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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放下雜志,打了個哈欠,他喝光一罐啤酒,從紙袋里掏出一把椒鹽脆餅吃著。他看看坐在搖椅上的妻子,把几塊脆餅扔到她的毯子上。“別說我從來不請你客。吃吧。”
  她對脆餅看都沒看,也不回答。
  他說:“准備睡覺嗎,親愛的?”
  她仍望著即將熄滅的爐火,回答道:“不,我只想坐在這里。”
  “是嗎?坐一夜?”
  “是的。”
  “那么我抱著誰睡呢?”
  “反正不是我,我被鎖鏈拴在床頭上。”
  “是手銬銬住,不是拴住。”
  “這對我有什么兩樣?”
  “嗨,如果我能信任你,你就不會被拴在地板上或者銬在床上,什么都不用。我能信任你嗎?”
  “能。”
  他大笑。“能?我能信任你把我腦袋炸開花吧。”
  她看著他。“你怕我?”
  他眯起眼睛,說道:“我怕任何會扳扳机的人。我不是傻瓜。”
  安妮說:“對,你不是,可你……”
  “什么?”
  “你不信任別人,克利夫。你懂得怎樣去信任別人嗎?”
  “不懂。為什么我該信任別人?為什么我該信任你?”
  “如果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殺你,你會松開我嗎?”
  “不行。干嗎為了手銬的事這樣小題大做?”
  “干嗎?因為我不愿像動物一樣被拴住。這就是干嗎。”
  “噢,你沒有像動物一樣被拴住,動物有更多的自由。”他大笑。“你像被逮捕法辦的重罪犯人一樣被鎖起來。外面的獵狗從不做錯事,所以它們能走動一百碼左右,你惹了麻煩,女士。大麻煩,也許几星期后,我將把你鉤在狗道鐵絲网上,那時候你可以說你像動物一樣被拴住,可以謝謝我了。”
  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說道:“克利夫……我那次曾經有机會殺死你……殺人不是我的本性。請相信……你知道的。你自己也這樣說過。今天晚上讓我不戴手銬睡覺吧,我手腕銬在床頭板上睡不著。求你了。我向你發誓,我不會傷害你。”
  “是嗎?那就是說我醒來會發現自己被銬在床頭而你早走了。對吧?對吧?嗨,不必回答。”他向她俯下身去。“這倒提醒了我。下次你要撒尿,可以就地撒。”
  “克利夫……求你……”
  “然后打掃干淨。”他補充道,“但不能尿在床上。”他又打了個呵欠。“這么說,你宁可整夜睡在這張該死的椅子上也不愿与我同睡?”
  她搖搖頭,“不……對不起。我不想整夜坐在這里。我要上床。”她又說,“我得上廁所。”
  “是嗎?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別動,對你有好處。”他向她走過來,掀開她身上的毯子,把它扔到屋那頭去,“凍你個半死,在你的椅子上撒尿吧。”
  “畜生。”
  他狠狠擰了她面頰一把。“明天早晨你得挨十下屁股。整個晚上好好想想。不給早飯吃。你可以坐在自己撒的尿上,聞我做火腿煎雞蛋的香味。”
  他走到槍架前,開了鎖,拿下那支AK-47,再鎖上槍架。“我宁可与槍睡也不与你睡,槍比你還暖和呢。”
  她坐在搖椅上,雙臂抱著身子,眼睛望著尚在發光的余燼。
  他問:“你要我加一根木柴嗎?”
  她不回答。
  “不管怎么說,不打算再加了。”
  她看看他,說道:“克利夫,求你……對不起。別留我在這里。我冷,我得——”
  “你應當好好想想再張開你的嘴,記得我養的那條德國短毛獵犬吧?老是沖著我叫,有一次還咬了我,好多人勸我槍斃它。嗯,任何人都會那樣做。我花了一個月時間教它懂得誰是主人,不是嗎?結果調教成我養過的狗中最好的一條。你也會這樣,親愛的。”
  她站起身來。“我不是狗!我是人,一個人。我是你妻子……”
  “不!你曾經是我妻子。現在你是我的財產。”
  “我不是!”
  克利夫把她推回搖椅,俯身站著,他盯著她看了半天,然后用諷刺的語調說:“好吧,那么,如果你曾經是我的妻子,你該戴著結婚戒指才對,可我看你手上沒有。”
  她不吱聲。
  “如果你能找到你的結婚戒指,才能談得上你是我妻子。想一想,丟在哪儿了?”
  她仍沉默不語。
  “見鬼,你不需要戒指。你有腳鐐和手銬。其實,我多年前就應該給你戴上這些玩意儿了,還得加一條貞洁帶,不讓你這騷貨出事。老天作證,你根本沒把婚姻誓言當真。”
  “你……”
  “什么?你想說我到處玩女人吧,那又怎么樣?可我要告訴你——這些女人對我來說算個屁,如果你安分守己,我就不會四處拈花惹草;從另一方面來說,你也在搞婚外戀,不是嗎?”
