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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知道,這顆心
  從未鑄就長相愛。
  底焰熠熠在燃燒,
  怪异,不安,又浮躁。
  ——馬修·阿諾德1《告別》(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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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修·阿諾德(1822—183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和教育家。著有史詩体敘事詩《邵萊布与羅斯托》和抒情詩《色希斯》、《夜鶯》等,其中《多佛灘》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兩條最明顯的原因,說明莎拉為什么甘愿到波爾蒂尼夫人家里,讓她左盤右問。實際上不管其原因怎樣不言自明,她都不愿說出口來。其實,原因還多著呢。萊姆鎮是個狹小的天地,她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名聲并非不了解。听到牧師引荐的消息后,她曾整整一天猶豫不決。于是她去找塔爾博特夫人,想听听她的高見。說起塔爾博特夫人,那倒是個心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可惜并不精明。她雖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确實還真的請過),但她也知道,干家庭教師這一行需要日夜操勞,而莎拉恐怕無力當此重任了。盡管如此,她還是很樂于幫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時已分文不名,整夜想象著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中的場景,不能成眠,她想象著饑腸轆轆的女主人公蜷縮在白雪覆蓋著的大門口,或者在空蕩蕩的、不遮風雨的閣樓里發著高燒。其中有一個形象最叫她心惊膽顫。那是舍伍德夫人1的小說中一段逼真的描寫:一個女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縱身跳下懸崖;電光閃閃,划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殘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駭人的是,那個命在傾刻的人臉色蜡黃,恐怖地尖叫著,她的斗篷張開來,又黑又大,象只烏鴉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淵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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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麗·舍伍德夫人(1775—1851),英國儿童文學家,她的童話《蘇姍·格雷》和《好孩子家庭的歷史》流傳很廣。
  塔爾博特夫人對波爾蒂尼夫人有些怀疑,但她隱瞞了這些,建議莎拉接受這個差事。于是,這位從前的家庭教師吻別了塔爾博特夫人的兩個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回到萊姆活受罪。她相信塔爾博特夫人的判斷。是啊,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盡管她心地善良),還會有什么好的結果呢?
  莎拉的确很聰明,但她的聰明卻屬于一种罕見的類型。在我們現代的智力測驗中,她的那种聰明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談不上是解決問題型。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學會了數學,這無疑就說明問題了。她的聰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里,也從不以活潑机靈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的聰明在于能夠識別他人的价值,能夠充分理解別人。那是未曾涉足紛繁的人生,未曾在倫敦混跡過的人所表現出的一种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种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經驗的馬販子具有相馬能力一樣,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馬或劣馬。或者說,讓我們跳過一個世紀,她心里似乎天生有一架計算机。我特意用“心”這個字,因為她是用心靈而不是用大腦來對价值進行計算的。凡遇到裝腔作勢的空洞理論,遇到欺世盜名的學問或片面的邏輯推理,她都可以憑本能覺察出來。她還能看穿人們的行為,看透人的本質,不為假象所迷惑。至于她怎樣會有此种能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正象計算机無法說清自己解題的過程一樣。把她說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這也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她的理解力遠遠胜過法官。再說,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据,那她就不會干那种事了——再清楚不過的證明是,她在韋茅斯時并沒有跟什么堂妹住在一起。
