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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車輛和逃難的人群靠公路邊上移動,輕便馬車和農村大車被擠到了那邊,新一號井的卡車也夾在里面。卡車上載著礦井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器材、井長瓦爾柯和謝夫卓夫——這個謝夫卓夫,不過几個小時以前,鄔麗亞還在他家門旁邊見到過。
  步行的還有一所保育院的孩子,這所保育院是當時設在“八家宅”,是收容衛國戰爭參加者的孤儿的。這些五歲到八歲的男孩和女孩,由兩個年輕保育員和兼任教員的女主任陪著。主任是個中年婦人,銳利的目光若有所思,頭上照刈麥婦女的式樣包著紅頭巾,滿沾塵土的長統膠靴直接套在只穿著襪子的腳上。
  几輛載著保育院財物的大車,隨著孩子們同行,孩子們走累了,就輪流乘坐大車。
  新一號井的卡車剛開到保育院的孩子們跟前,車上的人就全都跳下來,讓孩子們坐上去。謝夫卓夫非常喜歡一個淺黃頭發、藍眼睛的小女孩,她的小臉儿一本正經,小臉蛋胖乎乎的,謝夫卓夫說它是小饅頭。他几乎一直抱著她,吻她的小手和饅頭似的小臉蛋,逗她說話,因為他自己也跟她一樣,有著淺黃頭發和藍眼睛。
  輕便馬車和農村大車現在跟保育院的大車挨在一起。他們后面是一個帶著炊事班、机槍和大炮的部隊,在公路上拉得很長。被頓涅茨的天空襯得异樣突出的近衛軍迫擊炮,像軍旗般輕快地擺動著,緩緩移動。從遠處看不見運載這些迫擊炮的卡車,這些奇怪的武器就像凌空在這些蜿蜒好多公里的軍人和老百姓的頭上移動。
  粘在指戰員們皮靴上的銹色塵土,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部隊行軍已經好几天。隊伍的前頭,緊跟著大車,是一連自動槍手;大車走得緩慢的時候,他們就從大車兩旁繞過去。戰士們的臉好像在窯里燒過的耐火磚,他們用一只累坏了的、或是受傷后包扎著的胳膊,像抱嬰孩那樣把自動槍抱在怀里。
  好像根据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似的,鄔麗亞坐的那輛大車似乎成了自動槍連的附屬財產,成了連隊的一部分:無論是在行軍或是休息的時候,大車總是處在連隊當中,不管鄔麗亞朝哪里望,她總會遇到青年軍人慢慢地投過來的或是直接向她射過來的目光。這些軍人的皮靴和帽子上都滿是灰塵,身上的軍便服經過日晒雨淋,不止一次汗濕了又吹干,吹干了又汗濕,并且在潮濕的泥地上、沙灘上、沼澤里、松林中和鹽沼里弄得滿是泥污。
  雖然是在撤退,戰士們在姑娘們面前仍舊精神飽滿,愛鬧,愛開玩笑,并且像任何一個連在行軍中或是休息時一樣,在自動槍連里也有他們所喜愛的滑稽大家。
  “你往哪儿去,沒有命令你上哪儿去?”只要維克多的父親想利用一點點机會催馬往前鑽,那位滑稽大家就要對他嚷嚷。“不行啊,親愛的朋友,沒有我們現在你們是不能走的。我們已經把你們永遠編進我們的連隊,你們要像軍用小銅鍋一樣永遠跟著我們。在給養方面,像錐子啦、肥皂啦、口糧啦,我們都把你們計算在內,至于這位姑娘——愿上帝和正教教會保護她的美麗!——我們每天早上要給她喝咖啡。而且是加糖的!……”
  “對,卡尤特金,別讓我們的連隊丟面子!”自動槍手們快活地打量著鄔麗亞,笑著。
  “怎么樣?我們馬上就來證實一下。司務長同志!菲佳!他睡著了嗎?弟兄們,你們瞧,他一邊走一邊睡……這個司務長真不賴!把鞋掌都丟掉了……”
  “你倒沒有把腦袋丟掉嗎?”
