与這裝束無論气氛還是質地抑或其他什么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后,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于桌面。帽旁放有黃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約是奎宁水樣的飲料,仍舊一口未動,飲料在細細高高的平底杯里渾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著小泡。
  綿谷升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我落座后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視鏡片,俄爾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質長褲棉質夾克,里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嚴然剛出厂。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紅茶,也几乎沒有碰過。
  我點罷咖啡,喝口冷水。
  一時間誰也沒開口。綿谷升仿佛連我的到來也沒注意到。為确認自己并非透明体,我將手掌數次伸向桌面數次抽回。片刻,男侍走來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從壺里注入咖啡。男詩走后,加納馬爾他像試麥克風似地低聲清了清嗓子,但一音未發。
  首先開口的是綿谷升。“時間不多,盡可能簡洁地坦率地說好了。”他說。初看上去他像在對著桌子正中間的不銹鋼冰筒說話,但其發話對象顯然非我莫屬、他是姑且利用介于二者中間位置的冰筒。
  “你要簡洁地坦率地說什么?”我坦率地問。
  綿谷升這回總算摘下太陽鏡在桌面折好,之后注視我的臉。最后一次見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現在這么坐在一起竟全無闊別之感。想必因為我不時在電視雜志看到這副尊容的緣故。某种信息的存在,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希求也罷不希求也罷,反正就是要如煙如霧地鑽進你的意識你的眼睛。
  不過面對面認真看去,發覺這三年時間里他面部印象已有相當變化。以前那种粘粘糊糊的類似無可言狀的淤泥樣的貨色已被他打入深宮,而代之以瀟洒而富于技巧性的什么物件。一言以蔽之,綿谷升業已弄到一副更為洗練更為時髦的假面具。它的确制作精良,喻為一層新的皮膚亦未嘗不可。但無論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膚也好,我——就連我——都不能不承認其中有一种大約可稱為扭力的風采。我不由感歎,簡直是在看電視畫面。他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說話,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動作。我覺得我与他之間無時不隔著一層玻璃。我在這邊,他在那邊。
  ““關于說什么,你恐怕也心中有數——久美子的事!”綿谷升道,“也就是你們今后何去何從,你和久美子。”
  “這何去何從,具体說是怎么一碼事呢?”我拿起咖啡杯,喂了一口。
  綿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無表情眼神盯住我:“怎么一碼事?你也不至于就這樣長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個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個了,就這碼事嘛。這對誰都無益處。”
  “找了個男人?”我問。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納馬爾他此時插嘴進來,“事情總有個順序,二位還是請按順序說吧!”
  “我不明白,本來就沒什么順序可言,不是嗎?”綿谷升冷冷地說道,“到底哪里存在順序呢?”
  “讓他先說好了,”我對加納馬爾他道,“然后大家再适當排順序不遲——假如有那玩藝儿的話。”
  加納馬爾他輕咬嘴唇看一會我的臉,微微點下頭。“也罷,那就先請綿谷升先生講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個男人,并區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這已毋庸置疑。這樣,你們的婚姻再持續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對吧?所幸沒有孩子,鑒于諸般緣由亦無交涉精神賠償費的必要,解決倒也容易,只消脫离戶籍即可。在律師准備好的文件上簽字蓋章就算完事。出于慎重我還要告訴你:我所講的,也是綿谷家最后的意見。”
  我合攏雙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點想問。第一,你何以曉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從久美子口里直接听來的。”綿谷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應對,雙手置于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綿谷升公開這种個人秘密,未免有些費解。
  “大約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談。”綿谷升道,“于是我們見面談J。久美子明确告訴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沒吸煙了想吸支煙。當然哪里都沒煙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爾后把杯放回托碟,“咪卿”,聲音又響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說。
  “明白了。”我說,“既然你這么說,想必就是這樣。久美子有了情人,并就此找你商量,對吧?我固然還難相信,不過很難設想你會為此特意向我說謊。”
  “當然沒說什么謊。”綿谷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絲笑意。
  “那么,你要說的就結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离婚?”
  綿谷升像節約能源似地微微點下頭:“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當初就不贊成久美子同你結婚。之所以沒積极反對,是因為事不關己。如今想來,不無后悔未堅持己見。”說著,他喝口水,把杯子靜靜放回桌面,繼續下文:“自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對你這個人不怀任何希望,認為你這個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樁事業或把自身鍛煉成為有用之才的積极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發光,又不能使別人發光。你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將半途而廢,終歸一事無成。事實恰恰如此。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干了什么?什么也沒干,對吧?六年時間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么的計划。一句話,你腦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至今還不理解久美子為什么和你結合一起。也許她對你腦袋里裝的垃圾和石碴樣的玩藝儿發生了興趣。然而歸根結底垃圾總是垃圾,石碴總是石碴。一句話,一開始就屬陰差陽錯。誠然,久美子也存在問題。她由于种种情況自小性格就多少有點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時吸引,我想。但這個也已告終。總之事已至此,還是速戰速決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慮,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這已不屬于你的問題。你出頭只能使事情复雜化。你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開始适合于你的人生好了!這對雙方都有利。”
  為表示話已結束,綿谷升喝干杯里剩的水,又叫男侍續上。
  “此外沒什么想說的了?”我詢問。
  綿谷升再次漾出笑意。這回把頭往一旁偏了偏。
  “那么,”我轉向加納馬爾他,“那么這話到底哪里有順序呢?”
  加納馬爾他從手袋取出小小的白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后拿起桌面上的紅塑料帽放在手袋上。
  “此事我想對岡田先生是個打擊。”加納馬爾他說,“即使對我們來說,面對面談這件事心里也分外痛苦。我想這您能理解。”
  綿谷升覷眼表,以确認地球正在自轉,寶貴時間正在流失。
  “明白了,”加納馬爾他說,“開門見山地、簡明扼要地說吧:您太太見了我,找我商量來著。”
  “我介紹的,”綿谷升插嘴,“久美子問我如何找貓,我就把兩人引見了。”
  “在我見你之前,還是之后呢?”我問加納馬爾他。
  “之前。”加納馬爾他說。
  “這就是說,”我對加納馬爾他道,“如果整理順序,應該是這樣的吧:久美子以前就通過綿谷升先生得知你的存在,并就貓的丟失找你商量。事后——什么原因我不知道——隱瞞自己已先見你的事沒說,而又叫我去見你。我就在同一地點同你見面交談。簡言之是這樣的吧?”
  “大体如此。”加納馬爾他顯得有些難以啟齒,“最初純粹是為了找貓。但我察覺里邊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所以想見見您,想直接跟您談談。這樣,我就必然要再見一次您太太,詢問各种更深一層的個人情況。”
  “于是久美子對你說自己有了情人。”
  “們單說是那樣的。更詳細的從我的角度不大好說……”加納馬爾他道。
  我一聲唱歎。唱歎亦無濟于事,卻又不能不歎。“如此說來,久美子同那男人很久以前就有交往了?”
  “大約有兩個半月了,想必。”
  “兩個半月,”我說,“長達兩個半月我怎么一點也沒察覺?”
  “那是因為您對太太毫不怀疑。”加納馬爾他說。
  我點點頭。“确實如你所說,我一次、甚至半次都沒怀疑過會有這种事。我不認為久美子會在這方面說謊,現在也難以相信。”
  “結果如何且不論,能全面相信一個人畢竟是人的一項地道素質。”
  “實非常人可為。”綿谷升道。
  男待走來往我杯里倒進新咖啡。鄰桌有年輕女子高聲浪笑。
  “那么,我們湊在一起本來的主題究竟是什么呢?”我轉問綿谷升,“我們三個人是為了什么湊在這里的呢?是為了叫我答應同久美子离婚?還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你們說的乍听上去似乎頭頭是道,但關鍵部分卻含糊不清。你說久美子有了男人因而离家出走,訪問离家去了哪里?在哪里在干什么?獨自去的?還是同那男的一起?久美子為什么全然不同我聯系?若是另有男人,自是奈何不得。但我要從久美子口里听取的一切,在听此之前一概不予相信。听清楚:當事人是我和久美子,問題應由我們兩人協商解決,無須你指手畫腳。”
  綿谷升將尚未碰過的加冰紅茶推向一邊。“我們出現在這里,是為了向作語告。加納來是我請的。我想有第三者參加總比兩人單獨談要好。至于久美子的那個男人是何人物,現在何處,我可不曉得那么多!久美子也是大人,行動有她的自由。也許縱使知道在何處也無意告訴你。久美子不和作聯系,是因為不愿和你說話。”
  “久美子到底對你講了什么,据我理解,你們兩人關系似乎并不怎么親密嘛。”我說。
  “久美子要是跟你甚是親密,為何同別的男人困覺呢?”綿谷升道。
  加納馬爾他低低咳嗽一聲。
  “久美子說她同別的男人發生了關系,說想徹底了結各种事情。我提議离婚算了。久美子說想想看。”綿谷升說。
  “就這些?”我問。
  一除此還有什么,到底片
  “俄仍然費解,”我說,“坦率地說,很難認為久美子專為這點事找你商量。這么說或許不太合适——若是這個程度的事,根本不會找你商量。她會自己動腦筋思考,或直接跟我說。說不定有什么別的事,有什么必須你同久美子單獨見面商量的事情…·”
  綿谷升沁出一絲微笑。這回是猶如黎明空中懸浮的月牙般淡淡冷冷的微笑。“所謂不打自招,嗯?”他用低沉然而透澈的聲音道。
  “不打自招。”我試著前南有聲。
  “不是嗎?老婆給別的男人睡了,又出走了,自己竟然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我還從未听過如此寡廉鮮恥的怪事!我也不是愿意來而來這里的,迫不得已而已。純屬消耗!簡直是往髒水溝里扔時間!”
  他如此說罷,接下去是深深的沉默。
  “知道下流島上下流猴的故事嗎?”我問綿谷開。
  綿谷升興味素然地搖頭道聲“不知道”。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下流島。沒有島名,不配有島名。是個形狀非常下流的下流島。島上長著樹形下流的椰子樹。樹上結著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著下流猴,喜歡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養下流土,土上長出的下流椰子樹于是重下流。如此循環不止。”
  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見你,我就不由想起這個下流島故事。”我對綿谷升說,“我想表達的是以下意思:某种下流因子,某种沉淀物,某种陰暗東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環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過某個點,便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縱令當事人本身。”
  綿谷升面部未現任何表情一類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無蹤影,唯見眉間一道細小皺紋——大約是皺紋。至于這皺紋是否原先即在那里,我沒有印象。
  我繼續說下去:“听著,我完全清楚你實際是怎樣一個人物。你說我像什么垃圾什么石碴,以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打癟砸爛。然而事情沒那么容易。我之于你,“以你的价值觀衡量也許真個如垃圾如石殖。但并沒有你想的那么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張對著電視對著公共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貨色,知道個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將假面具撕開,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也許花些時間,但我可以做到。我這人或許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個活人。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點你最好牢記別忘!”
  綜谷升一聲不吭,以無表情的面孔定定看著我。面孔嚴然懸在空中的一塊石頭。我所說的几乎全是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曉得綿谷升的什么秘密。其中應有某种嚴重扭曲的東西我固然想象得出,而具体是何物則無由得知。但我似乎說中了什么,我可以真切地從其瞼上察覺出他內心的震撼。綿谷升沒有像平日在電視討論會上那樣對我的發言或冷嘲熱諷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机反駁。他差不多紋絲不動,死死地默然不語。
  繼而,綿谷升面部開始約略出現奇妙的變化:一點點變紅,且紅得不可思議,几處紅得不可再紅,几處沒得不可再減,其余部位則莫名其妙白里泛青。這令我聯想起多种落葉樹和常青樹肆意交織因而色彩一片斑斕的暮秋山林。
  不久,綿谷升默默离座,從衣袋掏出太陽鏡戴上。臉色仍那么离奇地一片斑斕。那斑斕說不定在他臉上永遠定居下去。加納馬爾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兀自坐在那里。我佯裝不知。看樣子,綿谷升想向我說什么,但終歸轉念作罷。他悄然离桌消失。
  綿谷升走后,我和加納馬爾他好一會沒開口。我极端地累。男傳走來問我換杯咖啡如何,我說不必了。加納馬爾他把桌上的紅帽拿在手上,盯視兩三分鐘,放在身旁椅子上。
  目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里的水,想把苦味沖掉,但無濟于事。
  片刻,加納馬爾地開口了:“情緒這東西,有時是需要向外釋放的。不然會在体內沉淀下來。想說的傾吐一空,心里暢快了吧?”
  “夠多少少。”我說,“但什么也沒解決,什么也沒完結。”
  “您是不喜歡綿谷升先生吧?”
