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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戈德利曼和布洛格斯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這是倫敦的一條商業街道,已經遭到了轟炸的破坏。這兩個人看上去很不相稱:教授彎腰曲背,樣子像只鳥,戴著深度厚片眼鏡,叼著煙斗,不顧往哪儿走,只管邁著短促的步子;而走路拖拖沓沓的那位年輕人,白膚金發碧眼,顯得意志堅強。他身穿偵探雨衣,頭戴奇形怪狀的帽子,那樣子就像一幅幽默畫,只是缺少說明文字。
  戈德利曼說:“我看‘針’是有來頭的。”
  “為什么?”
  “就因為有那樣的背景,他才能違背上司的命令,而且平安無事。‘向威廉致敬’值得注意,‘威廉’一定是指卡納里斯。”
  “你認為他們倆有私交?”
  “總有個要人与他相好——說不定是個比卡納里斯權力更大的人。”
  “我感到這人后面是有背景。”
  “能和大人物有私交的人,通常這种關系早就存在,要么是中學同學,要么是大學同學,要么是在參謀學院里認識的。你看看那儿。”
  他們走到一家寬敞的空蕩蕩的商店門口,這儿曾經有個玻璃櫥窗。現在窗框上釘了個粗糙的牌子,上面手寫著:比平常更加敞開。
  布洛格斯哈哈一笑,說道:“我也見過一次,那是在被炸的警察局門口,也有個牌子寫著:規矩點,我們的門依然敞開。”
  “這种小玩藝竟成了一种藝術形式。”
  他們繼續往前走,布洛格斯說:“‘針’會不會真同某個要人同過學?”
  “待在學校的人總喜歡拍照。肯辛頓——就是戰前MI6所在地——的地下室那儿,米德爾頓家里收集了數千張德國軍官的照片:有學校合影、有集体用膳的歡樂場面、有游行的場面。有与阿道夫·希特勒握手的場面,還有報上的照片——應有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布洛格斯說,“也就是說,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那么‘針’在德國也會在類似伊頓和桑德赫斯特1一樣的學校上過學。我們可能會弄到他的照片。”
  
  1伊頓(Eton):英格蘭城鎮,以有英格蘭最大的公學伊頓學院而著名;桑德赫斯寺(Sandhurst):英格蘭城鎮,附近有著名的皇家軍事學院。

  “這是十拿九穩的事。眾所周知,間諜都怕拍照,但是他們讀書時并沒有當間諜。在米德爾頓的照片檔案里,我們找到的將是一幅‘針’年輕時代的照片。”
  他們繞過一家理發店外面的很大的彈坑,店本身絲毫無損,只是那根傳統的紅白花紋柱子倒在人行道上的碎瓦礫中。招牌挂在窗戶上,寫的是:我店修面認真2——敬請光顧并親身体驗。
  
  2修面認真(a close shave):雙關語,也可解釋為“幸免于難”。

  “我們怎么可能把他認出來呢?誰也沒見過他是什么模樣。”布洛格斯說。
  “不,有人認得他。在海格特那儿加登太太的寄宿店里,有人對他非常了解。”
  那是幢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坐落在鳥瞰倫敦的小山頭上。房子以紅磚砌成,布洛格斯覺得,它是在表示憤慨,因為希特勒正在毀坏它的城市。這儿地勢很高,對收報、發報來說是個很好的地方。“針”的住處想必是在頂樓。布洛格斯疑惑著,在黑暗的1940年那些日子里,他向漢堡究竟發了些什么秘密情報:飛机制造厂和鋼鐵厂的地圖位置?沿海防衛的詳細情報?政治輿論?安德森式掩体与沙袋?英國上上下下的士气?還是轟炸效果?“好啊,干得好啊,小子,你終究碰到了克里斯廷·布洛格斯——”他的自言自語被打斷了。
  有人開了門,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上身穿著黑夾克,下面穿的是條紋褲。
  “早上好,我是倫敦警察廳的布洛格斯巡官。煩請告訴房主人,我想同他談談。”
  布洛格斯看到那人目光中流露出膽怯,就在這時,后面來了個年輕的女人。她說:“請進。”
  舖著花磚的大廳里,散發著光蜡的气味。布洛格斯脫下衣帽,挂在架子上。老人去了屋里以后,那女人引著布洛格斯進了起居室。室內裝飾得富麗堂皇,古色古香。送食物用的小車上,陳放著一瓶瓶威士忌、杜松子酒以及雪利酒——這些酒全都沒有開過。那女人坐到了一把飾花扶手椅上,交叉著雙腿。
  “那位老人為什么怕見警察?”布洛格斯問。
  “我公公是德國猶太人。1935年,他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到這儿來了。1940年,你們把他關在集中營里。他妻子面對這种情況就自殺了。他剛剛獲釋,從曼島回來。他有封國王的信,信中對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歉意。”
  布洛格斯說:“我們沒有集中營。”
  “已經有了,在南非。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反复談論歷史,可是卻忽略了現實中的小事。對于令人不快的事實,我們太熟視無睹了。”
  “這沒什么。”
  “怎么啦?”
