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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奧維爾·梅森一見到這戶人家,就覺得他們也許如同他本人一樣,挨過生活的鞭笞、嘲弄和磨難,不由得深表同情。早期六下午,約莫四點鐘光景,他從布里奇伯格乘坐公車來到了這里。他看到了這座破舊不堪的農舍,又看見泰特斯·奧爾登本人穿著短袖襯衫和工裝褲,從山腳下豬圈走上來,他的臉孔和形体在在說明:他一生窮愁潦倒,經常意識到自己赤貧如洗。這時梅森后悔自己在布里奇伯格動身前沒有先來個電話,因為他一望可知,女儿慘死的消息對這么一個人來說將是一种最駭人的打擊。這時,泰特斯看見他走過來,還以為是問路的行人,便彬彬有禮地走到他跟前。
  “是泰特斯·奧爾登先生嗎?”
  “是的,先生,那是我的姓名。”
  “奧爾登先生,我叫梅森。我是從布里奇伯格來的,是卡塔拉基縣地方檢察官。”
  “嗯,先生,”泰特斯回答說,心里暗自納悶:地方檢察官從那么遙遠的縣城特地跑來找他干什么。梅森只是一個勁儿瞅著他,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才好。他不得不轉告的那個消息,該有多慘呀——讓這么一個顯然軟弱無能的人听了,備不住會突然昏厥過去。他們佇立在屋子前那棵高大、烏黑的樅樹底下。從針狀葉中間穿過的風儿,沙沙作響,仿佛不斷在唱那天長地久的歌儿。
  “奧爾登先生,”梅森帶著一种异乎尋常的嚴肅而又委婉的神情開始說話了。“您有個女儿叫伯特,或是艾伯達,是不是?我不敢說我把她的名字一點儿沒說錯。”
  “羅伯達,”泰特斯·奧爾登馬上更正說。他說這話時,心中因有一种不祥的預感而突然抽搐著。
  梅森擔心了一會儿,他想了解的問題,這個人恐怕不能有條有理地說給他听了,所以便搶先問道:“再說,您認不認得這儿附近有一個名叫克利福德·戈爾登的年輕人?”
  “這個人我好象沒听說過,”泰特斯慢悠悠地回答說。
  “還有一個名叫卡爾·格雷厄姆的?”
  “不知道,先生。我也記不得有誰叫這個名姓的。”
  “我也這么想,”梅森嚷了起來,好象這是對他自個儿說的,而不是對泰特斯說的。“再說,”他接著用一种嚴厲而又帶點命令的口吻問道,“現在您女儿在哪儿?”
  “怎么啦,現在她在萊柯格斯呀。她在那儿工作。不過,您干嗎要問這個?難道說她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或是她來求過您什么事來著?”他勉強笑了一下,同時,被梅森這一問感到困惑不解,因此,他那對灰藍色眼睛露出了窘色。“等一會儿,奧爾登先生,”梅森語气溫和,可又堅決有力地繼續說下去。“等一會儿,我就把一切都講給您听。不過,現在我還得問您几個必要的問題,”他誠懇而同情地直瞅著泰特斯。“您最近一次看到您女儿,到現在可有多久了?”
  “怎么啦,她是上星期二早上從這儿動身回萊柯格斯去的。她是在那儿格里菲思領子襯衫公司做工。可是——?”“听我說,等一會儿,”地方檢察官語調堅決地說。“等一會儿,我會把什么都講給您听的。也許她是在家里過周末的。是吧?”
  “她利用假期,在家里待了約莫一個月,”泰特斯慢悠悠地、絲毫不錯地作了說明。“她身体不太好,才來家稍微休息一下。不過,她動身時差不多已經好了。我希望,梅森先生,您不是想說,她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他抬起一只黝黑的長手,捋自己下巴頦儿和臉頰,露出极其緊張不安的神色。“要是我腦子里頭早想到有這類事——”他用手捋了一下他那日益稀疏的灰頭發。
  “她從這儿走了以后,您得到過她的消息嗎?”梅森心平气和地繼續說,決心要在他尚未受到那沉重的打擊以前,盡可能攫取到更多符合實際的情況。“她沒有提到自己不是去萊柯格斯,而是去別的地方嗎?”
