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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后來問過雛子,為什么第一次見到他時臉色變得那樣,連信太郎都注意到。他有什么特別不尋常之處嗎?
  雛子說當那年輕人到陽台來時,一瞬間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這么被吸引著。那并不是所謂的第六感,自然也不是出于理性的認知。而是更根本的像是潛藏在心底的一扇堅固的門,一扇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它存在的心扉……突然地,就這么被打開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式可以形容……
  她的說法我似懂非懂。但是我想我的确是懂的。人不管是誰都曾体驗過這种無法說明的瞬間,后來想一想還甚至會覺得愚蠢。是那种相當幼稚的、自我詮釋的神秘体會。要是能把它歸之于神秘,那么所有的偶然相遇都可以化作羅曼蒂克的命運的邂逅。就像我二十五年前,在那櫻花雪片紛飛的庭園邂逅信太郎一樣。
  但是雛子迷上的對象為什么非得是那年輕人不可呢?要是說能讓雛子迷上的那种壯碩的年輕男人應該多得是。用那种銳利的眼神射向雛子,讓她內心燃燒的年輕人應該有不少。雛子也會很輕易地把他們手到擒來談個小戀愛,等到厭煩了就揮揮手說聲拜拜不帶走一片云彩不是嗎?要是雛子迷上的不是那位年輕人,我想信太郎一定不會為之所動。所有的原因都在那人的身上。黑T恤、黑牛仔褲,他老是—身黑。要是他一登上舞台,會像是黑天使一樣馬上給觀眾不祥的預感。他是帶著天使面具的惡魔。
  年輕人叫作大久保胜也。二十五歲。比雛子小三歲。于松本市的縣立高中畢業后离開東京,像嬉皮一樣四處流浪。這些我都是從雛子那儿听來的。
  按雛子的說法是這樣的。他在去年夏天和朋友一路搭便車來到輕井澤時,一抵達手邊的錢也正好用完了。兩人到舊輕井澤的一家面包店避過店員的注視,偷了兩個才剛烤好的面包,結果被當場抓到。
  那個時候,因為他的朋友修理了店員几下,搞到后來警察也來了。胜也就重施故伎,哭著乞求原諒,說打零工也好,至少讓他這個夏天在輕并澤有份工作、賺些錢,好不用搭便車也可以回到東京。
  沒想到好心的警官真的當回事,介紹了正好在找人的信濃電器行的老板給他。听說那位警官和老板原本就是親戚。胜也不知該要怎么辦才好。那個晚上被釋放后,朋友不想打工,就一個人回東京去了。
  自己也想逃走算了。但是并不怀恨對自己親切的警官,也就不好逃之天天。試著在發現可以很便宜地租到地方住。心想在這里打個一兩個月的工也不錯,就沒怎么多想地留了下來。
  “從那以后就在信濃電器行工作。”雛子感到有趣地說。
  我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有多少真實性。依我看,大久保胜也實在不像那种會偷東西被警察帶走,然后用哭泣戰術求饒的男人。更不像是那种享受隨波逐流、不去深思,也不受世俗拘泥而隨處隨生的那种年輕人。
  盡管如此,我也不認為那是謊言,總是有几分真實性吧。在后來的法庭上,我好几次听到大久保胜也的經歷。大概就像是雛子所說的那樣。
  就我所知,大久保胜也是那种在虛無中蹲在那里不動,像是動物一樣感官敏銳、忍耐著等著自己獵物在眼前出現的人。不管他瞄准的對象是人或物,或只是一种空間都無所謂。當然啦,他也只不過是想從虛無中逃出而已。要是可以逃脫虛無,什么樣的食物都不會放過。
  然后很重要的一點是,他一方面虛無,在同時又是一個腦筋很好的人。他不時地冷眼旁觀地諷刺几句讓對方感到畏縮,但是那只是表面。他憤世嫉俗,對他來說,什么和平、團結、愛,這些喚醒一般世俗感情的字眼,都不過是偽善而已。
  他追求的是更強烈的、更沒有意義的東西。對一般人來說,不管是多無意義的東西,一到了他那儿就會生出法則。然后那樣的法則終究會支配他,也賜予他絕對的自信。
  我想,我的分析既不中亦不遠。要是他不是那樣的人,絕不敢那樣大膽地追求雛子。要不是這樣,以他那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絕對無法把雛子從信太郎那里奪過來。但是說他缺乏常識,他對信太郎卻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甚至可以說正好相反。
  他只是遵照著他自己的那一套妝近雛子。一般的男人想把自己愛上的女人搶過來時會做的事他都沒做,像是言語上的熱烈求愛、性的引誘、帶點游戲味道的策略……這些統統都沒有。
  他沒有因為想奪得雛子而要求与信太郎對決,也沒有去說服雛子,或哭著乞求雛子到自己的身邊來,更沒有故意燃起信太郎的妒意,給雛子帶來困扰。
  他不過是那樣眼睛死盯著雛子、呼喚著雛子、不去煩憂接下來的事,只去触摸現在摸得到的手,意識到自己心痛的感覺而這么活著而已。
  毫無疑問的,這樣的人是雛子到目前為止沒有碰到過的類型。与大久保相識瞬間,就像雛子自己所形容的,她這一生中那道隱藏在身体里的門給打開了。要是用大久保所厭惡的世俗說法,就是雛子恐怕是生來頭一遭陷人情网。
  在大久保胜也到別墅來送目錄的三天后,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沒有任何前兆地,他又在別墅出現。他先前說除了烤面包机以外,洗衣机因為沒有現貨所以要等上五天,但是大概貨比預訂的時間早進來吧。一听到不常有的腳踏車的聲音在別墅玄關前,才一停下來,就看到胜也開始卸貨,我也就慌忙地到廚房去叫雛子。
  那時別墅中只有我和雛子。信太郎与正待在万平飯店的朋友、一對英國夫婦有約出門去了。我記得他好像是藉著見面机會,請教他們有關《玫瑰沙龍》翻譯上的疑問。要雛子同行怕她感到無聊,就一個人去了。
  在廚房正准備著晚餐的雛子,一听我說“信濃電器行的人來了”,就二話不說往玄關跑。午后開始天气就怪怪地,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果然沒錯,胜也一卸完貸,就下起斗大的雨來。雛子立在玄關前,胜也以惊人的利落身手將洗衣机正要往屋內搬時,以很鎮定的語气朝著雛子問:“這要放哪儿?”