  “1939年,我們不能單獨打贏對德國的戰爭,這是不愉快的事實,我們視而不見——看看產生了什么后果。”
  “我公公正是這么說的。不過,他說起來不像我這么挑剔。我們能為警察廳做些什么?”
  對于剛才的辯論,布洛格斯頗為欣賞,現在很勉強地把話題轉到公事上。他說:“關于一樁謀殺案,是四年前在這儿發生的。”
  “時間隔得太長了!”
  “或許能發現一些新的證据。”
  “這件案子我當然知道。先前的房東被一名房客殺死了。房東沒有繼承人,我丈夫從她的遺囑執行人那里買下了這幢房子。”
  “我想找一找當時住的其他房客。”
  “好的。”那女人原來的敵對情緒此時已煙消云散。她那聰慧的面孔表明她在竭力回憶。她說:“我們來的時候,有三個房客在謀殺發生以前就住在這儿了:一個退休的海軍軍官,一個推銷員、還有一個來自約克郡的年輕人。那小伙子后來參了軍,和我們仍然有書信聯系;推銷員應召入伍,死于海上,我了解他的情況是因為他的五個妻子中有兩個和我們保持了聯系;那位海軍軍官仍住在這儿。”
  “還住在這儿!”真是幸運的事。“請帶我見見他。”
  “一定。”她站了起來,“他已經上了年紀了。我帶你到他房間去。”
  他們走過舖有地毯的樓梯,上到二樓。她說:“待會儿你跟他談話,我去找一找在軍隊的那個小伙子最近寄來的那封信。”她說完就敲了几下門。布洛格斯不無挪揄地想著:我的女房東不至于這樣敲我的門。
  室內有人說:“門是開的。”布洛格斯進了門。
  那位軍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用毯子蓋著腿。他上身穿的是顏色鮮艷的運動茄克,硬領下系著領帶,戴著眼鏡。稀疏的頭發,灰白的胡子,往日的臉龐可能顯得很健康,現在已經很松弛,布滿了皺紋。住在這間房子里的人好像在回憶中過日子——屋里有几幅帆船油畫、一個航海用的六分儀、一架望遠鏡,還有一張他自己的照片,是他年輕時在皇家海軍艦艇“溫徹斯特號”上拍攝的。
  “你看看那邊,”他說話時連頭也不回,“你說說看,那個小伙子為什么不去參加海軍?”
  布洛格斯走到窗前,只見房子外面的街道旁停著一輛馬拉的裝面包的車。分發面包時,老馬就把頭伸到飼料袋里吃食。所謂“小伙子”是個女人,留著金色短發,穿的是男式褲子。她的胸部很有魅力,布洛格斯哈哈一笑,說道:“那是穿著男褲的女人。”
  “天啦,果然是個女的!”軍官轉過身子,接著說,“你看,這年頭真是說不清,女人穿男式褲子!”
  布洛格斯自我介紹以后,說道:“1940年,這儿發生了一起謀殺案,我們在重新審查。主要嫌疑犯是個叫亨利·費伯的人。我們相信,當時你也住在這里。”
  “的确是!我能幫什么忙嗎?”
  “關于費伯這個人,你還記得多少情況?”