  “跟這小子說話,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圍無論什么都顯得虛無縹緲,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沒了形体。而自己又很難用語言准确述說何以如此。由于這個緣故,我往往說出不應是我說的話,做出不應是我做的事,事后心里窩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這小子見面,實在謝天謝地。”
  加納馬爾他連連搖頭:“遺憾的是,往后您恐怕要和綿谷升先生見面不止一次。這是不可回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難一刀兩斷。
  我拿過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有一點我想問問:在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呢?綿谷升那邊,還是我這邊?”我這樣向加納馬爾他問道。
  加納馬爾他兩肘支在桌面,雙手合在臉前。‘咽邊也不妨。”她說,“因為這里沒有可稱為‘邊’的東西。不存在那种東西。不屬于分上下、有左右、分表里那類問題,岡田先生。”
  “活像說禪。以思維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這本身等于什么也沒說。”
  她點下頭,把合在臉前的雙手約拉開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這邊。手的形狀很好看。“不錯,我說的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你生气也理所當然。問題是我現在即便告訴你什么,現實中恐也毫無用處。不但無用,還可能弄巧成拙。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胜。”
  “野生王國。”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納馬爾他說,“完全如此。”言畢,簡直像回收什么人遺物似地輕輕抓起手袋,戴上紅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納馬爾他便漾出時間就此告一段落那樣不可思議的氛圍。
  加納馬爾他离去后,我半想不想地一個人久坐不動。因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該去哪里。但又不能永遠在此呆坐下去。大約二十分鐘后,我付罷三個人的賬款走出咖啡屋。兩人終歸誰也沒付賬。4失卻的寵幸意識娼婦
  回家窺看信箱,里面一封厚厚的信。間宮中尉來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筆字,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換衣服去浴室洗把臉,進廚房喝兩杯冷水,喘口气,然后剪開信封。
  薄薄的信箋上,間官中尉用自來水筆滿滿寫著小字。一共怕有10張。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裝回信封。要讀這么長的信是有點太累了,也沒了注意力。眼睛從一行行親筆字大致一掃,竟憂憤一群奇形怪狀的藍色小爬虫。且腦袋里再次微微回響綿谷升的語聲。
  我躺在按發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謂不思不想,對此時的我來說并非什么難事,只消對各种事情各想一點,各想一點之后直接棄置空中即可達此目的。
  決心閱讀間宮中尉的來信,已是傍晚快5點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從信封取出信箋。
  第一張滿紙是時令寒暄和對日前來訪的謝意,以及坐了那么長時間說了那么多廢話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間官中尉這人极其注重禮節,畢竟是從禮節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時代活過來的。這部分我一眼帶過,轉人下負。
  “開場白過于冗長,尚希見諒,”間宮中尉寫道,“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顧打扰給您寫這封信,目的在于想請您理解我日前所說的那些,既非無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葉的舊話重提,而是每個細節都無不确鑿無誤的事實。如您所知,戰爭已過去很多歲月了,記憶這東西也自然隨之變質。猶如人將變老,記憶和情思亦會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絕不至于老化的,有的記憶是絕不至于褪色的。
  “直至現今現在,除了您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在世間大多數人听來,我的這段往事也許帶有荒唐無稽胡騙亂造意味。因為多數人總是將自己理解范圍以外的事物統統作為不合情理作為無考慮价值的東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殺。甚至作為我,也但愿這段往事純屬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但愿那是自己的誤會或僅僅是臆想是夢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為總是這樣地一廂情愿。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种誤會。可是每當我力圖將這段記憶強行推入黑暗之時,它卻一次比一次更頑強更鮮明地卷土重來。進而猶癌細胞一般在我的意識中扎根并深深侵蝕我的肌体。
  “至今我也能歷歷如昨地記起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气味,可以想出天空浮云的形狀,可以在臉頰感覺出挾帶沙塵的干風。對我來說,其后自己身上發生的种种事情倒近乎似夢非夢的荒誕臆想。
  “堪可稱為我自身屬物那樣的人生莖干,早已僵凍和焚毀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后我越過國境線在同攻來的蘇軍坦克部隊展開的座戰中失去一只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收容所里飽嘗了超出想象的艱辛,回國后作為一名高中社會課教員供職三十余載。之后躬耕田城,孤身至今。然這些歲月于我竟如一幕幕幻景。這些歲月既是歲月又不是歲月。我的記憶總是瞬間跨越這些徒具形骸的歲月而直返呼倫貝爾草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為空骸,原因大約潛于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僅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輝煌的陽光里。光一日僅來一次,突如其來而至,修忽之間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縱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見到了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見到的景物,而見之后的我便成了与見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發生的究竟意味什么呢?對此即使時過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准确。所以,下面我述說的無論如何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理論根据的要素。但現階段我認為這一假設有可能最為接近我所体驗之事的實相。
  “我被外蒙士兵扔進蒙古荒原正中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傷了肩、腿,沒吃沒喝,只能坐以待斃。那之前我目睹了一個人被活活剝皮。在那种特殊情況下,我的意識業已被高度濃縮,加之瞬間強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識的內核那樣的場所——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我看見了那里的存在物。我四周籠罩在輝煌的光照中。我置身于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我徹頭徹尾被光整個包攏起來,但那里可以看見什么。有什么正在我暫時性失明時間里熔鑄其形体。那就是那個什么,就是有生命的那個什么。光照中,那個什么恰似日蝕一般黑趨趨浮現出來。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体。它准備朝我這邊靠近,難備給我以某种寵幸。我渾身戰栗地等著。不料那個什么不知是中途轉念,抑或時間不夠,總之沒有來到我跟前,而在形体完全鑄成前的一瞬間倏然解体,重新隱沒在光照中。光漸次淡薄——光射入的時間結束了。
  “這一情形持續了兩整天,重复得一模一樣。流溢的光照中有什么正欲呈現其形体,卻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餓又渴,痛苦絕非一般可比。但這在至根至本上并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徹底看清光照中的那個什么。那是未能看見應該看見之物的饑餓,是未能知曉應該知曉之物的干渴。假如能夠真真切切目睹其形体,我宁可就那么餓死渴死。我真是那么想的。為了看那形体,我絕對万死不辭。
  “然而那形体被永遠從我眼前奪走了。其寵幸未能賦予我便不复存在了。前面我已說過,從井里出來后的我的人生,徹底成了空殼樣的東西。所以戰爭最后階段蘇軍攻入滿洲的時候,我自愿奔赴前線,在西伯利亞收容所里我有意識地盡可能將自己置于惡劣情況下,卻無論如何也沒死成。如本田伍長那天夜里預言的那樣,命運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壽命惊人之長。記得最初听得時我很高興。然而莫如說那句預言更近乎咒語。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長說的不錯,我還是不知曉那种事為好。
  “原因在于,我失卻憬憧和寵幸之時,也就失卻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生命体,因而具有若干价值的東西在那之后蕩然無存,毀盡死絕。它們在銳不可當的光照中全部化為灰燼。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寵幸釋放的熱能將我這個人的生命之核徹底燒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懼死,迎接肉体的死對我毋宁說是一种解脫。死可以使我從我之所以為我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囚車中永遠解放出來。
  “話又說長了,請原諒。但我真正想告訴您的是:我是因某种偶然机會失卻自己的人生并且同這失卻的人生相伴度過四十余年的人。作為處于我這种境地的人,我以為人生這東西要比正在其游渦中的人們所認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這一行為過程的時間是极其短暫的,僅有十几秒亦未可知。它一旦過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机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机會,人就可能不得不在無可救藥的深重的孤獨与忏悔中度過其后的人生。在那种黃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么。他所能抓到手上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東西的虛骸。
  “不管怎么說,我很高興見到您并得以訴說這段往事。至于對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難預知。但我是覺得自己因說出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种慰藉。盡管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于我也貴如珍寶。而且我也同樣有賴于本田先生的指點。對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運之絲的思存。默默祝愿您日后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從頭慢慢看了一遍,裝回信封。
  間宮中尉的信神奇地撥動了我的心弦。盡管這樣,它帶給我的只是遠處扑朔迷离的圖像。我可以相信并接受間宮中尉這個人,也可以作為事實接受他一再稱為事實的一切。然而諸如事實及真實這類字眼本身對現在的我并無多大說服力。他信中最能強烈打動我的,是字里行間蘊含的焦躁——那种想要描寫卻描寫不好想要說明卻說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進廚房喝罷水,在房子里到處轉了一圈,然后走進臥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柜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綿谷升的話。給他說時固然心怀不平,但事后想來其言果然不差。
  “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干了什么?六年時間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的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么的計划。一句話,你腦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綿谷升這樣說道。我不能不承認其說法是正确的。客觀地看,這六年時間我的确几乎沒干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腦袋里也的确裝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誠哉斯言!
  可我果真將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著她立柜中的連衣裙、襯衫和西服裙。這些是她留在身后的影子。影子失去主体,有气無力垂在那里。接著,我走進洗臉間,從抽屜拿出人家送給她的基督奧迪爾花露水瓶。一聞,發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后聞到的一樣气味儿。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進洗臉池。液体滴入排水孔,強烈的花香(我怎么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攪拌我記憶似地充滿整個洗臉間。我便在這扑鼻的气味中洗了臉,刷了牙。之后,決定去一下笠原May B6里。
  我像往常那樣站在胡同宮脅家的后面等笠原May出現,但左等右等也不露頭。我靠著篱笆,含著檸檬糖,望著石雕鳥,想著間宮中尉的信。如此一來二去四下漸漸黑了下來。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鐘,只好作罷。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里。
  我重新順胡同回到自家房后,翻牆進屋。家中靜悄悄舖滿夏日藍幽幽的夕暉。加納克里他在里面。一陣錯覺襲來,以為自己在做夢,然而是現實的持續。房間仍微微蕩漾著我倒的花露水味儿。加納克里他坐在沙發上,雙手置于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動,仿佛時間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開房間燈,在對面椅子坐下O
  “門沒鎖,”加納克里他說,“就擅自送來了。”
  “沒關系,進就進來,我出門時一般都不上鎖的。”
  加納克里他身穿花邊白襯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左腕套著兩支手閾。手閾使我心里一震。因為形狀几乎同我夢見的毫無二致。發型和化妝一如往常。頭發仍像從美容院出來直奔這里似地用發膠固定得齊齊整整。
  “時間不多,”加納克里他說,“要赶快回去,但有件事怎么也得跟您說。今天見了我姐姐和綿谷升先生了吧?”
  “不過話不投机。”我說。
  “那,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一個接一個有人前來,一件又一件問我問題。
  “想多了解綿谷升這個人。我覺得必須了解他。”
  她點下頭:“我也想了解綿谷升先生。想必姐姐說過了,那個人很早以前就站污了我,在這里今天很難說明白,早晚講給您就是。那是違背我意愿進行的。因我本來就被安排同他交情,所以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強奸。然而他站污了我,而且在多种意義上大大改變了我這個人。我好歹從中振作起來。或者說我由于那次体驗而將自己——當然有加納馬爾他幫助——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無論結果如何,都改變不了當時我是被綿谷升先生強行奸污這一事實。那是錯誤的,是十分危險的,甚至含有永遠迷失自己的可能性。您理解嗎?”
  我當然不理解。
  “當然,我也同你交合了。但那是在正确的目的下以正确的方法進行的。在那樣的交合中我不至于被法污。”
  我像注視局部變色的牆壁注視一會儿加納克里他的臉。“同我交會了?”
  “對。”加納克里他說,“第一次只用嘴,第二次交合了,兩次都在同一房間。還記得么?頭一次沒多少時間,不得不匆匆了事。第二次才多少充裕些。”
  我不好應對。
  “第二次我穿您太太的連衣裙來著,藍色的連衣裙,左手腕戴著和這個一樣的手閾。不是嗎?”她朝我伸出戴一對手滾的左腕。
  我點頭。
  加納克里他道:“當然事實上我們并沒有交合。射精時您不是射在我体內,是射在您自身意識里。明白嗎?那是人工构筑的意識。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共同擁有了交合這一意識。”
  “這是何苦?”
  “為了了解。”她說,“為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我歎息一聲。不管誰怎么說都太离譜了。但她—一說中了我夢中的場景。我用手指摸嘴角,許久地注視著她左腕上的一對手鐲。
  “或許我腦袋遲鈍,很難說我充分理解了你說的內容。”我談談說道。
  “第二次出現在您夢境,正當我和您交合時被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替換下來。我不知那女子是誰,但那應該給您以某种暗示。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點。”
  我默然。
  “同我交合您不必有什么負罪感。”加納克里他說,“跟您說,岡田先生,我是娼婦。過去是肉体娼婦,如今是意識娼婦。我是得以過來的人。”
  隨即,加納克里他离開沙發跪在我身旁,抓住我的手。手不大,柔軟,溫煦。“嗯,岡田先生,就在這抱住我!”加納克里他說。
  我抱住她。老實說,我實在不知該怎么做。不過此刻在此抱加納克里他我覺得絕對不屬于錯誤行為。解釋不好,總之這樣覺得。我以起舞般的感覺將手臂摟在加納克里他苗條的腰身。她個子比我矮得多,頭只及我下顛往上一點。乳房緊貼在我胃部,臉頰靜靜靠在我胸口。加納克里他不出聲地哭了。我的T恤給她的眼淚打得暖暖的濕濕的。我看著她齊整整的短發微微搖顫不已。像在做一場甚是完美的夢,但不是夢。
  如此姿勢一動不動保持了許久許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撒開身子,順勢后退,從稍离開些的地方注視我。
  “很感謝您,岡田先生,今天這就請讓我回去。”加納克里他說。盡管哭泣相當厲害,但化妝几乎沒亂。現實感正奇异地失去。
  “你什么時候還會出現在我夢里?”我問。
  “那我不知道。”她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但請相信我,無論發生什么也請您別嚇唬我戒備我。好么,岡田先生?”
  我點頭。
  加納克里地旋即离去。
  夜色更濃了。我的T恤胸口濕成一片。這天夜里我直到天亮也沒睡。不困,又怕睡過去。覺得睡過去后說不定被流沙樣的水流沖走,一直沖往另一世界,再也無法重返這個天地。我在沙發上邊喝白蘭地邊思索加納克里他的話,直到翌日清晨。加納克里他的存在感和基督奧迪爾花露水味儿天亮時仍留在室中,渾如被囚禁的影子。5遠方街市的風景永遠的彎月、固定的繩梯
  剛剛睡去,電話鈴便几乎同時響起。起始我試圖不理什么電話接著往下睡。但電話仿佛看透我的心思,10遍20遍不屈不撓地鳴叫不止。我慢吞吞睜眼看了下床頭鐘,早上6點多一點,窗外天光大亮。有可能是久美子的電話。我跳下床,進客廳拿起听筒。
  我“喂喂”兩聲。對方卻一言不發。喘息告訴我另一端有人,但對方不肯開口。我也吞聲不響,只管耳朵貼著听筒,靜听對方微微的呼吸。
  “哪位呀?”
  對方仍不言語。
  “如果是常往家里打電話的那個人,稍后一會再打來好么?”我說,“早飯前沒心緒談性交什么的。”
  “誰?誰常往你家打電話?”對方突然出聲。原來是笠原MayO“喂,你要跟誰談性交啊?”
  “誰也不是。”我說。
  “是昨晚你在檐廊摟抱的那個女人?和她在電話里談性交?”
  “不不,不是她。”
  “擰發條鳥,你身邊到底有几個女人呀?太太以外?”