  兩人的視線有一瞬間像是在互相搜尋一樣地交錯在一起。雛子說“這邊”,然后站到他前面引路。遠處開始閃電,響起了轟轟的打雷聲。大概是低气壓過境,風也變強了。
  橫掃而來的雨敲打著起居間敞開著的窗戶。
  “小布,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把窗子關起來?”雛子這么說。
  我起身去關窗戶,起居間的地板都被雨琳濕了。我到廚房拿了布來仔細擦拭,又把髒布拿到廚房洗干淨晾起來。
  瓦斯爐上鍋子里的青豆在沸騰的水中跳著舞,我抓起來試吃了一下,已經煮得太熟了,于是慌忙地關上火,將它倒進流理台內的洗菜籃里。
  流理台上的菜板上有著切好的黃瓜,好像是洒上了鹽要做馬鈴薯沙拉用的。我將剩下的工作做完,把切萊板和刀子洗好放進籃子里。
  窗外的閃電發出刺目的光,然后馬上雷聲大作,像是天地動搖一樣轟轟作響。
  電燈突然滅掉,又亮了起來。我有一會儿感到心慌呆望著天花板。
  不管我怎么等,雛子都沒到廚房來。放洗衣机地方的旁邊是換衣間,距离廚房很近。應該听得到兩人的對話聲,還有搬運東西的聲音,但是卻毫無動靜。我一方面想或許只是因為下雨和打雷所以听不見,但是一方面的确有一种自己不愿承認的不安。
  我故意踏出腳步聲走出廚房,往更衣室走。看到在換衣間外的走廊地上,散亂著厚紙片和捆綁用的繩子。
  我往里面一看,雛子站在狹小的空間內。胜也彎著腰正在插洗衣机的插頭。兩人的樣子沒有特別不尋常之處。
  “好了。”胜也站直身,回頭看雛子。
  太好了,雛子說:“夏天呀,才兩天,要洗的衣服就積了一堆。”
  “就是呀。”胜也點頭說,然后往下看著雛子。我再次仔細看他,他的眼睛真的很大。不僅如此。眼睛和他的頭發還有眉毛、睫毛一樣都很黑。那不是那种象征靜寂和平穩的黑,而是帶著霸气的黑。現在更是突破障礙,以燃燒的火焰之姿顯現出來。
  “陽台的燈怎么辦?我帶來了。但是這种雨……”胜也說。
  我因為想听兩人的對話,就開始慢慢地收撿散落在走廊的垃圾。雛子往我這一撇,又回過去望著大久保說:“不在今天裝也沒關系,或是等雨停再說?”
  大久保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用近乎恐怖的率直視線盯著雛子說一那樣最好”。雛子小聲地回問他:“什么?”雛子充滿著期待,因為過分地期待而心悸起來。像是馬上要呼吸困難一樣,心中大大地起伏不定。
  大久保用几乎听不到的聲音喃喃地說:“我是想等雨停。”
  這會儿雛子沉默不語,在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要應戰一樣,隔著距离望著大久保。
  “但是,很不巧。”大久保先開了口,“這邊完了以后還有工作要做。”
  雛子用高分貝的聲音說:“是嗎?那么,我再和你連絡。可以嗎?”
  “好。”
  “你們店是禮拜同公休?”
  “夏天的七、八月沒有公休。九月到六月是休禮拜天。”
  “這樣。那么,我兩、三天之內會和你連絡,可以吧?”