  “印象非常清晰。那伙計個儿很高,淺黑色頭發,話不多,但很會說話。衣著一向很寒酸——如果你以貌取人,那你就看錯人了。我并不是不喜歡他——如果能進一步打交道我也不介意,只是他沒有那個意思。他的年齡可能和你相仿。”
  布洛格斯忍著沒有笑——就因為自己身為偵探,人們總以為他比實際年齡要大。他對此已習以為常了。
  軍官接著說:“我可以肯定,案子与他無關。我多少還會看人——沒有這點學問還能指揮軍艦嗎?要說那個人是個性躁狂,那我就是赫爾曼·戈林了1。”
  
  1赫爾曼·戈林〔Goering(即Goring),Hermann,1893-19461:納粹德國元帥,希特勒上台(1933年)后,曾任空軍部長、普魯士總理等職,負責擴充軍隊、發展秘密警察(蓋世太保)等,戰后被紐倫堡法庭判處死刑,刑前自殺。以好色聞名。

  布洛格斯突然間把穿長褲的金發女人以及對自己年齡的錯誤判斷這兩件事連在了一起,得到了令他失望的結論。他說:“你知道,如果警察找你,你始終得記住先要看一看他的證件。”
  軍官多少有點吃惊,接著就說:“對,那就看看你的證件。”
  布洛格斯把自己的皮夾子打開,折過來,克里斯廷的照片露了出來。“在這儿。”
  軍官看得很認真,然后說:“照片照得真好。”
  布洛格斯歎了口气。這老頭儿几乎不明事理了。
  他站起身,說道:“謝謝,我們就談到這儿。”
  “只要能用得著我,我隨時盡力。我現在對英國已經沒有什么用了——實在沒用了,連參加地方軍都無能為力。”
  “再見。”布洛格斯一聲招呼便离開了。
  那位女人在樓下的大廳里,把一封信交給布洛格斯,說道:“那年輕人的通訊地址上是部隊的信箱號碼,他的名字叫帕金……完全可以找到他。”
  布洛格斯說:“剛才那位軍官,你知道,幫不了什么忙。”
  “我也估計他沒什么用處。但是,你的訪問會使他今天過得很快活。”她說著就開了門。
  布洛格斯一時沖動,竟然提出這么個問題:“和我一起吃晚飯好嗎?”
  一道陰影從她的面孔上閃過。她答道:“我丈夫仍然在曼島上。”
  “抱歉,我本來以為……”
  “沒什么,你這是看得起我。”
  “我想要你相信,我們不是蓋世太保。”
  “我知道,你們不是那樣的人。一個女人孤孤單單的,只有苦難。”
  布洛格斯說:“我妻子也在轟炸中喪生了。”
  “那么你就已親身感受到,它是怎樣激起你的仇恨的。”
  “的确是,”布洛格斯說,“使你產生仇恨。”他往樓下走,那門也隨后關了。天已經在下雨……
  那也是在天下雨的時候,布洛格斯很晚才回家。他因為与戈德利曼一起研究一些新材料而耽擱了時間、此刻他往回走得很匆忙,以便到了家里還可以和克里斯廷在一起待半個小時,然后她就要出門開救護車。天黑了下來,空襲已經開始。在夜間開車,克里斯廷所見到的情況實在太可怕了,她連講都不敢講。
  布洛格斯為她感到驕傲,感到自豪。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夸她,說她要胜過兩個男人——她開起車來駕輕就熟,在燈火管制下的倫敦如風馳電掣一般。碰到拐彎,她用兩只車輪一繞就過去了。周圍是熊熊烈火,她還吹著口哨,有說有笑。大家都說她無所畏懼。其實布洛格斯了解得更清楚,她還是害怕的,只不過不肯表現出來而已。他從早上他起床,而她回來就寢時她的目光中看出了這一點。她任務完成后可以休息几個小時。他明白,她并不是不怕,而是富有勇气。他感到自豪。
  他從公共汽車上下來,雨下得更大了。他把帽子往下拉一拉,把衣領向上挺一挺。走到一家煙草店門口,他進去買了煙,是為克里斯廷買的——她像許多女人一樣,最近也開始吸煙。店主人只能賣給他五支,因為貨源不足。他把這五支煙放在伍爾沃思牌的膠木香煙盒子里。
  一名警察叫住了他,要查他的身份證,又耽擱了兩分鐘。一輛救護車從他身旁開過,与克里斯廷開的那輛車很相似,其實那本是水果卡車,征用以后漆成了灰色。
  离家漸漸近了,他心里有點緊張。爆炸聲越來越響,他听到了轟隆隆的飛机聲。今天晚上,東區再一次遭到轟炸了。他要在莫里斯防空掩体里過夜。又听到一顆大炸彈的響聲,离他太近了,他加快了步伐。今晚也只得在防空掩体里吃晚餐了。
  他拐了彎,走到自家住的街道,看到的是許多救護車和消防車。他立即向前跑。
  他走的街道這邊,大約在街的中段,落下了一顆炸彈。肯定在他家附近。天啦,不是我們家,不——
  一顆炸彈正好擊中了房頂,房子夷為平地。那里圍著鄰居、消防隊員和志愿兵,他拼命往人群處跑,一邊叫:“我妻子平安吧?她跑出來了嗎?她在里面?”