  “稅起來話長,很長很長,”我說,“畢竟才早上6點,昨夜又沒睡好。反正你昨晚來過我這儿是吧?”
  “而且撞見你正和那女人抱作一團。”
  “實際什么事也沒有。怎么說好呢,就像一种小小儀式什么的。”
  “用不著跟我辯解什么,擰發條鳥,”笠原May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你太太。不過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是有什么問題的。”
  “可能。”
  “不管你眼下遭遇多么嚴重的不幸——我想應該是嚴重的不幸——那恐怕也都是你自作自受,我覺得。你存在一种根本性問題,它像磁石引來各种各樣的麻煩。因此,多少心眼靈活的女人,都想赶快從你身旁逃走。”
  “或許。”
  笠原May在電話另一頭默然良久。而后假咳一聲,“你么,昨天傍晚來胡同了吧?一直在我家房后站著了吧?活像呆頭呆腦的小偷。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為什么不出來?”
  “女孩子也有不樂意出去的時候,擰發條鳥。”笠原May說,“有那种存心捉弄人的時候。既然等,就讓你一直等下去好了——有時就有這樣的念頭。”
  “噢”
  “不過到底過意不去,后來特意去你家一次,傻乎乎的。”
  “結果我正和那女人抱在一起。”
  “跟你說,那女人是不是有點不正常?”笠原May說,“如今可沒有誰那么打扮那么化妝喲!如果不是時光倒流的話。她恐怕最好還是去醫生那儿檢查檢查腦袋瓜,是吧?”
  “這你不必介意。腦袋也沒什么不正常。人之愛好各有不同罷了。”
  “愛好倒各隨其便。只是,一般人就是再愛好我想也不至于到那個地步。那個人,從腦瓜頂到腳趾尖——怎么說呢——活脫脫跟好多年好多年前的畫報上走下來的一般,不是么?”
  我不作聲。
  “曖,抒發條鳥,和她睡了?”
  “沒睡。”我遲疑一下答道。
  “真的?”
  “真的。沒有那种肉体關系。”
  “那干嗎摟摟抱抱?”
  “女人有時候是想讓人摟抱的。”
  “也許。不過那樣的念頭可是多少有點危險的喲!”笠原May說。
  “确實。”我承認。
  “那人叫什么名字?”
  “加納克里他。”
  笠原May又在電話另一方沉吟一會說:“這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我說,“她姐姐叫加納馬爾地。”
  “不至于是真名吧?”
  “不是真名,職業用名。”
  “這兩人莫不是相聲搭檔什么的?或者說和地中海有什么關系?”
  “和地中海稍稍有關。”
  “姐姐那人打扮可地道?”
  “基本地道,我想,起碼比妹妹地道許多。倒是經常戴一項同樣的紅塑料帽……”
  “另一個好像也算不上怎么地道。你干嗎非得跟這些腦袋缺根弦的人來往呢?”
  “這里有很長很長的過程。”我說,“早晚等各种事情穩定一些后,或許可以跟你解釋明白。現在不行,腦袋里一團亂麻,情況更是一團亂麻。”
  “噢。”笠原May不無狐疑地暗了一聲,“反正太太是還沒回來吧?”
  “嗯,沒回來。”我說。
  “喂擰發條鳥,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多少動腦筋想想?要是太太昨天晚上回心轉意回來時看見你正和那女人緊緊抱作一團,你以為她會怎樣想?”
  “這种可能性當然也是有的。”
  “要是剛才打電話的不是我是你太太,而你又提起什么性電話來,你太太到底會作何感想廣
  “的确如你所說。”
  “你還是相當有問題的。”笠原May說著,歎口气。
  “是有問題。”我承認。
  “別那么什么都痛快承認,別以為只要老實認錯道歉就万事大吉。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錯誤那東西終歸還是錯誤。”
  “言之有理。”我說。百分之百言之有理。
  “你這個人!”笠原May不胜惊愕地說,“對了,昨晚你找我有什么事?你是有事相求才來我家這儿吧?”
  “那已經可以了。”我說。
  “可以了?”
  “嗯。就是說,那事——已經可以了。”
  “抱了那女人就跟我沒事了?”
  “哪里,不是那樣的。那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笠原May再不說什么,放下電話。罷了罷了!笠原May。加納馬爾他、加納克里他、電話女郎,加上久美子。确如笠原May所說,最近我周圍女人數量是叫人覺得未免多過頭了。而且每個都有莫名其妙的問題。
  但我終究太困了,沒辦法再思維下去。當務之急是睡覺。這回醒來可就有事干了。
  我折身上床,睡了過去。
  醒來后,我從壁櫥里拿出簡易背囊。背囊是應急用的,里面有水壺、咸餅干、手電筒和打火机,是搬來這里時害怕大地震的久美子從哪里成套買回來的。但水筒早已空了,咸餅干潮乎乎地發軟,手電筒電池已經沒電。我往水壺灌了水,咸餅干扔掉,給手電筒換上新電池。然后去附近雜貨店買來火災逃命用的繩梯。我想了想此外是否還有必備的東西。除檸檬糖再想不出一樣。我原地轉身環視一遍家中,關上所有窗戶,熄掉燈盞,門鎖上后又轉念作罷。或許有誰前來找我,久美子也可能回來,何況家里邊沒有什么怕渝的東西。我在廚房餐桌上留一個字條:
  “出去一些時日,還回來。”
  我想象久美子回來看見字條的情景。他看了將作何感想呢?我撕掉字條,重新寫道:
  “因要事暫時外出,不日回來。請等我。”
  我身穿棉布褲和半袖港衫,背起簡易背囊,從檐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陽的光線,天空的色調,風的气息,云的形狀,蟬的鳴聲,一切一切無不在宣告貨真价實的美好夏日的光臨。我背上背囊,翻過后院圍牆,跳下胡同。
  小時候曾离家出走一次,恰好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朗的夏日清晨。离家出走的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大概對父母有口气咽不下去吧。總之也是同樣背起背囊,把攢的錢放進衣袋离開家的。對母親謊說要和几個同學一塊儿去郊游,讓母親做了盒飯。家附近有几座适合郊游的山,因此光是几個小孩子去那儿爬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出家門,我便乘上事先想定的公共汽車,坐到終點。對我來說,那是“遠方的陌生街市”。在那里又轉乘別的公共汽車,到了另一處“遠方(更遠的)的陌生街市”。在這連名字都不知曉的街市下得車,我只管漫無目標來回轉來轉去。那地方沒有可以稱為特征的特征。比我住的街市多少熱鬧些,也多少髒些。有商業區,有電車站,有小工厂,有條河,河邊有座電影院。電影院廣告板貼著西部片廣告。到了中午,坐在公園長椅上吃盒飯。我在那街市待到傍晚,但隨著暮色越來越暗,心里忐忑起來。這已是返回的最后時机,我想,再暗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于是我乘上來時坐的公共汽車。回到家已快7點了。誰也沒覺察出我的出走,父母以為我和同學一塊儿爬山去了。
  此事我早已忘去腦后。但在背著背囊翻越院牆的一瞬間,當時的心情——孤身站在陌生的街頭、陌生的人們、陌生的人家之間眼望夕陽漸次失去光色那种莫可言喻的寂寥感——忽然复蘇過來。旋即我想起久美子,想起只帶挎包和從洗衣店取出的衣裙不知遁往何處的久美子。她已經錯過了可以返回的最后時机。此刻恐怕形影相吊地位立在遠方陌生的街頭。想到這里,我很有些坐立不安。
  不,她未必形影相吊,我想,說不定同那男的一起,這樣想要合乎情理得多。
  我就此打住,不再去想久美子。
  我穿過胡同。
  腳下雜草已失去梅雨時節方可見到的那种水靈靈的鮮綠气勢,現已完全換上夏日荒草特有的死皮賴臉的遲鈍樣子。移步之間,草中不時有藍螞炸一躍而起。青蛙也時而躥出。眼下胡同是這些小東西的領地,我成了扰亂它們常規生活的入侵者。
  來到宮脅家空屋跟前,我打開木門徑直進入院子,分開荒草往院里走去,走過依然凝望天空的髒兮兮的石雕鳥,繞到房側。但愿這一過程別給笠原May看見。
  到得井前,我搬下井蓋上的石頭,把兩塊半月形蓋板拿開一塊,往里扔了顆石子看底下是否仍舊沒水。石子一如上次“咕”一聲干巴巴的聲響,沒有水。我放下背囊,從中掏出繩梯,一頭系于附近樹干。然后猛勁拉了几次,确認會不會脫扣。再慎重也不為過。万一不巧脫扣,可就甭想返回地面了。
  我抱起一團繩梯,慢慢垂入井中。長長的繩梯全部放進去后,仍沒有到底的手感。繩梯相當長,無論如何也不至于不夠長。井确很深,直上直下往里打手電筒也弄不清繩梯是否到底,光束中途即被黑暗吞噬。
  我坐在井邊側耳傾听。几只蟈蟈簡直像在比賽誰聲響誰肺活量大似地在樹間拼命鼓噪,鳥聲卻是不聞。我怀念起擰發條鳥,或許擰發條鳥懶得同蟈蟈們競爭而遷往別處了。
  接著,我手心朝上接太陽光。手心當下變熱,仿佛每條皺紋指紋都有陽光侵入。百分之百光的王國。周圍一切一切無不盡情沐浴陽光,閃耀夏日的光彩,甚至時間和記憶等不具形体的存在也在享受夏日光照的恩惠。我把一塊檸檬糖扔進嘴里,在井邊一直坐到糖徹底融化。之后為慎重起見再次用足力气拉I拉繩梯,得知它确實被牢牢固定。
  順著軟柔的繩梯下井,要比預想的辛苦。繩梯是棉与尼龍的混紡,結實程度自然沒有問題,但腳下甚是不穩,网球鞋底稍用力一踩就“吱溜”滑開。因此手心必須緊緊摟住繩梯,直摸得手心作痛。我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向下爬去。卻怎么也不到底,似乎永遠下降不完。我想起小石子碰到井底的聲響。不怕,有底!無非爬這不爭气的繩梯花費時間。
  不料數至第20格時,一陣恐怖感襲來。恐怖感猶電流不期而至,使我的四肢立時變僵。筋肉硬如五,渾身冒汗,雙腿不住發顫。無論如何這并也太深了,哪有這么深的井呢!這里畢竟是東京中心,就在我住的房子后頭。我屏息側耳,然而一無所聞。蟬鳴也不聞。唯獨自己心髒大起大落的聲音在耳中回響。我喘口粗气,在這第20格處緊貼繩梯,既上不去也下不得。井內空气涼颼颼的,一股土腥味。這里是同夏月太陽朗朗普照的地面兩相隔絕的世界。抬頭上望,井口變得很小。圓形井口恰好被余下半塊的蓋板從正中間削去半邊。從下面看去宛如夜空懸浮的半月。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加納馬爾他說。她是在電話中這樣預言的。
  我心中叫苦。而一叫苦,身上憋的勁儿消了一點,筋肉開始放松,似有一股硬邦邦的气從体內排出。
  我再次使出渾身力气順梯下爬。我鼓勵自己說再下一點儿再下一點儿,別怕,反正有底。數到第23格時,終于到達井底,腳踩在土上。
  黑暗中,我仍手抓梯格不放——以便有什么情況可隨時逃离——同時用腳尖草審划了划地面。沒水,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物体。如此确認完畢,才落腳立于地面。我放下背囊,摸索著拉開拉鏈,從中取出手電筒。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將井底情景照得歷歷在目。地面既不甚硬,也不很軟。好在土是干的。有几塊大約什么人扔下的石子。此外有一個裝炸薯片的空塑料袋。手電筒照射下的井底,令我想起過去在電視上看到的月球表面。
  井壁本身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扁扁的,斑斑點點生著青苔樣的東西,如煙囪一般筆直向上拔起,最頂端閃出半月形光孔。直直地仰面望去,不由再度切實感到井的深邃。我再次用力拉了下繩梯,仍有實實在在的手感。不要緊,只要梯在,隨時都可返回地面。我深深吸口气,略帶霉气味儿,但絕不算坏。對并找最擔心的就是空气。井底容易積淀空气。尤其枯井,往往有毒气從土層中冒出。過去我曾從報紙上看到掏井工因沼气中毒在井底喪命的報道。
  我噓口气,弓身坐在井底,背靠井壁。然后閉上眼睛,讓身体習慣這一場所。懊,我想,自己此刻如此位于井底!6遺產繼承、關于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覺
  我坐在黑暗中。頭頂被蓋板齊刷刷切成半月形的光依然什么標記似地孤單單懸浮著,但地上的光深不到井底。
  隨著時間的推移,眼睛逐漸适應黑暗。可以湊近看見——盡管影影綽綽——手的形狀了。周圍諸多物件開始慢慢現出依稀的輪廓,恰如膽怯的小動物一點點對對手放松警惕。但是,就算眼睛習慣了,黑暗終究是黑暗。每當我要定睛看清什么的時候,它們便倏忽間隱身斂形,悄然化人無明。或許不妨以“幽暗”稱之。然而幽暗亦有幽暗的濃度。在某种情況下,反而比完全的黑暗更含有深刻的內涵,于中既有所見,又一無所見。
  就在這內涵奇特的幽暗中,我的回憶開始帶有未曾有過的強大力度。那些每遇時机便在我心中喚起种种圖像的記憶斷片,此時竟是那般鮮明真切,几乎可以巨細無遺地捧在手中。我閉起眼睛,回憶差不多八年前第一次見到久美子的情景。
  碰見久美子,是在神田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的患者家屬休息室里。我當時因一樁遺產繼承事項每天每日去見一位在此住院的委托人。委托人六十八歲,是一位擁有主要分布在千葉縣的很多山林土地的有產者,名字曾一度出現在巨額納稅人排名欄里。傷腦筋的是其嗜好之一(之二之三我自然無由得知)是定期改寫遺囑。看情形他從此种繁瑣至极的行為中覓得了常人無可估量的樂趣。事務所的人全給此人的為人和怪痛弄得有些不胜其煩。但對方畢竟是數得上的富家,且每改寫一次都有一筆絕不為少的手續費進來,加之遺囑改寫手續本身又不特別難弄,所以作為事務所不便說三道四。于是直接負責的差事就落到我這個剛進所的新手頭上。
  當然,因我不具有律師資格,所謂負責也比跑腿學舌強不多少。專業律師听取委托人所希望的遺囑內容,從法律角度提出務實性建議(正式遺囑有固定格式和規定,如不合乎有可能不被承認為遺囑),決定主要條目,据此將遺囑草稿打印成文。我則將其拿到委托人那里朗讀。若無异義,這回由委托人將遺囑親筆重寫一遍,簽名蓋章。所以如此,是因為本人寫的遺囑法律上稱為“親筆目征遺囑”。如這名党所示,全文必須由本人親自筆書。
  順利寫畢,裝入信封加封,我如獲至寶地拿回事務所。事務所放入保險柜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結束。然而此人卻沒這么簡單。因其臥病在床,一次寫不了多少,且遺囑又長,寫完要一個星期左右。這期間我須天天去醫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學過法律之人,常識范圍內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給事務所打電話請示。此人性善嚶孩,對小事百般計較,甚至一個個字眼都糾纏不休。盡管這樣,每天多少總有進展。而只要進展,這令人生厭的作業便總有完的希望。豈料,每當好歹熬到透亮當口,此人篤定想起前面忘說了什么什么,抑或一舉推翻前面業已定好的事項。若是細小變更,不妨以附錄形式處理;而若事關重大,勢必重新折騰。
  總之就是如此過程永無休止的周而复始。加之在此期間又有手術又有檢查等等,即使按約定時間去了醫院,也未必能馬上同他見面商談。甚至有時他吩咐几時見時前去,而去了之后又說心清欠佳叫改時再來。等兩三個小時方得見面亦無足為奇。這么著,兩三周時間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必須死死坐在醫院的住院患者家屬休息室的椅子上打發仿佛永不消逝的時光。
  我想任何人都不難想象,醫院休息室絕非溫情脈脈的場所。沙發的塑料皮面硬如恒尸,吸口空气都覺得不出片刻就會大病一場。電視上總是不三不四的節目。自動售貨机里的咖啡一股煮報紙味儿。人人都一副陰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為卡夫卡小說插圖,料想必是如此場景。但我反正在此見到了久美子。久美子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母親,每天利用大學課間課余時間來醫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藍色的牛仔褲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著馬尾辮。時值11月初,有時穿風衣有時不穿。肩上一個挎包,總挾著几本大約是大學教材和素描冊樣的書本。
  自我第一次去醫院那天下午,久美子就已經在那里了。她坐在沙發上,并著穿低跟鞋的腳專心看書。我坐在她對面,每隔5分鐘看一眼表,等待同委托人會面時間的到來。不知何故——何故不至于告訴我——拖延了一個半小時。久美子几乎沒從書上抬起眼睛。記得她的腿异常漂亮。看見她,我心情多少開朗一點。年輕,長相也給人以好感(至少顯得非常聰穎),又有兩條動人的腿——我不由暗想,這些將給她帶來怎樣的心境呢?
