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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安妮·巴克斯特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一道道短促的白色閃電照亮了黑暗的房間,雷鳴震動了整座房子和它的地基。藏在房屋某處的防盜警報器由于風暴的引發尖嘯起來,茫茫夜色中傳來了陣陣犬吠。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這是一個關于性愛的夢。這個夢令她感到煩惱,因為她夢到的人竟是克利夫,那本該是基思的。在夢中,她一絲不挂地站在克利夫面前,而他卻穿著整齊的警服。他在朝她微笑——不,是在色迷迷地斜眼看她,她正試圖用雙手和臂膀遮蓋自己赤裸的身子。
  她夢中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她現在的丈夫年輕、健壯。更令她煩惱的是:這個夢里,克利夫喚起了她的性欲,她醒來時還有這种感覺。
  在克利夫之前,她曾跟基思·蘭德里和其他的男人同居過。他們与她做愛時都愿意嘗試各种花樣,讓她快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比克利夫更棒的情人。相反,克利夫卻一直而且現在仍然在性愛中占主宰地位。她承認,起初他的做法曾激發過她的性欲,如同夢中發生的那樣;但現在克利夫的粗暴性行為和自私自利使她感到不滿,被利用,有時還感到不安,盡管如此,她記得自己一度曾是個心甘情愿的性伴侶,充滿了情欲。
  安妮為自己曾經喜歡過克利夫的性虐待感到負疚,為現在仍然想到和夢到這樣的事而且并無厭惡或反感感到負疚。但往往事与愿違,就像此刻,從那個夢中醒來,兩腿之間濕漉漉的,她意識到她必須消滅那個夢及那些感覺,一勞永逸。
  她瞧了瞧床邊的鐘:早晨五點十六分,她起身穿上睡袍,下樓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冰茶,她猶豫了一會儿,拿起挂在牆上的電話,撥了警察局的號碼。
  “我是布雷克中士,巴克斯特太太。”
  她知道,當她撥電話時,她的電話號碼、姓名、地址就會出現在局里的某种熒屏上,這使她感到惱怒。克利夫對許多新技術裝置并不感到自在,但直覺告訴他,可以使用那些最邪惡、最嚴酷的奧威爾1式的玩意儿,否則斯潘塞城的警察机關無疑會像石器時代一樣落后。
  
  1奧威爾(1903-1950):英國小說家兼記者,曾創作過一部描寫殘酷統治、失去人性的社會的小說。

  “一切都好嗎,巴克斯特太太?”
  “是的,我要同我丈夫說話。”
  “這個……他出去巡邏了。”
  “那么我打他的汽車電話。謝謝你。”
  “噢,等等,讓我想想,他也許在……我剛才跟他通不上話。是風暴造成的,你知道嗎?我會設法通過無線電找他,叫他給你回電話。有什么要我們效勞的嗎?”
  “不,你們做的已經夠多的了。”她挂斷電話,又撥了克利夫的汽車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四下以后,傳來一個預先錄下的聲音,說電話無法接通。她挂了電話,走進地下室。地下室的一部分是洗衣間,另一部分是克利夫的私室,舖著地毯,四周是松木的護牆板。每次帶人參觀房子時,他喜歡指著洗衣間說:“她的辦公室。”然后再指著他的私室說:“我的辦公室。”
  她走進他的辦公室,開亮燈。牆上有一打制成標本的動物的頭朝她望著,目光呆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似乎它們為能被克利夫殺死而感到幸福。那位標本制作師,或者她的丈夫,一定具有一种病態的幽默,或許他們兩人都是這樣吧。
  桌面上的一個警用無線電報話机響了。她听見一輛巡邏警車正在跟局里通話,聲音清楚,看來受風暴的靜電干扰不大。她沒有听見布雷克中士尋呼巴克斯特警長。
  她望著嵌在牆上的槍架陷入了沉思。一根用鋼絲擰成的繩索穿過那一打步槍和獵槍的扳机孔,再穿過一塊角鐵,繩尾系成一個環扣,用一把大鎖牢牢鎖住。
  安妮走進工具間,取了一把鋼鋸,回到槍架前。她把鋼絲繩拉緊,用鋸子鋸了起來,擰在一起的鋼絲慢慢被鋸損,后來鋼絲繩斷裂了,她把它從槍支的扳机眼中抽了出來。她選了一把12毫米口徑的雙筒白朗宁獵槍,從一個抽屜里找出几盒子彈,在兩個彈膛里分別推上一只裝滿鋼彈的子彈夾。
  安妮背著獵槍從地下室里上來,走進廚房,她把槍放在桌上,為自己又倒了一杯冰茶。
  牆上的電話鈴響了,她拿起听筒:“喂。”
  “喂,寶貝儿,你找我?”
