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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艾貝十一點從圣拉扎爾車站動身——他獨自站在髒污的玻璃穹頂下面,這還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即水晶宮時代的產物。他的雙手現出暗灰色,只有二十四小時不休息的人才有這种顏色。他把手插進外衣口袋,不讓人看見他顫抖的手指。他脫掉了帽子,顯然只有頂上的頭發朝后梳著——底下的頭發倔倔地披向兩邊。已很難認出他就是半個月前在戈賽海灘游泳的那個艾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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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51年在倫敦舉辦的第一屆國際博覽會的展覽館,建筑規模巨大,牆面屋面覆以玻璃,故有“水晶宮”之稱。
  他早早地來了。他只是用眼睛左右嚼著,好像動用身体的其他部位就會使他的神經失去控制似的。有人拎著外觀新穎的行李包從他身邊經過。即將上車的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的旅客尖聲喊叫著,“喂,喂,喬勒斯!”
  就在他思忖是否還有時間到車站酒吧去喝一杯,并開始從口袋里摸那疊濕漉漉的一千法郎的鈔票時,他游移的目光落到了在樓梯口幽然出現的尼科爾身上。他注視著她——她臉板板的,但仍透露出一种神情,就像人們在找一個等候著的人,而他們自己還未被注意到一樣。她皺起眉頭,像是在想她的孩子似的,不是心滿意足地想到他們,而像動物清點幼仔,如一只貓用爪子察看她的小貓咪一樣。
  她看見了艾貝,這种神情即從她臉上消失了。上午天色晦暗,只見艾貝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眼睛下面有著黑圈。他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你要我來我才來的。”尼科爾辯解似的說。艾貝似乎已經忘了為什么要叫她來,尼科爾恰然地看著那些從身邊走過的旅客。
  “那一個將是你船上的大美人了——就是那些男人對她說再見的那個——你知道她為什么買那件衣服嗎?”尼科爾越說越快。“你知道為什么除了周游世界的美人,沒有其他人會去買它嗎?知道了嗎?不知道?你清醒點!那是一件有來歷的衣服——那种特別的料子本身就是一個故事,周游世界的人孤寂難挨,都想要听听這個故事。”
  她刻薄地說出了她最后一句話,她說得太快了。艾貝覺得很難從她嚴肅刻板的臉上看出她發了一大通議論。他試著挺直身子,擺出一副像是要站起身來的姿態,而實際上卻坐了下來。
  “那天下午你帶我去參加那個可笑的舞會——你知道,是在圣熱納維埃芙的——”他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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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熱納維埃芙(422?一500?),巴黎的女主保圣人,傳說她曾勸說巴黎居民留城固守并擊退匈奴入侵者。
  “我記得。舞會很有趣,不是嗎?”
  “我不覺得有趣。這次見到你也怪沒勁的,我對你們兩個膩透了,但這种情緒沒有流露出來,因為你們甚至更討厭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還有什么熱情的話,我該去找些新朋友了。”
  在她進行反駁時,他注意到她的絲絨手套上有一層蓬松的絨毛。
  “鬧別扭真是太愚蠢了,艾貝。不管怎樣,你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對一切事情都不抱希望。”
  艾貝考慮著,同時竭力不去咳嗽或擤鼻子。
  “我想我是煩透了,另外,回過頭去重新開始又是一條如此漫長的路。”
  一個男子常常能在女人面前扮演無助的孩子的角色,但當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時,他几乎再也不能這么做了。
  “別再找借口了。”尼科爾干脆地說。
  艾貝的心情越來越坏——他無法考慮別的什么,腦子里只有那些令人難堪的或純屬胡言亂語的話。尼科爾心想她最好的態度便是坐著,眼睛直視前方,兩手擱在大腿上。有一會誰也沒有跟誰說話——彼此都想擺脫對方,都只是在自己眼前而對方看不到的一方天地中喘息。他們不是一對情人,他們并不擁有過去;他們也不是丈夫和妻子,并不擁有未來。但迄今為止,尼科爾喜歡艾貝超過其他任何人,除了迪克——而他多年來牽腸挂肚地深愛著她。
  “我討厭女人的世界。”他突然冒出一句。
  “那你為什么不創造一個你自己的世界?”
  “我也討厭朋友。交朋友不過是找几個馬屁精。”
  尼科爾很想去把車站的鐘撥快些,而他卻問,“你同意嗎?”