  這种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實那并非是多么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過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訓班。當時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進學校讀書,晚上干活掙學費,干的是針線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計,有時還要干到深夜。她与同學們相處得不好,她們歧視她,她也藐視她們。于是,她便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拚命讀小說,讀詩歌,所讀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同學們。本來嘛,詩歌和小說是孤獨者的兩大圣物呀。書取代了她的實際生活經驗。不知不覺,她總是根据司各特1和奧斯丁的標准而不是以現實社會的目光看人。她將周圍的人看成小說中的人物,用詩的標准來衡量他們。不幸的是,她自己所學的那些純洁東西,終究抵擋不住別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東西,結果,純洁東西被沖得一干二淨。表面上看,她變成了高等女郎,實際上卻成了等級社會的犧牲品。她的父親迫使她离開了自己的階層,但又無力把她提高到上一個階層,這就使她處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對她已經离開了的那個階層的小伙子來說,她顯得過于挑剔,高不可攀;對她所向往的那個階層來說,她又顯得過于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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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主要小說有《艾凡赫》、《昆丁·達沃德》和《羅布·羅伊》等。
  她的那位父親,就是萊姆的牧師所說的那個“十分謹慎的人”,其實呢,他毫不謹慎,是個集所有錯誤于一身的人。他日夜回想著先祖的榮耀,因此,他送女儿去寄宿學校讀書并非出于對女儿的關心,而是希望她光宗耀祖。四代以前,他的祖輩們還是名聲煌赫的紳士。他們跟德雷克家族甚至還是遠親。其實,此事純屬道听途說,誰知天長日久,居然弄假成真,他們也便成了弗蘭西斯勳爵的嫡系后裔。不管怎么說,先祖們從前确實在達特茅与埃克茅之間冷僻蔥綠的荒原上擁有一塊很小的采邑。莎拉的父親曾三次去瞻仰過,然后便悻悻地回到從巨大的梅里頓庄園租來的小農場上苦思冥想,反复籌划。
  女儿十八歲畢業回家,他顯得老大不快(也許他原以為家中會出現什么奇跡,但誰知道他怎么想的呢?)。他吹牛時,女儿坐在偷木桌子對面不以為然地望著他。那神態刺激著他。在他看來,女儿成了一堆廢鐵(他出生在德文郡,而德文郡人總是視金錢為一切的)。他終于被刺激得發了瘋。他放棄了租佃,自己買了一個農場。他自以為很聰明,揀了個便宜貨,誰知便宜過了頭,便宜貨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有好几年,他抵東押西,拚命保持著荒唐可笑的紳士外表,最后完全發了瘋,被送往多切斯特瘋人院,一年以后咽了最后一口气。這時候,莎拉自己謀生已有一年了。她一開始是在多切斯特的一戶人家任教,為的是离父親近些。父親去世后,她便來到塔爾博特家。
  莎拉雖然沒有陪嫁,但她人長得標致,求婚者還是大有人在。誰知使她倒霉的那第一個原因動輒作怪,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偽裝成信心十足的求婚者。她看清了他們的卑鄙,他們屈尊俯就的架式,他們的施舍心理和愚蠢行為。這樣一來,她無法逃避的命運就是做個老處女。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的時間使她進化到今天,以便讓她逃避這种命運,可這又有什么用呢?
  讓我們想象一下實際上可能沒有發生的事情。就在查爾斯丟下歐內斯蒂娜,獨自專心致志地進行科學遠征的那一天,波爾蒂尼夫人正在一張紙上羅列莎拉來她府上以后所做的值得稱道的好事和錯事。無論怎樣,我們總可以想象她是在做這件事,因為莫爾伯勒府邸的莎拉小姐外出了。
  讓我們一開始高興點,先說值得稱道的方面。她可能寫道:“家庭气氛比以前愉快些了。”這第一條至少在莎拉來此工作的一年前是難以想象的。最令人吃惊的事實是,自莎拉來后,不管男仆和女仆,誰也沒有卷舖蓋走掉(据統計,過去卷舖蓋走掉的多是女仆)。
  這种奇妙的變化是在莎拉就職(即擔負起拯救波爾蒂尼夫人之靈魂的職責)不過几個星期后的一天上午開始的。象以往那樣,老太太敏感地發現了一起玩忽職守的嚴重事故:有個上房侍女的任務是每星期二給第二客廳(波爾蒂尼夫人給自己和她的陪伴人分別准備了一間客廳)的蕨花澆水,誰知那女仆竟然忘記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蕨花倒是原諒了她,仍舊綠茸茸的。而波爾蒂尼夫人正好相反,气得直翻白眼。罪犯被傳喚上樓,承認了自己失職。波爾蒂尼夫人本來可以大發慈悲,饒她這一次,可是那姑娘近來有兩三次類似的過失都已記在女主人的懲治簿子上,所以,她的喪鐘實際上早就敲響了。于是,就象家犬理應去咬夜賊的腳脖子一樣,波爾蒂尼夫人帶著這种責任感敲起了喪鐘。
  “許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但這件事卻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不管敢不敢,別想呆在我家了。”
  “唉,太太,饒了我吧。”
  波爾蒂尼夫人朝那女仆的面孔瞅了一會儿,仔細地欣賞著她的淚水。
  “弗爾利夫人會給你結帳的。”
  莎拉小姐這當儿正好在場,因為波爾蒂尼夫人剛才正在口授信件。她的信大都是給主教們的,或者至少從她授信的語气上听起來是給主教們的。這時,莎拉提了一個問題,而且這問題的效果還出人意料。首先,那是她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出的与她的職責沒有直接關系的問題。第二,這問題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決斷暗含著抵触情緒。第三,問題是向那個姑娘,而不是向波爾蒂尼夫人提出的。
  “你好些了嗎,米莉?”