  “沒有,先生,我們什么消息都沒有。我想,她不會受了傷,是吧?她也不會惹了什么麻煩,是吧?可是,不,這壓根儿不可能。可是您干嗎提這些問題,說話時您又是這么一副神气。”這時,泰特斯身子有點儿發抖,一只手本想捋捋自己煞白的薄嘴唇,卻無意識地在捋下巴頦儿了。地方檢察官并沒有回話,卻把羅伯達寫給母親的那封信從口袋里掏出來,只給他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跡,這才問他:“這是您女儿的筆跡嗎?”“是的,先生,這是她的筆跡,”泰特斯稍微提高了一下嗓門,回答說。“可是,這是怎么一回事,地方檢察官先生?那封信怎么會落到您手里?里頭寫些什么呀?”他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因為這時他從梅森的眼神里,已清楚地看出某种駭人的悲慘的消息。“這——這——是什么,她在那封信里是怎么說的?您非得告訴我不可——是不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他緊張地朝四下里張望著,好象想進屋去求救似的——想告訴他妻子大難臨頭了——可是梅森一發覺是自己使他深感痛苦,馬上就堅強有力,但又很友好地抓住了他的胳臂,開始說:
  “奧爾登先生,我們每個人在一生中常會碰上這樣不幸的時刻,特別需要把我們的全部勇气都拿出來。說實話,我壓根儿不想告訴您,因為我本人也懂得人生的況味,我知道您該有多么難過。”
  “她受傷了。也許,她是死了?”泰特斯几乎是尖聲叫了起來,他的瞳孔一下子也變大了。
  奧維爾·梅森點點頭。
  “羅伯達!我的大閨女呀!我的天哪!老天哪!”他的身子好象挨了一拳,搖搖晃晃靠到附近一棵樹干上,這才算站穩了。“可是怎么樣?在哪儿?是在厂里机器旁邊?啊,老天哪!”他轉過身來,仿佛要去他妻子那儿,但被身強力壯和因鼻子而破了相的地方檢察官使勁儿拉住了。
  “等一會儿,奧爾登先生,等一會儿。現在您万万不能去找您太太。我知道這是非常難受和可怕的,不過,還是讓我先跟您解釋一下。不是在萊柯格斯。也不是在什么机器旁邊。不是!不是——她是淹死的!在大比騰湖。星期四,她去那儿郊游,您明白了吧?您听見了沒有?星期四。星期四,在大比騰湖,她在一條船上給淹死了。船儿底朝天了。”
  泰特斯姿式和說話都無比激動,簡直使地方檢察官心里慌了神。他發現自己無法保持應有的鎮靜態度,把這一切經過——即便假定說那是意外溺死的案件——講清楚了。只要一听到梅森講到死這個字眼同羅伯達連在一塊時,奧爾登心態几乎就要發狂。開頭他還提過一些問題,隨后只是一個勁儿發出一陣陣有如野獸那樣的呻吟,仿佛他快要咽了气似的。同時,他的身子往前俯沖,仿佛劇痛得渾身抽搐著——隨后兩手使勁儿一舉一拍,用手掌捶打自己太陽穴。
  “我的羅伯達死了!我的閨女呀!啊,不,不,羅伯達!啊,我的老天哪!她可沒有淹死呀!這是不可能的!一個鐘頭前她媽還在念叨她哩。她媽一听到這消息,就會一命嗚呼了。它也會送我上西天呀。是的,一定會這樣的。啊,我這可怜、可愛、可愛的閨女呀!我的寶貝女儿呀!這個我可受不了呀,地方檢察官先生!”
