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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科爾法克斯跟尤金談話之后,在蘇珊作出決定,等于拋開他之后,尤金在接下去的几星期里設法結束了他在聯合雜志公司的事務,同時解決了他跟安琪拉的關系。這不是一件容易辦的事。科爾法克斯相當替他著想,建議叫他說是為了公司的事務暫時要上國外去一趟,并且叫他做得好象必須立刻就去。尤金召集了他手下各部門的主管,照科爾法克斯所建議的那樣告訴了他們,并且還補充說,他自己在別處的事業(他們也知道或是猜到)現在非常麻煩,所以他可能不再回來,至多也只能回來一個短時期。以他面臨著的困難而論,他的确裝出了一副自滿自足的神气,做得非常成功,人家一點儿也沒猜到他立刻就要大難臨頭了。事實上,大家都以為他注定還要高升一步——料理他私人的事業。
  在他跟安琪拉的談話中,他明白地告訴她他要离開她了。他一點儿不愿意裝假。她應該知道。他已經失去了他的職位,又不能立刻獲得蘇珊;他要安琪拉离開他,不然他自己就离開安琪拉。她暫時應該到威斯康星、歐洲或是任何別的地方去,讓他獨個儿奮斗出一個結果來。她的情況并不是非要他跟著不可。她可以請一個護士——可以住產科醫院。他愿意替她付錢。辦得到的話,他決不再跟她同居了,他不要再跟她同居。在渴望著蘇珊的時候,他看見她就等于受到苦惱的批評——一种譴責,一种痛苦的恥辱。不,他要离開她。也許將來有一天,蘇珊會有真正斗爭的勇气,那時她便會來的。她應該來。安琪拉也許會死掉。是的,盡管看起來似乎很殘忍,他卻想到了這個。她也許會死的——那末——那末——即使想到她死了,他還是沒有想到孩子有可能活著。他不懂這個,那會儿還不能理會。那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尤金在金斯橋一所公寓里租了一間房,因為他在那儿暫時不會給人認出來,人家也不會輕易看到他的。在那儿,展現出一個一落千丈的人的悲慘景況。他的思想、情感、意向都被一個不順利的結局搞亂了、挫傷了。尤金的年紀要是再大十歲或十五歲,結果可能會自殺。他的性情如果稍微不象他目前這樣,那也可能會自戕、殺人或者做出隨便什么事情。而現在呢,他有時茫然失意地呆在美夢的廢墟上,猜度著蘇珊那會儿在做什么,安琪拉在做什么,人家在講什么、想什么,他自己怎樣才能振作起來,自力更生。
  幸而他生性喜歡工作,這才挽救了他。起先,這种工作的欲望并沒有顯露出來,但是后來漸漸開始恢复了。他非得做一件事不可,哪怕是再試試繪畫也成。他不能到處亂跑去找事。藍海方面沒有适合他的位置。如果他不愿意對安琪拉顯得卑鄙,他就得靠工作來養活她,雖然他現在是自由了;當他從發生的事情來看全局時,他也認識到自己是夠惡劣的,他們倆性情不合,但是她已經盡力來适應他了。基本上不是她的過錯。今后他得怎樣工作、生活、打出一條出路來呢?
