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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雖說再也沒有收到格里菲思家的來信,可克萊德還是喜歡夸大這僅有一次去有錢的親戚家的意義,不時夢想再次跟那些姑娘們愉快地見面,要是其中有一位愛上了他,該有多好。她們生活的那個花團錦簇的世界該有多美啊!跟他自己的生活和他周圍的環境相比,她們簡直太豪華,太迷人了。迪拉特!麗達!呸!他覺得他們真的就象根本不复存在似的。現在他明白了,他需要的是別的東西——要不然宁可一無所有。于是,他就開始跟迪拉特逐漸疏遠。這种態度后來逐漸使那個年輕人跟他完全疏遠了,因為迪拉特早已把克萊德看成勢利鬼,其實,克萊德要是果真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很可能就是這一號人。不過,克萊德后來逐漸認識到,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可他還是被撇在一旁,干那個累活。后來,由于每日上下班很呆板,工薪又菲薄,防縮車間里所接触到的,也都是一些平庸之輩,他心里非常郁郁不樂,就不免轉念一想,還不如回去找麗達或迪拉特——如今,他之所以想到他們,并不是想同他們重溫舊情,而是自己想要放棄在這里的生計,索性回到芝加哥或是紐約去。他相信,必要時,他一定能在一家旅館里找到事由。可是,就在這時,好象是為了恢复他的勇气,并證實他早先的夢想似的,有一件事發生了,使他認為:格里菲思這一家人——父親和儿子——對他的估計,已開始在提高,雖然他們并不愿意把他納為自己圈子里頭的人。因為,那時正好在春天,有一個星期六,塞繆爾·格里菲思碰巧由喬舒亞·惠甘陪同下厂巡視。大約在正午時分,他來到了防縮車間,只見克萊德穿著背心褲衩在兩台烘干机投料那頭干活,可以說是破題儿頭一遭讓他感到有些尷尬。這時,他的侄子早已學會了“投”和“卸”那一套基本功了。他回想起,才不過一兩個星期以前,在自己府邸,克萊德還是那么衣冠楚楚,頗有風度。這么一對比,無疑使他非常惶惑不安。他對克萊德總有那么一個印象,不管是在芝加哥也好,還是這回在自己府上也好,侄子的模樣儿畢竟很整洁,很討人喜歡。而且,他几乎如同自己儿子一樣,不僅珍惜他們的姓氏格里菲思,而且還在本厂職工乃至于萊柯格斯整個社會面前,珍惜格里菲思這一家人的社會威望。可是,如今看到克萊德在這里,盡管長得活脫脫象吉爾伯特,卻穿著背心褲衩跟這撥人在一塊干累活儿——此情此景,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使他更尖銳地想到這樣一個事實:克萊德畢竟是他的侄子,不該讓他再干這种又髒又累的重活儿了。要不然別的職工說不定就會覺得:他,塞繆爾·格里菲思,對這么一個近親如此漠不關心,實在很不應該。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他并沒有跟惠甘或是任何人說過一個字。等到星期一早上,他儿子剛從城外回來,塞繆爾·格里菲思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這么說:“上星期六,我下厂轉了一圈,看見年輕的克萊德還在防縮車間地下室里干活。”“那又怎么啦,爹?”他儿子回答說。他好生奇怪,真不知道父親干嗎在這個時候特別提到了克萊德,“以前,許許多多人也都在地下室干過活,可是并沒有害了他們。”
  “你的話儿可不錯,不過,人家并不是我的親侄子。人家的模樣儿也并不長得活脫脫就象你嘛。”這句話真叫吉爾伯特感到老大不痛快。“再這樣可不行——我這就證告你。我認為我們這樣對待克萊德很不公道。我擔心,也許厂里其他一些人也會認為這樣很不公道。要知道,人家也都看得出,他長得多么象你,而且知道他就是你的堂弟,也是我的親侄子。這一點我開頭并沒有注意到,因為我一直沒有去過地下室,可是我認為,再也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那儿,干這類活,那是要不得的。我們就得變通一下,把他調到別處工作,讓他看起來不會象現在那個樣子。”