  几次見面之后,我同久美子開始聊些輕松的日常閒話,交換自己看過的雜志,分吃多余的探病水果。說到底,兩人都百無聊賴,需要年齡相近而又地道些的談話對象。
  久美子問我可是自己親人在這里住院,于是我開始綿綿不斷向她述說遺囑委托人乖戾扭曲的脾性。我對這工作早已忍無可忍,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話很長,色調又全是灰的,但久美子靜靜听著。偶爾自己擔心對方听得無聊而突然止住時,她便浮起安詳的微笑,意思像是在說沒關系听著呢接著講好了。
  “他太太去世六年了,四個子女。儿子兩個女儿兩個。四個子女哪怕有一個像那么回事的也好,偏巧個個都壓根儿提不起來。長子遲早繼承父業,但這人簡直好滑透頂,腦袋里除錢沒別的。不知是气量小,還是光是小气,因几個小錢馬上火躥頭頂。性格怕最像老子。可父子兩個又冰火不同爐,動不動就吵得對抓起來。在醫院倒沒大動干戈,到底顧忌外人笑話。
  “第二個儿子搞不動產交易。光是嘴巴說得天花亂墜,最喜歡沾尖取巧。五年前惹出一起詐騙案,鬧到警察署,老子用錢壓住而不了了之。可眼下仍不干正經勾當。大概跟地產方面的地痞無賴不清不渾,總有一天蹲四面牆。不料不知什么緣故,子女里邊好像只這個儿子最合老頭子的意。
  “大女儿十六歲時跟父親手下一個男的私奔了。當時把老頭子的錢偷去許多。如今在橫濱經營兩家美容院,活得有滋有味。論經營才干四兄妹里邊倒好像首屈一指。五年前偷的錢也還了,總算同父親言歸于好。不知受的什么家庭教育,別人不愿听的話她硬是大聲喋喋不休。小女儿不到三十歲,獨身一人,在夏威夷買了房子,高爾夫球成天打個沒完。除了買衣服打高爾夫球,腦袋里什么也沒有。這么說或許不禮貌,長相個個一塌糊涂。倒也不一定是丑,總之屬于看著叫人心情晦暗那种類型。”
  “四個你都見了?”
  “因為事關遺產繼承,全都正儿八經地領著老婆孩子前來探望。要是不常來報到,遺囑上寫的什么就不曉得了嘛。來時赶上我在場,老頭子就特意把我介紹一番,說我是法律事務所里的,好讓子女們神經緊張,還告訴說眼下正修改遺囑。”
  “病情怎樣?遺囑一定得那么火急火燎的?”
  “怎么說呢——,詳細的我不知道。听說是肝髒不好,像是切除了什么的。心髒也怕不大正常,心律不齊。不過,以我的預感,此人至少還能再活20年,遺囑估計要改寫150遍左右。”
  “有錢倒也夠折騰人的。”
  “因人而异,”我說,“有錢過靜心日子的人也有,那些人可不怎么到法律事務所來。”
  我們在醫院附近簡單吃了几次飯。离開醫院不能太久,所以吃飯也無非在麥當勞吃漢堡包或比薩餅之類。但總比醫院食堂里渾如死尸的烤魚好得多。起初她很沉默,很少開口。但在我半開玩笑地講過几個趣聞之后,開始一點點放松下來。每當我長長地說完一攬,她便回報似地談几句自己的事。她在東京一所女大讀書,學的是社會學專業,愛好是繪畫。參加了學校里的美術沙龍,較之油畫更喜歡線條畫和水彩畫。可能的話,想搞服裝設計什么的。
  “我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術。”一次久美子邊用刀削苹果邊興味索然地說,“十二指腸潰瘍也是很小一塊,不過是及早切除為好那個程度。問題是生來第一次住院,本人就像死到臨頭似的。所以我哪怕一天不露面都大發脾气。媽一大發脾气,爸就跟著大動肝火,我只好每天都來這儿一次。她屬完全護理,大凡需要的無不齊全,我來也沒什么可干,況且眼下正忙著應付考試。”
  但她對自己的家庭不愿再多談下去。我問起什么,她總是浮起模棱兩可的微笑,支吾過去。那時我在久美子家庭方面得到的知識,僅知她有個哥哥,父親是官員,以及她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母親都抱有一种較之采情更近乎一种無所謂的心情。、我想象她大概是生活相當充裕的富家女儿。因為她衣著總是那么整洁得体,母親(沒見過)住的又是單人病房。听人說這家醫院的單人病房是要相當一筆費用和門路才住得進的。
  我和久美子之間,一開始就好像有某种息息相通之處。那不是一見面就麻酥酥強烈感受到的那种沖動性的、強有力的東西,性質上要安穩平和得多。比方說吧,就像兩個微小的光點在無邊的黑暗中并排行進時雙方都不由自主漸漸向一起靠攏那樣的感覺。隨著同久美于見面次數的增多,去醫院便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意識到這點,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感覺上較之碰到一個新朋友,更像是同夢繞魂索的老朋友不期而遇。
  我時常心想,要是兩人不老是在醫院這种場所利用什么間隙零敲碎打地說話,而是到別的地方慢慢單獨暢談一番該有多妙!一天,我鼓足勇气試請久美子赴約。
  “我們是不是需要換換空气什么的啊?”我說,“兩人逃离這里,換個地方!哪里都行,只要沒有病人沒有委托人就行。”
  久美子略一沉吟:“水族館?”
  那便是我們的初次約會。星期天早上久美子把母親的替換衣服送來醫院,在休息室和我會齊。那天風和日麗,久美子身穿式樣較為簡練的連衣裙,被一件淡藍色對襟毛衣。那時她就在打扮上有令人贊歎的表現。哪怕很平常的衣服,她只要稍加一點點創意,或在袖口的折挽、領口的翻卷上稍加改變就能馬上給人以煥然一新之感。對這類訣竅她很是得心應手。而且對自己的衣服极為珍視,充滿愛意。每次同久美子見面,我都達同她并肩行走邊欣賞她的衣著。襯衫一道褶也沒有,衣線總是那么模子豎直,白色的總是白得剛買來一般,皮鞋一塵不染。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我腦海里每每浮現出衣箱中角對角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毛衣以及套著塑料袋挂在立柜中的半身格和連衣裙(實際上婚后我也目睹了如此光景)。
  那天我們在上野動物園的水族館度過了一個下午。難得一個好天气,我覺得還是去動物園悠然漫步更為愜意,便在去上野的電車中略微暗示一下。但她似乎一開始就走下要去水族館。當然,既然她想去,我也并無异議。正赶上水族館有水母特別展,我們便逐個看起了從全世界搜集來的珍稀水母。小到指致大小的絨絨毛狀物,大到比1米傘徑還大的怪模樣,委實种類紛繁,均在水槽中飄搖起舞。雖是星期日,但水族并沒多少人,甚至稱得上空空蕩蕩。如此大好天气,想必任何人都選擇在動物園看大象和長頸鹿,而不在水族館看哪家子水母。
  對久美子找自是沒說,其實我頂頂討厭水母。小時候在家附近海里游泳被水母蜇過好几回。一個人往海里游時還鑽進水母群當中一次,等注意到對周圍已全是水母。當時水母那滑溜溜涼股颶的感触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我在水母漩渦的核心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像被拖進黑洞洞的深淵。不知為什么,身体倒未被蜇。但倉惶中嗆了好几口水。由此之故,如果可能,我很想跳過水母特時展去看金槍魚比目魚等普通魚們。
  然而久美子卻好像給水母迷得如醉如痴。在每一個水槽前停住腳,探長脖子看個沒完沒了,時間都像志去了腦后。“暗,瞧這個!”她對我說,“世上居然有紅得這么鮮亮的水母,游得多好看啊!這些‘人’一輩子都在世界所有的海里這么飄飄忽忽的——嗯?你不覺得這樣好极了?”
  “是好极了。”我說。但在無可奈何陪她逐一逼視水母時間里,我漸漸變得胸悶起來。不覺懶得開口,心神不定地反复數點衣袋里的硬幣,不時掏手帕抹一下嘴角,暗暗祈禱水母槽快快結束。不料水母卻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全世界的海里也的确有花樣繁多的水母。忍了半個小時,由于緊張的關系腦袋暈乎起來。最后靠扶手站著都覺困難,獨自走到近處椅子頹然坐下。久美子來我身旁擔心地問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我如實告訴她對不起這水母看著看著腦袋就眩暈起來。
  久美子認真盯視一會我的眼睛。“真的,眼神恍恍惚惚。難以相信,看看水母人就成了這樣子!”久美子大為惊愕地說。不過總算拉起我的胳膊,把我從潮乎乎陰暗暗的水族館領到陽光下。
  在公園坐了將近10分鐘,慢慢大口呼吸,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复正常。秋天的陽光很讓人舒坦地閃閃照著,干透了的銀杏樹葉在風中搖曳著低吟淺唱。良久,久美子問我要不要緊。
  “怪人!那么討厭水母,一開始直說不就成了,用不著非忍到心里難受不可嘛。”
  天高气爽,微風輕拂,周圍往來度周日的人們全都顯得心曠神怡。一個身段苗條的漂亮女孩在确一只長毛大狗,頭戴禮帽的老人看著蕩秋千的孫女,几對情侶和我們同樣坐在長椅上,有人在遠處練習薩克斯管音階。
  “你怎么那樣喜歡水母?”我問。
  “是啊,光是覺得可愛吧,大概。”她說,“不過,剛才盯看水母時候,我忽然這么想來著:我們如此目睹的光景,不過是世界极小极小一部分。我們習慣上認為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實并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于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這樣的生物占領著,我們只是把這點給忘了。你不這樣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們肉眼所看見的僅僅是海面這層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么,我們還基本不知道。”
  之后我們散步很長時間。5點鐘,久美子說得去醫院,我把她送到醫院。“今天謝謝你了。”分別時她對我說。從她的微笑中,我享受到以前所沒有過的溫暖。這使我得知今天一天里自己得以朝她靠近了一步。大約是托水母的福,我猜想。
  那以后我同久美子約會了几次。她母親平安出院,我的委托人遺囑騷動告一段落,再無須去醫院之后我們也每周六見一次。看電影,听音樂,或一味散步。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我們越來越适應了對方的存在。和她一起我很快樂,身体哪怕偶一接触胸口都怦怦直跳。周末臨近時甚至工作都做不踏實。作為她,也無疑對我怀有好感。要不然根本不會每周都見我。
  但我不想把兩人的關系過快深入下去。因為她總給我一种好像對什么感到迷惘的印象。我問起什么,回答也有時慢一兩拍,出現极短暫的停頓。而在一瞬間的停頓中,我不能不察出其中有一种什么“陰影”。
  秋去冬來,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們繼續每周見面。我一句也沒問起那“一种什么”,久美子也只字未談。兩人見面,去哪里轉,吃飯,無關痛痒地閒聊。
  “嗯,你怕有個戀人或男朋友吧?”一天,我一咬牙問道。
  久美子注視了一陣子我的臉,問道:“這話怎么說?”