  “我是一個女人,我的職責是將一切聚集起來。”
  “我的職責是將一切拆散。”
  “你喝醉時什么也拆不散,除了你自己。”她這么說,同時感到一陣寒意,心里慌亂起來,失去了自信。車站擠滿了人,但她一個也不認識。過了片刻,她的目光欣喜地落到一個高個子姑娘身上,姑娘一頭淺黃色頭發,就像戴著一頂頭盔似的,她正在把几封信塞進郵筒的投信口里。
  “有個姑娘來了,我得和她說几句話,艾貝。艾貝,別愣著!你這個傻瓜!”
  艾貝不急不忙地望著她离去。那姑娘轉過身來,一惊一乍地同尼科爾打招呼,艾貝認出這是他在巴黎見過的一位姑娘。他趁尼科爾不在,使勁地咬上几聲,并捂著手帕干嘔,還大聲地抽了几下鼻子。天气漸熱,汗水濕透了他的內衣。他的手抖得厲害,擦了四根火柴才點上一支煙。看來非得去酒吧喝一杯了,但此時尼科爾卻轉身回來了。
  “真沒意思,”她用淡淡的嘲諷口吻說,“先是求我去看她,接著又給我來個不理不睬。她瞧我的樣子似乎我是個墮落分子。”她有些激動,嘻嘻地笑了几聲,豎起兩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讓人家來找你吧。”
  艾貝從抽煙引起的一陣咳嗽中緩過勁來,議論道:
  “問題是你清醒的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而你醉醺醺的時候,則沒有人想見你。”
  “誰,我嗎?”尼科爾又笑起來,不知怎么的剛才所說的沖突又使她興致好起來了。
  “不,是我。
  “說說你自己吧。我喜歡跟人結交,許多人——我喜歡——”
  蘿絲瑪麗和瑪麗·諾思過來了,她們慢慢走著,尋找著艾貝,尼科爾很是不雅地叫喊起來,“嘿!喂!嘿!”并大聲笑著,揮動著她給艾貝買的一包手帕。
  這一群人站在那儿,由于艾貝高大的身軀而顯得有些不協調。他背對著她們,活像一艘古代大帆船的殘骸。他倚仗這高大的身軀來制約他的軟弱,他的自我放縱,他的褊狹和他的痛苦。她們都能感受到從他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种高貴的气質,都清楚他取得的成就,他的成就是斷斷續續的,有啟發性的,當然已被人超越了,但是,她們擔惊受怕的還是他尚存的那种意愿,過去這是一种去活的意愿,而如今變成了一种去死的意愿。
  迪克·戴弗來了,他生气勃勃,容光煥發。三位女子見了几乎像頑皮的孩子那樣歡呼雀躍起來,上前摟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漂亮的帽子,或摸摸他的手杖的金扶手。此刻她們暫時不去注意艾貝那高大而難看的身軀。迪克很快就覺察到這种狀況,心領神會。他把他們帶進車站,向他們指點車站的奇妙之處。
  不遠處,有些美國人在話別,那說話聲宛如一只巨大而陳舊的澡盆里的汩汩流水聲。置身在車站內,背后就是巴黎,看起來就好像他們不是在車站,而正微微探身面對大海。為造就一個新興民族,他們正經歷一場巨變,一种脫胎換骨。
  于是這些有錢的美國人蜂擁進入車站,來到站台,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神態各异,有的坦率,有的聰穎,有的謹慎,有的一副蠢相,有的則莫測高深。他們中間偶爾閃過一張英國人的臉,那么冷峻和匆忙。當站台上充塞著美國人,那么對他們的率直和富裕產生的第一印象便會融進一片模糊的种族的陰影之中,這片陰影擋住了他們和他們的觀察者的視線,損害了雙方的判斷力。
  尼科爾抓住迪克的手臂喊叫起來,“看!”迪克迅即轉過頭來看到了頃刻之間發生的事,在遠處兩節普爾曼車廂之間的人口處,在眾人喁喁道別的氛圍中,一個激烈的場面發生了。那個先前同尼科爾搭話,有著頭盔般發式的年輕女子,突然抽身從她正在与之談話的男子那儿跑開,只見她把手發狂似的伸進女式小包里,接著爆發出兩聲槍響。与此同時,机車尖銳地嘯叫起來,火車徐徐開動,正好將槍聲蓋住了。艾貝又在窗口揮了揮手,顯然他并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但不等人群圍上來,其他的人就明白這兩槍打中了,他們看見挨槍擊的人跌坐在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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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爾曼是19世紀美國發明家,他設計的豪華型列車車廂有舒适的臥舖或坐椅,常為特等車廂。
  而火車要過許久才會停下來。尼科爾、瑪麗和蘿絲瑪麗等在外邊,而迪克使勁從人群中擠出來。他花了五分鐘才找到她們——這時,人群相應地一分為二,一群人跟著那個躺在擔架上的男子,另一群人跟著那個姑娘,只見她臉色蒼白,但還算鎮定地走在兩個迷惑不解的憲兵中間。
  “這是瑪麗亞·沃利斯,”迪克急促地說,“她槍擊的那個男子是個英國人,人們花了不少時間才弄清楚他的身份,因為她開槍把他的身份證打穿了。”火車遠遠地開走了,他們也赶緊隨著人群往前走。“我要弄清楚他們要把她帶到哪個警察局去,我也要去那里……”
  “但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呀,”尼科爾反對迪克去,“為什么不打電話給她?真怪,竟沒有人想到這一點。她嫁了個法國人,他比我們管用”
  迪克猶豫不決,最后他搖搖頭,想要走。
  “等等!”尼科爾叫住了他,“這太傻了——你能做哪門子好事——就你那點法語?”
