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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可是,克萊德在中央大道逛了一圈以后,馬上覺得這個地方跟他最近所熟稔的那個世界該有多么不一樣。這里的一切,在他看來,規模要小得多了。半個鐘頭前下車的那個火車站是那么小,那么死气沉沉,他一看就很明白壓根儿沒有多少車馬的喧囂聲。工厂區正好位于這座小城鬧市中心區對面,莫霍克河對岸,也不過是一片紅色和灰色的建筑物,偶爾才有一個煙囪森然矗立。那儿有兩座橋——相距五六個街區——跟市區連接起來——其中有一座橋直接通往火車站。這是一座路面寬闊可以通車的大橋,有一條有軌電車通過這里,然后沿著兩旁稀稀落落、點綴著商店和小小家園的中央大道轉彎而去。不過,中央大道上車輛、行人、汽車,倒是相當熱鬧。他下榻的這家飯店,臨街有一長溜大塊玻璃窗,窗后可以后到一些棕櫚樹和高大圓柱,以及散放其間的許多椅子。它的斜對面,是斯塔克公司的棉毛紡織品商場,規模很大,有四層樓,由白磚砌成,至少有一百英尺長,在它的明亮、有趣的櫥窗里,陳列著到處可見的一些眼下最時髦的模特儿。此外還有好几家大商店,一家普通旅館,几個汽車樣品間和一座電影院。
  他往前走啊走的,突然發現自己又走出了市區,置身于街道寬敞、濃蔭蔽日的住宅區。那一帶房子,不管是哪一幢,看來地面都很開闊,有草坪,一般還有一种舒适、靜謐和庄嚴的气派,甚至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幢房子還要有過之無不及。總之,他只是走馬看花地逛過了這座小城中心區以后,就覺得它別具一格,雖然區區一座小城的街道,卻也說得上富麗奢華了。那么多威風凜凜的鐵柵欄,兩旁栽上花的小徑,成片樹林子和一簇簇灌木叢,還有漂亮的豪華汽車,有的停放在門廊里,有的奔馳在戶外寬闊的大道上。鄰近有一些商店——离中央大道和商業中心區最近,這條寬敞、漂亮的大道就從這里開始——這些商店里,陳列著豪華、漂亮的商品,諸如汽車、珠寶、女用內衣、皮貨和家具,而且只有講究享受的有錢人才感興趣。
  不過,他的伯父和伯父的家,又在哪儿呢?是哪一所房子?在哪一條街上?是不是比他在這條街上見到的更寬大、更漂亮?
  他轉念一想,他非得馬上回去,上伯父那儿去報到。他還得找到工厂地址,大概是在河那邊吧,他也得上那儿看他去。見面時他該說些什么呢?舉止態度又該怎樣呢?伯父會給他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呢?他的堂兄弟吉爾伯特,是個什么樣儿呢?他對他可能會有什么個想法?伯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就提到過自己的儿子吉爾伯特。他沿著中央大道朝火車站往回走,沒有多久就來到了他正要尋摸的那家很大的工厂牆根前。這是一幢用紅磚砌成、高六層的大樓,差不多有一千英尺長。四面几乎都是窗子——至少最近增設的專做領子的那一部分是這樣。后來克萊德知道,老厂區已通過几座橋与新建的大樓連成一片。河沿著兩座厂房南牆,跟莫霍克河平行。他發現里佛街還有好几處大門,相距一百英尺以上——每一處都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工人把守——一、二、三號門上都標著“只准職工出入”——四號門上寫著“辦公處”——五、六號大門,看來是裝卸貨物專用的。
  克萊德徑直往辦公處大門走去,發現并沒有人攔阻他。他通過兩重轉門,走到坐在鐵柵欄后電話桌旁的一個接電話的女士跟前。鐵柵欄上有個小門——顯然是通向總辦公處唯一的一道門,而這道門就歸這位女士把守。她身子又矮又胖,三十五歲,長得一點儿都不好看。
  “您有什么事?”她一見克萊德就大聲問。
  “我要見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克萊德一開頭不免有些心神不安地說。
  “什么事?”
