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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時,一個女佣人進來說,晚飯准備好了,吉爾伯特立時起身走了。一家人也都站了起來,格里菲思太太問女佣人:“貝拉來過電話沒有?”
  “沒有,太太,”女佣人回答說,“還沒有呢。”
  “那就告訴特魯斯黛爾太太打電話到芬奇利家去,看她在不在那儿。你跟她說是我說的,要她馬上就回家。”
  女佣人走了出去,大家都朝客廳后邊西頭的餐廳走去。克萊德發現,這里也是陳設華麗,全部淡褐色調,中間擺一張胡桃木雕的長餐桌,顯然在特殊喜慶節日才使用的。長桌子四周都是高靠背椅子,點燃一盞盞位置擺得非常勻稱的枝形燭台。長餐桌對面,有一個天花板雖低但很寬敞的圓形凸室,可以望得見南花園。里面還有一張可供六人就餐的小餐桌。他們就在這個凸室里吃晚飯,這是克萊德始料所不及的。
  克萊德好歹心情平靜地坐了下來,就得不斷回答問題,主要有關他家里生活情況,過去怎么樣,現在又怎么樣?他父親多大歲數?他母親呢?遷至丹佛以前,他們住過哪些地方?他有几個兄弟姐妹?他姐姐愛思達有多大了?她在做什么工作?還有別人呢?他父親喜歡經營旅館嗎?他父親在堪薩斯城是干哪一行的?他們一家子住在那里已有多久了?
  在塞繆爾·格里菲思和他太太一本正經地提出這一連串問題的壓力下,克萊德真的感到有點窘困不安。從克萊德躲躲閃閃的回答看來,特別是談到他家在堪薩斯城的生活時,他們倆都發覺某些問題使他感到很窘,使他惴惴不安。他們當然都歸咎于他們這個親戚委實太窮了。塞繆爾·格里菲思問:“依我看,你离開學校后,就開始在堪薩斯城干旅館這一行,是不是?”克萊德一下子臉紅了,心里就想到了偷車的事,還有他受的教育确實太少了。當然羅,他最不愿這里的人知道自己在堪薩斯城旅館業——尤其是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干過活。
  多虧這時門開了,貝拉走了進來,后面還有兩位姑娘陪著。克萊德一看就知道她們都是屬于這個圈子里的人。瞧她們跟最近使克萊德心蕩神移的麗達和澤拉相比,該有多么不一樣啊。當然羅,在貝拉怪親昵地招呼家里人以前,克萊德并不知道她就是貝拉。至于另外那兩位——一位是桑德拉·芬奇利,貝拉母女倆時常提到她——她是克萊德從沒見過的那么漂亮、自負而又可愛的一個姑娘——跟他過去認識的任何姑娘相比,迥然不同,而且高雅非凡。她穿一套剪裁非常講究的衣服,再配上一頂淺黑色小皮帽,誘人地低拉到眼梢上,顯得更美了。她脖子上套著一條同樣顏色的皮帶,一手牽著用皮繩子拴住的一只法國种牛頭犬。胳臂上搭著一件很講究的灰底黑方格子外套——不大顯眼,倒是有些象很時髦的男式外衣。在克萊德眼里,她是他迄今為止所見到過的最可愛的女性了。是的,她就象一股電流,一下子貫穿他全身上下——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灼痛——產生一种心中懸渴一時難以得到滿足的异樣痛感——真是恨不能馬上得到她,可又惱人地感到自己命里注定得不到,哪怕是她回首時迷人的一瞥。這就象在折磨他,可又使他如痴似醉。他一忽儿恨不得閉上眼睛,不去看她——可一忽儿又想看她個不停——他真的被她迷住了。
  可是,桑德拉是不是看到了他,開頭一點儿都看不出來,她只是沖她的小狗在大聲吆喝:“喂,比斯爾,你要是不老老實實,我就把你拖出去,拴到門外邊。唉,它要是再不老實的話,我說,我在這儿也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小狗看到一只小貓咪,就使勁掙脫著要過去。
  桑德拉身邊是另一位姑娘,克萊德對她并不那么喜歡,可她有自己的特點,如同桑德拉一樣漂亮,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也許同樣誘人。她是一位肌膚白皙的女郎——一頭金色鬈發——一雙明亮的杏圓形的灰綠色眼睛,一個小貓咪似的优美纖小的身段,還有一种象小貓咪似的悄沒聲儿的神態。她一走進來,馬上斜穿過房間,來到格里菲思太太坐著的桌子跟前,緊偎著她,一下子就象小貓咪那樣興沖沖,低聲耳語道。“哦,您好,格里菲思太太?又見到了您,我簡直太高興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來這儿,可不是嗎?不過,那是因為媽媽和我全都出門去了。她和格蘭特至今還在奧爾巴尼哩。我在蘭伯特家碰巧遇見貝拉和桑德拉。我說,今儿個你們一家人安安靜靜地吃晚飯,是不是?您好,麥拉?”她一面招呼麥拉,一手從格里菲思太太肩膀上伸過去,熟不拘禮地碰了一下麥拉的胳膊,仿佛僅僅表示一下客套罷了。