  “我丟了一個笨腦袋,它恰巧跑到了你的肩頭上,不過那個聰明的倒還在我身上。我的腦袋是裝上去的,瞧……”
  于是卡尤特金就端端正正地捧住自己的小腦袋,一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按住后腦勺——頭上的船形帽隨便扣在一邊眉毛上,——瞪著眼,用頭做出旋轉的動作,仿佛真的要把脖子旋出來。腦袋和身子要脫离關系的錯覺是那樣逼真,全連的人和近旁所有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鄔麗亞忍不住了,也像孩子似的清脆地笑起來,笑了又覺得不好意思。所有的自動槍手都歡歡喜喜地望了望鄔麗亞,仿佛他們知道卡尤特金是專門做給她看的。
  這位滑稽大家卡尤特金個子矮小,動作非常靈活。他滿臉都是細皺紋,但是面部表情善于變化,使人再也猜不出他的年齡——他可能是三十開外,也可能是二十不到,從身材和舉動看來,他完全是個孩子。他的大大的藍眼睛四周也布滿細皺紋,當他不開口的時候,眼睛深處就突然露出日積月累的倦意,但他仿佛不愿意讓人家看到他的疲倦,所以嘴巴几乎沒有停過。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年輕人?”他問鄔麗亞的同伴。“哦,我知道了,你們是從克拉斯諾頓來的!”他得意地說。“這位姑娘大概是你們哪位的姊妹?或者,老爺子,請原諒,是您的閨女?啊,這是怎么回事?姑娘跟誰都沒有關系,不是什么人的閨女和姊妹,也不是出了嫁的媳婦!到了卡緬斯克她一定要被動員的。動員她去做交通指揮員。指揮街上接連不斷的交通!”卡尤特金做了一個無法模仿的手勢指指公路上和草原上發生的一切。“她還不如加入我們的自動槍連!……真的,小伙子們,你們眼看就要到俄羅斯了,那邊的姑娘多得不得了,可我們連隊里連一個也沒有。我們非常需要一個這樣的姑娘,她可以教我們談吐文雅,舉止大方……”
  “這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了,”阿納托里忸怩地望望鄔麗亞,含笑說。鄔麗亞竭力繃著臉,結果還是笑了,只好望著旁邊,免得和卡尤特金的目光相遇。
  “唔,我們會說服她!”卡尤特金叫道,“我們可以從咱們連里派出几個能說會道的弟兄,不管什么樣的姑娘他們都能說服!”
  “要不要真的去呢,現在跳下車就走?”鄔麗亞突然這樣想,她的心都揪了起來。
  奧列格這時一直在大車旁邊走著,他像著了迷似的,眼睛一直盯著卡尤特金。他愛上了卡尤特金,并且希望大家都喜歡他。只要卡尤特金一開口,奧列格就把頭往后一仰,咧著嘴大笑起來。他實在太喜歡卡尤特金,他高興得甚至不時搓著指頭尖。但是卡尤特金好像根本沒有感到這种情形,甚至沒有瞅過他一眼,他對鄔麗亞和所有被他逗笑的人,也是一眼都不看。
  有一次,卡尤特金說了一個滑稽透頂的笑話,戰士們都在大笑的時候,一輛蒙著厚厚的一層塵土的吉普車從草原上赶來,開到連隊旁邊。
  “立—正!……”
  從連隊的人叢中走出一個長脖子上青筋突露的大尉,他一手按住搖晃的手槍套,迅速地邁動兩條瘦腿,跑到停下的吉普車跟前。一位胖胖的將軍伸出戴著新制帽的圓圓的大腦袋來望了一望。
  “不必了,不必了,”將軍說,“稍息……”
  他下了車,跟敬過禮的大尉握了手,那雙在他的嚴峻朴質的臉上發出快活光輝的小眼睛同時迅速地掃視著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行軍的自動槍手們。
  “啊,原來是我們庫爾斯克人,還有卡尤特金!”將軍喜形于色地說。他向吉普車做了一個手勢,叫它在草原上跟著開動,自己卻跨著以他的体格說來是出人意外地輕快的步伐,和自動槍手們一同步行。“是卡尤特金,好极了……如果卡尤特金活著,這就表示士气是不可戰胜的。”他高興地望著卡尤特金,可是他的話卻是對著邊走邊向他身邊擠過來的戰士們說的。