  “哦,我是他的堂兄弟。我的名字叫克萊德·格里菲思。這里是我伯父塞繆爾·格里菲思的信。我想,他會見我的。”
  他把那封信一放到她面前,發現她那相當嚴峻、非常冷淡的表情就一下子變了,變得与其說是和藹可親,還不如說肅然起敬了。她之所以對他產生很深印象,顯然不僅僅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他的儀態風度。她佻巧、好奇地開始仔細打量著他。
  “讓我看看他在不在呢,”她彬彬有禮地回答他,一面接通了吉爾伯特·格里菲思辦公室的電話。回話顯然是說: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現在很忙,不能打扰他;她也回話說:“來客是吉爾伯特先生的堂兄弟——克萊德·格里菲思先生。他還帶著塞繆爾·格里菲思先生的一封信。”隨后,她對克萊德說:“請坐吧。也許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馬上就接見您的。現在他正忙著呢。”
  克萊德注意到她說話時對他异乎尋常地恭恭敬敬,這是他一輩子都沒領受過的,因而感到异常激動。只要想一想,他就是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家的近親、堂兄弟啊!偌大的工厂!厂房有這么寬、這么長、這么高——他看清楚了——有六層樓。剛才他從河對岸走過,從好几個敞開的窗子里望見許多寬敞房間里許許多多姑娘和婦女在緊張地工作。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激動起來。因為,這幢大樓高高的紅牆,仿佛体現了活力和真正物質成就,這种成就在他后來簡直是無懈可擊。
  他兩眼望著這個接待室的灰色牆壁——里面一道門上有這么几個字:“格里菲思領子襯衫公司 總經理:塞繆爾·格里菲思 秘書: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心里納悶,真不知道厂里是什么個樣子,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冷淡呢,還是和气?友好呢,還是不友好?
  克萊德正坐在那儿沉思默想的時候,那個女人突然側過臉來對他說:“現在您可以進去了。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的辦公室在這一層樓最里面,是對著河邊的。里面每個職員都會指給你看的。”
  她欠了一下身子,仿佛要給他開門,但克萊德一望而知她的想法,就打她身邊匆匆走過。“謝謝你,不打扰你了,”他非常熱情地說,同時推開玻璃門,兩眼注視這個差不多有一百來個工人的房間——里面多半是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顯然都在專心干活。他們大多戴著綠色遮護罩。几乎人人穿著短的羊駝呢工作服,或則襯衫袖子上罩著防護袖套。年輕的女工,差不多個個都穿著整洁、漂亮的格子布衣服,或是工作時穿的套裙。這個大房間,中間不隔開,有許多白色圓柱。舉目四顧,都是辦公室,上面寫著厂內各部門負責人的名字——斯米利先生、拉奇先生、戈特博伊先生、伯基先生。
  接電話的女士說過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辦公室在最后一間,克萊德毫不猶豫地沿著有鐵柵欄的過道徑直往前走去,只見一個半敞開著的門上寫著:“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秘書”。他遲疑了半晌,心里真不知道該進去呢,還是不進去,隨后才輕輕敲了一下門,馬上听見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喊道:“進來。”克萊德就走了進去,迎面看見一個年輕人,個儿也許比他矮小些、年紀稍微大些,當然頭腦比他要冷靜、精明得多——總之,正好就是克萊德夢想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年輕人——精通管理業務,顯然很威嚴,很能干。克萊德馬上發覺,他身穿一套淡灰色長條子西服,因為春天快要到了。他的頭發顏色比克萊德淡一些,從太陽穴和額角往后梳去,而且搽得油光珵亮。克萊德一開門,就覺得他那明亮、澄澈、淡藍色眼睛,仿佛鑽孔似的盯住自己。他戴著一副只在辦公時才戴的大型角質邊框眼鏡。那對透過鏡片窺探著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克萊德仔細打量一番,從他的鞋子一直到他手里拿著的圓形棕色呢帽。
  “你——大概就是我的堂兄弟吧?”克萊德走上來、一站住時,他冷冰冰地說——嘴邊露出當然不太友好的微笑。“是啊,我就是,”克萊德回答說。這种故作鎮靜、乃至于冷冰冰的接見,不由得使他掃興和困惑不解。他頓時覺得,眼前這家大工厂,伯父畢竟是以其非常卓越的才干建起來的,他可不能象自己尊敬伯父那樣尊敬他的堂兄。他內心深處倒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至多只不過是這個大厂商的繼承人,別的沒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由于他父親的才干,他壓根儿沒法神气活現,擺出一副頂頭上司的架子來。
  可是,克萊德要求在這里得到器重,本來就是毫無特別理由,同時也無足輕重。而他對人們可能做到的一切,卻是非常感激的。所以,他早就覺得深深地欠了人情債,就竭力陪著一副奉承討好的笑臉來。殊不知吉爾伯特·格里菲思似乎一下子把這副笑臉當成一种傲慢無禮的標志,對此斷斷乎不能容忍,再說,克萊德只不過是一個堂兄弟,況且還是一個向他父親懇求幫助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父親不怕麻煩,對自己侄子發生興趣,并使吉爾伯特毫無選擇的余地,所以,他便一面繼續譏刺地笑著,心中暗自琢磨堂兄弟,一面說道:“我們都是這樣認為,你在今、明兩天會來的。一路上很愉快嗎?”