  在這种情況下,尤金和安琪拉之間又起了不少爭吵——淚水、懇求,安琪拉認為人生中有价值的一切都破碎了。最后,尤金不顧她的悲慘情況,還是和她分离。那時正好是十一月,房東也听說尤金經濟拮据,或者說得更切實點,逆運來臨,所以答應退租,雖然租約有效期還有好几年。這公寓于是便退掉了。安琪拉心亂已极,几乎不知道去投靠誰是好。這是人生中一個最令人難受的冷酷、丑惡的局面。她在無可奈何中跑去投靠尤金的姐姐瑪特爾。瑪特爾起初把這個丑惡的悲劇瞞著她丈夫,可是后來又說出來了,他們一起商量應該怎么辦。法蘭克·班斯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因為几年前他妻子的瘤症竟然象奇跡般給治好了,所以他篤信基督教精神治療法,想把他對這种神圣的科學——善良的無限力量——的理解運用到這种情況上來。
  “瑪特爾,憂愁是沒有用的,”他對妻子說。她盡管有信心,一時卻被弟弟所遭到的災難嚇得有點儿動搖了。“這是我們心理作用的又一個證据。在我們心里這是夠真實的,可是在上帝的恩典里卻算不了什么。要是我們想得對,結果會解決的。安琪拉暫時,或者只要她准備去,就可以住進產科醫院。我們也許能夠說服尤金走正當的道路。”
  他們勸安琪拉去跟一個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專家談談,瑪特爾去找治好她毛病的那個女人,求她用她的力量,或者說得更切實點,用她的科學知識來使她弟弟恢复過來。那個女人告訴她,不得到尤金的同意,這是辦不到的,不過她可以替他祈禱。如果能勸他自動來尋求神的指引或者神的幫助,那就不同了。盡管他犯了錯誤,而且目前在她看來這些錯誤是夠實在、夠可怕的,可是她的信心不允許她責備他,并且她還很愛他。她說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一向很奇怪。他和安琪拉也許不大相配,不過運用精神治療法,一切都可以糾正的。安琪拉經歷了一段愁悶的日子,在家里整理、收拾。她站在過去的安逸与顯赫的廢墟里,對著以前她認為那么可愛的東西流淚。所有尤金的東西都在那儿,他的畫、手杖、煙斗、衣服。她對著一件他在家常穿著閒蕩的漂亮的綢睡衣流淚——很奇怪,它竟然引起那么許多往昔的快樂日子的回味。他們有時候還有冷酷無情、各執己見的爭吵,在那些時候,安琪拉以前的那种好斗的、支配別人的精神又會回來,可是卻不能持久。她知道她現在輸了——垮了。耳朵里只听見寒冷、可怕的海洋的呼嘯聲。
  這儿應該提一提,蘇珊有一個時期的确以為自己是愛上尤金了。但是我們必須記住,她是被一個美妙的、對她有魅力的人物的個性所感動而愛上他的。尤金的個性跟習俗有著一种不妥協的地方。在感情上和外表上,他好象很接近、很象一只羔羊,馴服于一般風俗習慣,可是內心里,他就象一只貪婪的狼,對禮教毫不在乎。生活中所有的規矩和方式在他看來都是笑話。他看穿了一切,看到一個完全不是物質而是精神的,或者可以說是非物質的生活,所有的物質只不過是一個幻影。生活的強大力量對我們大吹大擂、大惊小怪地維持著的制度到底維持不維持究竟在意多少呢?它們怎么會在意?有一次,他站在陳尸所里,看見死尸似乎變成了一种化學性的軟塊。當時他曾自言自語道,要是認為生活對這些發生物質作用的力量有什么意義,那真太可笑了。偉大的化學和物理力量都在起作用,它們可能附帶演出一些影子戲,可是一下就會煙消云散的。但是,哦,影子戲上演著時,多么甜蜜啊!
  蘇珊在這期間當然也是垂頭喪气,因為她跟尤金一樣多愁善感。不過既然答應等下去,她就決定等到底,雖然她并沒有遵守另外一個諾言。她現在快二十歲了——尤金將近四十。盡管她自己很傷心,生活還是能給她帶來安慰。可是在尤金呢,生活只能加深他的痛苦。戴爾太太帶著蘇珊和別的儿女上外國去。他們來往的人不可能听到這件事,即使听到也是模糊不清的。假使這件丑事(象戴爾太太以為可能會發生的那樣)傳揚出去,她就打算說,是尤金不顧体面与道理,很狡猾地想來控制住她的女儿,幸虧她及時打斷了他們的關系,保護著蘇珊,蘇珊自己几乎都不知道。這樣講法听起來很近情理。
  現在得做什么呢?怎樣生活?尤金經常這樣想著。跟安琪拉去住在小街上一個小小的公寓里——要是他決定跟她一塊儿生活下去的話,他們在哪儿可以找到一個租金低廉而環境很好的住所呢?決不可能。要他承認自己即使不是永久,至少也是在這一年里,這樣突然失去蘇珊嗎?也不可能。承認他自己還不以為是錯誤的錯誤嗎?說他很難受,愿意痛改前非嗎?決不。他并不覺得難受。他不打算再跟安琪拉過以前那樣的日子。他對她膩煩了,或者說得更切實點,對他多年所過的那种經常受習俗管束住的气氛膩煩了。他想起硬拿一個孩子推到他身上來,就感到厭惡。他偏不要。她不該這樣做的。他情愿死掉。他的保險費一直按期繳納。這五年來,他的保險金額已經到了一万八千元以上,要是他死掉,她就會得到這筆錢。他希望自己死掉。那樣就可以補償起命運近來給她的嚴重打擊,不過他不希望再跟她同居。絕對不,絕對不希望,有孩子也罷,沒有孩子也罷。這一夜之后再回到公寓去,他怎么能夠呢?他要是回去,就得裝著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至少他跟蘇珊之間沒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她也許會來的。也許!也許!啊,多大的一個笑話——在她實在可以來,也應該來的時候,這樣离開了他——哦,這一下給命運沖擊得好苦啊!