  “可以。”胜也說。他有一會儿用想吃人的目光看著雛子。在更衣間的窗外強烈地閃著電,兩人的身影有一瞬間發白。
  胜也繞過雛子的身旁走到走廊來,然后和我輕輕打招。手提起捆綁用的工具,往玄關走。雛子從換衣間跑出來叫住他。在玄關正准備穿球鞋的胜也,慢慢地回過頭來看著雛雛子一接獲他的視線,就止住腳步兩手勾在胸前靠著牆壁微笑著說,“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我叫大久保。”他說,然后停了一下問:“太太您呢?”
  “我叫片瀨,你知道的嘛。”
  “我是說名字。”
  “我是先問你的名字的。”
  胜也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他臉上展現出稚气,緩和了那种黑色的強烈印象。“我叫胜也。”
  “我叫雛子。是雛菊的雛。很少有人會馬上寫得出來。”
  “我會寫”
  “是嗎?”
  胜也在玄關的窗框上用食指寫下一個大大的雛宇。
  “奇怪了。”雛子說:“給你寫對了。”
  “我無聊的時候常常翻字典。我喜歡筆划多的宇,看得久了就自然記得了。”
  “舉例說,你喜歡哪些字?”
  “薔薇、纏足……等等。”
  雛子笑著說:“喜歡難寫的字,真是奇怪的嗜好。”
  “但是簡單的名卻容易忘記,也沒什么好。”
  又閃起電來,將窗戶染白。就几乎在同時,雷聲轟隆,響得連家里都震起來。但雛子臉色變也沒變。
  “反正”雛子說,“我會和你連絡。”
  “我等你電話。”胜也低聲說。有一會儿,他很舍不得地凝視著雛子,然后終于打開門,消失在豪雨中。雛子動也不動地靠著牆壁,好像想把胜也留下來的余香一點都不剩地品嘗一樣,閉著眼大大地喘气。
  就在那時電話鈴響了。我跑去接,是信太郎從万平飯店打來的。
  “風好大呀,你們那還好嗎?”他問道。我心里不由得想才不好呢,雖然還不到陷入不安的地步,但是說不出理由地感到不樂觀……一面這么想,我朝著電話筒說“還好。現在還沒停電,但是雷打得好凶。”
  “這邊也是一樣,工作倒進行得很順利。托你的福,結果很不錯。發現了好几處錯翻的地方。等下我和他們夫婦在酒吧喝一杯再回去,這樣子,大概六點半可以回得去。”
  在听筒的另一端听得到喧嘩聲。“老師。”我說。
  “什么?”
  雛子走到起居間來。我握著听筒看著她,用很輕松的語气,裝著好像講得在興頭上一樣。
  “剛剛,洗衣机和烤面包机送來了。”
  “哦。”信太郎說。
  “燈也帶來了,但是因為雨太大,沒有裝。”
  “那也沒辦法。”
  雛子從后面溫柔地抱住我,我的頸項感到她的气息。
  “老師,回家時小心點。”我說。
  “知道了。”信太郎說,然后挂上電話。是那种慌忙地挂掉。
  我將听筒擺回原位。雛子仍然抱著我。我想要哄她,撫摸著她繞在我脖子上的手。
  “我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哪儿不對勁,從三天前就一直想那個人,也不知他是從哪冒出來的,但好像無所謂。不厭其煩地一直想,想著想著胸口就熱起來。”我假裝沒有注意到。“那個人,誰呀?”
  呵呵,雛子笑出來离開身,轉過來面對著我。
  雛子將掉在前額褐色短發往上撥,“我到底是怎么了,好像發燒了一樣。”
  “那個電器行的男人,我看不怎么樣。”
  “是嗎?”
  “有點陰沉。”
  “會嗎?”
  “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雛子笑了。“當然啦。才剛認識,不曉得是正常的。”
  “但是反而像他那樣的人大多不太用大腦。”
  “嗯”雛子說,然后搖著頭。“但我覺得他不一樣。”我忍不住想笑出來。“雛子簡直就像是少女漫畫的主角一樣。”
  “不一樣?是指什么?和雛子的共同點嗎?”
  “我不知道。但是他的确不一樣。”雛子這么說的同時,好像被甜美的苦痛所折磨一樣,眼睛望著遠方。
  雨繼續下個不停。信太郎真的在六點半之前回到家,但是大雨仍然不見方停。
  看著送來的洗衣机和烤面包祝,信太郎說:“看起來還不錯嘛。”他也就只說了這句話。雛子在用餐時告訴信太郎說,信濃電器行的職員名叫大久保胜也,他的興趣是翻字典記難寫的字。
  信太郎覺得頗稀奇。“那么雛子的名字也寫得出來羅?”
  雛子點頭說:“嗯,他真的會寫,他有寫給我看。”
  “了不起。”信太郎說,“而且很符合在這种避暑地的、謎樣的美男子。”
  “那人,很适合穿黑的。”
  “很性感。”
  “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聲音很低沉好听。”
  “小信也這么覺得呀。”
  信太郎點頭,把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像是開玩笑地一樣一面笑著,一面將身子傾向雛子說:“看來這會儿雛子又多了個新朋友了。”
  “是嗎?”雛子說,頗有含意地望著我,輕輕地聳肩,然后低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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