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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這樣重大的打擊想來總會使尤金暫停下來,事實也的确是如此。這使他害怕了。戴爾太太去找科爾法克斯的目的,是想請他利用他的力量使尤金有所約束。既然這樣做了,她實際上還預備更進一步做下去。她在想著一個污蔑尤金的計策,暴露他的真面目,而又不牽扯到蘇珊。她既然給尤金逼迫著,受夠了苦處,所以現在的態度也同樣凶狠。可能的話,她要尤金現在就放棄蘇珊,根本不再去看她,所以她先去找溫菲爾德,然后回到雷諾克斯,希望防止他們繼續通信,至少也防止蘇珊采取什么行動,或者防止尤金赶到那儿去。
  她訪問溫菲爾德的結果,在道義上和情感上都沒有多大收獲,因為溫菲爾德并不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他不是尤金的保護人,也不是公共道德的檢察官。他大模大樣地把整個問題撇到一旁,雖然他知道了心里不免也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就占了尤金的上風。他也有點儿同情他——哪個男人不同情呢?雖然如此,當他想到改組藍海公司的時候,他對于尤金的利益可能受到的損失倒并不覺得難受。當尤金過了一陣去找他,想把他的股票變賣掉的時候,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給他幫忙。公司的情形實在也不好。還得投入更多的資金。所有公司存著的股票都得很快地脫手,不然就得進行一次改組。在這种情況下,最多只能答應尤金把他的股票貶值換成改組后新發行的股票。于是尤金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那方面的夢想也破滅了。
  當他看到戴爾太太這么做的時候,他也看出來必須把情勢清清楚楚地告訴蘇珊。整個情況使他惊慌起來。他開始盤算著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一年兩万五千元的薪俸停止了,藍海方面發財的希望也歸于烏有,由于沒有錢,舊的生活就此結束了;由于沒有錢,誰能在社交界活動呢?他看出來他在社交界和商業界有完全絕跡的危險。要是碰巧人家談論到他和蘇珊的關系,談論到他對安琪拉的無情的態度,比方說,要是讓怀德听見了,那還了得?怀德會四處傳播的。那樣就會弄得滿城風雨,至少在出版界里會這樣。那會使市內每一家出版社都不肯雇用他。他不相信科爾法克斯會講。他以為戴爾太太并沒有對溫菲爾德說,不過要是她對他說了,那還會傳到哪儿去呢?怀德會從科爾法克斯那儿听說嗎?他知道了會守秘密嗎?決不會!他開始朦朧地看出來自己所做的傻事。他過去做的是什么呢?他覺得自己象一個被強烈的鴉片送入睡鄉的人,現在才慢慢清醒過來,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在紐約,沒有職業,現款不多——也許一共不過五、六千塊錢。他獲得了蘇珊的愛,可是她母親還在跟他作對,他還負擔著安琪拉,沒有离婚。他現在怎樣來安排呢?他怎么能想著回到她那儿去呢?決不回去!
  他坐下來,寫了下面這封信給蘇珊。他想在這封信里,使她明白當前的情況,同時如果她樂意的話,給她一個后退的机會,因為他覺得他對她應該這樣做:
  花朵儿:
  今天早上,我跟科爾法克斯先生談了一次話,我擔