  “哦,是的,很愉快,”克萊德回答說。這一問讓他心里感到有點儿別扭。
  “這么說,你很想學做領子這一行,是嗎?”瞧他那語調和態度,簡直已是大大地降貴紆尊了。
  “我當然很想學點本領,赶明儿好歹讓我也能出人頭地,”克萊德和顏悅色地回答說,心想盡可能撫慰一下這位堂兄弟。
  “哦,我父親已把他在芝加哥跟你的談話說給我听了。不過,從他的話里,我覺得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是沒有實際經驗。比方說,管帳你就不懂,是不是?”
  “是的,我不懂,”克萊德有些遺憾似的回答說。
  “你也不會速記,或是類似這樣的工作吧?”
  “不會,先生,我不會。”
  克萊德說話時,深感自己不論在哪個實際知識領域都是嚴重缺少訓練,頗有切膚之痛。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兩眼直瞅著他,仿佛在說,從本公司的觀點來看,他簡直是一點儿用處都沒有的。
  “哦,我看,你最好是,”吉爾伯特接下去說,好象只是此刻作出這樣決定,事前父親并沒有對他作出過明确指示似的,“先到防縮車間去工作。本厂產品制造過程是從那里開始的,你不妨從頭學起就得了。我們先讓你在下面試試看,往后了解清楚了,給你再作安排。你要是多少熟悉辦公室的工作的話,也許這里就用得著你了。”(克萊德一听這話,臉就一沉。這表情立即被吉爾伯特所察覺并使他感到高興)“不過,無論你做什么事,這一行的實際方面學會了,同樣也好嘛。”他冷冰冰地找補著說,壓根儿不想安慰克萊德,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他見克萊德沒有吭聲,又接下去說:“我看,你上這儿來工作以前,最好先在什么地方安頓下來。你還沒有租好房間,是吧?”“沒有,我是中午火車才到的,”克萊德回答說。“一路上有點髒,需要洗一洗,因此,我就借宿在一家旅館。我想過后另找個地方。”
  “那敢情好啊。不過,你自己不用去找了。我會關照總務給你找一家好的寄宿舍。本城的情況他可比你熟悉。”這時,吉爾伯特心里想克萊德畢竟是近親、堂弟,讓他隨便住在什么地方總是不很合适。同時,他也非常擔心,生怕克萊德會以為吉爾伯特家對自己住在哪儿也很關注似的。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最后,他暗自尋思,既然自己輕而易舉地已把克萊德安排好、控制住了,克萊德便不論在吉爾伯特家里,還是在他父親,以及所有在厂里工作的人心目中,都不會得到非常器重了。
  他伸手摁了一下桌上一個電鈕。一個身穿綠格子布衣服、正經八百、沉默寡言的姑娘走了進來。
  “請惠甘先生來一趟。”
  她告退后不一會儿,走進來一個中等身材、惴惴不安,但身体相當結實的人。瞧他那副神气仿佛心情緊張到了极點。他大約四十歲——從來俯首听命,唯唯諾諾——這時好奇而疑惑地東張西望著,好象心中納悶,不知哪儿又出了新的差錯。克萊德馬上發覺,此人的頭總是朝前耷拉著,當他的眼睛抬起來的時候,那神情仿佛他真的不敢仰望他的主子呢。“惠甘,”年輕的格里菲思威風凜凜地開口說,“這位是克萊德·格里菲思,是我的堂弟。你記得前次我跟你談到過他吧。”
  “是的,先生。”
  “這樣吧,他暫時分配到防縮車間。你不妨先給他說說該怎么做。隨后,你最好讓布雷莉太太告訴他上哪儿能找到一個房間。”(所有這一切,吉爾伯特和惠甘在一周前就已經談定了,可他現在說起來,就象他此刻出的主意似的。)“還有,你最好讓考勤員把他的名字登記入冊,從明天上午算起,明白了嗎?”