  依克萊德看,三個姑娘里頭,桑德拉最迷人。這時,站在桑德拉旁邊的貝拉正大聲嚷道:“哦,我遲到了。對不起,媽和爹。就饒了我這一回,好嗎?”隨后,她好象是剛剛看到克萊德似的,雖說她們一走進來,他便站起來,而且直到此刻還站立在那里。她就象她的女友一樣,半似嘲笑、半似客气地停頓不語。克萊德本來對類似這樣高傲的神態,乃至于优渥的物質生活特別敏感,還在等著人家介紹時候,早就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因而心里慌了神。他覺得,年輕貌美,再加上這樣顯赫的社會地位,不啻是女性的最大胜利。論漂亮,霍丹斯·布里格斯盡管都不如這里任何一個姑娘,但她照樣能叫他為之傾倒,更不用談麗達了,由此可見:只要是漂亮的女性,不論优點如何,對他都具有吸引力。
  “貝拉,”塞繆爾·格里菲思看見克萊德還站立在那里,便慢條斯理地說:“這是你的堂兄,克萊德。”
  “哦,是啊,”貝拉回答說,馬上就發覺克萊德的樣子酷肖吉爾伯特。“您好?媽對我說您這兩天要來看我們。”她伸出一兩個手指頭,隨后側過身去,面對著她的兩位女友說:“這是我的朋友——芬奇利小姐、克蘭斯頓小姐,格里菲思先生。”
  這兩位姑娘鞠了一躬,瞧她們倆都是极不自然,拘泥虛禮,同時又直勾勾地非常仔細地把克萊德上下打量了一番。“哦,他真的活脫脫象吉爾,可不是嗎?”桑德拉對緊接著她的伯蒂娜低聲耳語道。伯蒂娜回答說:“再象也沒有了。不過說真的,他長得好看得多,是嗎?——好看得多。”
  桑德拉點點頭。首先,她高興地注意到:克萊德比吉爾伯特要好看得多(她不喜歡貝拉的哥哥)——其次,他顯然對她一見傾心。她認為這是應該如此,她一向就是這樣讓不少年輕人一見鐘情。不過,看到克萊德老是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她,她就認為,至少暫時用不著再留意他了。要征服他,太容易了。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對這些不速之客,事先是沒有預料到的。她對貝拉在此刻介紹她的女友,也不免有點儿生气;因為這么一來,馬上就引起克萊德在這里的社會地位問題。她就建議說:“你們兩位最好還是把衣服撂下,先坐下來,好嗎?我馬上叫納丁在這一頭再擺上兩只盤子。貝拉,你坐在爹旁邊,就得了。”
  “哦,不,不必了。”她們回答說,“不,真的,我們該回家去了。我在這儿只待一會儿就走,”桑德拉和伯蒂娜都這么說。不過,她們現在既然來了,看到克萊德确實挺漂亮,她們就恨不得了解清楚他在上流社會里(要是他常去的話)是不是紅得發紫的人物。她們倆心里都明白: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在某些場所遠不是很受歡迎的,比方說,她們倆就不喜歡他,盡管她們倆很喜歡他的妹妹貝拉。象這樣的兩個自尊心很強的美人儿覺得,吉爾伯特這個人太自信,太固執,有時也太瞧不起人了。而克萊德呢,如果從他的外貌來看,至少他要比較隨和一些。只要事實證明他是平等的一個成員,或者說格里菲思一家人都這樣看法,那末,他當然可以被當地上流社會所接受。可不是嗎?反正不管怎么說,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錢,也很有意思。可是,她們上面這個想法,几乎一下子就得到了回答,因為格里菲思太太好象故意向伯蒂娜點明似的說:“格里菲思先生——是我們的侄子。他從西部來這里,看自己能不能在我丈夫的厂里尋摸個位置。他這個年輕人,就得靠自個儿闖出一條路來。我丈夫心眼儿太好,就給了他一個施展才能的机會。”
  克萊德一下子臉漲紅了,因為這段話顯然告訴他:他在這里的社會地位,無可比擬地低于格里菲思一家人,或是這些姑娘們。同時,他還注意到,在只對有錢有勢年輕人感興趣的伯蒂娜·克蘭斯頓的臉上,好奇心一下子變成完全漠不關心。另一方面,桑德拉·芬奇利決不象她的女友那么注重實際,盡管她在跟她相仿的這撥人里處于更為优越的地位——她畢竟出落得更為迷人,而她的父母則比克蘭斯頓更加殷富——她還是再次仔細端詳著克萊德,臉上分明表達出了她心中深為惋惜的看法。說實話,他是太漂亮了。
  塞繆爾·格里菲思特別疼愛桑德拉。(他不喜歡伯蒂娜,正如格里菲思太太也不喜歡她,認為她太淘气,太佻巧。)塞繆爾·格里菲思向桑德拉招呼說:“來吧,桑德拉,把你的小狗拴到餐廳的一只椅子上。過來,坐在我身邊。把你的外套扔到那椅子上。這里給你留著空座,”他隨手就指給她看了。“可我怎么也不能坐了,塞繆爾大叔!”桑德拉大聲說,顯得熟不拘禮,但又有些嗲聲嗲气,很想用這种矯揉造作的親熱勁儿來討好主人。“現在已經很晚了。再說,比斯爾也不會老老實實的。說真的,伯蒂娜和我該回家去了。”
  “哦,是的,爸爸,”貝拉馬上說了一句,“昨天,伯蒂娜騎的馬蹄子上扎了一顆釘子,今天一條腿就瘸了。格蘭特和他爸爸全都不在家。她想問問您,看看怎么辦才好。”
  “哪一條腿瘸了?”格里菲思很關心地問。這時,克萊德趁机又繼續把桑德拉盡可能仔細地端詳一番,暗自思忖:她啊多么迷人——小小的鼻子,有點儿往上翹——上唇又俏皮地往上拱起。
  “左前蹄。昨天下午,我在東金斯頓路上溜馬。杰里丟了一塊蹄鐵,肯定扎進一根刺了,可是約翰怎么也找不出來。”
  “扎了釘子以后,你還騎了多久?”