  一位消防員看著他說:“老兄,里面的人一個也沒有跑出來。”
  搶救人員都在瓦礫中查找,有人突然一聲大叫:“就在這儿!”不一會儿他又說:“天啦,這是無所畏懼的布洛格斯呀!”
  弗雷德里克一個箭步沖到那人面前,就見到克里斯廷身上壓著一塊又大又厚的磚牆。看得見她的面孔,她兩眼緊閉著。
  那位搶救人員在叫喊:“伙計們,快往上吊,快點!”
  克里斯廷在呻吟,身子微微顫動。
  “她還活著!”布洛格斯叫著,立刻跪了下來,把手伸到那塊磚牆邊緣要搬動它。
  搶救人員說:“孩子,你動不了。”
  但是斷牆被提了起來。
  “哎呀,你會傷了自己呀。”那人說著,急忙彎下腰去幫他抬。
  斷牆抬离地面兩英尺高,他們就用肩支撐著,克里斯廷所受的重壓終于搬走了。幫忙抬的來了第三個,第四個。大家齊心協力抬起了斷牆。
  布洛格斯說:“我去把她抱出來。”
  他順著磚牆的斜面往下爬,把妻子抱在怀里。
  “不得了啊,牆在下滑。”有人在叫喊。
  布洛格斯緊緊抱住克里斯廷,迅速從下面逃脫出來。他一脫險,眾人就把斷牆扔下,縱身跳開。斷牆倒在地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砰咚聲。布洛格斯突然意識到,斷牆正是這樣壓到了克里斯廷身上;他明白了:她會死去的。
  他抱著妻子,一上救護車,車子立刻就開走了。臨終前,她曾睜開過一次眼睛,說道:“沒有我,你們也會打贏這一場戰爭的,小伙子。”
  往事已過了一年多,此刻他從海格特下坡,往倫敦的碗形地帶走去。雨水和淚水交織在臉上,他想到間諜曾經寄宿的那幢房子里,那個女人說出了一條偉大的真理:這只能激起你的仇恨。
  在戰爭期間,孩子長大成人,成人就去參軍,參軍后得到提拔。像比爾·帕金,曾經在海格特的一家寄宿店住過,當時才18歲,他父親在斯卡伯勒那里開了個皮革厂,他應該在那儿當學徒;可是就因為戰爭他到了部隊,人們都以為他21歲,他被提拔為中土,此刻正奉命帶領他的先遣班穿插過一片又熱又干燥的森林,前往一個已經受降的意大利村庄,那儿仍然硝煙彌漫。
  意大利已經投降,但是德國并沒有。正是德國在保衛意大利,与英美聯軍對抗。盟軍這時正進軍羅馬,帕金中士這個先遣班勢必要長途跋涉。
  他們越過了森林,到了山頂,匍匐著身子,遙望著山下的村庄。帕金取出了雙筒望遠鏡,叫罵開了:“他娘的,老子怎么就不能喝他媽的一杯茶。”他早就喝酒、抽煙、玩女人,還像所有的士兵一樣說話粗魯。他不再參加祈禱了。
  那些村庄,有的有防守,有的沒有。帕金意識到這种防衛戰術很明智——因為你不知道哪個村庄沒有防衛,因此靠近村庄時不得不提防,一提防就耗費了時間。
  山腳下面几乎沒有什么可供隱蔽的東西——只有几處小灌木叢,那個小村庄与山腳相連。有几幢粉白的房子;有一條小河,河上有木橋;還有一個廣場,周圍的房子更多一些,廣場那儿有鎮公所,還有一座鐘樓。從鐘樓到木橋一帶一覽無遺。如果敵人真的進來,他們就會待在鎮公所里。田疇一帶,干活的人不多,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們可能是地道的農民,也可能是某個党派的:法西斯党人、黑手党人、科西嘉人、游擊隊、共產党人……甚至也可能是德國人。只有戰爭打響了才能分辨出他們屬于哪一邊。