  “我為蘇維埃聯盟服務!”卡尤特金說的時候非常嚴肅,不像他在這以前用的那种故意提高的、開玩笑的聲調。
  “大尉同志,我們到哪儿去,我們去干什么,戰士們都知道嗎?”將軍向在他旁邊略微靠后一點的連長問道。
  “知道,將軍同志……”
  “他們上次在水塔旁邊的表現真了不起,記得嗎?”將軍迅速掃視著向他身邊擠過來的戰士們,說。“而主要的是保全了自己……啊,好就好在這里!”他贊歎地說,好像有人要反駁他似的。“死并不難……”
  大家都明白,將軍的話与其說是表揚過去,還不如說是讓他們對未來做好思想准備。大家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出現了一种難以捉摸的、共同的、含義深長的表情。
  “你們年紀雖輕,可是經驗卻丰富得很哪!拿我年輕的時候來說吧,簡直跟你們沒法比,”將軍說。“以前我也在這條路上走過。不過,敵人跟現在的不同,裝備也不同!要是跟我那時候受的教育來比較,你們受的就是大學教育了……”
  將軍動了動他的大腦袋,仿佛是要驅除或是肯定什么想法。在某些場合,這是他不滿的表示,在另一些場合,卻又是滿意的表示。目前這是他滿意的表示。大概,青春時代的回憶使他愉快,同時,自動槍手們和他們的已經成為自然的軍容也使他高興。
  “請容許我問一句,”卡尤特金說,“他們進來得很深了嗎?”
  “很深,真該死!”將軍說。“非常深,弄得咱們已經有些尷尬了。”
  “還要進來嗎?”
  將軍默默地走了一會。
  “那就要看我們了……去年冬天我們給了他們一次打擊之后,他們又積聚了力量。他們搜集了整個歐洲的技術裝備,集中一點,專向我們進攻。他們估計我們一定頂不住。可是他們沒有后備力量……瞧,問題就在這里!……”
  將軍的目光落到前面的一輛大車上,他突然在車上的人們中間認出了德國俯沖轟炸机飛過時他在公路上看到的那個單身姑娘。他可以想象得出,在他乘著吉普車赶到師的第二梯隊里逗留片刻便又赶上經過克拉斯諾頓的先頭部隊的這段時間里,這個姑娘可能遭遇的一切和她的感受。將軍臉上現出了一种不僅是怜惜,而且是陰郁的關切的表情,他突然加快了腳步。
  “祝你們成功!”
  他做一個手勢叫吉普車停下,邁著對他這個胖子說來是非常出人意料的輕快的步伐,很快地走到吉普車跟前。
  在將軍跟自動槍手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卡尤特金的舉動以及他向將軍提出的問題都非常嚴肅。顯然,他認為在將軍面前無須施展出使他在戰士們中間博得注意和喜愛的那些特點。但是吉普車剛從眼前消失,卡尤特金全身就又充滿了原先那股談笑風生的精力。
  一個身材魁偉、大手像鍋底那樣烏黑的步兵戰士,提著一個沉甸甸的油污的布包,喘吁吁地從隊伍的后排擠出來。
  “同志們!礦井的汽車是在這儿走嗎?”他問。
  “喏,它在那邊,不過是停著!”卡尤特金指著那輛坐滿小孩子的卡車,開玩笑說。
  隊伍果然由于前面堵塞而停了下來。
  “對不起,同志們,”那個戰士走到瓦爾柯和謝夫卓夫面前,說。謝夫卓夫小心地把淺黃頭發的小姑娘放了下來。“我要把几件工具交給你們。你們是技術人員,會用得著,可是我帶著它行軍,反而成了累贅。”說著他就動手在他們面前打開那個油污的布包。
  瓦爾柯和謝夫卓夫彎下腰來看他手里的東西。
  “你們看見嗎?”戰士鄭重地說,他把布包在大手上攤開,讓他們看一副嶄新的鉗工用具。
  “我不明白——你是要賣還是怎么?”瓦爾柯問,抬起濃眉下面茨岡式的眼睛不友好地望著他。
  戰士的磚紅色的臉漲得發紫,滿臉冒出汗珠。
  “你怎能這樣說!”他說。“這是我在草原上撿來的。我走過的時候,看見它用布包著,大概是什么人失落的。”
  “也許是故意扔掉的,為了跑起來輕便些!”瓦爾柯冷笑了一聲。
  “一個手藝人不會把工具扔掉。是失落的。”戰士只對著謝夫卓夫冷冷地說。
  “多謝,多謝,朋友……”謝夫卓夫說著,一面連忙幫助戰士包起工具。