  “是,先生,”惠甘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就是這些嗎?”
  “是的,就是這些,”吉爾伯特神气活現地結束了這場談話。“你跟惠甘一塊去,格里菲思先生。一切他都會關照你的。”
  惠甘側過身去對克萊德說:“跟我一塊走,格里菲思先生,”克萊德發覺此人說話很客气——盡管堂兄對自己顯然持屈尊俯就的態度,惠甘一走出辦公室,克萊德就跟在他后面。年輕的吉爾伯特馬上精神奕奕地掉過頭去辦公,一面還直晃著腦袋。這時,他認為:論智力,克萊德也許只不過跟大酒店里侍應生不相上下。要不然他又干嗎上這儿來。“我真不知道他想在這儿做些什么?”他繼續想道,“他又打算在這儿得到些什么呢?”
  克萊德跟在惠甘后頭邊走邊想: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地位,可真了不起啊。他無疑是來去全憑自己高興——來得遲,走得早,而且在城里什么地方,跟他的父母姐妹住在一幢很漂亮的府邸里——那是不消說了。可是他自己呢——吉爾伯特的堂兄弟,富翁塞繆爾·格里菲思的侄子,此刻被打發到這家大厂一個极小的部門去干活。
  到了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視听范圍以外的地方,克萊德已被這家大厂的种种景象和聲響所吸引,他的心情倏然為之一變。就在這同一層樓上,他剛走過的寬大的辦公室的另一邊,有一個更大的房間,里面堆滿了一排排箱子,每排箱子之間只留出寬不足五英尺的過道。据克萊德看見,箱子里有大量領子,依照尺碼大小,分裝在小紙盒里。這些箱子有時由裝卸工用大型木板車從裝盒間把許多裝盒的領子推到這儿,再把箱子裝得滿滿的;也有時定貨員推著裝盒的小車進來,依照他們手里拿的清單副本來取貨,一下子就全給提空了。
  “我說,也許你以前沒有在領子工厂工作過吧,格里菲思先生?”惠甘先生一到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看不見的地方,多少就有點儿精神了。克萊德頓時發覺自己被尊稱為“格里菲思先生”了。
  “哦,沒有,”他連忙接話說。“過去我從沒有在這么一個地方工作過。”
  “我說,大概你很想逐步了解清楚本厂產品的全部制造過程吧。”他一邊說話,一邊興沖沖走過一條長長的過道,但是克萊德注意到此人狡黠的目光正在到處掃視著。
  “我可巴不得這樣,”克萊德回答說。
  “是啊,雖然有人說這可沒有什么好學的,其實,真的學起來可也真不易呀。”他打開另一道門,穿過一個陰暗的過道,走進另一個房間,那里就象剛才所看見的,箱子碼得高高的,每個箱子里頭都裝著一卷卷白布。
  “你既然先從防縮車間做起,就得對這個東西了解一些。領子和里子,就是用這個東西做的。它叫做坯布。每一卷布都是坯布。我們把這些坯布送往地下室,先要落水防縮,因為不防縮是不能就這樣去剪裁的。要不然,領子裁好之后都會皺縮的。不過,赶明儿你自己就會明白的。我們要把這些東西浸濕泡透,然后再把它們烘干。”