  心會發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你母親并沒有象你以為的那樣上波士頓去;她到紐約來找他,我猜想她也去找過我的朋友溫菲爾德。她在那方面并不能怎樣損害我,因為我跟那公司的關系不是決定于一筆薪水或是任何固定收入的,可是她在這儿卻給我造成了無窮的損害。坦白地說,我已經失去了我的職位。如果沒有其他方面的壓力(那跟她毫無關系),我相信也不會這樣,可是她的控訴再加上這儿某一個別人對我的反對,就促成了她獨個儿辦不到的事情。花朵儿,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我有次告訴過你,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進藍海去,我對它抱著那么大的希望。將來或許還是有希望的,可是除非我立刻找到職業,否則薪俸的停止將使我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改變。我大概得放棄河濱大道的公寓和我的汽車,在其他方面,也要緊縮一下。那意思說,如果你要來跟我同居,我們就得靠我做藝術家所能賺到的那一點錢過活,除非我決定并且能夠找到旁的出路的話。我到加拿大去接你的時候,腦子里就有了這种想法,現在既然這事情發生了,你可能有另外的想法。如果我在藍海方面的投資沒有問題,將來有一天,我也許會有一筆自給自足的財產。我不敢說,不過那還离得很遠呢。目前只有這個辦法;我不知道你母親還會怎樣來破坏我的名譽。她好象要蠻干一下。你听見她在“消閒地”所講的話。她顯然完全不守信用了。
  花朵儿,我把這一切全向你說明,使你能夠看清楚
  當前的情況。你要是上我這儿來,也許正面臨著我名望減退的時刻。你一定也知道,做聯合雜志公司發行人的尤金·威特拉和做藝術家的尤金·威特拉是大有差別的。我一直都大膽而不顧利害地愛你。因為你那么可愛——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儿了,我把一切全獻在愛的祭壇上。我還要那樣做——哪怕一千次,我也情愿。
  在你沒有來以前,我的生活暗淡無光。我以為我在生活,可是內心里,我知道那是一個布滿灰塵的空殼——是一個騙局。接著,你來了,哦,我怎樣生活著!白天、黑夜都是綺麗的幻想。我會忘掉白樹林、藍海、布賴爾克立夫、或者在南海灘的那個不可思議的第一天嗎?小姑娘,我們過的一直是多么安樂、完美的日子。我做了一件极其大膽的事,可是為了我自己,我并不懊悔。我做著一場非常甜蜜的美夢。當你知道了一切,看清楚了當前的情況,象我要你做的那樣停下來想想,你也許會懊惱,想改變主意。如果你覺得這樣,一點儿也不要顧慮,就這樣做吧。你知道早在沒有告訴你母親之前,我就勸你鎮靜地想過。我們所計划的是一件大膽的、別出心裁的事。我們不能希望人家會跟我們一樣看法。麻煩緊跟著來了,這是我們所料到的,不過那時,我還是覺得那可能辦得到,現在依然覺得可能。如果你要來的話,請告訴我。要是你要我去接你,立刻說出來。我們可以去英國或意大利;我打算再試著繪畫。我對那很有把握。再不然我們可以呆在這儿,看我能不能找到職業。
  不過你得記住,你母親可能還不甘休。她也許會做
  出比過去更狠的事情。你以為你管得住她,可是現在似乎并不是這樣。我也以為我們在加拿大胜利了,可是現在似乎也沒有。要是她企圖限制你動用你父親遺產中你的那部分,她可能會給你添相當麻煩。如果她要把你關閉起來,那也可能辦得到的。我希望能跟你談談。我能在雷諾克斯看到你嗎?你下星期回家嗎?我們要就現在考慮、計划、行動,不過別顧慮到我,假若你自己猶豫不決的話。記住,現在情形不同了。你的前途就看你的決定。也許我早就該這樣對你說了,可是我沒想到你母親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也沒有想到我的經濟情況對這會有影響。
  花朵儿,這真是我蒙受考驗的日子。我現在不快活,只因為可能會失去你。其他的東西都毫無關系。有了你,一切都是完美的,不管我的情形怎樣。沒有你,那就象夜晚一樣黑暗。現在由你來決定了,你得行動。你怎樣決定,我就怎樣做。別顧慮到我,我已經說過。你很年輕,在社會上很有前途。我年齡究竟比你大一倍。我這樣冷靜地對你說,為的是要你明白,如果你現在來,你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來的。