  他眉頭一皺,兩眼頓時黑咕隆咚。他腦際留下這么一個很不愉快的印象:克萊德穿著破舊衣衫,額角上淌著大顆大顆汗珠。
  “不過,我可要告訴您這是怎么回事,爹,”吉爾伯特堅持自己的看法,因為他打心底里對克萊德反感,盡可能要把他留在原地不動,所以態度急躁而又堅決。“現在能不能在哪儿給他找一個合适的位置,我也說不准——至少,現在給他另一個位置,就不能不把在那儿干了很久,而且一直拚命干活,好不容易才爬上那個位置的人調离。可他到現在為止,什么專門訓練都沒接受過,所以也只能干他現在干的那种活儿。”“反正這一切,我可不知道,壓根儿也不感興趣,”老格里菲思回答說。他覺得自己的儿子心里有點儿妒忌,所以,對待克萊德就很不公平。“那不是他干活的地方,我可不要讓他再這樣干下去。他在那里干活也有相當長日子了。直至今日,格里菲思這個姓氏在萊柯格斯即意味著謹慎、有魄力、有干勁和有頭腦,我可不能讓我們這個家族里任何一個姓格里菲思的人不具備以上這些特點。這對做生意來說,也是要不得的。何況妥善安置克萊德至少也是我們應盡的義務。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爹。”
  “那敢情好,就照我說的去辦吧。把惠甘找來,關照他設法安插一個什么工作,不是計件工,也不是普通工。一開頭派他到地下室去,壓根儿就錯了。也許本厂各車間科室能給他尋摸到一個小小的職位,讓他當個小頭頭,比方說,給那里負責人當第一助手、第二助手,或是第三助手,這么一來,他身上就可以穿得干干淨淨,看起來象一個人的樣子。必要時,讓他先回家去,照樣領全薪,一直到你給他尋摸到職位為止。我就是要把他的工作調換一下。再說,他目前工資有多少?”
  “我想,大約十五塊美元吧,”吉爾伯特溫順地回答說。
  “要是讓他在這里保持一個体面的樣子,那是不夠的。最好給他二十塊美元。我知道他還不配拿這么多的錢,不過現在你也沒有別的好辦法。既然他到了這里,就得有足夠的錢過日子。從現在起,我就是要給他二十塊錢——這么一來,誰都不會說我們虧待了他。”
  “好吧,好吧。爸爸,請您別生气,好嗎?”吉爾伯特一見父親惱火,就這樣懇求他。“這可不能全怪我。我提出讓他去地下室時,您一開頭就同意的,是不是?不過,現在我想您的意見也是對的。就讓我去辦吧。我會給他尋摸一個說得過去的職位。”他一轉身就找惠甘去了,雖然他心中暗自琢磨,這件事既要辦好,而又不能讓克萊德產生一個想法,好象自己在這里受到器重似的——恰好相反,要讓他覺得,這樣給他安排只是給他一點小恩小惠,怎么也不是說他本人有什么勞績。
  不一會儿,惠甘來了。吉爾伯特非常巧妙地表達了這番意思以后,惠甘就絞盡腦汁,直搔后腦勺走了,不到一會儿又回來說,克萊德既然沒有經過技術訓練,他所能得到的唯一職位,就是給利格特先生當助手。利格特是負責五樓五個大縫紉間的領班,除此以外,他下面還有一個規模雖小,但專業性很強(當然絕不是指枝術方面)的部門,需要專門有一個女助手或是男助手單獨照管。
  這就是打印間——位于縫紉間那一層樓西頭。每日樓上切布間送來七万五千打到十万打各种款式和尺碼的尚未縫制的領子。女工們就照附在領子上的款式和尺碼的小條子(或者說明)在這里打印。吉爾伯特心里很清楚,給這里負責的領班當助手,只不過照管一下打印工作,使之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不致中斷罷了。此外,在這七万五千打至十万打領子一一打好,送交外面那個大間里縫紉工以后,還要登記入帳。而且每一名女工打過多少打領子,都得登記清楚,以便日后据此發給工錢。