  “是的。”
  “那么,出了什么事,美人儿?”
  由于靜電噪音的干扰,她無法斷定他是否在他汽車里打電話。她回答道:“我睡不著。”
  “好啦,見鬼,該起床了,快點。早飯吃什么?”
  “我以為你會去‘停車吃飯’餐館吃早飯呢,”她說,“他們店里的雞蛋、熏肉、土豆、咖啡都比我做的好吃。”
  “你從哪儿听來的?”
  “從你和你母親那儿。”
  他笑了。“嗨,我离家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把咖啡煮上。”
  “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停頓了半秒鐘。回答道:“我根本不想听你或任何人問這种問題。”他把電話挂了。
  她坐在桌子旁,把獵槍橫放在大腿上。她慢慢啜飲著冰茶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分走得很慢。她大聲對自己說:“這么說,巴克斯特太太,你以為他是個闖進來的坏人?”
  “是的,你說的沒錯。”她答道。
  “但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太太,而且你知道警長正在回家的路上,在听到門外有聲音之前,太太,你早就把鋼絲繩弄斷了,看來有點像是有預謀的。似乎你埋伏在那儿等著他。”
  “胡說,我愛我的丈夫,誰不喜歡他?”
  “好啦,据我所知,沒有人真的喜歡他。你是最不喜歡他的一個。”
  安妮冷笑了一聲。“不錯,我是在等他,用槍把這頭胖驢送進了地獄,那又怎么樣?”
  安妮想到了基思·蘭德里,想到他可能已經死了,遺体停放在吉布斯殯儀館中。“對不起,巴克斯特太太,那是2號停尸房,里面是一位蘭德里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在1號停尸房,太太。”
  但如果基思沒死會怎么樣?那有什么不同嗎?也許她應該等著听個准信儿。那么湯姆和溫迪怎么辦?這畢竟是他們的父親。她動搖了,考慮把獵槍放回地下室。要不是想到他將會看到被鋸斷的鋼繩,并明白緣由,她會這樣做的。
  克利夫的警車開進家門口的車道,她听見車門開了又關上,又听見他向門廊走來的腳步聲,她透過后門上的玻璃窗,看見他把鑰匙插進門鎖。
  門開了,克利夫·巴克斯特走進漆黑的廚房,門廊里的燈映出他的身影。他用手帕擦了擦臉和手,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上聞聞,走向水槽。
  安妮說道:“早上好。”
  他一下子轉過身來,眯著眼向黑暗的壁凹望去,發現她坐在壁凹下的桌子旁。“噢……原來你在這儿。怎么沒聞到咖啡味?”
  “你在聞你的手指,當然聞不到咖啡味。”
  他沒有回答。
  安妮說:“把燈打開。”
  克利夫回到門口,摸到了開關,廚房里的日光燈閃了几下,亮了。他說道:“你有麻煩了,太太?”
  “不,先生,你有麻煩。”
  “我才沒麻煩呢。”
  “昨夜你在哪儿?”
  “別再胡說八道了,把咖啡煮上。”他朝過道走了几步。
  安妮舉起腿上的獵槍,把它架在桌子上,對准他。“停下,回來。”
  克利夫盯著槍看了一會儿,然后輕聲說:“把你的手從扳机上拿開。”
  “一整夜你在哪儿?”