  他沉重、疲憊地靠在梅森的胳臂上,梅森盡量使勁儿托住他。過了一會儿,他象是在發問似地、古怪地回頭望著屋子的前門,那直勾勾地望著的神態,完全象個瘋子似的。“誰去告訴她媽?”他一個勁儿問。“有哪一位去告訴她媽呀?”“可是,奧爾登先生,”梅森安慰他說。“為了您自己,也為了您的太太,現在我非得要求您鎮靜下來不可。幫助我盡可能認真地來考慮這個問題,就象那不是您的女儿那樣。除了我剛給您講的那些以外,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事情呢。不過,您非得鎮靜下來不可。您還得讓我講下去才行。這一切都是令人發指的,可我打心眼儿里同情您。我知道您該有多么難過。不過,有一些可怕而又痛心的事,想必您一定想知道。那就听我說,听我說吧。”
  隨后,梅森一面還用手托住泰特斯,一面盡可能快疾有力地把有關羅伯達之死的各補充事實和可疑的地方作了說明,最后把她的信交給他看,并且下了這樣的結論:“這是犯了大罪!犯了大罪,奧爾登先生!我們在布里奇伯格就是這樣考慮過的;要不然,至少我們擔心——奧爾登先生,如果用一個難听而又冷酷的字眼儿來說,那顯然就是謀殺。”他頓住了一會儿,奧爾登一听到犯了大罪這個字眼儿,就惊呆了,他兩眼直勾勾地瞅著,好象壓根儿還沒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在這時,梅森接下去說:“盡管我多么尊重您的感情,但是,作為我縣司法的主要負責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今天來到府上,向您或是您的太太,或是您府上其他成員調查一下,對于這個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或是不管此人姓啥名誰,反正是誘騙您女儿到荒涼的湖區去的那個人,你們可了解些什么。盡管我知道,此時此刻,您心里該有多么悲痛,奧爾登先生,但我還是堅信,您有責任——而且一定也是您的心愿——應該盡您一切力量,幫助我們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眼前這封信,似乎足以說明:您的太太至少知道有關這個人的一些事——哪怕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意味深長地用手指頭輕輕地叩著那封信。
  泰特斯剛懂得地方檢察官話里有話,看來他女儿就是被人用殘暴手段害死的,這時他身上那种動物本能与好奇心、激憤,以及追根究底的癖好,都攙雜在一起,使他神志清醒過來,于是便洗耳恭听地方檢察官一一道來。他的女儿不僅僅是溺水而死,而且是被人謀殺的,被一個年輕人謀害致死的,据這封信上說,她還想跟他結婚哩!可是,作為她的父親,他甚至還不知道有他這么一個人!真怪,他妻子倒是知道的,可他卻一點儿都不知道!而且羅伯達壓根儿還不讓他知道。
  他這個鄉巴佬,由于篤信教規和舊習俗,對于所有一切城市生活,以及城市里有違天意的种种神秘、錯綜复雜的世態,歷來持怀疑態度。這時,他心里立時想到這么一個先是誘奸后來又把他女儿遺棄了的城里人——也許還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是羅伯達到了萊柯格斯以后才結識的。這個人誘奸她時答應過要跟她結婚的,可是后來,當然,他說話就不算數了。于是,他心里一下子萌發了一個惊人強烈、几乎抑制不住的渴望,要向竟敢對他女儿犯下滔天大罪的任何人,不管他是誰,進行報复。這惡棍!這強奸犯!這殺人犯!
  他們夫婦倆還一直以為:羅伯達為的是養活她自己,同時也幫助他們老人家,在萊柯格斯平靜地、認真地、快活地過著艱苦而又体面的生活,殊不知從星期四下午起一直到星期五,她的遺体卻已沉入湖底。可他們倆卻睡在舒适的眠床上,或是照常走來走去,壓根儿沒想到她這可怕的命運。如今,她的尸体停放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也許是在哪儿的“陳尸所”——所有疼愛她的親人,連一個都見不到在那儿守護她——到了明天將被那些冷酷無情的官員運往布里奇伯格去了。“要是真的有上帝的話,”奧爾登激忿地嚷了起來,“他決不會讓這樣一個惡棍不受懲罰!啊,不,他決不會的!‘我卻未見過,’”他突然援引《圣經》上的話說,“義人被棄,也未見過他的后裔討飯。”1同時,他心中突然激起了立即行動的熾烈渴望,就找補著說:“我可非得馬上告訴我太太不可。啊,是的,我這就去得了。不,不,您在這儿等著。先讓我單獨把這事告訴她。我一會儿就回來。您就在這儿等著得了。我知道她一听這消息就會一命嗚呼的。不過這件事不讓她知道可不行。說不定她能告訴我們此人是誰,好讓我們在他准備逃往遠方以前逮住他。可是,啊,我這可怜的閨女呀!我這可怜的、親愛的羅伯達呀!我這可愛、善良、誠實的閨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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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圣經·舊約·詩篇》第37篇第25節。
  他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嘟囔著,他眼里和臉上都露出如瘋似狂的劇痛。這時,他側過身來,他那骨瘦嶙峋的身子,步履蹣跚,有如机器人一般朝那間披屋走去——他知道,奧爾登太太正在那儿為明天——星期天——特為准備添加几道菜。不料一到那儿,他卻停駐在門坎上,沒有膽量再敢往前挪動一步了。孤苦無告的人在那殘忍的、神秘的、冷漠的“生活”的力量跟前露出所有動人哀怜的神情,這時照例在他奧爾登身上顯露無遺!