  “總有那樣的感覺。”我說。兩人那時走在冬日寥無人影的新宿御苑。
  “具体地說?”
  “你好像想說什么。要是能說的話,就對我說好了。”
  我看出久美子臉上泛起輕微的漣漪。的确輕微,輕微得几乎捕捉不到。她可能有點困惑。但結論一開始就很明确:“謝謝。不過沒有什么要重新說的,總之。”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話。”
  “我有什么男朋友或戀人什么的?”
  “m司”
  久美子止住腳步,摘下手套,塞進風衣袋。然后抓住我沒戴手套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輕輕回捏一下,她呼出的气似乎更小、更白了。
  “這就去你住處可以么?”
  “當然可以。”我不無愕然,“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不是什么可炫耀的地方。”
  我當時住在阿佐谷。僅一個房間,附帶小廚房和廁所和公共電話亭大小的淋浴室。房間朝南,二樓,窗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建材堆放場,因此陽光充足。房間的确不怎么起眼,好在有采光好這一項优點。我和久美子許久地并排坐在那片陽光下。
  那天我是第一次擁抱久美子。但現在我仍認為,那天是她在期待我抱她,在某种意義上是她主動的。倒幣是具体說了什么表示了什么,只是當我把手搭在她身上的時候,我感覺得出她早就希望我這樣。身体軟綿綿的,沒有抵触感。
  對于久美子是第一次性体驗。事完后久美子好久好久沒有開口。我几次試著搭話都不應答。她沖罷淋浴,穿上衣服,又在那片陽光中坐下。我不知說什么好,便也挨她坐下,就那么始終默默坐著。太陽移動,我們也隨之一點點移動。黃昏時分,久美子說該回家了,我送她回去。
  “你是有什么想說吧?”電車中我再次問。
  久美子搖搖頭,低聲道:“可以了,那個。”
  以后我再未重提。歸根結底久美子選擇由我抱她,縱然她內心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自然化解。
  那以后我們仍每周約會一次。差不多都是她來我宿舍,在那里親熱。相互擁抱愛撫時間里,她開始一點一點談起自己。關于自己本身,關于這個經歷的种种事物,以及對那些事物的感受和想法。我因之得以逐步理解她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姿影,并得以向她慢慢講述自己眼中世界的樣態。我深深愛上了久美子,久美子也說不愿意离開我。等她大學畢業,我們就給了婚。
  婚后,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沒有發生任何可以算是問題的問題。盡管如此,有時我還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里像有一塊我不得進入的僅屬于她自己的園地。例如,本來兩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勁儿地說著話,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說在沒有什么特殊原因(至少我沒意識到有什么使之如此的原因)的情況下交談陡然中斷。沉默本身固然時間不長,但之后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需經過一定時間后方能恢复過來。向她說什么她也只是無可無不可他應付只言片語,如“晤是啊”、‘物确”、“就算是吧”等等。每當她那樣時我就問她“嗯怎么了、’因我對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話刺傷她。恒久美子每每菀爾一笑,說一聲“沒什么的”。過一些時候后,她又恢复如初。
  記得第一次進入久美子体內的時候,我便有与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覺到的應該只有疼痛。她覺得痛,身体始終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緣由則不止于此。其中似有一种异常冷靜的東西。很能表達确切,但确有一种乖戾感。自己摟抱的身体會不會是同剛才并坐親切交談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么人呢,會不會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換成另外一個人的肉体呢——便是這么一种奇怪的念頭征服著我。抱她的過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撫摸。小巧而光滑的背。這一感触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時又恍做覺得這背位于遠离自己的場所。似乎久美子盡管在我怀中,卻又在遙遠的地方正考慮別的什么。我甚至覺得自己此刻摟抱著的,不過是臨時位于此處的權宜性肉体。或許由于這個原因,盡管我很沖動,但到射出仍費了相當一些時間。
  不過,產生這种感覺僅限于第一次交合。從第二次開始,她的存在便開始給我以親切感了,肉体也開始做出敏感的反應。于是我明白過來,那時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約是由于那對她是初次。
  如此追溯記憶過程中,我不時伸手抓繩梯猛地一拉,确認是否脫扣。我一直怀有恐懼,怕繩梯万一因為什么脫扣。而一想到脫扣,我在黑暗中便极度惶惶然,心跳得几乎自己都能听到聲音。但在拉過几次——大約二三十次后,我心里漸漸踏實下來。繩梯牢牢控在樹上,不可能輕易脫開。
  看表,夜光針即將指向3:00。下午3時。頭上懸浮著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應該洒滿夏日絢麗的陽光。我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光閃閃流淌的小溪,隨風搖顫顫的綠葉。就在這可謂彌天盈地的光的腳下,竟存在如此种類的黑暗。只消順繩梯往下移動一點點即可,即可置身于如此濃重的黑暗中。
  我再次拉一下繩梯,繩梯仍固定未動。我頭靠井壁閉起眼睛。俄頃,困意猶緩緩上漲的潮水朝我漫來。7關于妊娠的回想与對話有關痛苦的實驗
  一覺醒來,半月形井口已變成夜幕降臨時分的黛藍。時針指在730。晚間7時30分。這么說,我在此睡了4小時30分。
  井底空气涼颼颼的。剛下來時,也許興奮的關系,沒顧上什么溫度。而現在則明顯感到四下冷气襲人。我用手心搓著裸露的雙臂,心想背囊里若塞進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記了井底与地面的溫差。
  此刻,濃重的黑暗包攏了我。怎么凝眸也什么都看不見,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搞不清。我把手貼于井壁,摸索著抓到繩梯,拉了拉。繩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動一動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隨之搖顫。單單是眼睛的錯覺也未可知。
  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見自己應該位于此處的身体很有些不可思議。在黑暗中如此靜止不動,自己存在于此的事實難免漸漸變得難以令人認同。所以我時不時干咳一聲,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臉。這樣,我的耳朵便得以确認自己聲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确認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确認自己手的存在。
  但無論怎么努力,自己的軀体都猶如水中流沙一點點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內部正在舉行激烈的拔河比賽,我的意識正將我的肉体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將原來的平衡弄得亂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謂肉体云云,歸根結底不過是為意識而將染色体這种符號适當重新編排而成的一時性空殼而已。一旦這符號被再次重新編排,這回我便可能進入与上次截然不同的肉体。加納克里他曾說她是“意識娼婦”。現在我可以順利接受這一說法了。我們甚至能夠以意識交情而在現實中射精。的确,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將成為可能。
  我晃晃頭,力圖把自己的意識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肉体。
  我在黑暗中齊刷刷合攏十指。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确認左手五指的存在,复以左手五指确認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后緩緩做深呼吸。別再想意識了,想更現實些的好了,想肉体所屬的現實世界好了!我是為此而下到這里來的,為了思考現實。我覺得思考現實最好盡可能遠离現實,譬如下到井底這類場所。“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說。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帶有霉味儿的空气。
  我們沒舉行婚禮,兩人經濟上不具有那种實力,又不愿意家人幫忙。較之形式上的東西,我們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開始兩人單獨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區政府周日辦事窗口,按鈴叫醒仍在睡夢里的值班干部,遞交了結婚申請。之后走進平時不大敢進的一家高級法國餐館,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權作婚禮。對我們來說此即足矣。
  結婚時兩人几乎沒有存款(去世的母親倒是給留下一點錢,我決定不動用以備不時之需),也沒有像樣的家具,就連前景也不夠明朗。我不具備律師資格,在法律事務所干下去前途沒什么保證;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名都無人知曉的小出版社。若久美子愿意,大學畢業時憑她父親的門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歡那樣,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但我們并無不滿,兩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別無他求了。
  話又說回來,兩個人一切從零构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具有獨生子常有的孤獨疾,真要干什么的時候喜歡自己單干。較之向別人—一說明以取得理解,還不如獨自悶頭做來得痛快,即使費時費事。而久美子呢,自從姐姐去世便對家人關閉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單槍匹馬生活過來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里任何人商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兩人可謂物以類聚。
  盡管如此,我和久美子還是為“我們的家”這個新天地而相互將身心同化起來。反复訓練兩人一道思考什么感受什么。盡量將各自身上發生的种种事情作為“兩人的東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我們莫如說將那些摸索過程中的差錯視為新鮮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間縱使出現暴風驟雨,也能在兩人擁抱當中忘個精光。
  婚后第三年久美子怀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對我們——至少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大概是哪里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別無解釋。問題是無論如何我們不具有養育孩子的經濟能力。久美子剛剛适應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話打算長期干下去。畢竟出版社很小,沒有所謂產假那么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辭職了事。那樣一來,一大段時間里必須靠我一人的工資養家湖口,而這在實際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懊,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產了吧?”去醫院問過檢查結果后,久美子有气無力地對我說。
  我也覺得此外恐無法可想,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最穩妥的結論。我們還年輕,完全沒有生儿育女的准備。我也罷久美子也罷都需要自己的時間。首先要打好兩人的生活基礎,這是當務之急。生孩子机會以后多的是。
  說心里話,我并不希望久美子做流產手術。大學二年級時我曾使一個女孩妊娠過一次。對方是在打工那里認識的比我小一歲的女孩。性格好,說話也合得來。不用說,我們互相怀有好感,但一來算不得戀人關系,二來將來如何也無從談起。只是兩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別人的擁抱。
  怀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時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准備。就是說沒有備用品了。我這么一說,女孩遲疑了兩三秒,說:“晤,是么,今天不怕的,或許。”然而一發即中,她怀孕了。
  自己是沒有使誰“怀孕”的實感,但怎么考慮都只有人工流產一條路。手術費我設法籌措了,一起跟去醫院。兩人乘上電車,前往她熟人介紹的干葉縣一個小鎮上的醫院。在名都沒听說過的那個站下的車,沿徐緩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處櫛比鱗茨擠滿商品住宅樓,是近几年為在東京買不起住房的較年輕工薪階層開發的大規模新興住宅群。車站本身也嶄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几片農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見所未見的水塘,街道上触目皆是不動產廣告。
  醫院候診室果然全是抱著大肚子的孕婦。大半是結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這郊區買得一個小套間,在里面安頓下來准備生孩子的婦女。平日大白天在這种地方轉來轉去的年輕男人大約只找一個,更何況是婦產科候診室。孕婦們無不饒有興味一閃一閃打量我,很難說是友好的視線。因為在任何人眼里我的年齡都不會大于二年級大學生,明顯是誤使女友怀孕而陪著前來做流產手術的。
  手術結束后,我同女孩一起返回東京。時候尚未黃昏,開往東京的電車空蕩蕩沒几個人。車中我向她道歉,說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沒關系的,別那么放在心上。”她說,“至少你這么一起跟來醫院,錢你也出了。”
  那以后,我和她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沒再見面。所以不曉得她后來怎么樣了,在哪里干什么。只是手術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在不再見她之后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一回想當時,腦海便浮現出擠滿醫院候診室的臉上充滿自信的年輕孕婦,屢屢后悔不該使她怀孕。
  電車中她為了安慰我——為了安慰我——詳細地告訴我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術。“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時間不長,又不怎么疼。只是脫去衣服,躺在那儿不動就行了。說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醫生是好人,護士也都客气。倒是告誡我以后可一定小心避孕來著。別放在心上!再說我也有責任。不是我說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來!”
  然而在坐電車去千葉縣那個小鎮又坐電車返回時間里,在某种意義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回自己住處一個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著望著,我豁然明白了我的變化——我認識到,位于這里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會重返原來的場所。位于此處的我已不再純洁了。那既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負罪感,也不屬于自責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犯了錯誤,卻又無意因此責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責与否的“物理性”事實,我必須冷靜而理智地与之面對。
  得知久美子妊娠時,我腦海中首先浮上來的便是擠滿婦產科醫院候診室的年輕孕婦形象。那里蕩漾著一股獨特的气味儿。到底是何气味儿,我則不得而知。或者并非具体的什么气味儿,而僅僅是气味儿似的什么也有可能。護士叫到名時,那女孩從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徑直朝門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說而又中途作罷那樣一絲淺淺的微笑。
  我對久美子論,生小孩是不現實的這點自己當然知道,但難道就沒有免作手術的辦法么?
  “這個我們不知說過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儿,我的工作也就干到頭了。為了養活我和孩子,你勢必到別的什么地方找工資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樣一來,什么生活上的寬裕等等可就完全破滅了,想干的事也統統干不成了。就算我們往下要做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現實擠壓得微乎其微——這樣難道你也無所謂?”
  “我覺得好像無所謂。”我回答。
  “當真?”
  “只要想干,工作我想總還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幫忙,要開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還沒開成。那里工資估計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沒了關系,可說到底,現在也并不是想干才干的嘛。”
  “你經營餐館?”
  “也沒什么干不了的吧!再說實在不行,還多少有母親留下的存款,總不至于餓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細細的皺紋沉思。我喜歡她這般表情。“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說不清楚,”我說,“你怀孕這點我清楚,但沒有自己可能當父親的實感。實際有了孩子后生活上將有怎樣的變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現在這份工作,從你手中奪走工作我也認為似乎不對。有時覺得我們恐怕更需要眼下這樣兩口人的生活,同時又有時覺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們的天地變得更廣闊。至于哪個對哪個不對我不清楚,只是單純在心情上不希望你做流產手術。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證。既沒有堅定不移的信心,也沒有一鳴惊人的妙計,只是心里那么覺得罷了。”
  久美子想了一會儿,不時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么會怀孕呢?你可有什么預感?”
  我搖頭道:“在避孕上我始終很注意,就怕出事后這個那個煩惱個沒完。所以我沒有過預感,想不出為什么會這樣。”
  “沒以為我跟別人亂來?沒想過那樣的可能性?”
  “沒有。”
  “為什么?”
  “很難說我這人直感怎么好,不過這點事還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時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万籟俱寂。久美子眯細眼睛,望著杯中約剩一口的紅葡萄酒。平時她几乎不喝酒,但睡不著時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證人睡。我也陪著喝。沒有葡萄酒杯那么乖巧的玩藝儿,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來代替。
  “和誰困覺來著?”我墓地警覺起來,試探道。
  久美子笑著搖几下頭:“何至于。怎么會做那种事呢?我只是純粹作為可能性問題提一下罷了。”隨后,她神情嚴肅起來,臂肘拄在桌面上:“不過,說老實話,有時候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實際發生的什么不是實際發生的?……有時候。”
  “那么,現在是那有時候噗?”