  他嚴肅地往前大步走去,克萊德再一次感到自己在這個人的心目中絕對不是做一名普通工人。他不時使用那個格里菲思先生的尊稱,他認為克萊德愿意了解清楚產品全部制造過程的想法,以及他屈尊俯就不厭其煩地介紹了坯布的性質——所有這一切,早已使克萊德确信:惠甘就象看待一個至少應該受到相當尊敬的人那樣來看待自己了。
  克萊德跟在惠甘后面,心里暗自琢磨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他們在第三個過道盡頭下了樓,突然來到一個偌大的地下室。在這里,借著長長的四排令人耀眼的燈光,他方才看清楚一排排瓷缸或是瓷槽,其長度和房間相同,頭尾相接,從這儿牆根一直延伸到那儿牆根。浸泡在這些瓷缸里的,就是剛才他在樓上看見的大批坯布,瓷缸里顯然都是熱气騰騰的開水。就在一排排瓷缸的南北兩頭,跟這些瓷缸并排架設著与這個房間全長一百五十英尺相同的一長溜、一長溜巨大的烘干架,或是活動鋼骨台架,四周圍都有滾燙的蒸汽管道,這些烘干架中間滾軸上,就象懸燈結彩似的挂著許許多多坯布,以充分利用四周圍蒸汽管道,但象上面所說的那樣,一卷卷都打開,濕漉漉地垂挂在那儿,通過滾軸從地下室的東頭向西頭緩緩移動。克萊德看到,坯布移動時,棘輪吊杆就發出吱吱嘎嘎的噪聲。這些棘輪吊杆可以自動轉動,把長長的坯布從東頭緩慢地送到西頭。坯布就在移動過程中烘干了,并在西頭烘干架自動卷起來,在一根木軸上又成為一卷卷形狀,隨后由一個年輕小伙子專門負責把它從這些活動台架上“卸下來”。克萊德看見一個年輕小伙子從西頭這些軌道上把兩卷布一塊卸下來;而在東頭,另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人正在“投料”。那就是說,此人把已經浸泡過的、濕漉漉的坯布,一頭搭在緩緩移動中的挂鉤上,看著坯布慢慢地、一絲不錯地全部展開,舖在烘干架上,沿著整個軌道向前伸展過去。一俟坯布完全通過了,再把另一卷坯布搭在挂鉤上。
  在地下室中央,每兩排瓷缸中間,有很多轉動著的脫水机,亦即烘干机。坯布在瓷缸里浸泡二十四個小時以后,就一堆堆碼在那里,由脫水机盡量把水分吸出來,然后再把它們舖開在烘干架上。
  開頭,克萊德只知道這個房間外部環境特點——它的噪聲、熱度、蒸汽,以及十几個成年人和小伙子在各個工段忙活的勁儿。他們個個穿著無袖襯衫、舊褲子,腰里扎一根帶子,沒有襪子的腳上穿一雙帆布面、樹膠底運動鞋,沒有一個例外。這樣穿戴,顯然是滿屋子里有這么多的水和潮气,以及這么炎熱逼出來的。
  “這是防縮車間,”他們一走進去,惠甘就這樣說。“說真的,這儿沒有別的車間舒服,不過,本厂產品制造過程,卻是在這儿開始的。凱默勒!”他大聲喊道。
  走過來一個身体矮胖、胸脯厚實的人,長著蒼白的圓臉膛,身穿一條皺巴巴的髒褲子、一件無袖法蘭絨襯衣。如同惠甘在吉爾伯特面前,此人在惠甘面前也顯得必恭必敬。
  “這位是克萊德·格里菲思,是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的堂兄弟。上星期我跟你說到過他,你記得嗎?”