  奧爾登太太扭過頭來,一見他那臉上緊張的神色,她自己那雙手也就無力地耷拉下來了。他眼里不祥的預兆,一下子把她眼里單純、厭煩、困倦,而又宁靜的沉思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泰特斯!老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兩手舉向半空,嘴巴半張開著,上下眼皮奇形怪狀地緊閉著,但一下子又猛地睜大,終于喊出了“羅伯達”這個名字!
  “她怎么啦?她怎么啦?泰特斯——她到底怎么啦?”他一聲不吭。只是嘴巴、眼睛和雙手,還在慌亂地抽搐著。隨后才說……“死了!她給——給淹死了!”說罷,他就整個儿癱倒在房門旁邊一條長凳上。奧爾登太太一時間傻了眼,開頭不明白,過后才完全清楚了,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陡然摔倒在地板上。泰特斯兩眼直望著她,點點頭,仿佛在說:“得了,得了。也只好這樣了。反正她暫時可以不去想這件可怕的事了。”稍后,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朝她走去,下跪在她身邊,竭力使她身子抬高些。隨后,他慢慢地走出灶間,來到屋子門廊跟前。奧維爾·梅森正坐在傾圮殆盡的石階上,眼望西邊夕照,暗自琢磨著:這個孤苦伶仃、軟弱無能的鄉巴佬,是怎樣把這場災難說給他妻子听的。他心里甚至真的巴不得這一切完全不是現在這樣——哪怕這么一個案子對他,梅森本人是有利的,也宁可它壓根儿沒有發生。
  不料,梅森一見到那個骷髏一般的泰特斯·奧爾登,就馬上一躍而起,搶在他前頭,奔進了披屋。只見奧爾登太太躺在地板上,几乎跟女儿一樣小巧纖細、柔弱無力,一點儿聲息也沒有。他就把她擱在自己結實的臂彎里,穿過吃飯間,來到了起坐間,那儿有一張破舊的睡椅,讓她躺臥在上面。他號了一下她的脈搏,隨后連忙去找水,一面還想去找人——找儿子、女儿、鄰居,不管是哪一個都行。可是什么人都看不到。他就急匆匆拿了水回來,往她臉上和手上潑洒了一些水。
  “附近哪儿有醫生嗎?”他這是跟下跪在妻子身邊的泰特斯說話。
  “比爾茨——有——克蘭大夫。”
  “您這儿有沒有——或是附近哪個鄰居有電話嗎?”“威爾科克斯先生,”他指著威爾科克斯家那個方向,不久前羅伯達還使用過他家的電話哩。
  “看好她。我馬上就回來。”
  梅森馬上奔出去,打電話找克蘭大夫或是別的醫生。不一會儿,他便跟著威爾科克斯先生和他的女儿一塊回來了。隨后,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頭一批鄰居赶來了,最后克蘭大夫也來了。梅森便跟克蘭大夫商量:今天能不能跟奧爾登太太談一談他專程而來的那個非談不可的神秘案件。克蘭大夫對梅森先生那种一本正經辦案的神態印象很深,便認為也許最好還是不妨跟她談吧。
  后來,奧爾登太太經過服用海洛因后,所有在場的人又對她低聲哼唱,她的知覺終于慢慢恢复過來,再加上受到很大鼓舞和勸慰,梅森就可以把一些顯得不太嚴重的情況先講給她听,接下來再問她羅伯達信中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的名字。奧爾登太太只記得有一個人,羅伯達提到過此人曾向她大獻殷勤。僅僅是在圣誕節前提過那么一次。此人就是克萊德·格里菲思,萊柯格斯的富翁塞繆爾·格里菲思的侄子,羅伯達工作的那個部門的經理。