  “……算是吧。你沒有這樣的時候?”
  我思索一下,說:“一下子想不出很具体的。”
  “怎么說呢,我認為是現實的同真正的現實之間存在著誤差。有時我覺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似乎潛伏著一點什么,就好像一個小偷溜進家來直接躲在了壁櫥里,而又時不時跑出來扰亂我本身的各种順序和思路什么的,如同磁場弄得儀器失靈。”
  “一點什么?小偷?”我問,旋即笑道:“你說的太籠統了啊!”
  “是籠統了,實際上。”久美子說著,喝干杯里剩的葡萄酒。
  我注視一會久美子的臉。“那,你莫不是認為自己這次怀孕同那一點什么之間有連帶關系?”
  久美子搖搖頭,說:“不是說有沒有關系,而是說我有時候搞不清事物的順序。我想說的只是這一點。”
  久美子話語中開始漸漸挾帶焦躁。時針已過1點。是收場時候了。我伸出手,隔桌握住她的手。
  “我說,這件事讓我拿主意可好?”久美子對我說,“當然這是兩人間的重大問題,我也完全知道。但這次還是希望讓我來決定。我沒有辦法明确表達自己所想的和感覺到的,我也覺得很抱歉的…·”
  “總的說來是你有決定權,我尊重你這項權利。”
  “大概下個月內就必須正式決定怎么辦了,我想。這段時間兩人一直在談論這個,你的心情我大体理解了,所以往下讓我來考慮,暫時就別再提這個了。”
  久美子做流產手術時我在北海道。原本我這樣當下手的很少被派去出差,但當時人手奇缺,便安排我去。由我把文件裝進公文包帶去,簡單交待一下,再把對方文件帶回。文件至關重要,不能郵寄或托付他人。札幌至東京的班机甚是緊張,只好在札幌的商務旅店住一晚。久美子便在此時間里一個人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夜間10點多給我住的旅店打來電話,告訴我下午做了手術。
  “先斬后奏,是我不對。不過一來安排得較為突然,二來我想你不在時由我獨自決定處理或許雙方都好受些。”
  “不必介意,”我說,“既然你認為那樣合适,那就是合适。”
  “還有話想說,現在說不出來。我想我是有話必須向你說的……”
  “等回東京慢慢說吧。”
  放下電話,我穿上大衣走出旅店房間,在札幌街頭信步踱去。時值3月初,路旁高高堆著積雪。寒气隨人肌膚,行人呼出的气白白地泛起轉而消失。人們裹著厚墩墩的大衣,戴著手套,圍巾一直纏到嘴巴,十分小心地在冰凍的路面上行走。輪胎帶有防滑鏈的出租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往來駛過。當身上冷得受不住時,我走進閃入眼帘的一家酒吧,干喝了几杯威士忌,爾后繼續上街行走。
  走了相當一些時間。時而有雪花飄零,小小的輕輕的,仿佛如煙的記憶。我走進的第二家酒吧位于地下,里邊比門口印象寬敞得多。酒柜旁邊有個不大的舞台,一個戴眼鏡的瘦男人在台上彈著吉他唱歌。那歌手翹著二郎腿坐在塑料椅上,腳下放著吉他盒。
  我在柜台前坐下,邊喝酒邊半听不听地听他唱歌。間歇時歌手介紹說這些歌曲均由他自己作詞作曲。他二十五六歲,一張平庸的臉上架著茶色塑料邊眼鏡。藍牛仔褲,系帶長筒皮靴,法蘭絨花格便衫,社援露在褲外。很難說是什么歌,若在過去,大約近似所謂“日本土造西餐叉”。單調的和音,單一的旋律,不成不淡的歌詞,不是我喜歡听的那類。
  若是平時,我怕不至于听這樣的歌,喝罷一杯便付款轉身离去。但這天夜晚我簡直冷徹骨髓,在徹底暖和過來之前,無論如何我不想出門。我喝干一杯純威士忌,馬上又要一杯。好半天我都沒脫大衣,也沒解圍脖。侍者問我是否要下酒物,我點了奶酪,吃了一小片。我想思考點什么,但頭腦運轉不靈,就連應思考什么都把握不住。身体仿佛成了一座四壁蕭然的空屋,音樂在里邊發出空洞洞干巴巴的回聲。
  男子唱罷數曲,顧客劈里啪啦地拍手。拍得既不怎么熱情,又不盡是應付。酒吧里不是很擠,顧客我想一共也就是匕人吧。那歌手從椅子立起致意,說了一句類似玩笑的話,几個客人笑了。我叫來侍者要了第三林威士忌。然后解下圍脖,脫掉大衣。
  “我的歌今晚到此結束。”歌手說。停頓一下后,轉身環視一圈道:“不過,諸位里邊可能有哪位認為我的歌枯燥無味。下面我就為這樣的客人表演個小節目助興。平日我是不搞的,今天算是特別表演。所以,今天得以在此觀看的諸位可說是大有眼福。”
  歌手將吉他輕輕放在腳邊,從吉他盒里拿出一支蜡燭,蜡燭很白很粗。他用火柴點燃,往碟上滴几滴燭液立定。隨后以嚴然希腊哲學家架勢擎起碟子。“把燈光調暗些好么?”他說。于是酒吧一個人把房間照明調暗。“最好再暗一點儿。”于是房間變得更暗,可以真切看到他擎起的燭火。我一邊把威士忌杯攏在手心取暖,一邊望著他手里的蜡燭。
  “諸位知道,人生途中我們將体驗多种多樣的痛苦,”男子以沉靜而宏亮的聲音道,“有肉体痛苦,有心靈痛苦。以前我也經受了各种形式的痛苦,想必諸位也不例外。然而痛苦的實際滋味在大多情況下是极難用語言告訴別人的。有人說人只知曉自身的痛苦。難道果真如此嗎?我不這樣認為。舉例來說,假如眼前出現某人深感痛苦的情狀,我們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這就是共感力,明白吧?”他止住話,再次轉身環視一圈。“人之所以歌唱,就是因為想擁有共感力,想脫离自身狹窄的硬殼,而同更多的人擁有痛苦和歡樂。但事情當然不那么簡單。所以我想在此做一個實驗請諸位体會簡單的物理共感。”
  究竟要發生什么吧?眾人屏息注視舞台。沉默當中,那男子像引而不發或像集中精神力似地一動不動凝視虛空。繼之,將手心默默放在蜡燭火苗上,并一點又一點地向火苗逼近。一個客人發出既非呻吟又非歎息的聲音。須臾,可以看到火苗在燒灼他的手心,甚至听得見“滋滋滋”聲音。女客發出低促的惊叫。其他顧客僵挺挺看著這光景。那男子急劇扭歪了臉,耐受著痛苦。這到底算什么呢?!我心想,何必干這种毫無意義可言的愚蠢勾當呢?我感到口中沙沙拉拉干渴得不行。持續五六秒后,他將手慢慢從火苗移開,把立有蜡燭的碟子放在地板上。之后將右手心和左手心貼也似地合在一起。
  “諸位看到了,火燒人体是不折不扣的痛苦。”男子說,聲音同剛才毫無二致,沉靜、清冽而有張力。臉上完全沒有了痛苦痕跡,甚至浮起隱約的微笑。“而諸位感同身受地体驗到了相應的痛苦。這就是共感力。”
  他緩緩松開合在一起的雙手,從中取出一塊薄些的紅手帕,抖給大家看,然后大大張開雙手對著顧客席。手心全然不見火灼痕跡。一瞬的沉默。旋即人們吁口長气似地熱情鼓掌。燈光复明,人們從緊張中解放出來,開始卿卿喳喳交頭接耳。歌手什么事也沒發生似地將吉他收入盒中,走下舞台消失到什么地方了。
  付款時我問酒吧一個女孩,問那歌手是不是常在這里唱歌,除了唱歌是否不時表演那把戲。
  “不大清楚。”女孩回答,“据我知道的,那人在這里唱歌今天是頭一回,名字都第一次听說。至于唱歌外還表演什么絕招奇術,根本就沒听說過。不過真是厲害!里達到底有什么名堂呢?有那兩下子,上電視怕都不成問題。”
  “是啊,活像真在燒似的。”我說。
  走回旅店,我倒在床上,睡意像正等我一樣涌來。即將睡過去的剎那間我想起久美子。但覺得久美子离我很遠很遠,而我又什么都思索不成。墓地,燒手心男子浮上腦際。活像真在燒似的,我想。隨即墮入夢鄉。8欲望之根208房間、破壁而過
  天亮前在井底做了個夢。卻又不是夢。只是偶然以夢的形式出現的什么。
  我一個人往那里行走。寬敞的大廳中央放一台大屏幕電視。熒屏推出綿谷升的臉,其講演剛剛開始。駝絨西裝,條紋襯衣,藏青色領帶,雙手在桌面合攏——綿谷升正面對攝像机就什么煤蝶不休。身后挂一巨幅地圖。大廳人數100有余,無不泥塑木雕神情肅然傾听他的講話。嚴然他即將發布什么足以左右人們命運的重大事項。
  我也駐足往電視看去。綿谷升面對數百万未得入其眼帘的民眾以指揮若定且异常誠摯的語調振振有詞。直接同他見面時感覺到的那种令人深惡痛絕的什么早已遁往縱深處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講演方式具有獨特的說服力。他通過片刻的間歇、聲調的抑揚和表情的變化而使其話語產生一种神奇的現實性——大約是現實性。看來,綿谷升正作為演說家日新月异地向前推進。我不情愿承認,卻又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
  “知道么,大凡事物既是复雜的,同時又是极其簡單的,這就是支配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律。”他說,“不能忘記這點。縱使看上去复雜的事物——當然實際上也是复雜的——其動机也是十分單純的。它在追來什么,僅此而已。動机乃是欲望之根。關鍵就是要摸出這條根,就是要掘開現實這層复雜的地面,鍥而不舍地深挖下去,直到挖出這條根的最長根須為止。這樣一來,”他指著身后地圖繼續道,“一切就馬上昭然若揭,這便是世界的實相。蠢人則永遠無法從這表面的复雜性中掙脫出來,于是他們在全然把握不住世界真相的情況下徘徊在黑暗之中,沒等摸到出口便走到人生盡頭,恰如在茂密的森林中或在深深的井底下一籌莫展。所以一籌莫展,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事物的法則。他們腦袋里裝的僅僅是垃圾或石碴。他們渾渾噩噩,甚至何前何后何上何下何南何北都懵懵懂懂,因而不可能走出黑暗。”
  說到這里,綿谷升停頓一下,讓自己的話語慢慢滲入听眾的意識,爾后再度開口:
  “讓我們忘掉這些人吧!一籌莫展的人,就讓其一籌莫展好了。我們有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
  听著听著,我心中漸漸涌起一股怒气,直气得透不過气。他擺出一副面對全世界講話的假象,其實只針對我一個人。毫無疑問,這里邊有著极為陰暗和扭曲的動机,但所有人都渾然不覺。惟其如此,綿谷升才得以利用電視這一強大系統向我一個人傳遞暗號艙的口信。我在衣袋中緊緊握起拳頭,但我無處發泄自己的憤怒。而這里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分擔自己心中憤怒這一事實,又給我帶來深重的孤立感。
  我穿過滿滿擠著惟恐听漏一字綿谷升講演的男男女女的大廳,沿著通往客房的走廊大步前行。那里站著上次那個沒有面孔的人。待我走近,他以沒有面孔的面孔看著我,不聲不響擋住去路。
  “現在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里。”
  但綿谷升帶給我的重創般的疼痛正一陣緊似一陣。我伸手將他推開,他像影子一樣搖搖晃晃閃在一旁。
  “我是為了你好。”無面人從身后說道。他發出的一字一字如鋒利的玻璃片猛刺我的后背:“再往前走,你可就別想回來了!那也不怕嗎?”
  然而我仍兀自快步前進。我已無所畏懼。我必須掌握情況,不能永遠一籌莫展下去!
  我在這似曾相識的走廊里走著。原以為無面人會從后面追來阻攔,但走一會回頭看去卻一個人也不見。拐來拐去的走廊里排列著一模一樣的門。雖每扇門標有房號,但我已記不起剛才跟人進來的房間是多少號了。本來記得好好的,卻怎么也想不起,又不可能每扇門都打開一遍。
  于是我在走廊里盲目走來走去。稍頃同負責房間服務的男侍走個碰頭。男侍擎著一個托盤,盤上放著未開封的Cutty Sark酒瓶、冰筒和兩個玻璃杯。讓過他后,我悄悄尾隨其后。擦得送亮的銀色托盤在天花燈光下不時燦然一閃。男侍一次也未回頭。他收緊下巴,邁著正步朝某處徑自前行。他時而吹一聲口哨,吹的是《賊喜鵲》序曲,開頭鼓點連擊那部分。口哨水平甚是了得。
  走廊雖長,尾隨時間里卻誰也沒碰見。不久,男侍在一房間前站定,輕敲三下J人數秒鐘后,有人從里面將門打開,手擎托盤的男侍進入門去。我躲在那里一個大大的中國式花瓶后面,緊貼牆,等待男侍從里邊出來。房間號是208,對,是208,怎么偏一直想不起來呢!