  不管那姑娘是由于听到同情的聲音還是由于身体支撐不住,反正她跌倒在地,搖著頭,雙手捂住了臉。這使波爾蒂尼夫人嚇了一大跳。莎拉小姐快步走到她身邊,不一會儿就弄清了,那姑娘身体确實不好,最近一星期已暈倒過兩次,但心里很害怕,不敢告訴別人……
  莎拉扶著米莉到了女仆的寢室里,安頓她上床休息以后,便又回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身邊。這次是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個令人惊訝的問題。
  “我該怎么辦?”
  莎拉在回答以前直盯著波爾蒂尼夫人的臉。老太太的面色嚴峻,使莎拉下面的回答簡直是對傳統勢力的讓步。
  “您看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吧,夫人。”
  于是,可貴的花朵——原諒——就這樣在莫爾伯勒府邸扎下了一條脆弱的根。當醫生前來給女仆檢查并說她患的是萎黃病時,波爾蒂尼夫人感到自己的确很慈善,因此异常高興。后來又出現過一兩次類似事故,雖然不象這一次那樣充滿戲劇性,但其結局都与這一次差不多。不過,這种事也只發生過一兩次,因為莎拉總是搶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前頭,對女仆做的事情進行檢查。莎拉已經摸透了波爾蒂尼夫人的脾气,不久便能夠象一位精明的紅衣主教擺布無能的教皇一樣,老練地擺布起波爾蒂尼夫人來,當然那都是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
  波爾蒂尼夫人列出的莎拉值得稱道的第二條,很可能是“她的聲音”。如果說這位女主人對仆人的世俗事務不夠關心的話,那么她對他們的靈魂的關怀卻是無微不至的。他們星期日必須兩次去教堂。另外,每天還要進行早禱——包括唱圣歌、日課和禱告——而且老太太總是親自到場,威嚴地主持一切。從前,有一件事總叫她傷透腦筋,這就是,不管她怎樣對著仆人們怒目而視,也不能使他們乖乖順從和進行忏悔,而順從与忏悔正是他們的(當然也是她的)上帝所需要的。他們的臉上總是挂著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恐懼和麻木呆滯的表情——象是慌慌張張的羊群,而不象得救了的罪人。但莎拉卻改變了這一切。
  莎拉的嗓音實在优美,既清晰又有節制,可是總是帶著悲調,有時感情過于強烈。但不管怎么樣,那确實是一种誠摯的聲音。在這伙不知感恩的人群中,波爾蒂尼夫人第一次看到她的仆人們确實神態專注,有時還帶著篤信宗教的表情。
  早禱固然很好,但是還要進行第二次崇敬上帝的儀式。仆人們被允許在弗爾利夫人淡漠的目光和粗糙、呆板的聲音中于廚房里舉行晚禱。樓上,波爾蒂尼夫人只一個人听莎拉讀《圣經》。在這樣小型的儀式中,莎拉那优美動人的嗓音達到了最佳效果。有那么一兩次,她的聲音竟使那雙從不動情的金魚眼睛流出眼淚。真是難以置信。這樣的效果自然不是故意制造的,而是產生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深刻差异。波爾蒂尼夫人信仰的是虛無縹緲的上帝,而莎拉知道,上帝是實實在在的。
  莎拉讀《圣經》時,不象那些著名牧師和達官要人一樣,那些人要模仿布萊希特戲劇演出中的語气(“現在是你們的市長在給你們讀一節《圣經》”),要求達到潛移默化的效果。恰恰相反,莎拉直接述說耶穌的苦難,述說那個生在拿撒勒的男子1的經歷。在這种時候,她似乎失去了歷史概念,是在述說眼前發生的事情。有時房間里燈光昏暗,她似乎忘記了波爾蒂尼夫人的存在,好象看見耶穌就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天她讀“喇嘛,喇嘛,救救我吧”那一段,讀到這几個字時,她猶豫了一下,然后沉默起來。波爾蒂尼夫人轉身望了望她,發現莎拉淚流滿面。這一時刻使波爾蒂尼夫人擺脫了日后的無限困境。或許因為這位老太太起身撫摩了一下莎拉低垂的肩頭,所以她已被地獄的烈火烤干了的靈魂總有一天會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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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拿撒勒是現在巴勒斯坦地區的一小城鎮。根据《圣經》傳說:這儿是圣約瑟和圣母瑪麗亞的故鄉,耶穌的誕生地。
  我冒險將莎拉說得象個主教。其實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樣,她同樣看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滿污穢的玻璃、那些愚蠢行為和對《圣經》狹隘、拘泥的解釋。她看到世間存在著苦難,她禱告,希望苦難結束。我說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她會成為什么樣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時代,我相信她要么會成為圣女,要么會成為皇后。這既不是因為她篤信宗教,也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因為她本質上具有罕見的力量,一种同情和激情兼備的力量。
  波爾蒂尼夫人羅列的關于莎拉值得稱道的還有其他各條:一种不去煩扰波爾蒂尼夫人的能力,這种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獨有的;默默承擔各种家政責任而又不越權行事;能做一手好針線活儿。
  波爾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給她一件禮物,那是一只椅背套,四周繡著蕨花和鈴蘭花,煞是好看。實際上,波爾蒂尼夫人坐的椅子并不需要這种保護性的裝飾品,但是在那個時代,椅子上沒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觀。椅背套使波爾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寶座便想起受她庇護的這個女子是可以原諒的。由此看來,莎拉真的有點象老練的紅衣主教呢。別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給莎拉帶來的好處,就象那只不死鳥給查爾斯帶來的好處一樣。