  “在工作。在干那倒霉的活儿,為他媽的掙錢養家,比你待在家里強多了。”
  “是你不許我出去掙錢的,我只能到醫院開的廉价舊貨店1去義務勞動,那儿离警察局不遠,你可以監視我。還記得嗎?”
  
  1廉价舊貨店:為慈善目的而開設的一种商店,主要出售舊衣服之類,价格极其便宜。

  “你把那支槍給我,我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他試探著朝她走上一步,伸出了手。
  安妮站起身,把槍托在肩頭,扳起了槍上的兩塊擊鐵。
  擊鐵扳起的卡噠聲嚇得克利夫倒退到門口。“嗨!嗨!”他把雙手放在胸前,做出一种防衛的姿勢,“我說,親愛的……那玩意儿危險。那玩意儿一触即發……你一呼气,那玩意儿就走火……你把槍口挪開——”
  “住嘴。一整夜你在哪儿?”
  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告訴過你了。交通阻塞,汽車拋錨,霍普河上的橋塌了,惊慌失措的寡婦老太太們整夜打電話來——”
  “撒謊。”
  “瞧……瞧我的衣服都濕了……看見我鞋上的泥了吧……我整夜都在幫助人們解決困難,我說,得了,寶貝儿,你過分激動了。”
  安妮瞥了一眼他的濕袖口和濕鞋子,不知他這次說的是不是真話。
  克利夫繼續用撫慰的口气哄她,用上了他所能想起的每一個親昵的字眼,“听我說,心肝儿,親愛的,那玩意儿容易走火。小親親,我沒干什么呀,寶貝儿……”
  安妮明白,他是真的嚇坏了。但奇怪的是,她卻沒有因為他倆互換了角色而感到愉快。實際上,她并不想要他求饒;她想要他死。然而她不能就這樣殘忍地把他殺了。她覺得手中的獵槍漸漸重了起來。她對他說:“掏你的槍,克利夫。”
  他不說話了,眼睛盯著她。
  “去呀,難道你想要人們知道你死的時候槍還在槍套里?”
  克利夫輕輕吸了口气,他的舌頭舐了舐發干的嘴唇。“安妮……”
  “懦夫!懦夫!懦夫!”
  一聲炸雷響在了附近,把克利夫·巴克斯特嚇得跳了起來。他伸手去掏自己的槍。
  安妮開了一槍,雙管齊發,后坐力使她的背撞到了牆上。
  震耳欲聾的槍聲消失了,但仍在她耳中回響。安妮丟下了手中的獵槍。房間里充滿了刺鼻的火藥味,牆灰從天花板上的一個大洞往下掉,掉到趴在下面地板上的克利夫身上。
  克利夫·巴克斯特慢慢爬起來,單腿跪著,拍去頭上和肩上的一塊塊牆土及板條的碎塊。安妮看見他的褲子尿濕了。
  他查看了一下槍套,手槍還在槍套里,然后他又瞅了瞅天花板。他一面繼續拍身上的灰,一面站起身來向她走去。
  她看到他在顫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但她已經不太在乎了。
  他徑直走過她身邊,拿起了牆上的電話,撥了號碼,“是的,布雷克,是我。”他清了清嗓子,設法使他的聲音保持鎮定。“是的,擦槍時出了點小事故。如果有鄰居打電話來,你們解釋一下……是的,一切都沒問題。再見。”他挂了電話,轉身面對安妮,“那么,現在……”
  她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但她發現他卻不敢同她的目光保持接触。此外,她覺得他處理事情的輕重緩急頗為有趣:控制局面,以保護他的自身、他的形象、他的職位。她并不妄想他保護她,使她不受法律的懲罰。但他會這樣說的。
  他似乎受到了啟發,說道:“你試圖謀殺我。我可以逮捕你。”
  “事實上我是朝你腦袋上方開的槍,你知道這一點。但來吧,把我關進監獄。”
  “你這條母狗,你——”他帶威脅性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臉漲得通紅。可安妮紋絲不動,知道是他的警徽使她免遭一頓拳腳,覺得這倒是具有諷刺意味的。他心里也明白這一點,她看著他在那儿干冒火,心里有些得意,然而,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爆發。此刻,她希望他突然中風,倒地死去。
  他把她逼到牆角,拉開她的睡袍,把手伸向她的肩頭,緊捏她開槍時被后坐力撞傷的地方。
  一陣令人眩暈的劇痛穿過她的全身,她的雙膝一軟,彎了下來,她發覺自己跪在地上,能聞到他身上的尿味。她閉上了眼睛,把頭扭過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的臉對著他,“瞧你干了些什么?你為自己感到驕傲是嗎,潑婦?我肯定你是這樣。現在,我們來扯平吧。我們就這樣待著,一直到你尿褲子為止。就是要侍他媽的一整天,我也不在乎。所以,如果你明白我的話,赶快尿褲子完事。我等著呢。”
  安妮雙手捂著臉,搖搖頭,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正等著。”
  后門響起了刺耳的敲門聲,克利夫迅速轉過身去。凱文·沃德警官的臉貼在門玻璃上正往里瞧,克利夫大聲吼道:“你他媽的滾開!”