  “記得,先生。”
  “他先從這儿做起。明儿早上他就來。”
  “是,先生。”
  “最好把他的名字記入花名冊。他根据通常規定的時間開始工作。”
  “是,先生。”
  克萊德發覺,惠甘先生的頭昂得比剛才更高了,話儿說得更堅決、更威嚴。現在看來他就象是主人,而不是下屬了。“在這里,早上七點半開始干活,”惠甘先生繼續對克萊德說,“不過,大伙儿來得總要早一些——大約在七點二十分左右,好有時間換衣服,來到机器跟前。”
  “現在你要是樂意的話,”他找補著說,“趁你還沒有走,凱默勒先生可以把明天你應該做的事情告訴你。這樣也許可以省一點儿時間。不過,你不妨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說。反正對我都是無所謂的。只不過你要是在五點半左右到大門口接電話小姐那里,我就會派布雷莉太太到那里去。我想,她可以領你去看一看你的房間。我自己不會去了,但你不妨向接電話小姐打听一下布雷莉太太就得了。她會知道的。”他掉過身來,找補著說:“哦,我得先走了。”
  他點一點頭以示告別,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了。這時,克萊德才開口說:“哦,我實在非常感謝您,惠甘先生。”他并沒有答話,只是稍微抬起一只手,冷冰冰地擺了一下就走了——打從兩排瓷缸中間走向西頭的出口處。這時,凱默勒先生,依然心神緊張不安,顯然帶著敬畏的神色,開始說道。
  “哦,講到你的工作嘛,那你可不要著急,格里菲思先生。明天你開始上班,我只叫你把坯布從上面卸下來。不過,要是你找得到舊衣服,還是穿上的好。象眼前這樣的衣服,在這儿是穿不了多久的。”他兩眼古里古怪地直瞅著克萊德身上那套非常洁淨、但又不太昂貴的衣服。他對待克萊德的態度,很象對待惠甘那樣,可以說半信半疑和稍感敬畏,极端尊敬和私下里又有些犯疑摻雜在一起,而這种怀疑心理,只有隨著時間推移才能加以解決。在這里,一個姓格里菲思的人,顯然非同小可,哪怕他僅僅是一個堂兄弟,而且可能還不是有錢有勢的親戚十分歡迎的人。
  克萊德看到地下室之后得到的印象,跟自己原來對伯父這個厂的种种夢想大相徑庭,就有點儿惱火了。他在這儿見到的那些年輕人和成年男子,依他看,一望可知比他原先想象要粗野得多——論才智和机警,跟聯誼俱樂部和格林-戴維遜大酒店那些侍應生相比,更要差遠了。最精的是,他覺得他們更加低三下四、更加狡黠、更加愚笨——說真的,不過是些机器罷了。克萊德還發覺,他和惠甘先生一進去的時候,他們假裝沒看見,實際上對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說實話,他和惠甘先生已成為他們偷偷地觀察的中心人物。他們如此愛惜衣服与切合實際的作風,又給了他原先以為這儿工作該有多么高雅的想法以致命打擊。他就是因為過去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如今不能在辦公室里,或在樓上擔任什么工作,該有多么不幸啊。
  他跟著凱默勒先生往前走,凱默勒先生不厭其煩地跟他說,這些是瓷缸,坯布都要浸泡在里面過夜——這些是脫水烘干机——這些是台架式烘干机。隨后,凱默勒先生關照克萊德可以走了。這時才三點鐘。
  克萊德從最近的一道門走了出去,心里一想到自己能在這家大公司做事,自然深感高興。同時,他又擔心自己能不能讓凱默勒先生和惠甘先生感到滿意。要是不能呢?或者說,這一切他要是受不了呢?這活儿實在不輕啊。他暗自尋思,好吧,反正最糟的話,他還可以回芝加哥,或是,比方說,到紐約去,另謀工作。
  不過,塞繆爾·格里菲思為什么沒有親自接見他,歡迎他呢?這位年輕的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為什么對他一個勁儿冷笑呢?這個布雷莉太太,又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他上這儿來,是不是明智之舉?現在既然他已到了這儿,格里菲思一家人肯不肯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就這樣一邊想,一邊順著還有一些別的工厂的里佛街往西走去,隨后又朝北走過一些街道,那儿工厂更多了——有制造馬口鐵的,編織柳藤的,還有一家制造真空吸塵器的大厂,一家地毯織造公司等等。