  為此,這里置放著一張小桌子,還有依照尺碼和款式分開的各种登記簿。切布工的小條子,則由打印工從一捆捆領子里取下來,將一打或好几打疊在一起,最后匯總交給這位助手過目。說實話,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辦事員的工作:過去有時還按當時實際需要,分別由男女青年,或是老頭子,或是中年婦女擔任。
  惠甘所擔心的是:克萊德由于年輕和缺乏經驗,一開頭還不能應付自如,不能馬上就成為這一部門得力的負責人。這一點惠甘當場就跟吉爾伯特點明了。而且,在那里工作的,只有年輕的姑娘們——有几個長得還頗有吸引力。再說,象克萊德這般年紀和模樣的年輕人,給安插在這么多的姑娘們中間,是不是明智呢?如果說他和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相愛了,在他這個年齡來說,也是十分自然的,也許他就會隨隨便便,一點儿也不嚴格。姑娘們可能利用他這一點。万一這樣,他在那里可能就待不長。不過,畢竟這是一個暫時的空缺,而且也是眼下全厂唯一的空缺。干嗎不可以暫時調他到樓上去試一試呢?要不了多久,利格特先生和惠甘自己,就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職位,以及他對那儿的工作是不是合适。要是不合适,再撤換也很方便的。
  因此,就在這個星期一,大約下午三點鐘光景,把克萊德叫來了,先讓他等了一刻鐘左右(這是吉爾伯特的老規矩),小格里菲思方才正顏厲色地接見了他。
  “啊,你在那儿工作怎么樣啦?”吉爾伯特冷冰冰地仿佛在審問他似的。本來克萊德一見堂兄就垂頭喪气,這時卻強顏歡笑地回答說:“哦,差不多還是那樣,格里菲思先生。可我沒有什么不滿意的。這個工作我很喜歡。我覺得自己學到了一些東西。”
  “你覺得?”
  “哦,我知道,我,當然羅。稍微學到了一點東西,”克萊德接下去說,臉有點儿紅,心中卻感到非常反感,但還得露出半似奉承、半似歉仄的微笑。
  “哦,這才有一點儿說對了。不拘是誰,只要象你那樣在地下室待過一長段時間,就不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學到什么東西。”說完后,他覺得自己也許太嚴厲,就稍微改變一下口气,找補著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這事才叫你來的。我另有一事,想跟你談一談。告訴我,過去你有沒有管過別人,或是管過任何一個人?”
  “恐怕我還沒有听清楚呢,”克萊德回答說。這時他因為有些心慌意亂,沒有領悟堂兄提問的意思。
  “我是說,過去有沒有人在你手下工作過——是在什么地方,什么部門,有几個人听你發號施令?也許你在什么地方當過領班,或是領班助手?”
  “沒有,先生,我還從沒有當過,”克萊德回答說,但因心中太緊張,說話時几乎有些結結巴巴。因為吉爾伯特的口气很嚴厲、冷峻——极端瞧不起人。同時,由于問題的性質已是十分清楚,克萊德終于懂得了回話的涵義。盡管他堂兄的樣子很嚴厲,對他態度很坏,但他還是看得出,他的東家正在想叫他當個領班——讓他管理某個人或某些人。當然羅,就是這個意思!由于激動,他的耳朵里、手指上立時產生一种愉快的感覺——連頭發根也都有些熱辣辣的。“不過,我見過俱樂部和大酒店里領班是怎么使喚人的,”他馬上找補著說。“我想,要是讓我試一試,也許我也干得了。”他的臉頰一下子漲紅,兩眼也在閃閃發亮。
  “不一樣,不一樣,”吉爾伯特一個勁儿厲聲說。“看人家做和自個儿做,完全是兩回事。沒有什么經驗的人可以想得很多很多,可是一做起來,就什么都不行了。反正不管怎么說,這個工作就是需要真正懂行的人。”
  他兩眼嚴厲而又古怪地直瞅著克萊德。克萊德暗自尋思,原以為堂兄就要提拔他,一定是他想錯了,這時也就鎮靜下來。他的臉頰又恢复了平時灰白的顏色,兩眼的閃光也倏然不見了。