  哦,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當真明白。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在做夢。你太美了。你給了我那樣的靈感。這會是誘惑——是鬼火嗎?我不知道。我感到奇怪。可是我愛你,愛你,愛你。一千個吻,美的火焰,我等著你的回信。
  尤金
  蘇珊在雷諾克斯看了這封信,一生中第一次開始認真地細想,慎重地考慮。她在做的是什么事呢?尤金做的是什么?這個結局嚇住了她。她母親比她所想象的要有主意。想不到她會去找科爾法克斯——會那樣撒謊,那樣机變。她以為她母親不可能這樣。也以為尤金不可能失去他的職位。她一向覺得他那么有魄力,那么獨立自主。有一次,他們乘汽車出去時,他問她為什么愛他;她說:“因為你是個天才人物,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哦,不,”他回答,“沒這回事。其實我隨便什么都不大會做。你只是把我想得過分了不起了。”
  “哦,不,我沒有,”她回答說。“你能畫,你能寫——”她是根据藍海的一些小冊子,以及為她寫的詩句和那本剪貼(那是他有一次在公寓里給她看的)上貼著的、他以前在芝加哥報館寫的文章而這么說的——“你不但能管理那家公司,以前還做過廣告部經理和美術主任。”
  她捧起他的臉來,欽佩地望著他的眼睛。
  “哎呀!這么一大堆成就!”他回答。“嗯,神要毀滅人,總先使他們瘋狂。”他吻她。
  “并且你多么會戀愛,”她作為最大的稱贊又加上一句。
  此后,她常想起這件事,可是現在,這种思想受到了嚴重的挫折。他不是那么有魄力。他不能防止她母親這樣做。她真能胜過她母親嗎?不管蘇珊對母親的欺騙是怎樣想法,她母親卻是用惊天動地的力量來阻止他們結合。她是完全錯了嗎?在圣杰克那千鈞一發的一夜,蘇珊期望的事情沒有實現之后,她已經在想了。她真的想要离開家去跟尤金同居嗎?她愿意為她的產業跟母親斗爭嗎?她也許得這么做。她最初是想跟尤金在一個漂亮的工作室里歡聚,她自己有一個家,尤金依舊有他的家。現在完全不同了,他談到貧窮,沒有汽車,而她又得遠离開家。不過她還是愛他的。也許,她還能逼著母親同意。
  接下來的兩、三天,進行了更多的斗爭。監護產業的人——馬克特信托公司的赫伯特·匹特堪恩先生和伍爾利大夫都給請了來跟她辯論。蘇珊自己沒了主意,听著母親的狡猾的請求:要是她等上一年后,還說當真愿意嫁給尤金,那她就去跟他同居;匹特塔恩先生對她母親說,他相信任何法院接到請求,都會判決她沒有資格管理產業而把它凍結起來;伍爾利大夫當著她面對母親說,他認為請人來檢查她是否神經錯亂似乎不很好,不過要是她母親堅持,法官為了防止這個邪惡的結局,毫無疑問會判定她神經錯亂的。蘇珊听著這些,害怕起來了。她收到尤金的信以后,剛強的意志已經在減弱。她對母親非常气憤,不過她第一次想到,她的朋友們會怎樣想法。假定她母親真把她關起來,那怎么辦?她們會以為她到哪儿去了?這些緊張的日子,這些緊張的星期,她把母親折磨得夠苦的了,可是她自己的精力也受到了影響,或者說得更切實點,是她的神經。這太緊張了,她開始怀疑,象尤金所提議的那樣再等上一個時期是不是更好。在圣杰克,他已經同意,要是她愿意等,他也贊成。唯一的條件就是他們能夠見面。現在,母親又改變主意了。她借口有危險,有不正當的影響,要蘇珊不受干扰地至少再過上一年過去的那种生活,這樣來确定她是否當真愿意嫁他。
  “你怎么說得清呢?”她對蘇珊堅持說,盡管蘇珊不愿意談。“你是給卷進去的,你自己沒有花時間細想。一年算什么,對你、對他會有什么害處?”
  “但是,媽媽,”蘇珊在不同的時候和不同的地點一再問著這句話,“您干嗎去告訴科爾法克斯先生?這是件多么卑鄙、多么狠毒的事!”