  但是,單憑這一些,梅森和奧爾登夫婦頓時感到,當然羅,決不能說明:這么一個大人物的侄子,將被指控為謀殺羅伯達的罪犯。金錢!地位!說實話,梅森在接辦這樣一個案子前,也不由得煞費躊躇。按照他的觀點來看,這樣一個男子跟這樣一個姑娘,社會地位似乎太懸殊了。不過,這事還是有可能的。為什么就不可能呢?既然她象海特所說的長得非常漂亮,那末,象這么一個有穩固地位的年輕人,不是會比別人更有可能對羅伯達這樣的姑娘偶爾也偷偷地獻殷勤嗎?她不就是在他伯父厂里做工嗎?何況她不是很窮嗎?再說,正象弗雷德·海特早已指出過,這個姑娘臨死時与之在一塊的那個人,不管他到底是誰,反正她沒有結婚先跟他同居了。這不正是深諳世故的年輕闊少,對待貧苦少女的典型手法嗎?由于他自己早年受過許多屈辱和打擊,也和那些早已發跡的幸運儿較量過,他覺得上面這個想法就非常令人信服。那些卑鄙下流的有錢人!那些冷若冰霜的有錢人!可是她的父母親,當然羅,還堅信自己女儿的率真和貞洁哩。
  進一步向奧爾登太太探詢的結果,僅僅是證實:她從來沒見過這個年輕人,甚至也沒听說過其他年輕人的名字。她和她丈夫能夠補充的,僅僅是說羅伯達最后一次回家的一個月里,身体一直不舒服——在家里精神萎頓,動不動躺下休息。還有,她寫過不少信,由她交給郵遞員,或是投在下面交岔路口的郵箱里。奧爾登先生也好,奧爾登太太也好,都不知道她這些信是寫給誰的。不過,梅森馬上想到,備不住郵遞員會知道的。還有,在這段時間里,她一直忙著給自己做衣服,至少做了四件。還有,她在家里最后几天里,接到過好几次電話——泰特斯听威爾科克斯說起過,是一個名叫貝克的先生打來的。還有,她動身時,只帶了她來時所帶的那些行李——她的那只小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那只箱子她在火車站打了行李票。可是泰特斯卻說不上,她究竟是把它托運到萊柯格斯,還是托運到別地去。
  梅森認為貝克這個名字非常重要,他突然計上心來:“克利福德·戈爾登!卡爾·格雷厄姆!克萊德·格里菲思!”這些名字的頭一個英文字母都是相同的;而且,這些名字念起來都是諧音,也很相近,他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儿。如果說這一個克萊德·格里菲思跟這一刑事案件毫無牽連的話,這真是惊人的相似!他恨不得馬上徑直去找那個郵遞員,好好盤問他。
  不過,泰特斯·奧爾登這個人同樣很重要,不僅能以見證人的身份去認明羅伯達的尸体和她寄存在岡洛奇火車站的那只手提箱里的東西,并且還可以去勸說那個郵遞員說話不要有任何顧慮。所以,現在梅森便要求泰特斯穿戴齊整跟自己一塊走,并保證說讓他明天就回來。
  梅森關照奧爾登太太千万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以后,就往郵局找那個郵遞員詢問去了。那個郵遞員果然找到了,經過盤問以后,就面對著泰特斯(這時,他站在地方檢察官身邊,活象一具鍍鋅的僵尸)說:羅伯達最近在這儿小住期間,不但交給過他好几封信——至少有十二封,也許多至十五封,而且,所有這些信,都是寫給萊柯格斯的某某人,名字叫做——讓他想一想——克萊德·格里菲思——准沒錯,正是這個名字——在那儿留局待領。于是,地方檢察官馬上跟郵遞員一塊到當地公證處,就郵遞員的口供,辦了公證證書。隨后,他跟自己辦公室通了電話,得知羅伯達的尸体已運到布里奇伯格;于是,他就盡快驅車赶到了布里奇伯格。他一到那儿,就跟泰特斯、伯頓·伯利、海特、厄爾·紐科姆一起,來到了尸体跟前。几乎瘋了的泰特斯兩眼直盯住他女儿的遺容時,地方檢察官心里就斷定:第一,她确實就是羅伯達·奧爾登;第二,据他看來,她究竟是不是象在草湖旅館登記時所表明,就是那种輕率跟人發生關系的淫蕩女人呢?不,他斷定自己對她并沒有這么樣的看法。這是一起狡猾、惡毒的誘奸謀殺案。咳,這個惡棍!居然至今還逍遙法外。這件事的政治意義在梅森心目中几乎已被對所有富人的憤怒和憎恨所取代了。