  最后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是莎拉分發了宗教宣傳小冊子(在莎拉來以前,分發小冊子是仆人們感到最艱難的任務)。波爾蒂尼夫人象維多利亞時代許多有錢的孤獨寡婦一樣,對此類小冊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讀——實際上很多人什么東西也不讀,即使讀過的人,也十之八九對尊貴作者的本意一無所知。只要發掉就行,至于收到小冊子的人讀還是不讀,理解還是不理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冊子發出去后,波爾蒂尼夫人便會看到同樣數目的靈魂得救了,而且她還用粉筆記到自己在天國的帳簿上。她還看到這位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做公開忏悔,這也使她心里樂滋滋的。萊姆鎮的其他人,那些窮人,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莎拉,不過他們對莎拉比波爾蒂尼夫人所能想象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發明了一句套語:“此書由波爾蒂尼夫人撰寫,請閱讀并銘記在心。”同時,她無所畏懼地跟萊姆的居民們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帶譏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后的冷嘲熱諷也消失了。我想,他們從莎拉那雙眼睛中所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塞到他們手中的、字打得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冊子。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兩人關系中莎拉的不良行為。首要的一條毫無疑義是“她單獨外出”。本來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對此,波爾蒂尼夫人覺得自己過分寬厚,因為那樣就無异于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仆高,但是因為她要散發小冊子,所以也就應承下來。其實此事還是牧師提議的呢。兩個月來一切正常。誰知一天上午,莫爾伯勒府邸的仆人早禱時,莎拉小姐沒有露面,波爾蒂尼夫人便打發女仆去找她,發現她尚未起床。波爾蒂尼夫人親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里又噙著淚花。這一次,波爾蒂尼夫人十分惱火。盡管如此,她還是派人請來了醫生。那位醫生給莎拉看了好長時間,隨后下樓找到等得不耐煩的波爾蒂尼夫人,就有關憂郁症的問題給她上了簡短的一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超出了同時代的人和他的職位),并且命令她,必須給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時間,讓她更多地呼吸新鮮空气。
  “如果您堅持認為這是十分必要的話……”
  “是的,親愛的太太,我的确認為十分必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否則,我對此不負任何責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醫生听了一聲不吭,板著面孔。波爾蒂尼夫人只好接著說:“好吧,我一周給她兩個下午。”
  格羅根醫生不象牧師那樣靠波爾蒂尼夫人掏腰包過日子。說實在的,在萊姆鎮,這位醫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也要比波爾蒂尼夫人的更難過些。不過他還是忍著气提醒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應睡覺,而且必須按他的吩咐辦。這樣,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自由時間了。
  莎拉的第二條毛病是“客人在時,常不露面”。在這一問題上,波爾蒂尼夫人發現自己完全處于糟糕的進退維谷之中。她极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菩薩心腸,這就是說,每有來客,莎拉應當在場給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現那樣一張臉會產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的樣子簡直是給主人丟丑。客人們有時會問問莎拉過去的情況,她出于無奈,只好應酬。她的話有种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种緊張感,聰明的常客很快就會禮貌地轉過身去看看那位陪伴兼秘書。對于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些复雜、奇特的問題,她總是抱著一种冷漠的態度,使得這些問題變得索然無味。當然,她并非有意不讓別人談論這些問題。波爾蒂尼夫人從年輕時就隱約記得絞刑架上一個人的模樣,在眼下這种場合,她覺得此時的莎拉再象那個人不過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來訪,她就留下來陪著。對于別的客人,她要么坐上一會儿便抽身走開,要么听到通報姓名還沒等客人走進客廳,她就有意悄然离去。歐內斯蒂娜一直沒有在莫爾伯勒府邸見到莎拉,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不在場對她也有些好處,那樣,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机會向客人細細述說她不得不背著莎拉這個十字架。她會說,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說明她自己在背十字架的技術上還有毛病,這可不能責怪莎拉喲。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毛病留到最后講,即“對勾引過她的那個男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跡象”。
