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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想不論誰都經驗過极端疲倦、昏沉沉的死睡。第二天早晨睜開跟的時候,我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而感到一絲快意。
  窗戶敞開著,隔著蕾絲的窗帘,可以看到有一只大蜜蜂貼在紗窗上發出聲響。微風輕吹,外面的樹葉沙抄地響。屋內飄著夏天甜美的香味。
  在那之前,我不知在別墅里經歷過多少同樣的早晨、同樣的味道和同樣的風景,但是場所不一樣。我身處的不是我該在的客房,而是片瀨夫婦的臥室。在我看都沒看過的大床上,身上赤裸著只裹著床單。我的臉半邊壓在若大的羽毛枕頭上,低著頭躺著。
  前一晚的記憶猛然蘇醒,一直擴大到每個細胞。我猛起身,柔軟的床起了一陣小波浪。然后隨之而來的是頭痛,很明顯的是酒醉的結果。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放在床邊的圓形大鬧鐘,十一點十五分。
  我伸手進毯子的里面,找到內衣褲慌忙穿上,又再尋找昨晚穿的花洋裝。洋裝已被挂在衣架上,吊在牆上的勾于上垂下來。看不到信太郎的蹤影。他昨晚穿在身上的衣物一件都看不到。只看到他睡過凹下去的枕頭靠在床頭。
  我看到几根頭發和体毛散落在枕頭上,還有起皺的床單上。我把看到的都撿起來丟進垃圾箱里,然后很快地整理床舖。將枕頭恢复原狀并排擺好。盡量很小心地罩上床罩。把門打開,我就這么光著身子到走廊,很快地飛奔進自己的房間。在樓梯下,我想是陽台吧,傳來細微的人聲。我确定那是信太郎和雛子的說話聲沒錯以后,就感到整個人醒了過來。
  雛子到副島那儿過夜,如約在中午前回來。到別人家過了一晚,當然需要換衣服。她進到臥室來,然后看到在自己床上居然有一位和自己丈夫偷情而熟睡的瘦小女孩。然后呢?雛子做了什么?把脫下來的洋裝,那個昨天晚上自己特別借給我的性感洋裝挂在衣架上,一點都不慌忙也不鬧,甚至還微笑著,走出臥房嗎?
  我用顫抖的手穿上牛仔褲、套上T恤。洗面台在臥室外的走廊盡頭,所以我盡可能不出聲,小心地洗臉、刷牙,將亂的頭發梳好。用乳液擦著臉時拼命想,該要怎樣面對雛子呢?但是什么都想不出來,反而滿腦子想著的,都是雛子自此對我態度會是怎么樣。
  恐怕雛子就會一如往常地微笑,以昨天和今天心理狀態沒什么變化的表情,這么說:“小布,不好意思,請你回東京,到九月再見面吧。”
  然后她為我叫計程車。在一旁的信太郎則臉色很不好看,看著我好像是在說沒關系,雛子只不過是心情有點不好,沒什么。不會只因為我開心地和你過了一夜,就變得不公平……
  我知道即使雛子和半田及副島有肉体關系,但是還是深愛著信太郎。應該只有信太即是最特別的。雛子應該不會容許我在這個特別的男人身旁一起共迎晨曦。何況我也不認為已到可以被容許的時刻。
  樓下傳來聲響。“小布,起來了吧。快點下來。”
  像是唱歌的聲音。有點啞,是雛子獨特的聲音……“我做了烤牛肉三明治,趁面包還沒冷時快點下來。小信一直在等著呢。”
  我看著走廊的地板,說不出話。
  “小布。”雛子大聲叫,“听到沒?肚子餓了,快點下來好不好?”
  “好。”我說,喉嚨含著痰。我再咳一下說:“馬上下我不斷照著鏡子,确定自己的臉。在眼睛下面有個黑點?用指尖擦一下。不僅沒擦掉還變得更黑了。一下樓穿過客廳,越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信太郎和雛子的身影。信太郎像往常—樣面向桌子坐著,正和雛子說著話。雛子好像覺得好笑,一面往信太郎的杯子倒著咖啡,一面晃著肩膀笑著。在陽台的另一方,全是強光。雛子穿著檸檬黃的上衣,還有淡灰色花樣的短褲。大概是剛淋完浴吧,帶點波浪的頭發濕濕的。她沒有化妝,嘴上也沒有擦口紅。背后的光把雛子散在肩上的毛發,照著像是綿羊毛一樣的柔軟。”
  一看到我,信太郎和雛子雙雙微笑說“早安”。
  搞不好雛子沒有上到二樓來,是信太郎把洋裝挂起來的。雛子一回來就先淋浴,在廚房弄早餐……我開始這么想,步進陽台輪流瞄了一下他們夫婦倆。“不好意思,睡得太晚了。昨晚酒喝多了,完全爬不起來。”
  信太郎笑嘻嘻地說:“簡直就是酒醉寫在臉上。”
  “等一下吃粒阿斯匹靈比較好。”雛子也笑著說,“但是先吃飯吧,從副島那儿回來的路上到明治屋買的。烤牛肉耶。很久沒吃了。我還煮了湯呢。你看,這可是豪華的午餐吧。”
  我報以微笑坐下來。然后就吃了一點雛子大力推銷的烤牛肉三明治、喝咖啡,也喝了一兩口用洋山芋做的湯。心髒不停地噗通跳,頭相當痛,根本食不知味。
  雛子不停地吃著三明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她只是沉醉在飽餐一頓的幸福中。
  夫婦間的對話也一如往常。雛子將滿嘴的食物吞下去,其間說著在副島那儿做了些什么,信太郎熱心地點頭,然后又轉到別的話題……就這樣兩人間的談話沒有停過。
  一只黑屁股的大蜜蜂繞著雛子,在她光滑的肩膀上停下來。信太郎指著蜜蜂小聲說:“雛子,你的朋友在肩膀上玩耍喲。”
  雛子瞧著蜜蜂,皺起眉頭頓足撒嬌說:“小信,我不記得有這位朋友,快點把它赶走。”
  信太郎說“看我的”,然后呼地往雛子肩膀吹气,蜜蜂飛走了。夫婦倆的視線追隨著蜜蜂望向庭院的遠方,然后笑個不停。
  “吃的不多耶。”雛子瞧著我的盤子說:“還在酒醉吧。小布,你臉色不太好,感覺不舒服嗎?還是感冒了?”我想說沒關系,但一張開口,雛子突然伸手往額頭上蓋過來。“好像沒發燒。”
  我厭惡起自己來。我背叛了這個人。但這個感覺涌上來的同時,我有一瞬間強烈地憎恨著雛子。明明知道還裝。她應該不會不知道昨天晚上這別墅的二樓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還要這么假裝著沒事呢?是有什么理由嗎?