  她不吭聲。
  他靠近她一些,她在椅子上轉過身去。他說:“看著我。”
  她勉強轉過身來對著他。
  他說道:“你認為我會忘記我在汽車旅館里看到的事嗎?我不是說你跟他睡覺的事。見鬼,我曾想象過你与野男人多次上床。我是說你竟扑在我身上,所以他能……他能試圖殺我,我是說你伏在他身上,弄得我無法砸爛他的狗頭,你以為我會忘記這些?我會嗎?”
  “不會。”
  “是不會。永遠不會。”
  基思和比利跪在空曠地的邊緣。
  比利通過步槍上的望遠瞄准器掃視,基思則將雙筒望遠鏡對准房子。屋內有盞燈還亮著,但并不是基思剛才看到的靠近玻璃滑動門的那盞燈。這盞燈光線較弱,光來自他看到安妮身影的那扇老虎窗,靠近房子中央,那里有煙囪穿過屋頂。他猜想,這光線來自一盞台燈,他看不到有其他燈開著,也看不到壁爐里火焰的光,雖然煙還從煙囪里飄出來,煙仍然向他們飄過來,說明他和比利依舊在狗的下風,這是有利的。
  他繼續通過望遠鏡觀察著房子,從窗口看不到動靜和人影。他也看不到易于暴露的電視机的藍白色閃光;電視机本來會在屋內產生背景聲音,對他們的進攻有利。當然,還可能有收音机或音帶的聲音,但基思深信巴克斯特不會為自己創造一個不利條件。如果基思必須猜測現在屋內正在發生什么——他的确只能猜測,他會說其中一人或他們兩人仍醒著,坐在即將熄滅的爐火旁,也許在閱讀,也許在談話。他也推測安妮的行動在某种程度上受到限制,否則巴克斯特就得時時刻刻提防著。
  基思掃視房子周圍的開闊地。他看見那金毛拾彧在狗道靠湖的遠端趴在地上,也許是睡著了,他注意到另一條狗,在湖光的映襯下現出輪廓。這條狗在湖岸邊走動,似乎也圈在一條沿灰湖走向的鐵絲网狗道上。現在看不到第三條狗,它一定是在房子后面的某個地方,他忽然想到,巴克斯特在隱退到他的巢穴之前,早就已經布置好了這些狗哨,以保證最大限度的安全。基思想,如果他是巴克斯特的話,他也會采取預防措施的。
  基思放下雙筒望遠鏡,比利也放下了步槍,他們几乎紋絲不動,只能相互在耳邊低語,怕惊動了狗。比利小聲說道:“越來越難看清了。”
  基思點點頭。月亮現在已落到湖的西南端,离最高的松樹僅僅十度。他曾盼望天完全黑下來,想等到下半夜三四點鐘行動,那時狗和人都睡得最熟。但如果現在趁看得見時能夠消滅這几條狗,那么他可以更好地在那片樹林和房子之間的空曠地上摸索前進。
  他們等待著,希望屋內的燈會在月亮降落在松樹后面以前熄掉。
  基思拿開望遠鏡,凝視著房子。他凝視的時間越長,它看起來越凶險:這座三角形的建筑物孤零零地高高聳立著,沐浴在月光之中;四周是一片故意清理出來的殺人區,微弱的燈光從看不見的房間的某處射出來,此刻,湖面上有薄霧升起,更增加了周圍環境的神秘恐怖气氛。基思試圖想象房子內正在發生什么事;安妮和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共同生活了這么多年之后相互間在說些什么;既然兩人都知道最終結局即將來臨,他們會想些什么,感覺又是如何。
  安妮繼續望著克利夫。她想,過去三天以來第一次,也許是多年來第一次,他們的目光真正相對。許多年來她一直不愛他,他倆都清楚。最近几年以來,她甚至沒有像關心一個人那樣關心過他。但她從未真心要他吃苦,盡管他待她同樣不好,現在,甚至在他給她造成許多肉体上的痛苦之后,她仍然為他感情上的痛苦感到內疚;她知道這种痛苦是真實而深刻的。她覺得對他沒有任何感情上的依戀——他早已毀了這种感情。不過,她的确希望他不曾看到他在汽車旅館房間里看到的一切。
  他似乎覺察到她在想些什么,對她說道:“你從來不會為我那樣做。即使二十年前也不會。”
  “是的,我不會。”她又說,“對不起,克利夫。真的對不起。你可以打我,強奸我,對我為所欲為,但我只為你感到可怜。也許其中部分是我的過錯,那就是沒有早些离開你。你該早讓我走。”
  他不答腔,但她能覺察到這几句話對他的分量,她知道,她的話只會使他更加痛苦。然而,事已至此,既然人生已被剝光外衣露出赤裸的本質,而且他已經提出了這個話題,那么該是袒露誠實和現實的時候了。她并不認為她的一番話會一下子改變他的瘋狂狀態,事實上這也許會火上澆油,但如果她即將死去,或兩人都將死去,她希望他能知道她在臨終時的想法。
  基思感到那种熟悉的戰前鎮靜支配著他;那是一种思想和肉体近乎超自然的分离,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他知道,這是大多數人投入戰斗前的一种心態,但稍后,當戰斗開始時,你体內的腎上腺素釋放出來,你就會突然擺脫自我克制,你的思想和肉体就會再度結合。
  他想到了安妮。他希望她相信救助即將到來,希望她能堅持到底,即她不屈服,又不過分逼他。
  巴克斯特從槍套中拔出手槍。他舉起它,說道:“這是他的槍。我從他家里偷來的。我要你知道,如果我開槍打你,用的是他的槍。”
  “那又怎樣?”