  男侍久久都不出來。我覷了眼表。殊不知表針早已不動。我端詳花瓶每一枝花,噴了嗅花香。花簡直像剛從庭園里折來,枝枝都那么新鮮,色香俱全。它們大概尚未意識到自己已被從根部切斷。花瓣厚墩墩的紅玫瑰芯里鑽有一只小小的飛虫。
  約五分鐘后,男侍終于空手從房間退出。他仍同來時一樣收斂下顛,沿原路走回。待他在拐角消失后,我站在那門前,屏息斂气傾听里面有何動靜。但什么動靜也沒有,一片沉寂。我當即果斷敲門,像男侍那樣輕敲三下。無回音。稍候片時,略重些复敲三下。仍無反應。
  我悄悄擰動球形拉手。隨著拉手旋轉,門無聲地朝內側打開。里面漆黑一團,唯獨厚厚的窗帘縫隙有一線光瀉進。凝目細看,隱約辨出窗、茶几和沙發的輪廓。一點不錯,正是上次同加納克里他交滴的房間。套間,一分為二,迎門是客廳,里邊是臥室。客廳茶几上放著的Cutty Sark酒瓶和冰塊也可模糊認出。開門時銀色的不銹鋼托盤在走廊燈光下如鋒利的刀刃凜然一閃。我步入黑暗,后手輕輕帶門。室內空气溫暖,蕩漾著濃郁的花香。我大气不敢出地四下打量。左手一直握住球形拉手,以便可隨時開門。房間里應該有人,所以才會通過房間服務要來威士忌、冰塊和酒杯,并開門讓男侍進來。
  “別開燈。”一個女子語聲告訴我。語聲來自里面房間。我立即听出是誰。是几次打來奇妙電話的那個謎一樣的女郎。我松開門拉手,躡手躡腳往語聲方向緩緩移步。里面房間比前面的更黑。我站在兩房之間的隔板處,往黑暗中定睛細看。
  有急急舅舅的床單聲傳來,黑暗中依稀有黑影晃動。
  “就那么黑著。”女郎道。
  “放心,不開燈就是。”我說。
  我的手緊緊抓著隔板。
  “你一個人來這里的?”女郎以疲憊的聲音問。
  “是的。”我說,“料想來這儿可以見到你,或者不是你而是加納克里他。我必須了解久美子下落。知道么?一切都是從你那個電話開始的。你打來莫名其妙的電話,從此就像打開魔術盒似的,怪事一個個接連不斷,后來久美子也無影無蹤了。所以我一個人來這里。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你有一把什么鑰匙。對吧?”
  “加納克里他?”女郎聲音甚為謹慎,“沒听過這個名字。那人也在這里廣
  吸口气,仍有濃郁的花香。空气滯重、渾濁。想必房間放有花瓶,那些花在黑暗的地方呼吸并扭動身体。在這混雜著強烈花香的黑暗中,我開始失去自己的肉体,恍惚成了一條小虫。我是虫,正往肥碩的花瓣里爬。粘粘的花蜜、花粉和柔柔的絨芯等著我。它們需要我的入侵和媒介。
  “跟你說,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誰。你說我知道你,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呢?”女郎鸚鵡學舌。不過口气沒有諷刺意味。“想喝酒,做兩個加冰威士忌好么?你也唱的吧?”
  我折回客廳打開未啟封的威士忌,往杯里放冰塊,做了兩個加冰威士忌。由于黑暗,這點事竟費了不少時間。我拿著酒杯返回臥室。女g卜H我放在床頭柜上,并讓我坐在靠近床腳的椅子上O
  我按她吩咐,把酒杯一個放在床頭柜,另一個自己拿著坐在稍离開點的布面扶手椅上。眼睛似較剛才多少習慣黑暗了。黑暗中我看到她慢慢地動,像是從床上欠起身子。听得冰塊喳喳作響,知她在喝酒。我也喝了口自己這份威士忌。
  這時間里女郎一聲未響。而沉默時間一長,花的香气仿佛愈發濃郁起來。
  女郎開口了:“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我是為此來這里的。”不料黑暗中聲音竟帶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回響。
  “你是為了解我的名字才來這里的?”
  我清了清嗓子代替回答。清嗓子聲听起來也有點莫名其妙。
  女郎搖几下杯里的冰塊。“你想了解我的名字,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清楚地了解你,你也對我一清二楚。但我不了解自己。”
  我在黑暗中搖頭道:“你說的我很費解。猜謎我早已猜夠了,我需要的是具体線索,需要可触可摸的事實,需要代替撬很撬開門扇的事實。”
  女郎發自肺腑似地深深歎口气,‘“岡田先生,找出我的名字來。不不,用不著特意找,你完全知道我的名字,只消想起來就是。只要你能找出我的名字,我就可离開這里。那一來,我就可以幫你找到太太,找到岡田久美子。你如想找太太,就請想法找出我的名字。這就是你的行根。你沒有時間左顧右盼。你遲一天找出我的名字,岡田久美子就又遠离你一步。”
  我把酒杯放在地板上。“告訴我,這里究竟是哪里?你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的?你在這里搞什么名堂?”
  “你這是离開這里吧,”女郎仿佛恍然大悟,“万一那個男的發現你,事情可就麻煩了。那個男的比你想的可怕得多。很可能真要你的命,他完全干得出來。”
  “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
  女郎不答。我也不知道往下說什么好。方向感好像徹底喪失。房間一片寂靜。沉默深不可測,且粘糊糊令人窒息。我的頭開始發脹,恐是花粉關系。空气混雜的微小花粉鑽進我的腦袋,使我的神經偏离正軌。
  “哎,岡田亨先生,”女郎道。其語聲開始帶有另一种韻味。不知什么緣故,聲音忽然間發生質變,同料糊糊的空气完全渾為一体。“我問你,可想什么時候再抱抱我?可想進到我里邊去?可想舔遍我的全身?跟你說,你對我怎么樣都成,我也什么都能為你做。包括你太太岡田久美子不肯做的都能做給你,任憑什么都行,可以讓你舒服得忘不掉。要是你……”
  敲門聲陡然響起。聲音很實,像往什么硬物上敲釘子,黑暗中發出不吉祥的回聲。
  女郎黑暗中伸過手,拉起我的胳膊。“這邊來,快!”聲音很低。此刻她語聲恢复了正常。敲門聲再度傳來,以相同力度連敲兩下。我想起來了:自己沒把門鎖按上。
  “快快,你必須离開這里,方法只有從這里出去。”女郎說。
  我由她領著摸黑前進。身后傳來球形門拉手緩緩旋轉的聲音,聲音無端地使我脊背掠過一道寒气。我几乎与走廊光線倏地射進房間同時滑進牆壁。牆壁猶巨大哈哩冷冷的稠稠的。我須緊閉嘴巴以防它進入口中。我暗暗稱奇,自己竟破壁而過。我是為了從某處移往某處破壁而過的。但對破壁而過的我來說,破壁而過仿佛极為順理成章的行為。
  我感到女郎舌頭深入自己口中。舌頭熱乎乎軟綿綿的,在我口中舔來舔去,同我的舌頭攪在一起。令人窒息的花瓣香撩撫我的肺葉。胯間懶懶地漲起射精欲,但我緊緊閉目克制自己。稍頃,右臉頰一陣劇烈地發熱。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触,不伴隨苦痛,只覺得熱在彼處。甚至熱來自外部還是從我自身內部涌起我都渾然不覺。但一切很快過去了——舌頭也好花瓣香也好射精欲也好臉頰熱也好。我穿過了牆。睜開眼睛時,我在牆的這邊——深深的井底。9井与星繩梯是怎樣消失的
  清晨5點多鐘,天空雖已透亮,但頭上仍可見到几顆殘星。間宮中尉說的不錯,從井底白天也能見到星星。被整齊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著宛如珍稀礦石標本般淺靨動人的星星。
  小學五六年級時,一次跟几個同學登山野營,目睹過滿天數不胜數的繁星,直覺得天空好像不堪重复,眼看就要裂開塌落下來。那以前沒見過那般絢麗的星空,以后也沒見過。大家睡著后,我仍難以入睡,爬出帳篷,仰面躺下,靜靜觀看美麗的星空。時而有流星曳著銀線掠過。但望著望著,我漸漸害怕起來。星斗數量過于繁多,夜空過于寥廓過于深邃。它們作為居高臨下的异物籠罩、圍攏著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為自己站立的這個地面是永無盡頭和牢不可破的。不,壓根儿就沒這樣特意想過,也沒必要想。但實際上地球僅僅是懸浮于宇宙一隅的一塊石頭,以整個宇宙觀之,無非一方稍縱即逝的踏腳板而已。只消一點點力的變化,一瞬間光的閃耀,這個星球明天就將裹著我們被一忽儿吹得了無蹤影。在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險些眩暈過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較之在山頂仰視滿天星斗,則屬于另一种特殊体驗。我覺得自己這一自我意識通過這方被拘圍的窗口而被一條特制繩索同那些星星緊緊維系在一起。于是我對那些星星產生強烈的親切感。這些星星恐怕僅僅閃爍在置身井底的我一個人眼中。我將它們作為特別存在接納下來,它們則賦我以力量和溫暖。
  時間不停流移,天空彌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隨之一個接一個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那般幽靜的星星忽然不見了。我定定守視星們消逝的過程。然而夏日的晨光并未將所有的星星從天空抹去,几顆光芒強勁的星仍留在那里。即使太陽升得再高,它們也不屈不撓地堅守不動。對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時過往的提云,星星便是我從這里看見的唯一物象。
  睡著時出了汗,汗開始一點點變涼。我打了好几個寒戰。汗使我想起賓館那個黑洞洞的房間,和房間里那個電話女郎。滯重而隱微的花香仍殘留在鼻腔里。綿谷升仍在電視屏幕上慷慨陳詞。這些感覺的記憶全然沒有隨時間的過去而漸趨依稀。因為那不是夢,記憶這樣告訴我。
  醒來后仍覺右臉頰有發熱感。現在又摻進了輕度的痛感,被粗砂紙打磨后那樣的痛。我用手心從變長的胡須上按了按那個部位,熱感和痛感怎么也不撤离。而在這沒有鏡子什么也沒有的漆黑井底,臉頰發生了什么又沒有辦法确認。
  我伸手触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貼住不動。然而仍舊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輕輕敲了敲。壁面無動于衷,硬邦邦且有點潮濕。我清楚記得從中穿過時那种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触,几乎同穿過哈幄無异。
  我摸索著從背囊掏出水壺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沒吃沒喝。如此一想,頓覺饑腸輸輸。又過一會儿,空腹感漸漸變弱,而并入猶中間地帶的無感覺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臉,看胡須多長。下巴生出一口量的胡須。無疑過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對誰都不至于有影響吧?注意到我离去的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吧?縱令我徹底消失,世界也將無痛無痒地運行不誤吧?情況誠然极為复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頭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緩下來。我忽然想起繩梯,黑暗中伸手尋摸理應垂于井壁的梯子。竟沒摸到。我仔細地、認真地大范圍貼摸井壁,然而還是沒有。應該有繩梯的地方卻沒有。我做了個深呼吸,停了一會儿。然后從背囊取出手電筒按亮;繩梯不見了!我起身用手電筒照地面又往頭頂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里也沒有繩梯。冷汗活像什么小動物從腋下兩肋緩緩下滑。手電筒不覺脫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滅了。這是一种暗示。我的意識頃刻四濺化為細小的沙塵,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体如被切斷電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虛無將我劈頭打翻。
  但這只是几秒鐘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体功能一點點恢复。我弓身拾起腳下手電筒,敲打几下推上開關。光失而复明。我要冷靜地清理思緒。惊慌失措也無濟于事。最后一次确認梯子是什么時候?是昨天后半夜即將入睡之前。是确認之后才睡的。這沒錯。梯子是入睡當中不見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電筒,背靠井壁,閉上眼睛。首先感覺到的是肚子餓。饑餓感如波濤由遠而近,無聲地沖刷我的身体,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后,我的身体便如被剝制成標本的動物,里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壓倒一切的恐慌過去之后,我再也感不到惊懼,也沒有了絕望感。這委實不可思議,我繼而感覺到的分明類似一种達觀。
  從札幌回來,我抱著久美子安慰她。她顯得相當困惑迷亂,出版社沒去,說昨晚通宵沒睡。“碰巧那天醫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對上號,就一個人決定做了手術。”
  “已經過去了。”我說,“這件事我們兩個已談了不少,結果就是這樣,再多想也沒有用,是吧?如果有話想跟我說,現在就在這儿說好了,說完把這件事徹底忘掉。是有話對我說吧?電話中你說過來著。”
  久美子搖搖頭:“可以了,已經。也就是你說的那樣。都忘掉好了!”
  那以后一段時間里兩人有意避開大凡有關流產手術的話題。但這并非易事。有時正談別的什么,談著談著雙方陡然悶聲不響。休息日兩人常去看電影。黑暗中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或考慮同電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么也不考慮只管讓大腦休息。我不時察覺出久美子在鄰座別有所思,气氛在這樣告訴我。
  電影放罷,兩人找地方喝啤酒,簡單吃點東西。然而總有時候不知說什么好。如此光景持續了六個星期,實在是長而又長的六個星期。第六周久美于對我說:“曖,明天不一塊儿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周四,可以連起來休到周日,不好么?偶爾這樣恐怕還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當然知道,只是我還真不清楚我們事務所有沒有休假這么好听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請病假好了,就說是惡性流感什么的,我也這么辦。”
  兩人坐電气列車到了輕井澤。久美子說想在靜寂的山林里找個能盡情散步的地方。于是我決定去輕井澤。4月的輕井澤自然還是旅行淡季,旅館沒什么人住,店舖也大都關門。這邊對我們倒是難覓得的清靜。兩人只是每天在那里散步,從清晨到黃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時間,久美子才得以放松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館房間椅子上哭了近兩個小時。那時間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擁著她的身体。
  然后久美子一點一點、時斷時續說了起來——關于手術,關于她當時的感受,關于深切的失落感,關于我去北海道時自己是何等孤單,關于只能在孤單中實施手術。
  “倒不是說我后悔,”久美子最后道,“此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我很清楚。我最難受的是不能向你准确表達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頭發,露出小巧的耳朵,搖了搖頭,“我不是向你隱瞞那個,我一直想找机會向你講清楚,恐怕也只能對你講。但現在還不能,無法訴諸語言。”“那個可是指過去的事?”“不是的。”“要是到你能有那种心情時需花費些時間,那就花費好了,直到你想通為止。反正時間綽綽有余。往后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不用急。”我說,“只有一點希望你記住:只要是屬于你的,無論什么我都愿意作為自己的東西整個接受下來。所以——怎么說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謝謝,”久美子說,“和你結婚真好。”然而當時時間并未綽綽有余到我設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謂無法訴諸語言的到底是什么呢?會不會同她這次失蹤有某种關系呢?說不定那時倘若強行從久美子嘴里挖出那個什么來,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陣子,最后覺得縱然那樣恐也無濟于事。久美子說她還無法將其訴諸語言。不管那個是什么,總之都是她所無力控制的。“喂,擰發條鳥!”笠原May大聲呼fig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听見也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不是夢。抬頭看去,上邊閃出笠原May /J’/J’的臉龐。“曖,擰發條鳥,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應一聲嘛!”