  “好啦,總算讓它有了個著落,不然怪可惜的,挺好的工具。你們有汽車,我是帶著全副裝備行軍,叫我往哪儿放!”戰士有些高興起來,說。“祝您幸運!”他只跟謝夫卓夫握了握手,就跑了回去,很快地混在隊伍里面。
  瓦爾柯對他的背影默默地望了一會,臉上露出剛毅的贊許的表情。
  “真是好樣的……是的……”瓦爾柯沙聲說。
  謝夫卓夫一手拿著這包工具,一手撫摩著那個長著淡黃頭發的小女孩的頭,這時他明白了,他的井長不信任那個戰士,并非因為不夠熱情。他——這個有几千人干活、每天要出產几千吨煤的企業的領導人,大概見慣了有時有人要欺騙他。這個企業現在已經被他這個當井長的親手炸毀;里面的人一部分被遣送出去,一部分留下的是凶多吉少。于是謝夫卓夫初次想到,此刻井長心里該有多么沉痛啊。
  到傍晚,開始听見前面有炮聲。夜里炮聲愈來愈近,連一排排的机槍聲都听得清。在卡緬斯克地區那邊,整夜可以看見閃光,有時火光亮得竟照亮了整個隊伍。大火的紅光時而在那邊,時而在這邊把天空染成葡萄酒色,把濃重的紫紅光輝傾瀉在黑暗草原里的墳墓頂上。
  “是陣亡將士公墓,”維克多的父親說,他默默坐在馬車上,自制煙卷的火星有時照亮他的多肉的臉。“這不是古墓,是我們的公墓。”他喑啞地說,“我們曾經跟著巴爾霍明科1和伏羅希洛夫在這里突過圍,埋葬過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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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爾霍明科(1885—1921),蘇聯國內戰爭時期的紅軍將領,曾參加頓河地區粉碎反革命軍隊的戰斗和察里津保衛戰,后來在与馬赫諾匪幫作戰時犧牲。
  阿納托里、維克多、奧列格和鄔麗亞都默默望了望那些浴著火光的墳墓。
  “是啊,關于上一次的戰爭,我們在學校里不知寫過多少文章。我們夢想,我們羡慕我們的父輩,現在戰爭臨到我們頭上來了,仿佛故意來考驗考驗我們是哪一种人似的,可是我們卻在避開……”奧列格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气。
  夜間,隊伍的移動發生了變化。現在各机關和民用的汽車和大車以及逃難的人群全都停了下來,——据說前面在過軍隊。最后輪到自動槍手們出發了,他們在黑暗中忙碌起來,弄得武器發出輕輕的響聲,整個部隊也開始蠕動。汽車緊擠在一起給他們讓路,馬達軋軋地響著。手卷紙煙的火星在黑暗中閃閃爍爍,好像是天上的小星星。
  有人碰了碰鄔麗亞的臂肘。她轉過身來。是卡尤特金站在大車那面,背對著維克多的父親坐的地方和青年們站的地方。
  “過來一會儿。”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他的聲音里有一种力量使她下了車走到他跟前。他們朝旁邊走了几步。
  “對不住,我來打攪您。”卡尤特金輕聲說,“你們去不得卡緬斯克,它眼看就要被德國人占領;頓涅茨河那一邊,德國人也進來得很深。我對您說的話,您可別告訴別我,我沒有權利說出來,但是你們是自己人,要是讓你們平白無故地犧牲,我覺得于心不忍。你們得改變方向朝南面一點去,就這樣,也但愿上帝保佑你們能赶得及。”
  卡尤特金跟鄔麗亞說話的時候連大气都不敢出,好像他手心里捧著一個火星,生怕把它吹熄。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它是嚴肅而溫和的,眼睛里也不含有倦意,在黑暗中發著光。
  他跟鄔麗亞說話的態度,比他說的話更使鄔麗亞感動。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
  “你叫什么名字?”卡尤特金輕聲問。
  “鄔麗亞娜·葛洛莫娃。”
  “你有沒有自己的照片?”