  帕金說:“行動吧,下士。”
  沃特金斯下士回到森林里,消失了五分鐘以后又出了森林,沿著一條肮髒的小路往村里走。這時他頭戴便帽,用一條邋遢的毯子裹在軍裝外面。与其說他在走路,不如說他在踉踉蹌蹌地前行。他肩上扛著一包東西,那里面不外乎是一袋洋蔥,要么是死兔之類的東西。他來到村邊,鑽進一家低矮農舍的陰影中,不見了。
  不一會儿,他又露了面,緊緊靠牆站立著。站在那地方,村子里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朝山頂那邊看去,對他們連連揮手:一次。兩次、三次。
  先遣班匆匆下了山坡,進了村。
  “中士,所有的房子里都沒有人。”沃特金斯說。
  帕金點點頭。這不能說明什么。
  他們越過了村庄里的房子,走到河邊。帕金說:“該你露一手了,‘笑面人’,這儿的密西西比河,游過去。”
  二等兵赫德森,綽號叫“笑面人”,他把自己的裝備卸下,整整齊齊地堆在那儿。他脫下鋼盔、靴子和短上衣,接著溜人了狹窄的小河。他游到很遠的對岸,上岸以后就鑽進村里的房屋中。這一次大家等他露面的時間比上一次要長,因為他要檢查的范圍比較大。后來,他從木橋上返回原地,報告說:“要是那里有什么人,那他們一定躲藏起來了。”
  他把裝備又重新帶上身,先遣班從木橋上走進村庄。他們沿著街道兩側走向廣場。忽然一只鳥儿從屋頂上飛起來,帕金嚇了一跳。經過那些房子時,他們還踢開過几家大門,里面都空無一人。
  他們停在廣場的邊緣。帕金朝鎮公所那儿示意著問道:“‘笑面人’,那里面去過了嗎?”
  “去過,長官。”
  “這么說,這村庄已在我們手里了。”
  “是這樣,長官。”
  帕金邁步向前,要穿過廣場。突然間爆發出一陣槍聲,子彈像冰雹一般在他們周圍落下。有人在慘叫。帕金巧妙地躲躲閃閃著跑動。在他前面的沃特金斯痛得大叫一聲,緊緊抱住自己的腿。帕金把他抱起來,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卡嚓一響從他的鋼盔上滑過。他迅速跑到最近的一幢房子那儿,撞開了門,倒在屋里。
  槍聲停息下來,帕金不顧危險地探頭朝外看,只見廣場上躺著一名傷員,是赫德森。他還在動,又響了一槍,他不動了。帕金在罵:“狗娘養的。”
  沃特金斯一面料理自己的腿,一面也在罵。帕金問道:“子彈還在里面嗎?”
  沃特金斯一聲大叫:“哎喲!”接著就樂得嘴巴開了花,把手里拿著的東西舉起來說,“沒有了。”
  帕金再次探頭朝外看。“他們都待在鐘樓,里面不會有多大地方,人也不會很多。”
  “可是他們能開槍。”
  “是呀,他們阻擋著我們。”帕金眉頭緊皺著問,“帶炸藥了嗎?”
  “帶了。”
  “我們要試試。”帕金把沃特金斯的包打開,取出了炸藥。“好給我一根導火線,10秒鐘引爆。”
  其他的士兵都待在街對面那幢房子里。帕金對他們高聲叫喊:“喂!”
  對面的門縫里擠出一張臉,應了聲:“中士?”
  “我要外出去投西紅柿。我一聲叫喊以后,你們就要用火力掩護。”
  “好!”