  “在。”我說。
  “在那种地方到底子什么呀?”
  “思考問題。”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思考問題干嗎非得下到井底去呢?那
  “可是很費操辦的,不嫌麻煩?”
  “這樣可以聚精會神地思考嘛。又黑,又涼,又靜。
  “常這么干?”
  “不,倒也不是常干。生來頭一遭,頭一遭進這井底。”我說。
  “思考可順利?在那里難道非常容易思考?”
  “還不清楚,正在嘗試。”
  她咳了一聲,咳嗽聲夸張地傳到井底。
  “唆擰發條鳥,梯子不見可注意到了?”
  “呢,剛剛。”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誰干的來著?”
  “怎么說呢,”我老實說,“說不好,反正沒那么去猜,沒猜是誰拿走的。以為僅僅消失了,說實話。”
  笠原May默然一會。“僅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聲音說,仿佛我的話里設有什么复雜的圈套。“什么意思,你那個僅僅消失?莫不是說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可能。”
  “曖,擰發條鳥,現在再重复也許不大好:你這人的确相當地怪,像你這么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喲!明白?”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怪。”
  “那,梯子怎么會不翼而飛呢?”
  我雙手摸臉,努力把神經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對話上。“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還用說!”笠原May道,“稍動腦筋不就明白了?我干的嘛,夜里悄悄拉上來的。”
  “這是何苦廣
  “昨天去你家好几次,想找你再一塊儿打工。可你不在,廚房留個字條,讓我等得好苦,怎么等也不回來。我就靈机一動,來到空屋院里。結果井蓋開了半邊,還搭著繩梯。不過那時還真沒以為你會在井底,以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么人來搭的。還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實坐在那里思考問題的呢!”“倒也是。”我承認。“半夜里我又偷偷出門到你家去,你還是沒回來。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干什么自然猜不出。對了,可你這人不是有點怪么,就又來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來。嚇坏了吧?”“是啊。”我應道。“水和吃的可帶了?”“水有一點,吃的沒帶。檸檬糖倒還有三粒。”“什么時候下去的?”“昨天上午。”“肚子餓了吧?”“是啊。”“小便什么的怎么辦?”甲“适當湊合。沒怎么吃喝,不算什么問題。”“曖,擰發條鳥,知道么?你可是能因我一個念頭就沒命的喲!知你在那儿的只我一個,我又把繩梯藏起來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里,你可就死在那里樓!喊也沒人听見,而且誰都不至于想到你會在井底。再說你不見了怕也沒人察覺。一沒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遲早倒可能有人察覺你不在報告警察,可那時你早已玩完儿,尸体肯定都沒人發現。”“一點不錯,你一轉念就可讓我死在井里。”“你會是怎么樣的感覺呢?”“怕。”我說。“听不出來。”
  我又用雙手撫摸臉頰。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臉頰,我想。雖黑乎乎看不見,但我的身体仍在此處。“大概是因為自己都還沒上來實感。”“我可上來實感了。”笠原May說,“殺人那東西我想比想的容易。”“改換于殺法。”“容易著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么!什么都不用做的。你想象一下嘛,擰發條鳥,在黑暗中又饑又渴地一點點死去,可是難受得不得了的喲!沒那么痛快死的。”“是吧!”我說。“曖,擰發條鳥,你不具信吧?認為我實際上不會那么殘忍是吧?”“說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殘忍,也不相信你不殘忍。只是覺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況都會發生。”“我不是跟你說什么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告訴你,我剛剛想出一個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里思考什么,那就讓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怎么樣地?”“這樣地。”言畢,她把敞開的那一半井蓋也嚴嚴實實地蓋上。無懈可擊的、完美無缺的黑暗于是壓來。10笠原May關于死与人的進化的研究別處制作的東西
  我蹲在這完美無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無而已。我成了無的一部分。我閉目合眼,談听自己心髒的鼓動,諦听血液在体內的循環,諦听肺葉猶風箱般的收縮,諦听光溜溜的腸胃扭動著索要食物。在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動靜、一切振顫無不夸張得近乎造作。這便是我的肉体。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樣地生机蓬勃,作為肉体是那樣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我的意識則一步步從肉体中脫殼而出。
  我想象自己變成一只擰發條鳥,穿過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樹上擰動世界這棵發條。倘若擰發條鳥真的沒有了,那么該由誰來接替它的職責,需有誰代替它擰世界這棵發條。否則,世界這棵發條勢必一點點松緩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統不久也將徹底停止運作。然而除了我,還無人覺察到抒發條鳥的消失。
  我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類似擰發條鳥叫的聲音,但未成功。我所能發出的,僅僅是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聲音,猶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物体的對磨。想必擰發條鳥的鳴聲唯獨擰發條烏方能發出。能充分擰好世界這棵發條的,非發條鳥莫屬。
  但我還是決定作為不能擰發條的不叫的抒發條鳥在夏空飛翔一陣子。在天上飛實際并非什么難事。一度升高之后,往下只要以适當角度翩翩然扇動翅膀調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覺之間,我的身体便掌握了飛天技術,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來。我以抒發條鳥的視角眺望世界。有時飛膩了,便落在哪里的樹枝上,透過綠葉空隙俯視家家戶戶的屋脊和街巷,俯視人們在地表疲于奔命蠅營狗苟的景觀。遺憾的是我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畢竟我從未看過擰發條鳥這一飛禽,不曉得它長有怎樣的形体。
  很長時間里——不知有多長——我得以一直是擰發條鳥。然而身為擰發條鳥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帶往任何別的地方。變成擰發條鳥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遠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須在這漆黑的井底完成。于是我不再當發條鳥,恢复本來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現已經3點多了。午后3時多。她把井蓋挪開半邊,頭上立時豁然,夏日午后的陽光甚是炫目耀眼。為避免損傷已習慣于黑暗的眼睛,我暫時閉起雙眼,低頭不動。只消想到頭上有光存在,我都覺得眼睛有淚花沁出。
  “喂,抒發條鳥,”簽原May說,“你可還活著,擰發條鳥?活著就應一聲呀!”
  “活著。”我說。
  “餓了吧?”
  “我想是餓了。
  “還我想是傻了?餓死可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喲。餓得再厲害,只要有水人就怎么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說。我的聲音在井下听起來甚是飄忽不定。想必聲音中含有的什么因反響而增幅的關系。
  “今早去圖書館查過了,”笠原May說,“有關饑餓与干渴方面的書我看了好多。曖,知道嗎,擰發條鳥,除了喝水什么都沒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國革命時候的事儿。”
  “嘔”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個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齒和頭發卻都沒有了,掉個精光。那樣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么滋味吧?”
  “想必。”我說。
  “沒牙齒沒頭發不要緊,只要有像樣的假發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活下去。”
  “晤,假發假牙技術比俄國革命那時候大大進步了嘛,應該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擰發條鳥,”簽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么?”
  “假如人永遠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紀,永遠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抖擻地活著,那么人還是要像我們這樣絞盡腦汁思這個想那個不成?就是說,我們或多或少總是這個那個想;沒完沒了吧?哲學啦心理學啦邏輯學啦,或者宗教、文學等等。如果不存在死這個玩藝儿,這些呷佩的思想呀觀念呀之類,也許就不會在地球上出現,是的吧?也就是說——”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來。沉默時間里,唯獨“也就是說”這句話猶被猛然拉斷的思維殘片,靜靜地懸在井內黑暗里。或許她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時間考慮下文。總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開口。她依然偏偏不動。墓地,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笠原May若想馬上結果我,一定輕而易舉。只消從哪里搬來大些的石頭,從上面推落即可。連推几塊,必有一塊打中我的腦袋。
  “也就是說——我是這樣想的——正因為人們心里清楚自己遲早沒命,所以才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在這里活著的意義。不是么?假定人們永遠永遠死皮賴臉地活著不死,又有誰會去認真思考活著如何如何呢!哪里有這個必要呢!就算有認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著急,心想反正時間多的是,另找時間思考不遲。可實際不是這樣。我們必須現在就在這里就在這一瞬間思考什么。因為明天下午我說不定給卡車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擰發條鳥說不定在井底餓死,是吧?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所以,為了進化,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死這個玩藝儿。我是這樣想的。死這一存在感越是鮮明越是巨大,我們就越是急瘋了似地思考問題。”說到這里,笠原May略一停頓。“暖,擰發條鳥!”
  “什么?”
  “你在那里在一團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約在那里怎么樣地死去廣
  我沉吟一下,“沒有,”我說,“我想我沒怎么想過死什么的。”
  “為什么?”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語气,嚴然對一個先天不足的動物說話,“喂,為什么沒想過?你現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對死亡喲!不開玩笑,真的!上次來不是說過了么,你是死是活全憑我一念之差。”
  “還可以推石頭。”
  “石頭?什么石頭?”
  “從哪里搬來大石頭,從上面推下來。”
  “那种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說。但對此計她好像興趣不大。“不說這個了!擰發條鳥,首先你肚子餓了吧?往下可餓得更厲害喲!水也要沒有的。難道那你也能不考慮死?不考慮才不正常哩,不管怎么說!”
  “也許真不正常。”我說,“不過我始終在考慮別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餓,也可能考慮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說离死還有兩三個星期嗎?”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說,“那個俄國佬能喝到水。他是個大地主什么的,革命時被革命軍扔進礦山一個廢棄的豎井里,好在有水滲出,他才舔著水好歹保住一條命。和你一樣周圍也一團漆黑。你沒帶那么多水吧?”
  “只剩一點點了。”我實話實說。
  “那,最好留著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喝。”笠原May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關于死,關于自己的死。時間還綽綽有余。”
  “你怎么老是叫我考慮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認真考慮死對你有什么好處?”
  “何至于!”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對我能有什么好處呢!我怎么會認為你思考自身的死對我有好處呢!那畢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無關系。我不過是出于興趣。”
  “好奇心?”我問。
  “晤——,是好奇心。人怎么樣地死啦,死的過程什么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話頭。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靜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涌來。我想抬頭上看,想确認能否看見笠原May在那里。然而光線太強,難免損傷我的眼睛。
  “喂,有話想跟你說。”我開口道。
  “說說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說,“我想是有的。原先一點也沒意識到。其實這几個月時間里,她雖和我一塊生活,卻一直在跟別的男人睡覺。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覺得必是那樣無疑。如今回想起來,很多小事都可以從這上面找到解釋。如回家時間逐漸變得沒有規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總是嚇一跳似的等等。可惜當時我沒能破譯這類信號。這是因為我相信久美子,以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來,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聲。
  “這么著,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离家出走。那天早上我們一起吃的早飯,然后她以跟平時上班一樣的打扮,只帶一個手袋和洗衣店打理過的襯衫裙子直接去了哪里。連聲再見也沒說,字條也沒留就消失了。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家里。久美子恐怕再不會回到這里回到我身邊來了,至少不會主動地。這點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塊走的?”
  “不清楚。”說著,我緩緩搖下頭。一搖頭,四周空气好像成了無感触的重水。“不過有那個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喪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喪气,還用說!不過下井倒不是因為這個,不是想逃避現實。前面說過,我需要可以一個人靜靜聚精會神思考問題的場所。我同久美子的關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樣誤人歧途的?這我還沒弄明白。當然也不是說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風順。畢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過二十偶然在一個地方相識進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沒有問題的夫婦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覺得我們基本上是一直風平浪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違。我想我是看漏了一個大問題。那里邊應該存在根本性錯誤。我就是想思考這個。”
  笠原May一聲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嗎?六年前結婚的時候,我們是想兩個人建設新的世界來著,就像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們有明确的藍圖,知道自己需求什么:房子不怎么漂亮也不要緊,只要能遮風擋雨只要能兩人相守就可以,沒有多余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們把事情想得极為容易和單純。哎,你可這樣想過——想去別的什么地方變成与現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當然想過。”笠原May說,“常那樣想。”
  “新婚時我們想做的就這么一件事。想從過去的自己自身當中解脫出來。久美子也是如此。我們想在那嶄新的世界里獲取与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為自己可以在那里開拓更适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動靜告訴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体重心,像是等我繼續下文。但我已再沒什么好說的了,已再想不起什么。水泥井筒中回響的自己語聲弄得我很覺疲勞。“我說的你可明白?”我問。“明白。”“你怎么看?”“我還是個孩子,不曉得結婚是怎么回事。”笠原May說,“所以,當然不曉得你太太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別的男人發生關系,并扔下你离家出走的。不過從你的話听來,覺得你好像一開始就有點把什么想錯了。暖,抒發條鳥,你剛才說的這些恐怕誰都沒辦法做到——什么建設新的世界啦,什么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這么想,即使自己以為干得不錯,以為習慣于另一個自己了,在那表層下也還是有你原來的自己——每有机會他就冒頭跟你打招呼,道一聲‘你好啊’。你怎么還不明白,你是別處制作的,就連你想對自己脫胎換骨的意念,也同樣是別處制作的。喂,抒發條馬,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不明白這個的确是大問題。所以你現在肯定是因此受到報复。報复來自各個方面,例如來自你想拋棄的這個世界,來自你想拋棄的你自身。我說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聲,兀自注視包圍自己腳前腳后的黑暗。我不知說什么好。“曖,擰發條馬,”女孩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將井口嚴嚴實實地蓋住。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輕響在黑暗中蕩開。估計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頭靠牆壁閉起眼睛。笠原May或許是正确的,我想。歸根結底,我這個人只能是由別處制作的。一切來自別處,又將遁往別處,我不過是我這個人的一條通道而已。
  喂擰發條鳥,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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