  “是的,先生,我心里估摸這也是千真万确的,”他就這樣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這件事就用不著你心里估摸了,”古爾伯特堅持自己的意見。“你要知道,一無所知的人,就都有這個毛病。他們老是在心里瞎估摸。”
  事實上,吉爾伯特覺得現在自己非得給堂弟尋摸職位不可,盡管克萊德壓根儿沒有做出什么業績來,因而不能受之無愧。所以,吉爾伯特一想到這里就很反感,也無法掩飾自己心中的激怒。
  “你說得對,我知道,”克萊德心平气和地說,因為他至今還在指望剛才暗示過的提升問題。
  “哦,事情原來是這樣,”吉爾伯特接下去說,“當初你來的時候,要是具備專門技術素養,本來我也許就可以把你安置在本厂會計科室的。”(“具備專門技術素養”這几個字,讓克萊德感到既敬畏而又懼怕,因為他壓根儿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情況既然是這樣,”吉爾伯待冷漠地說,“我們對你已是竭盡全力了。我們知道地下室并不是一個很舒服的地方,可是,那時候又沒法給你找到更好的去處。”他用手指在桌子上彈了一下。“不過,今天我叫你上來,就是這樣: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們樓上有個部門正好暫時有個空缺,我們——家父和我——正在琢磨,能不能就讓你來填補這個空缺。”克萊德听了心情异常興奮。“家父和我兩人,”他接下去說,“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們愿意幫你一點小忙。不過,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缺乏實際訓練,使我們感到事情非常棘手。你壓根儿沒有受過任何商業或技術教育訓練,這就使得事情更加難辦了。”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好讓那句話使對方心領神會,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确實是個不速之客。“可是,”過了一會儿,他又找補著說,“既然我們都認為有必要叫你上這儿來,我們就是決定讓你到比目前更好一些的職位上去試試。再也不能讓你無限期地待在地下室了。現在,你就听著,讓我給你講一下我的打算。”于是,吉爾伯特就開始把五層樓上工作的性質解釋了一遍。
  過了一會儿,惠甘給請來了,跟克萊德互致寒暄之后,吉爾伯特說:“惠甘,我剛才已把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還有我跟你說過的,就是我們打算讓他試一試擔任那個部門頭頭一事,告訴了我的堂弟。所以,就請你領他到利格特先生那儿去,讓利格特先生本人或是別人,把那儿工作的性質跟他講一講,謝謝你。”說完,吉爾伯特轉身走到辦公桌跟前。“過后,請你把他再帶回來,”他找補著說,“我要跟他再談一次。”
  隨后,他神气活現地站了起來,把他們倆都給打發走了。惠甘對這次試驗依然有些犯疑,不過,急于想討好克萊德(往后此人將成為怎樣的人物,惠甘實在還說不准),就把他領到利格特先生那一層樓去。到了五層樓以后,就在机器的轟鳴聲中,克萊德被領到了大樓的最西端,走進一個規模比較小的部門,中間只有一道低矮柵欄,与大房間隔開。這儿大約有二十五名女工,還有她們帶著籃筐的助手。一扎扎尚待縫制的領子,從來自樓上的好几條瀉槽里源源不絕地送下來,看來已使這些人竭盡全力,窮于應付。
  克萊德被介紹給利格特先生以后,就馬上被帶到一張由柵欄隔開的小桌子跟前。那儿坐著一個矮胖姑娘,年紀跟他相仿,長得不太動人。他們一走過去,她就站起身來。“這位是托德小姐,”惠甘一開口就說。“安吉爾太太不在,由她負責已有十天左右了。托德小姐,勞駕把你這儿所做的工作,講給格里菲思先生听听。請你盡可能講得快些、清楚些。隨后,下午他上這儿來的時候,我要你幫助他,直到他熟悉情況自己可以獨立工作為止。你總能辦得到,是不是?”