  帕金點了一支香煙,沃特金斯給他遞去炸藥包。帕金一聲大叫:“開火!”接著他就用煙頭把導火線點燃,沖到街道上,掄起臂膀,把炸藥包向鐘樓猛擲過去。他躬著身子迅速撤回到屋里,班里的士兵已經開了火。一顆子彈擊中了一塊木板的邊緣,碎片濺到了他的下巴。接著,就听到炸藥的爆炸聲。
  他還沒來得及向外看,就听到街對面有人在大聲高叫:“炸得好!”
  帕金邁步出門,看見古老的鐘樓已經坍塌了。煙塵漸漸朝廢墟上降落,樓里的鐘還發出了不協調的鳴聲。
  沃特金斯說:“你打過板球吧?剛才那一手簡直漂亮极了。”
  帕金往廣場中間走。把被炸死的人的殘肢湊在一起看,似乎有三個德國兵。他說:“這樣的鐘樓根本就不牢固,我們齊心協力對它打個噴嚏,它也會倒下來。”他走開了。“又是一大,又是一美元。”——這是他听美國兵常說的一句話。
  “中士,無線電的聲音。”話務員說。
  帕金回轉身,從話務員手里接過話机。“我是帕金中士。”
  “我是羅伯茨上校。中士,從現在起,解除你的職務。”
  “為什么?”帕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們已經弄清了他的真實年齡。
  “大人物要你回倫敦。至于原因,你不要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你的工作由你的下士代理。馬上回到基地,途中有一輛小車接你。”
  “是,長官。”
  “命令還指出:無論出現什么情況,你都不能冒生命危險。听明白了嗎?”
  帕金咧著嘴在笑,他想到剛才的鐘樓,想到了炸藥包。他答道:“明白。”
  “好,快出發。你這小子時來運轉了。”
  布洛格斯思忖著:人們都稱他是孩子,但那是因為人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有參軍。現在,他毫無疑問已經長大成人。走起路來,他步履矯健,充滿信心;看待周圍的事物,他目光犀利;在上級面前,他表現得很尊重,但又不拘泥。布洛格斯知道他在年齡問題上說過謊話,但并不是從他的外貌和舉止上看出來的,而是因為一旦提到年齡時,他就有點儿小別扭——布洛格斯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他是一個有經驗的審訊人員。
  一開始,當帕金听到要他看照片時,他很有興趣。現在,在米德爾頓先生那灰塵滿面的肯辛頓地下室里,他已經待到第三天了,開始時的興趣已經消失,隨之而來的便是枯燥無味。最使他惱怒的是不准抽煙的規定。
  布洛格斯大概更覺得厭煩,他不得不老坐在一旁,始終盯著帕金。
  有一次,帕金說:“把我從意大利召回來,幫忙破一樁四年前發生的謀殺案,這實在沒有必要,因為這案子可以等到戰后再辦。另外,這些照片上的人大多是德國軍官。要是我必須對案子保密的話,你最好對我說。”
  布洛格斯說:“這樁案子是要你保密。”
  帕金又繼續看照片。
  照片非常陳舊,大都變黃、褪色了。許多都是從書籍、報紙和雜志上收集的。米德爾頓先生想得很周到,為他提供了一個放大鏡。帕金有時候拿起鏡子,對著一群人的合影仔細打量一張張小面孔。每當出現這种情況時,布洛格斯就心跳加快,一直到帕金把照片放下拿起另一張時,他才歸于平靜。
  吃午飯時,他們去了就近的一家小酒店。啤酒很淡,戰爭時期的啤酒大都如此。但是布洛格斯仍然認為:讓帕金這樣的小伙子喝兩品脫是明智的——要是照他的興趣,他會咕咚1加侖。
  “費伯先生在個性上屬于沉默寡言的一類人,”帕金說,“你不至于相信是他作案吧。應當明白,那位房東太太模樣儿還是挺不錯的,她自己就有那個意思。現在回頭想一想,我當時要是懂得這种事,我自己就可能和她搭上了。不過我那時才——18歲。”