  信太郎抽著煙眯起眼看著我,嘴邊平穩地泛著笑意。我以為他望著我的眼神經過一晚會有所不同,明知道這樣想很傻,但忍不住這么期望著。但是看著他毫無變化、只是像看著寵物的眼光,我就也僧很起他來。他應該故意忽視我。
  “頭痛吧。”信太郎向我說。“今天不工作了,睡到傍晚都汲關系。”
  雛子站起來:“阿斯匹靈放到哪去了?我去找找看。”
  “不用了,真的。”我說,制止了雛子。我知道阿斯匹靈放在哪里。在那時我已經大概曉得別墅里東西放在哪里,恐怕比雛子還要清楚。在雛子和半田嘻笑、和副島談情說愛間,還有出于好玩把我弄得團團轉之際,我已經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片瀨家的佣人一樣。
  這么一想,就感覺异常悲哀。自己不過只是他們的佣人而已。信太郎工作上的佣人,雛子不在時候行樂的代替品。盡管如此,我居然不知不覺間忘記了這個事實而做起夢來,這种愚蠢實在非常可笑。
  從陽台走進室內,進了廚房,伸手到冰箱上。就像我想的救護箱果真放在那里。我把裝在里面的阿斯匹靈藥片取出來,在流理台前打開水龍頭。我感到背后好像有人。是雛子。
  雛子把空的湯盤端過來,微笑地望著我。“雖說是酒醉,但是呀,今天的小布比以前更性感。”雛子穿著的檸檬色的上衣,像嬰儿肚兜一樣一片小塊的布好不容易蓋住她的胸部。我無意識地將視線移到她胸前。
  雛子將水龍頭關起來,走到我身邊。呼吸中些許咖啡的香味迎面扑來。她細聲細語地說道:“小信還不錯吧?”
  我沒吭聲。雛子沒有望著我,而是越過我的肩膀,眼睛寫著好像什么都沒在看一樣。
  “還好吧?”雛子又再問一次。
  忽然間她浮起沒有任何意昧的笑意,很親熱地朝著我笑說:“小信說很棒耶,說小布很棒。說興奮得不得了。”
  我膝蓋開始打顫。忿怒之余,鼻子和嘴唇同時發起抖來。
  “太過份了……”我開口說,然后再也說不下去。
  雛子惊訝地張大了眼,好像并不十分理解從我口中沖出的話。
  我的鼻子熱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信太郎居然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訴雛子。而雛子听說了以后,不但沒動气,還高興地做烤中肉三明治和洋芋湯,在陽台和信太郎談笑風生,等著我醒過來。
  我用手掩面,流出的眼淚滲進指間。
  “小布。”雛子嚇坏了,捉住我的兩手。我將它粗暴地推開。
  我越過雛子身旁,從廚房跑出來。雛子在后面大聲叫我,然后又叫信太郎,我感到信太郎好像從陽台奔進來。我跑到玄關,看到鞋子急忙穿上,飛奔出別墅。穿過在庭園停著的車子,穿越樹林,出了庭院,一面沿著小河寬廣的菜園開始朝著公路方向跑。
  我感到信太郎在后面追赶著。“小布,等一下。”他一直呼喚我的名字。但是我沒有回頭。他的聲音漸漸遠去,然后漸漸地听不到了。
  那是亮麗的盛夏午后。草和肥料的味道滲在風中。在遠方不時有虫鳴,那聲音一直晌徹整片落葉松林。
  我什么都無法思考。信太郎把昨晚的事告訴了雛子.兩人開心地聊著這個話題。他們一點都不覺得那是多么地异常。他們一定是輕松地微笑著談著我和信太郎過夜的事。對他們來說談自己的情事,就像在餐桌上談著自己養著的貓發情一樣的自然。
  我跑著跑著不停腳,喘不過气,胸部疼痛起來。全身冒著汗,快要昏倒了。我站住調整呼吸,然后頭往后仰,陽光相當刺眼,有一瞬間什么都看不到。
  到了公路上我第一次回頭看。一瞬間好像感到往這儿駛來的車子是信太朗的車子。從前窗玻璃好像可以清楚看到追著我的信太郎鐵青和不安的臉。但是往片瀨夫婦的別墅彎來彎去的碎石子路上沒有揚起灰塵。我堅起耳朵傾听,公路上除了來往的車聲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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