后來,他闖進了一個可怜的貧民窟,雖然很小,可是,他在芝加哥或是堪薩斯城郊外都沒看到過這种景象,使他心中感到激憤与壓抑,因為這里居民的貧窮与粗魯,以及社會地位低下,這一切他覺得全都体現出了社會的不幸。于是,他就馬上折返,走過西邊一座橋,又過了莫霍克河,來到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地區——這一帶的房子,同他去工厂前不胜羡慕過的那些房子一樣。再往南走,又來到那條兩旁有樹的寬闊的大街——就是他剛到此地時觀賞過的——單就這條大街的外觀,就一望可知是萊柯格斯主要的住宅區。路面很寬敞,舖得很講究,兩旁都是一排排令人矚目的府邸。他馬上對住在這條街上的人發生惊人的興趣,因為他立時就想到,他伯父塞繆爾·格里菲思必定是住在這條街上。這里府邸差不多都是法國式、意大利式,或是英國式的,而且是集各個時代最佳式樣的大成,雖說這些玩意儿克萊德都是一竅不通。
  這些府邸美麗、寬敞,給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他還是往前走去,而且還不時東張西望,被這种高門鼎貴的情景深深激動,心想真不知道自己伯父究竟住的是哪一座府邸。每天早上,他的堂兄吉爾伯特從這類府邸步出大門時,想必是夠神气活現的。
  不一會儿,他就在一座府邸前停步不前,看到宅園里有樹木、有小徑,花壇新近整修過,雖然眼前花朵還沒有吐蕊。屋后有一大間汽車房,左邊有一座大噴泉,噴泉中央,有一個小孩雙手抱著一頭天鵝。屋子右側有一頭鐵鑄的公鹿,被几只鐵鑄的狗緊追不舍。這座府邸原是仿照古老英國形式而又稍有變异建成,富有一种庄嚴的气派,他不由得艷羡不已,乃至于完全傾倒,便開口問一個過路行人——一個衣衫襤褸、好象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先生,您知道這是誰家的公館?”那個人回答說:“怎么你不知道?這是塞繆爾·格里菲思的府邸啊。此人就是河對岸制造領子的大工厂的老板。”
  克萊德身子馬上震顫一下,好象被澆上了一陣涼水似的。是他伯父的!他的府邸!那末,屋后汽車房前停著的,就是他的汽車中的一輛。透過汽車房敞著的門,還看得見另外一輛呢。
  是的,在克萊德還沒有成熟的、實質上愚昧混沌的心靈里,突然一下子触發了他類似玫瑰、芳香、色彩和音樂的奇思遐想。多美!多豪華!在他自己家里,有哪一位做夢都不會想到他伯父過著如此的生活!如此富麗堂皇!可是回過頭來,看看他自己的父母,卻是那么可怜——那么窮愁潦倒,如今正在堪薩斯城沿街傳道,在丹佛當然也是這樣。經辦一個傳道館!雖說這個巨富之家迄今還沒有一個人出面接見過他,除了他那個冷冰冰的堂兄(而且還是在工厂里),如此無動于衷地指派他去干這种下賤的工作,即使這樣,他依然感到揚揚自得。反正說到底,他不是也姓格里菲思嗎?他還是萊柯格斯兩個大人物的名正言順的堂兄弟和親侄子嗎?但不管怎么說,如今他已開始為他們干活了。難道說這不意味著——等待著他的,將是比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更好的前途嗎?只要想一想:萊柯格斯城的格里菲思是何許人也,而在堪薩斯城——或是比方說,在丹佛吧——那里的格里菲思,又是何許人也。真有天壤之別啊!這事可非得想方設法隱瞞起來不可。想到這里,他馬上又垂頭喪气了,因為,万一此地的格里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們的一些朋友或是職員——現在要調查他的父母和他的過去,那該怎么辦?老天爺哪!堪薩斯城那個小女孩慘死案啊!他父母顛沛流离的悲慘生活啊!還有愛思達啊。他馬上滿臉愁云,他的夢想正在化為烏有。他們要是突然猜到了呢!?他們要是突然發覺了呢!?
  哦,見鬼去吧——他到底算什么人呢?說真的,他又算得上什么?一旦他們知道了他干嗎要投奔這里來,那么,他能指望從這么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得到些什么呢?
  克萊德掉過頭去,原路折回。他心里有些懊惱,有些沮喪,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完全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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