  “哦,當然羅,惠甘先生。非常樂意,”托德小姐滿口應允,馬上把登記簿冊取下來,指點克萊德收貨、發貨怎樣登記——后來又告訴他打印怎么個打法——管籃筐的女工怎樣把瀉槽里送下來的一扎扎領子收集起來,按照打印工的需要量,均勻地分配給他們;過一會儿,打印好以后,另有一些管籃筐的女工,又怎樣把這些領子發送給外面的縫紉工。克萊德很感興趣,覺得這工作他一定能胜任愉快,只不過在這一層樓上,他跟這么多女人在一起,不免感到非常奇怪。有這么多的女人——多達好几百人——一長溜、一長溜地一直延伸到白牆壁、白圓柱的大房間東頭。從落地長窗里射進一大片确實令人耀眼的亮光。這些姑娘們,并不是個個都很標致。先是托德小姐,后來是惠甘,甚至于利格特給他一一詳細解釋的時候,克萊德就已經用眼梢斜乜過她們。
  “最要緊的是,”過了一會儿,惠甘又解釋說,“送到這儿打印的成千上万打的領子,數目可不能弄錯。再有,打印的時候也好,發送給縫紉工的時候也好,都不能發生阻滯停留現象。最后還有,每個女工干活的紀錄,都要寫得准确無誤,以便給她們發工錢時不致出差錯。”
  最后,克萊德終于明白他們對自己的要求是什么,就說他一切都明白了。他雖然非常激動,但是一個閃念,想到:既然這個姑娘都干得了,那他肯定也干得了。由于利格特和惠甘知道他是吉爾伯特的近親,因此談吐態度都是非常和气,故意在這儿多待了一會儿,還說他們相信他不論干什么事情,准能應付裕如。隨后,克萊德跟惠甘一起回到吉爾伯特那里。吉爾伯特見他一進門,馬上就問:“哦,你說怎么樣?行,還是不行?依你看,到底干得了,還是干不了?”
  “哦,我心里想,我是干得了,”克萊德鼓足勇气回答說,不過心中暗自擔憂,除非碰上好運气,說不定他還可能干不好。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要同他的那些上司,以及在他周圍的那些人搞好關系——再說他們會不會一直小心照顧自己呢?
  “那敢情好。你先坐一會儿,”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還要跟你再談一談樓上工作的事。依你看,這工作很省力,可不是嗎?”
  “不,我可不能說這一工作我覺得非常省力,”克萊德回答說,心情很緊張,臉色有些發白:由于自己缺乏經驗,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一個絕好机會——就得拿出自己全副本領和勇气來緊緊地抓住不放。“盡管這樣,我覺得我還是干得了。事實上,我相信自己干得了,而且我也愿意試一試。”
  “得了,好吧,這話才多少說到了點子上,”吉爾伯特干脆利索地說,語气比剛才顯得親切。“現在,我還要進一步跟你談一談這件事。我說,你可沒有想到過這一層樓面上竟有那么多的女人,是不是?”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想到過,”克萊德回答說。“我知道厂里有女工在干活,但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你說得對,”吉爾伯特繼續說道。“本厂從地窖子起一直到頂樓,實際上是女人在撐場面。拿從事制造業務的部門來說,我敢說,女工和男工的比例就是10︰1。因此,凡是在本厂工作的各部門負責人,我們非得對他們的道德品質和宗教信仰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方才給予信賴。要不是你是我們親屬,要不是我們覺得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對你多少有些認識,其實,在我們還沒有充分了解以前,我們也不會讓你在本厂哪一個部門主管哪一個人的。不過,你絕對不要認為自己是我們親屬,我們對你就上面所說的每一件工作,以及你的一言一行就不會有嚴格的要求了。不,我們對你是要嚴格要求的;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要求也就更加嚴格。我說的這些,你听明白了嗎?還有——格里菲思這個姓氏在這里的特定涵義,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克萊德回答說。