  他將9毫米格勞克手槍對准她,“你要現在就了結?”
  她看看對准她的黑色手槍。她說:“這事由你決定,并不由我。我說什么你都不在乎。”
  “當然在乎。你愛我?”
  “不。”
  “你愛他?”
  “是的。”
  他順著槍柄凝視著她,然后卻將手槍舉向自己的頭,打開保險栓。“你要我摳動扳机嗎?”
  “不要。”
  “為什么不?”
  “我……克利夫,別……”
  “你不想看到我腦漿四濺?”
  她轉過身去。“不。”
  “看著我。”
  “不。”
  “沒關系,如果我腦漿迸射,你拴在地板上將死得很慢很慢。你可以看著我腐爛。你可以聞我腐爛的臭气,正好就在你面前。”
  她用手捂住臉,說道:“克利夫……求求你……別折磨我,別折磨你自己……”
  “不是你,就是我,親愛的。哪一個?”
  “別這樣!快住手!”
  “再見了,親愛的……”
  忽然,從某處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基思和比利立刻臥倒。他們等了一下,卻听不到第二聲槍響,只有一陣犬吠聲。
  比利小聲問:“槍聲是從屋里傳出來的?”
  “不清楚。”然而听起來很像。這不是戶外步槍射擊的清晰聲音,而是一种不太響的聲音,仿佛是房內手槍的射擊聲。基思舉起雙筒望遠鏡,發覺自己的雙手發顫。通過窗子他什么也看不見,于是他產生了想沖進屋內的沖動,但不管發生了什么都已成定局,他已無法挽回。
  比利低聲說:“保持冷靜。我們不明情況。”
  “是啊,但很快就會明白的。”
  安妮听到手槍響,那震耳欲聾的槍聲惊得她跳了起來。她轉過頭,見他站在那里,手槍在他的一側,臉上露出微笑。他說:“沒打中。”他大笑。“嚇出尿來了沒有?”他又大笑。
  安妮雙手掩面,啜泣起來。
  克利夫拿起他的AK-47、防彈背心和獵槍,關上台燈,讓屋內一片漆黑。
  她能夠听到他在不遠處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儿,他說道:“明天見,親愛的。”
  她不吭聲。
  “我說了,明天見,親愛的。”
  “明天見。”
  “別夢游啊。”他大笑。
  她听到他走出房問。
  安妮整整一分鐘坐著沒動,然后睜開雙眼。壁爐里的余燼發著微光。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盡管他反常行為的陣陣發作确實使她心惊膽戰,但她仍能讓他在心頭接納一點勸告,使他按此行事。今天晚上,他不准備自殺或殺她。不過,他一定要她受罪,所以他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里,赤身受凍,雙腳鎖在地板上。到目前為止,一切尚好,她還有一個机會,僅僅一個机會。她從搖椅上滑落下來,滾到地板上,向壁爐爬去。
  基思仔細觀察著。那扇有亮光的窗戶燈熄了,過了几秒鐘,房后,很可能是臥室的窗戶內燈亮了。一分鐘之后,這扇窗內的燈光也熄滅了。他放下雙筒望遠鏡。如果說房間里剛殺了人,另一個然后關燈上床睡覺,這似乎不合邏輯。他寬慰自己,在狩獵的鄉村,即使在晚上也有槍聲,由于湖水和樹林的緣故,很難判定那槍聲是從哪儿來的。
  他冷靜了下來,瞥了比利一眼。比利正看著他,等他說點什么。在這等待發起攻擊的時刻,他倆都知道,談話已經精減到三個命令:行動;放棄;停下。“放棄”不容選擇,“停下”則是你想說的,而“行動”則是不可撤銷的,基思問:“准備好了嗎?”
  “准備好了。”
  “我們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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