  沃德很快轉身离開了。可安妮想,他一定看到他上司的褲子濕了,他無疑也看到了克利夫臉上和頭發上的牆灰,看到了她跪在克利夫身后的地板上,好极了。
  克利夫又把注意力轉到他妻子身上。“你現在滿意了,潑婦?你滿意了吧!”
  她迅速站起身來。“离我遠點,否則,老天爺在上,我要打電話給州警察局了。”
  “你敢打電話,我就殺了你。”
  “我不在乎。”她系上了身上的睡袍。
  克利夫·巴克斯特注視著她,雙手的大拇指摳在槍帶里。她根据多年的經驗,知道現在是結束這場對峙的時候了,也懂得怎樣去結束它。她一言不發,就那樣站著不動,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然后她垂下頭,看著地板,心想開槍時為什么不在他腦袋上打個窟窿。
  克利夫安靜了一會儿,看到他們夫妻之間的男尊女卑得到了恢复,世界上的一切又歸于正常,感到心滿意足。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好吧,我不再追究了,小親親。你把這儿弄干淨,再給我做一頓可口的早餐。我給你半小時左右的時間。”
  他轉身离去,然后又回來,拿起那支獵槍走了。
  她听見他的腳步走上樓梯,几分鐘后,又听見淋浴的嘩嘩水聲。
  她從食櫥里找出几片阿斯匹林,用滿滿一杯水吞了兩片,在廚房水槽里洗了臉和手,然后走到地下室去。
  在他的私室里,她凝視著那些步槍和獵槍,它們現在都開了鎖。她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分鐘,然后轉身离開,去了工具問。她找了一把長柄闊掃帚和一把鏟子,走出地下室,回到廚房。
  安妮煮上咖啡,用煎鍋煎上咸肉,掃干淨牆土,并倒進門外的垃圾箱中,然后又清洗廚房的長台面和地板。
  克利夫下樓了,換了一套干淨的警服。她注意到他進廚房時是小心翼翼的,槍帶和槍套背在肩上,一只手松松地放在手槍柄上。他在餐桌邊坐下來,把槍帶挂在椅背上而不是牆釘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一把將槍帶抓過來挂到了牆釘上。她說:“我的桌子旁不許放槍。”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未放松警惕,他先是一惊,接著不自然地咧嘴傻笑。
  安妮給他倒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咖啡,又為他煎了雞蛋加土豆和咸肉,做了吐司。她給他端上早餐,于是他說:“坐下。”
  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一面吃,一面笑著說:“你胃口不好?”