  “一路騎回來,我想大概有八英里吧。”
  “哦,你最好還是讓約翰給它先敷些藥膏,包扎好,再去請獸醫看看。馬儿包管沒事,你放心好了。”
  她們倆并沒有要走的跡象。暫時被撇在一旁的克萊德卻在暗自尋思,想必在這儿上流社會里一定是輕松愉快的。看來在這儿人們個個都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所談論的,不外乎是:他們正在蓋的房子呀,他們騎的駿馬呀,他們遇到的朋友呀,他們准備去玩儿的地方呀,以及心中在想的那些賞心樂事呀,如此等等。還有那個剛才离座的吉爾伯特,跟一撥年輕人開汽車上哪儿玩去了。還有貝拉,他的堂妹,就在這條街上漂亮的府邸跟這些女孩子在閒聊天;可他,克萊德,卻關在柯比太太寄宿舍三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墾,無處可去。每星期就靠這十五塊美元糊口。明天一早,他還得照常上工厂地下室干活去,而這些女孩子一起床,心里就在琢磨怎樣更痛快地去尋歡作樂。而在丹佛,他的父母則在慘淡經營他們的那個小小寄宿舍和傳道館——在這里他甚至都不敢据實相告。
  驀然間,這兩位小姐說非走不可,她們也就走了。這時又只剩下他和格里菲思一家人在一起——他覺得在這里很不合适,備受怠慢。因為塞繆爾·格里菲思跟他太太和貝拉——反正麥拉除外——好象只讓他開開眼界,看看那個不屬于他的上流社會;同時,又因為他窮,他也就不可能躋身進去——盡管他多么夢想要結交這樣几位了不起的姑娘。他心中馬上感到悲哀——非常悲哀——他的眼睛、他的心緒,是那么陰郁,不僅塞繆爾·格里菲思注意到了,就連他太太跟麥拉也都注意到了。只要他能夠進入這個上流社會,找到出路,該有多好。可是,就在這一家人里,除了麥拉,沒有一個人体察到他在目前的處境很可能感到孤單,心情沮喪。因此,當大家都紛紛起身,回到那個大客廳時(塞繆爾則在呵責貝拉回家太晚,老是讓全家人等著她吃晚飯),麥拉走到克萊德身旁說:“我說,不管怎么說,你只要在這儿再待一會儿,也許就會比現在更喜歡萊柯格斯。這一帶有不少地方,挺好玩的,可以去看看——有湖泊,還有艾迪隆達克斯山脈也不太遠,在北面約莫七十英里的地方。到夏天,我們一家人都到格林伍德湖別墅去,我相信,爹和媽說不定歡迎你有時候也去玩玩。”
  她父母是不是真的請克萊德去別墅消暑,她也遠不是那么有把握,不過,她覺得,在當前這种場合,不管怎么樣,此刻應該跟克萊德這么說的。經她這么一說,他覺得跟她在一起比較自在,所以只要不怠慢貝拉和她家里其他一些人,就盡管跟她多說說話儿。將近九點半光景,他突然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很不合适,也很孤單,所以就站起身來說,他該走了,明儿一早他還得早起。告別時,塞繆爾·格里菲思領他到正門口,送他出門。到這時,老格里菲思如同在他之前的麥拉,也覺得克萊德長得相當漂亮,只不過因為窮,從今以后很可能不僅受到他家里人,而且會受到他自己的忽視,于是,在告別時,為了褒獎一下克萊德,就說了几句挺好听的話:“出來走走很好,可不是嗎?等著瞧吧,春天一到,威克吉大街這才更美。以后嘛,”他抬頭仿佛望著天空尋摸什么似的,吸了一口四月底新鮮的空气說,“過几個星期,我們一定要請你再來。那時候,所有的樹上已是繁花似錦,你就可以看到,這儿真的有多美。晚安。”
  他微微一笑,而且說話時語調親切极了。克萊德再次感到,不管吉爾伯待·格里菲思的態度如何,伯父對他肯定不是漠不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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