  “那敢情好,”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們不論派哪一個人到哪一個負責崗位上去以前,必須絕對相信他舉止言行始終如同紳士那樣端庄穩重——對待厂里工作的女工,必須始終彬彬有禮。不管年輕人也好,甚至是老頭儿也好,要是他一到這里,以為四周圍淨是娘們,就玩忽職守,恣意跟她們調情取樂,或是來一點儿惡作劇,那末,這個家伙在這里就注定待不長的。在厂里給我們工作的男男女女,必須認識到:他們首先是本厂職工,歸根到底是本厂職工,自始至終都是本厂職工——而且出厂時,他們這种態度作風也得一塊帶出去。要是我們了解到他們忘掉了這些,那末,不管是男是女,他們跟我們的關系就算全完了。我們決不會要他們,也不會留下他們。我們一旦跟他們斷絕往來,那就是永遠跟他們斷絕往來了。”他緘口不語,兩眼直瞅著克萊德,仿佛是在說:“我覺得,我已經把話儿說得明明白白了。我們不希望今后從你身上再碰到什么麻煩啦。”
  克萊德回答說:“是的,我明白了。我想,這是對的。事實上,我也知道非得這樣做不可。”
  “而且,應該這樣做,”吉爾伯特又補充一句說。
  “而且,應該這樣做,”克萊德也隨口應了一聲。
  可就在這時,他卻在捫心自問,吉爾伯特所說的話,是不是真實呢。他不是听到過人們輕蔑地議論厂里的女工嗎?不過,此時此刻,他心里确實沒有把自己跟樓上任何一個女工連在一起。當時他的心態是:由于他對女孩子特別感興趣,因此,最好他壓根儿不睬她們,決不跟她們里頭哪一個人說話,保持一种极其疏遠而又冷淡的態度,如同吉爾伯特要求他的一模一樣。如果說他想要保住這個新的職位,最低限度就非得這樣做不可。現在,他決心要保住新的職位,并且按照他堂兄所希望的那樣注意自己的行為。
  “那就好吧,”吉爾伯特接下去說,仿佛就克萊德對這件事的想法再作一些補充。“我想向你了解這么一個問題。比方說,現在我費了這么大勁儿把你安置在那個部門,即使說暫時性質,我能不能就相信:你會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盡心盡責地去工作,不會因為在一大堆女人、姑娘們里頭工作,從而使你昏頭昏腦,或是心神不宁吧?”
  “是的,先生,我想你盡可以信任我,”克萊德回答說,堂兄這樣簡明扼要的要求,雖然給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一想到麗達,他對自己品行還是有些犯疑了。
  “要是我不信任你,那現在就得把話給你說清楚,”吉爾伯特斬釘截鐵地說。“從血統來說,你是我們格里菲思家族里的一分子。從我們委派你到那個部門當助手來說,特別是你處在這樣一种地位,你就是我們家族的代表。不管什么時候這里發生不正當的事情,我們都不希望跟你有牽連。因此,我要求你自己提高警惕,從今以后每當你邁出一步,都得小心留神。哪怕是在一些瑣屑小事上,也不要給別人說閒話。你听明白了嗎?”
  “是的,先生,”克萊德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這些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嚴格要求自己,否則就把我攆走得了。”這時,他認真地思索過,認為自己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他覺得樓上那么多的姑娘、女人,現在好象跟他离得很遠很遠,而且又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那好极了。現在,我就再關照你一些事情。我說你今天就不要上班,干脆回家去,上床后把我所說的各點好好想一想。要是你依然不改初衷,那末,你明天早上再來,就上樓工作去。從現在起,你的周薪是二十五塊美元,我還希望你要穿得整齊洁淨,成為其他部門負責人的榜樣。”
  他冷淡地、傲慢地站起身來。克萊德由于薪資驟增,以及有關他穿著整洁体面的囑咐,感到非常鼓舞,不由得對堂兄無限感激,心里真恨不得跟他更親熱些。當然羅,吉爾伯特嚴厲、冷峻、十分自負,不過,如同伯父一樣,還是沒有忘掉他,要不然,他們就不會這么快地幫了他的大忙。只要克萊德能跟他交上朋友,博得他的青睞,想想吧,赶明儿克萊德在這里又會怎樣飛黃騰達,什么工商界、社交界的殊榮,還不是一塊儿沖他而來?
  這時他心情那樣亢奮,就不由得興沖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規模宏大的工厂。從今以后,不管碰上什么情況,他決心要在生活和工作中考驗自己,他一定不辜負伯父与堂兄顯然寄予他的厚望——他對這個部門里的女人或是姑娘——就得冷淡,甚至冷峻,必要時還得嚴酷無情。至少在目前,再也不跟迪拉特或是麗達,或是哪一類人交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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