  “沒有。”
  “沒有……”他傷心地重复了一句。
  鄔麗亞心里突然感到惋惜,同時又起了一种淘气的念頭,于是她彎下身子,緊湊著他的臉。
  “我沒有照片,”她輕聲說,“但是,如果你認真地、好好地望望我,”她沉默了一會,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望了半晌,“你就不會忘掉我了……”
  他木然不動,只有他的大眼睛有一會儿在黑暗中射出悲哀的光芒。
  “是的,我不會忘掉你。因為你是不能被忘掉的。”他的聲音低得几乎听不出,“再見了……”
  說著,他就踏著沉重的軍靴,走進了連隊。連隊在黑暗中愈走愈遠,他們的煙卷的火星好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銀河。
  鄔麗亞還在考慮,要不要把他對她說的話告訴什么人。但是顯然,這件事不止他知道,而且已經傳遍了整個隊伍。
  她走到大車跟前的時候,好多汽車和大車已經到了草原上,向著東南方行進。逃難的人們也連續不斷向著同一方向走去。
  “只好去李哈雅了。”響起了瓦爾柯的沙啞的聲音。
  維克多的父親向他問了一句什么。
  “何必要分開,命運既然已經把我們聯在一起,我們就一塊走吧。”瓦爾柯說。
  黎明時分,他們已經到了沒有道路的草原上。
  在空曠的草原上,晨曦是無比的美麗。晴朗的天空高懸在這儿几乎是完整無恙的無垠的麥田上。谷底翠綠的再生草被露水鍍成了銀色;太陽直對著人升起,一滴滴露珠里反映出順著峽谷移動的柔和的、彩虹般的日光。但是在晨曦中,孩子們的疲憊不堪的、沒有睡醒的、瘦削的臉和大人的陰沉疲倦、惊惶不安的臉卻顯得格外悲傷。
  鄔麗亞看見了保育院的主任。她那雙直接套在襪子上的長統膠鞋上滿是塵土。她臉色發黑。她一路上都是步行,昨天夜里才坐上一輛大車。頓涅茨的太陽好像把她晒干并且晒焦了。顯然這一夜她也沒有睡,一直默不作聲,机械地做著一切,她的銳利的若有所思的眼睛里露出不是這個陽世所有的、而是陰間的表情。
  一清早,空中就有發動机不住地嗡嗡響著。看不見飛机,但是左前方一直發出震撼空气的隆隆的轟炸聲,有時在空中老遠的地方還有机槍的嗒嗒聲。
  在頓涅茨河和卡緬斯克上空那邊,展開了在這里只能听見、但是看不見的空戰。只有一次他們看見前面有一架德國俯沖轟炸机投彈完畢低低飛去。
  奧列格突然跳下輕便馬車,等待農村大車走過來。
  “只要想一想,不,只要想一想,”他抓著車沿在大車旁邊走著,潮潤的大眼睛望著同伴們,說,“如果德國人已經過了頓涅茨河,方才和我們一塊的那個部隊要在卡緬斯克阻擋他們的話,那么那個部隊是走不掉了,那些自動槍手,那個給大家逗笑的妙极了的小伙子,還有那個將軍,他們統統都走不掉了!這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他們在動身的時候就知道!”
  奧列格激動地說。
  鄔麗亞想到卡尤特金是在死神面前和她告別,就突然感到心里好像被尖刀戳穿似的;她回憶起自己對他說的話,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是純洁的內心的聲音對她說,她并沒有說過什么話會使卡尤特金臨死時回憶起來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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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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