  “因為我覺得他需要這樣來一下才會停下來細想。他不會挨餓的。他有才干,他需要這樣一下使他醒悟過來。科爾法克斯先生并沒有撤他的職。他對我說他不會的。他說他要叫他歇一年去考慮考慮,他就這樣做了。這對他不會有什么損害的。就是有損害,我也不管。瞧他叫我怎樣受罪。”
  她把尤金恨得入骨,現在心里暗自高興,她終于開始占优勢了。
  “媽媽,”蘇珊說,“我決不會原諒您做的這件事。您做得太丑惡了——我可以等,不過到頭來還是一樣。我會得到他的。”
  “我不管你一年以后怎么做,”戴爾太太欣快而狡猾地說。
  “只要你肯等一年,自己花點時間考慮考慮,如果你依舊要跟他結婚,你就那么辦。反正他在這期間大概也可以獲得离婚。”她說的完全是假話,只不過為了拖延時間,任何詭辯都是對情況有利的。
  “可是我并不一定要跟他結婚,”蘇珊頑固地堅持著,又回到她最初的見解上去。“那不是我的想法。”
  “哦,好吧,”戴爾太太和藹地說,“一年以后,你就會更懂得對這件事該怎樣想法了。我不打算強迫你,可是我不能一動不動,不勸你仔細考慮一下就讓咱們家的幸福給這樣破坏掉。你對我也有責任——我撫養了你這么多年,你也該顧到我。一年的時間對你、對他都不會有什么損害。那時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愛你了。這可能只是一時的妄想。在你之前,他也有過別的女人。在你之后,他可能還會有別人。他也許會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他告訴你的話并不能作准。在你破坏掉他的和我的家之前,你應該考驗他一下。如果他當真愛你,他會立刻答應的。為了我,你這樣做吧,蘇珊,以后我決不再攔阻你了。只要你肯等一年,你怎樣做都成。我只能希望你是去做他的妻子,不過要是你堅持不要,我也盡量保持緘默。寫信給他,告訴他你已經決定了,你們倆都應該等上一年。你不要再看見他。那只會重新惹起事情來。要是你不看見他,只通通信,那對他也比較好些。他就不會為了跟你見面又重新嘗一次那樣的痛苦。”
  戴爾太太非常害怕尤金對蘇珊的影響,可是她又沒法攔住蘇珊。
  “那可不成,”蘇珊說,“我辦不到。我要回紐約去,就是這樣!”戴爾太太終于讓步了。她不得不這樣。
  三天以后,蘇珊寫信來說,她不能給他全部答复,不過她要回紐約來看他,于是蘇珊和尤金在戴爾盧當著她母親見面了——伍爾利大夫和匹特堪恩先生那時候在另外一間房里——重新又討論了她母親的提議。
  戴爾太太的要求傳達給尤金之后,他就乘汽車來了,心境极其憂郁,同時又比任何時候都熱狂。憂郁,是為了极其不祥的預兆和他自己的糟糕的經濟情況,其余的時候就熱狂地想著,蘇珊也許會來一個突出的、急切的反抗,不顧一切地奔向他來,熱烈而動听地向他敘說,以至他終于成了胜利者。他對她愛他的信心還是很大的。
  那是十月里一個寒冷的夜晚,青灰色天空的西面挂著一鉤新月,這是嚴寒的預兆;天上滿布著清晰的星星。他坐在斯塔騰島渡船上自己的汽車里,看見一長行南去的鴨子正飛回到布賴安特1作《致一個水禽》時心里所想到的那种蘆葦叢生的沼澤里去。它們邊走邊叫,那种微弱的叫聲在稀薄的空气里傳來,使他感到無限的寂寞和凄涼。車子駛過十月的林木,到達了戴爾盧。他走進那個爐火熊熊的大客廳,就是有年春天他跟蘇珊一塊儿在那儿跳過舞的那個大客廳,他的心躍動起來,因為他就要看到她了,而看到她,就象是給他的熾熱的身体來上一帖補藥——給一個口渴的人來上一口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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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第三十六頁注2。
  尤金進來時,戴爾太太傲慢地盯視著他,可是蘇珊卻擁抱住他,表示歡迎。“哦!”她喊著說,呼吸急促地緊抱了他好一會儿。有一刻,一片靜寂。
  “尤金,”她過了一會儿說,“媽媽堅持說我們應該再等一年。我想既然這么麻煩,也許依了她倒好。我們可能太性急了一點,你以為怎樣?我已經告訴過她我對她去找科爾法克斯先生的看法,可是她好象不在乎。她現在威脅說要判定我神經錯亂。反正我要嫁你的,一年工夫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區別,對嗎?不過我覺得我該當面告訴你,听听你的意見。”她停住,望著他的眼睛。