  “至少我要他們別傷害她。”
  “他們肯定要拘留她,”尼科爾干脆對他挑明了,“她真的開槍打了那男子。最好馬上就去打電話給勞拉——她比我們管用。”
  迪克仍听不進去——他也想在蘿絲瑪麗面前表現一番。
  “你等著。”尼科爾語气堅定,說完就急急地朝電話亭跑去。
  “要是尼科爾把事情攬到手里,”他愛怜地椰榆道,“那我就沒什么好做的了。”
  這天上午他還是第一次面對蘿絲瑪麗。他倆交流了一下眼神,試圖認出前一天的激情。有一刻他們都覺得如在夢幻之中——隨后漸漸地溫馨的喁喁情語又開始流淌出來。
  “你樂于幫助別人,是嗎?”蘿絲瑪麗說。
  “我只是想這么做而已。”
  “我母親也喜歡幫助別人——當然她不能像你這樣去幫助許多人。”她歎了口气,“有時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這還是第一次,蘿絲瑪麗提到她母親使迪克感到不快而不是高興。他要拋開她母親,要整個儿改變這樁風流韻事受某种監護的狀態,而蘿絲瑪麗始終立足于這种狀態,但他意識到,這一种沖動是失去控制的表現——蘿絲瑪麗對他的欲求會發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他放松,哪怕只是一會儿。他不無惊慌地看出,這件事漸漸地平穩下來,但這种事是不可能靜止不變的,它要么繼續,要么后退。他也第一次意識到,要說掌握這种事的操縱杆,蘿絲瑪麗比他更有權威性。
  還未等他想出一個行動計划來,尼科爾就回來了。
  “我找到了勞拉。她這是第一次听到這個消息,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后來又響起來——好像發暈了,后來又振作起來。她說她知道今天上午准要出事。”
  “瑪麗亞應該和佳吉列夫在一起。”迪克語气溫和地說,想要讓大家恢复平靜,“她有很好的裝飾感——即使不能說是節奏感。我們中有誰看見火車開走而沒听見几下槍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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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佳吉列夫(187—1929),俄羅斯戲劇和藝術活動家,長期僑居國外,曾在巴黎創建俄羅斯芭蕾舞團。
  他們步履不穩地下了寬寬的鐵的台階。“我為那個可怜的男子感到遺憾,”尼科爾說,“怪不得她跟我說話那么怪——她是准備好要開槍的。”
  她大笑,蘿絲瑪麗也跟著笑,但她們都嚇坏了。她們迫切需要迪克對槍擊這件事做出道德判斷,而別把這种事留給她們。這种愿望不完全是意識上的,尤其對蘿絲瑪麗來說,她對彈片擦著頭皮呼嘯而過這种事習以為常了,但她還是感到极度的震惊。此刻,迪克也被剛意識到的想把事情演變成節日樂趣的激情弄得心煩意亂,于是,這些女子則像是丟了什么東西似的,陷入了莫名的郁悒之中。
  隨后,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戴弗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興致勃勃地擁到了大街上。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艾貝的离去和瑪麗這天下午動身去薩爾茨堡使他們在巴黎的日子結束了。或者,也許是這兩聲槍響,這了結天曉得是什么陰暗事的震蕩終止了他們在巴黎的日程。這槍聲已進入他們每個人的生活之中:暴力的回聲跟隨他們走出車站,走到人行道上。他們在等候出租車,身邊,兩個搬運工正談論著槍擊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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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地利北部城市。
  “你看到那枝左輪手槍了嗎?槍很小,很別致——就像一把玩具槍。”
  “嘿,它可厲害了!”另一個搬運工一副內行的樣子說,“你沒有看到他的襯衫嗎?流那么多血,真夠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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