  這次見到死者,是晚上十點鐘,在盧茲兄弟殯儀館大廳里。泰特斯·奧爾登下跪在女儿身邊,無比激動地抓起她那雙冰冷的小手,捂住他的嘴,兩眼飽含強烈抗議地直瞅著她那棕色長發襯托下仿佛涂了蜡的臉蛋儿。對當時的情景很難作出不帶感情色彩的或則甚至是合法的論斷。所有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泰特斯·奧爾登給這個場面又增添了戲劇性的气氛。正當盧茲兄弟殯儀館里的人和他們相鄰汽車行里的三個朋友,還有布里奇伯格《共和党人報》派往現場的代表埃弗雷特·比克爾、《民主党人報》的編輯兼發行人薩姆·塔克森,站在通往盧茲兄弟殯儀館汽車間的邊門外,從人群頭上或是擠在人堆里吃惊地張望時,泰特斯猛地站了起來,瘋狂地沖向梅森,大聲嚷道:“地方檢察官先生,您可要把這凶犯惡棍找出來,讓他也得吃苦頭才是。要知道我這個純洁、善良的姑娘吃過多大苦頭呀。明擺著她就是給人殺死的——除了這凶手以外,誰也不會帶她到那么一個湖上去,并且還砸了她。她确是給砸過了的,這誰都看得出來。”他面對他那死去的姑娘打著手勢。“我沒有錢去控告這么一個惡棍。不過,我會扛活的。我會把我的庄稼地賣掉。”
  他說話時聲音也嘶啞了。他又想回到羅伯達身旁時,差點儿要摔倒。奧維爾·梅森被這位父親矢志報仇的悲壯心情所激動,便走上前去,大聲說道:“走吧,奧爾登先生。現在我們才知道這死者就是您的女儿。我在這里鄭重宣告,你們全体先生都是這次驗尸的見證人。將來要是證明您那不幸的女儿确實是被人殺害的,那末,奧爾登先生,我,作為本縣地方檢察官,將忠實負責地向您保證:我決不會吝惜自己的時間、金錢,或是精力,一定要把這個惡棍抓住法辦!要是卡塔拉基縣法院深孚眾望,對此,我是深信無疑,那末,您盡管放心把他交給我們本地法院選定的陪審團就得了。而您也就用不著把您的庄稼地賣掉了。”
  由于他感情深摯(盡管有些過于激動)以及無比震惊的觀眾也在現場,梅森先生就充分發揮了他那最富有雄辯力的演說才能。
  承包本縣驗尸所業務的盧茲兄弟殯儀館掌柜之一——埃特,也被感動得大聲嚷了起來:“敢情好,奧維爾。我們最需要象您這樣的地方檢察官。”埃弗雷特·比克爾也大叫大喊:“好好干吧,梅森先生。到時候,我們大家齊心一致支持您。”還有弗雷德·海特和他的助手,也被梅森那种戲劇性的言詞及其繪聲繪色,甚至富有英雄气概的動人表現深為感動,好不容易挨擠了過來。海特抓住了他朋友的手,厄爾大聲嚷道:“我們也支持您,梅森先生。請放心,我們一定盡力干。還有,別忘了她寄放在岡洛奇火車站的手提箱,此刻已在您辦公室了。兩個鐘頭前,是我交給了伯頓。”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差點儿把那忘了。”梅森大聲喊道。這時,他已經很鎮靜,也很實際;剛才那一陣子滔滔雄辯的熱情,不知怎的已經消融在一片异乎尋常的贊揚聲里了。要知道過去那么多年來他在辦案時,還從沒有受到過象這樣的贊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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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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