  有一天,家具全都送走了,安琪拉暫時到瑪特爾那儿去住下。又過了一陣子,她含淚离開紐約上拉辛她妹妹瑪麗亞塔那儿去,瑪麗亞塔和丈夫這時住在那儿,安琪拉預備在往后离開以前把自己遭到的可怕的悲劇作為一個极其秘密的事告訴她妹妹。尤金去送她上火車,可是心里并不想送。安琪拉這會儿只有一個想頭:時間總會促使他們重修舊好的。只要她能等下去,只要她能保持平靜,活著而不死掉,不讓他离婚,他慢慢可能會恢复理智,認為至少還值得和她共同生活下去。也許孩子會發生作用的,孩子來了之后,他一定會受到影響。通過孩子,他一定會看到她的。她對自己說,只要能夠使他回心轉意,她倒樂意經歷一下這番苦難。這孩子要受到什么樣的接待呢,不受歡迎,沒有人理睬,還沒有出世就受了侮辱;万一她死掉,他會怎樣對待孩子呢?他該不會不顧他。她已經不安地、悲傷地在渴望著孩子了。
  “告訴我,”有一天他們爭吵著、籌划著的時候,她對尤金說,“要是孩子生下,我——我——死掉,你不會完全不顧他吧?你會把他帶去,對嗎?”
  “我會帶著他的,”他回答。“別擔心。我不是一個全無心肝的大坏蛋。我本來不要孩子。這是你的詭計,可是我會把他帶大的。我并不希望你死。這你知道。”
  安琪拉想著,要是她能活下去,看到他懂道理,守規矩,甚至稍有成就,那她情愿再跟他一塊儿過一個時期困苦的日子。孩子可能會改變他的。他從沒有過一個孩子。盡管他現在想起就討厭,可是等孩子養下來之后,他也許會回心轉意的。只要她能夠熬過這場危險。她的年紀這么大——她的肌肉已經缺乏韌性了。在這期間,她去請教過一個律師,一個大夫,一個算命的,一個星相家和瑪特爾介紹給她的一個基督教精神治療法專家。這是一個無目的的、可笑而雜亂的舉動,可是她心里千頭万緒,在這場暴風雨里,任何港口似乎都值得去躲避一下。
  大夫告訴她,她的肌肉已經缺乏韌性了,不過他認為要是采用了他建議的攝生方法,她不會有問題的。星相家告訴她,他們兩人是注定有這場風波的——尤其是尤金,他也許會恢复過來,那樣的話,他多少還會成名的。至于她呢,他搖搖頭。是的,她也會好的。他是在胡說。算命的攤開扑克牌,看看尤金是否會跟蘇珊結婚。安琪拉听著一時很滿意,他說蘇珊絕對不會跟他結合起來的——這是從一個衣著華麗、滿戴首飾而容貌相當枯槁的女人那儿听來的,她的接待室里擠滿了有著各种疑難問題的女人,失戀的、破財的、有情敵的、怕分娩有危險的。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那位專家說,一切都是上帝的心意——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無所不知,都是好的,這里面邪惡不可能存在——只是幻覺罷了。“對于相信邪惡的人,邪惡才是真的,”這位“顧問”說,“可是對于知道自己是上帝心意的完善而不可磨滅的反映的人,邪惡是沒有實質,沒有意義的。上帝是一個原理。你認識到這個原理的性質,并且認識到你自己也是它的一部分時,邪惡就象厭煩的夢似的自行消滅了。它沒有真實性。”她向她保證,根据對精神治療法的真正理解來看,不可能有災禍臨到她身上。
  因為上帝是博愛的。
  律師听她激烈地訴說了尤金的放蕩行為之后告訴她,根据行為所在地紐約州的法律,要是她丈夫有產業,她也只有權得到產業中的极少一部分。离婚案子至少要兩年才能得到判決。如果她能适當地證明尤金有錢,他才勸她去告尤金,不然就沒有意義。他為這次談話向她收了二十五塊錢的談話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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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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