  波爾蒂尼夫人曾多次試圖誘使她說出她那罪過的細節,并了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种程度。再善良的母親也不會象她所表現得那么熱切,希望做了錯事的孩子改悔。誰知道莎拉對此事卻象海葵一般敏感。不論波爾蒂尼夫人怎樣旁敲側擊地接近這一問題,她馬上就可以猜到她的心思。要是直接問她,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跟她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回答一模一樣。當然這是指內容,而不是指每一個字。
  在此期間,波爾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簡出,即使偶爾出門,也只是乘四輪馬車,到地位与她相當的人家走訪。對莎拉在外面的活動,她只能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獲得消息。幸好也有這么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后面的大腦受到怨恨和惡意的支配,心甘情愿時刻為那無能為力的女主人提供情況。這位間諜,想來讀者一猜便中,就是弗爾利夫人。盡管她給波爾蒂尼夫人讀《圣經》并不感到有絲毫樂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級,這使她惱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謹慎,對她分外客气,惟恐落個篡奪女管家職位的罵名,但磨擦終不可避免。弗爾利夫人需要做的事少了,可她并不覺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影響縮小。莎拉對米莉的幫助以及其他一些更周到的考慮,使她在樓下的佣人中間受到歡迎和尊敬。最使弗爾利夫人光火的是,她無法對手下人說這個陪伴兼秘書的坏話。她是個神經質女人,听到什么坏消息或擔心發生什么糟糕的情況時,她反而感到開心。漸漸地,她對莎拉仇恨起來,最后簡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她總是极力掩飾對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裝作對“可怜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樣子,匯報時還不時地夾雜著“恐怕”、“我擔心”等字眼儿。實際上她對莎拉進行了大量偵察活動。她不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鎮子里去,而且她還有眾多的親朋好友听她使喚。她對那些人說,波爾蒂尼夫人很關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于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爾伯勒花園高牆以外的活動。結果,此時的萊姆鎮就象莎拉當初生生事情時那樣,到處是流言蜚語,莎拉在自由支配時間的每一舉動,每一面部表情,都被夸大得一塌糊涂,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弗爾利夫人的耳朵里。
  在不是去散發小冊子時,莎拉外出活動的方式很簡單,下午散步總是走同樣的路線:從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羅德街,再從那儿走到“防波堤門”。所謂“防波堤門”,實際上是一座俯視著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無關系。她時常站在石台旁邊的岩壁上向大海眺望,但眺望的時間一般不長——不比走出駕駛台的船長仔細觀賞大海的時間更長。隨后,她要么轉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爾海灘,要么朝另一個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時,繞過一個平靜的海灣,到達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爾海灘,她几乎總是轉個彎到教堂去禱告一會儿(弗爾利夫人認為這件事決不值得一提),然后再沿教堂邊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賴克岭上的斷壁殘垣中。登上這片草地后,她一面走著一面不時地扭頭望望大海,最后走到小路与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從那儿回到萊姆鎮。每當防波堤上人多時,她就要走這一條路線。可是當天气不好或由于其他緣故防波堤上人少時,她就從那條小路到防波堤上來,站在查爾斯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据說,她說在那儿就會覺得自己离法國更近些。
  莎拉的這一切活動,經過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后都傳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耳朵里。不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時剛有了這件玩具,心里很高興,所以,雖說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難改,但在處理這件事時還是能寬宏大量的。盡管如此,她還是對這件玩具責備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听說人家看到你外出時老是到同一個地方。”莎拉看到對方的責備目光,低下了頭。“你朝海上看。”莎拉仍舊沉默不語。“我很高興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目前的環境中,你一定會悔改的。”
  莎拉接過話頭:“謝謝您,夫人。”
  “我并不在乎你對我的感謝。天國里有人已得出了結論。”
  姑娘小聲說:“這我知道。”
  “對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你好象是在堅持不改。”
  “要是他們了解我的事儿,太太,他們是不會那樣想的。”