  “我以為我們在圣杰克已經都講妥了?”尤金向戴爾太太說,同時感到一陣恐懼壓在他的心頭。
  “除了不能跟她見面以外,別的是都講妥了。我認為你們兩人決不應該聚在一塊儿。照現在的情形看,這是不可能的。人家會說閒話的。你得顧到你太太的情形。你不能一面跟蘇珊來往,一面家里太太又要養孩子。我要蘇珊到別地方去呆一年,冷靜地考慮考慮,我要你放她走。一年以后,要是她還堅持要嫁你,并且對結婚問題還維持原來的意見,那末我就打算完全不管了,沒有我的責任了。她可以拿她父親的遺產。如果她要你,也可以去跟著你。要是那時候你會象我所希望的那樣覺悟過來,你就會辦好离婚手續,或者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再不然就做出什么合理的事情來。”
  她不想在這儿惹得尤金冒火,不過她心里對他卻毫不留情。
  尤金只是蹙著眉頭。
  “這也是你的決定嗎,蘇珊?”他疲乏地問。
  “尤金,我想媽媽太可怕了,”蘇珊躲閃地回答,也許是作為給母親的一個答复。“你和我計划好我們的一生,我們會按著那樣做的。現在想起來,我們過去是有點儿自私。我想一年的時間也許不會有什么害處,如果能免掉這許多麻煩的話。要是你能等,我也可以。”
  尤金听到這話,感到說不出的失望,他覺得那么傷心,几乎說不出話來了。他不能相信這果真是蘇珊在對他說話。情愿等一年!她以前那么大膽地說過自己不要等。不會有什么損害嗎?想不到就這樣屈服在命運和她母親的面前!那末他近來常看到的黑胡子的人還有什么意義呢?為什么他常發現馬蹄鐵呢?命運是這樣一個騙子嗎?生活在陰暗的地方給人放了些誘惑物,設了些陷阱嗎?他的職位丟了,他的藍海投資遙遙無期,也許結果還是一場空,蘇珊要离開整整一年,可能永遠不回來了,很可能是這樣,因為在一年之內她母親只要對付她一個人,還不能要她怎樣就怎樣嗎?安琪拉又疏遠了——孩子快要生養了。一個什么樣的高潮啊!
  “蘇珊,這真是你的決定嗎?”他傷心地問,渾身墜到了悲痛的云霧里。
  “我想也許我們應該這樣,尤金,”她依然躲閃地回答。
  “這是很不好受的。但是我會對你忠實的。我答應你我決不改變。你以為我們不能等一年嗎?我們能的,是嗎?”
  “整整的一年不看見你,蘇珊?”
  “是的,會過去的,尤金。”
  “整整一年?”
  “是的,尤金。”
  “戴爾太太,我沒有什么話要說了,”他嚴肅地向著她母親說,眼睛里露出陰沉、憂郁的光芒,一時對蘇珊也心硬起來了。想不到她會這樣待他——象他所說的,把他丟掉。嗯,人生就是如此。“你贏了,”他又說。“在我,這是個可怕的經歷。可怕的熱情。我愛這姑娘。我一心一意地愛她。有時候,我有點儿怀疑她也許并不知道。”
  他轉向蘇珊,第一次覺得看不到他以為一向都在那儿的那种真正的諒解。在這一點上,命運也會欺騙了他嗎?他弄錯了嗎?他是在追隨著美的虛幻的誘惑嗎?蘇珊只不過又是一個陷阱,把他拖回以前的那种虛無縹緲的生活里去嗎?天啊!他回想起那個星相家的預言,說他七、八年以后還有第二次失敗。
  “哦,蘇珊!”他簡單而不自覺地戲劇化地說。“你真愛我嗎?”
  “真的,尤金,”她回答。
  “真的嗎?”
  “真的。”
  他張開胳膊,她投進他的怀抱里,可是他隨便怎樣也無法消除那個可怕的猜疑。這使他不感到接吻的歡樂了——好象他在夢中抱著一個美好的東西,醒來卻一無所有——好象生命派來一個猶大1,扮成姑娘的模樣來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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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出賣耶穌的人。
  “我們就這樣結束吧,威特拉先生,”戴爾太太冷冷地說,“再拖也沒有好處。我們歇上一年再談吧。”
  “哦,蘇珊,”他接著說,象喪鐘一樣悲傷,“送我到門口吧。”
  “不,那儿有用人,”戴爾太太插嘴說。“請你們就在這儿分別。”
  “媽媽,”蘇珊給當時的可怜的情況感動了,憤怒無禮地說,“您不要這樣講話。离開這個房間,否則我就送他到門口,并且走得更遠些。請您离開我們。”
  戴爾太太走出去了。
  “哦,花朵儿,”尤金傷心地說,“我簡直不能相信。我不能!這事情全搞坏了。我不該早沒有得到你。所以才有這樣的結局。一年,整整的一年,還要多久?”