  “我吃過了。”
  他一邊嚼著早餐,一邊說:“我打算把槍支、彈藥、所有的東西還留在下面,再來點咖啡。”
  她站起身又給他倒了些咖啡。
  他接著說道:“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有殺我的念頭。”
  “如果我有,我可以在任何地方買到槍。”
  “是的,不錯。你可以不斷買槍、偷槍或借槍,那沒關系。我并不怕你,親愛的。”
  她清楚,他是在尿濕褲子之后竭力恢复他男子漢的自尊。她听任他隨心所欲,這樣他就會盡早离開這屋子。
  他繼續說道:“我是伸手掏槍了,不是嗎?盡管我他媽的來不及掏出來,我還是伸手去掏了。”
  “是的。”她心想,他的确比她想象的還要蠢。一個有頭腦的男人該明白,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說動他的妻子放下槍,而只有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對准自己的、上了膛的獵槍面前先下手。但克利夫·巴克斯特沒頭腦,還妄自尊大。她希望有一天這點會使他送命。
  他說:“你一定在想我會不會殺你。”
  “我真的不在乎。”
  “你說什么?你不在乎?你當然在乎。你有孩子。你有家庭。”他笑了。“你有我。”他隔著桌子拍拍她的手。“喂,我知道你不是想殺我。明白為什么嗎?因為你愛我。”
  安妮吸了口气,努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尖叫起來。
  他用叉子在她鼻子上輕輕拍拍,接著說道:“你看,你還在吃醋。好,那說明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安妮的感情已經耗盡,精疲力竭,肩膀陣陣抽痛。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應付他,說他想听的話。她說:“是的。”
  他笑了。“但你也恨我。听著,我要告訴你一句話——愛和恨之間只有一條細細的分界線。”
  她點點頭,仿佛這話給了她一個新的啟示。克利夫說話總是愛用一些愚蠢的老調和格言,似乎是他剛剛創造出來的。他從沒想過這些東西并不是對人類思想的一种新洞察。
  “下次生我气的時候想想這句話。”
  她笑了,他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她說道:“今天上午我要去干洗店。你有什么弄髒了的衣服要一塊儿去洗嗎?”
  他向她俯過身去說:“你留點神。”
  “是,先生。”
  “別再說他媽的先生。”
  “對不起。”
  他用吐司抹淨盤中的蛋黃,說道:“你打電話叫老威利來補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著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掙錢,讓你過上這個小城大多數人都過不上的好日子。現在你要我干什么?退休?在這幢房子里晃來晃去?節衣縮食?整天幫你干家務活儿?”
  “不。”
  “我為這個小城盡心盡力,忙得腳不點地,你卻以為我在外頭跟滿城的女人鬼混。”
  她對他的說教已經熟悉了,听到該點頭的地方點點頭,覺得該搖頭時則搖搖頭。
  克利夫站起來,系上手槍帶,繞過桌子走了過來,他摟著她的肩膀擁抱她,她疼得直皺眉。他吻了吻她的頭說:“我們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掃一下,然后給威利打電話。我六點鐘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里還有沒有啤酒,給狗喂食。”他又補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后門,出去的時候又說:“還有,別再在我工作時打電話給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說完就走了。
  安妮毫無目標地凝視著廚房外面。她想,如果讓他把手槍拔出槍套的話,或許她已經一槍把他的頭打爛了,或許沒有,或許他反把她打死了,這倒也好。很可能他會因此被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會忘記任何事情,也不會饒恕任何事情。她這次真的把他嚇得尿了褲子,她將付出沉重的代价。不過,這同她以往的處境也不會有多大差別。
  她站在那儿,吃惊地發覺兩腿發軟,還有一种反胃的感覺。她走到水槽邊,打開窗子。太陽冉冉升起,几朵烏云向東邊飄去,鳥儿在園中歌唱。那几條饑餓的狗為了引起她的注意,發出一陣短促的、有禮貌的叫聲。
  她想,生活可以變得可愛。不,她對自己說,生活本來就是可愛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陽停止升起,或者使鳥儿停止歌唱。他并沒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殺人或自殺。
  她又想起了基思·蘭德里。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遠是個黑衣騎士,而基思·蘭德里則是個白衣騎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個脫离現實的理想,他白衣騎士的形象就永遠不滅。她最坏的噩夢,便是發現基思·蘭德里本人并非是她從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記憶中創造出來的基思·蘭德里。
  她意識到,那封退信以及關于克利夫的夢是一种催化劑,促使剛才的事發生,她剛才一下子爆發了。然而,她現在感覺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證,倘若基思還活著,她將想方設法,鼓起勇气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東西是她幻想出來的,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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