  “可是他們偏要那么想。他們說你在巴望著撒旦1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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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根据《圣經》故事,撒旦是引誘人類墮落的魔鬼。這儿暗指那個法國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時光正值初夏,紫丁香与山梅花香气四溢,畫眉鳥的叫聲陣陣傳來。她疑視著人們要求她避而遠之的大海。接著,她轉過身,望著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手椅上,象女王在宮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樣。
  “您是否希望我离開你家,夫人?”
  波爾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簡洁的語言再次使她感到無可奈何。她是那樣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國帳單上正在增長的利潤。她把語气緩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個人已經從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經把他抹掉了,但我希望你能表現出來。”
  “我怎樣才算是表現出來呢?”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顯示你的恥辱。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這是我的要求。”
  莎拉低頭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說。過了一會儿,她抬頭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來到這里后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辦吧,夫人。”
  用棋盤上的術語說,這叫丟卒保車,棋高一著。波爾蒂尼夫人听了莎拉的話后,寬寵大度地說,到海邊換換空气也有好處,她并非完全不讓莎拉到那儿去,可以偶然到那儿去走走,但不要老是去——“請不要站在那儿盯著大海。”總之,這是兩個進退兩難的女人達成的一項妥協。莎拉主動提出辭職,這使兩個女人都看清了這個問題,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而已。
  莎拉遵守著協議對自己一方的規定,至少是履行了有關散步時走的路線那一部分。她現在難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還是要象我們開頭描寫的那一天一樣,她站在那儿盯著大海。萊姆鎮周圍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散步時從哪儿都可以看見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愿望是觀賞大海,她只要在莫爾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里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爾利夫人有好几個月沒有得安生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腳步,一望大海,她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這种机會并不多。再說,到這時為止,波爾蒂尼夫人已經不敢對痛苦的莎拉過分苛求,這也就使莎拉免遭過多的指責。關鍵問題是,正如間諜和主子常常相互提醒的那樣,可怜的“悲劇人物”已經發瘋了。
  不用說,讀者也可以猜到實情:她表面上好象是瘋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瘋……或者至少不是人們常常說的那樣瘋瘋癲癲。她到處張揚恥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經正常的人。他們知道,只有在達到目的時,才可以停下來,暫時歇歇腳。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書開頭的十多天前,弗爾利夫人來見波爾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儿焦慮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象是她要報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訴您,太太。”
  波爾蒂尼夫人對這种話已經很熟悉了,就象漁民熟悉風暴征兆一樣。
  “不是關于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帶著庄重的面色,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似乎要顯示一下她獨自承擔的痛苦。“恐怕告訴您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對于承擔責任,我們永遠不能說‘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張嘴依然緊緊地繃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他一定會惊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會說出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區教堂的祭壇前光著身子跳舞以外,還會有比她要說的更為可怕的事么?
  “太太,她去康芒岭了。”
  簡直是小題大作!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好象并不這樣想,只見她的嘴巴奇怪地動了動,惊得再也合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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