  “只不過一年,”她堅持著。“只不過一年,你不能相信我嗎?我不會變心的,我不會!”
  他搖搖頭,蘇珊象以前一樣,用兩手捧著他的臉。她吻他的面頰、他的嘴唇、他的頭發。
  “相信我,尤金。你覺得我很冷淡。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到處都是麻煩、困難。我們就等一年吧。我答應你我會來的。我發誓。一年。我們不能等一年嗎?”
  “一年,”他說。“一年。我不能相信。一年之后,我們會在哪儿呢?哦,花朵儿,香石榴花,美的火焰。我受不了啦。我真受不了。這太厲害了。我現在得活受罪。是的,我活該。”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望著它,望著嬌憨、動人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面頰、她的頭發。
  “我原以為,我原以為,”他喃喃地說。
  蘇珊只用手撫摸著他的后腦勺。
  “嗯,要是我得受罪,也只好受罪,”他說。
  他轉過身准備离開,又轉回來擁抱她,然后再轉過身,頭也不回就穿過門道走了。戴爾太太在那儿等候他。
  “再見,戴爾太太,”他陰沉地說。
  “再見,威特拉先生,”她冷冷地說,不過多少也感到自己的胜利所帶來的凄涼。
  他拿了帽子走出去了。
  外面,十月的天空布滿了閃爍的繁星。紐約的港灣跟那天晚上去威得衛史堡之后,蘇珊到自己陽台上來找他時一樣燈火通明。他回憶起那种春天的气息,那种青春与愛情的美妙感——那時候涌起的希望。現在,五、六個月之后,那一切旖旎的情趣都消失了。蘇珊,甜蜜的聲音,婀娜的体態,喁喁的低語,輕柔的撫摸。全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蓓蕾的鮮花消逝了,
    眼前的美景消逝了,
    怀抱里美的形態也消逝了,
    聲音、熱情、純洁、天堂,全都消逝了。
  他們一起乘汽車、吃飯、在鄉下地方散步(汽車跟在后面),那种日子全過去了。离這儿不遠,就是他第一次跟她打网球的地方。他們常常私下會面的地方也就在這儿附近。現在,她去了——去了。
  他是坐汽車來的,可是現在他實際上并不需要它。生活是可恨的。他的一生是一場失敗。想不到他的全部美好的理想就這樣破滅了。不久,他就會沒有汽車,沒有河濱大道上的住所,沒有職業,什么都沒有。
  “天啊,我實在受不了!”他喊出聲來,過了一會儿——
  “我實在受不了!我實在受不了!”
  到了炮台灣,他叫司机把車子開回車房,自己下來在紐約南區兩旁盡是高樓大廈的陰暗的街道上漫步。這儿就是他常跟科爾法克斯和溫菲爾德呆在一起的百老匯。這儿就是他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在里面大露頭角的華爾街四周的金融界。現在,這些建筑物又高又安靜——多少有點儿象是從他身旁向后退去。頭上滿是清泠、閃亮的星星,非常涼爽,可是現在對他卻毫無意義了。他怎樣來處置呢?怎樣來安排呢?一年!她決不會回來的——決不會!一切都完了。一片彩云消逝了。簡直是曇花一現。地位、榮耀、愛情、家——都算什么呢?再過一會儿,就象從來沒有這些東西一樣。見鬼!混帳!這樣陰謀毀滅他的陰險毒辣的命運真該詛咒!
  在戴爾盧,蘇珊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把門鎖上。她越來越感到這件事多么令人傷心。她瞪眼望著地板,腦子里回想著他的面貌。
  “哦,哦,”她說,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好象可以傷心地大哭一場——但是她不能。
  在河濱大道,另一個女人正孤孤單單、無精打采,心灰意懶地默想著臨到自己頭上的悲劇。該怎樣來處理一下呢?該怎樣來挽救自己呢?哦!哦!她的一生,她的孩子!要是能夠使尤金明白過來,那就好了!但愿能使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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