  他倆吃了面包和奶酪,帕金還吃了一打腌洋蔥頭。回去時,他們在酒店外面停留了一會儿,好讓帕金再抽一支香煙。
  帕金說:“听著,那伙計可是個大漢,生得英俊,說話很得体。他穿的衣服很不像樣子,騎著自行車,身上也沒有錢,所以我們當時沒把他當一回事。我看他可能是在巧妙地隱蔽自己。”他抬起眼睛,好像在詢問對方。
  布洛格斯說:“有可能。”
  那天下午,帕金找到了費伯的照片,不是一張,而是三張,其中有一張在九年前照的。
  米德爾頓先生有底片。
  1900年5月26日,海因里希·魯道夫·漢斯·馮·米勒-古德(也就是費伯)出生在西普魯士一個叫奧爾恩的村庄。父親在那個地區是個殷實的地主,這個地主之家已相傳好几代。父親在家中是第二個儿子,海因里希也是第二個儿子。排行第二的都是軍官。他的母親是第二帝國一個高級官員的女儿,其父母生下她時就想把她撫養成為貴族的妻子,結果如愿以償。
  海因里希13歲時進了巴登的卡爾斯魯厄軍校;兩年以后,他調到了聲望更大的格羅斯-利希特菲爾德軍校,它位于柏林附近。兩所軍校都紀律嚴明,都用棍棒、冷水澡和粗劣食物來鑄造學生的頭腦。不過,海因里希學會了講英語和法語,研究了歷史,而且在畢業考試中獲得了該校本世紀以來最优秀的成績。
  在他的學生履歷中,另外記載的只有三件事:在一個寒冬,他和學校當局作對,結果夜里溜出校門,步行150英里到了嬸嬸家;有一次摔跤訓練,他把教練的手臂給摔斷了;他曾因不服管束而受到過鞭笞。
  1920年,他在韋塞爾城附近的弗雷德立克弗爾德中立區作為見習少尉服役了很短時間;1921年,他在梅茨軍校參加了象征性的軍官訓練;1922年,他受任少尉。
  (“你先前是怎么說的?”戈德利曼問布洛格斯,“在德國類似伊頓和桑德赫斯特一樣的學校上過學。”)
  接下來的几年中,他執行公務跑了五六個地方,時間不長,每到一處似乎都是以總參謀部候選人員的身份去的。他繼續保持著一個長跑運動員的特色。他不与任何人深交,一直不結婚,也不參加納粹党。國防部一位中校的女儿怀了孕,他不明不白地受到牽連,因此在晉升中尉時受到拖延,但在1928年還是得到了晉升。在和上級軍官的交談中,他已養成了習慣,仿佛他們之間是平等的關系。由于他是一名事業蒸蒸日上的年輕軍官,又因為他是普魯士貴族,因此他那种平等的習慣也獲得了諒解而被人們接受。
  20年代末,威廉·卡納里斯海軍上將与海因里希的伯父奧托成了朋友。奧托是他父親的哥哥,因此他有好几個假期就在伯父家的庄園里度過,地點在奧爾恩。1931年期間,阿道夫·希特勒也是那庄園的客人,不過當時的希特勒還沒有當上總理。
  1933年,海因里希晉升為上尉,并且到了柏林,任務不明。查到的他最近期的照片上注的就是那個日期。
  后來,根据公開發表的消息,這個人似乎無影無蹤了……
  “后來的情況,我們可以猜想,”珀西瓦爾·戈德利曼說,“他受到德國反間諜机關的訓練,在無線電收發報。密碼、繪圖、盜竊、訛詐、破坏以及暗殺等方面都學有所長。他大約于1937年到了倫敦,有寬裕的時間使他以一种身份隱蔽下來——或許他有兩种身份。間諜活動中,他那孤獨的秉性得到了進一步的磨煉。戰爭爆發以后,他以為自己已經有了殺人的許可證。”戈德利曼看看桌上的那幅照片,接著說,“這家伙相貌倒挺俊。”
  那是一幅在第10屆漢諾威步兵營運動會上5000見米長跑運動隊的合影。費伯手捧獎杯站在運動隊的中問。他前額很高,平頭,長下巴,小嘴巴,蓄著一道很窄的小胡子。
  戈德利曼把照片遞給了比爾·帕金,問道:“他的外貌是不是變化很大?”
  “變得老多了,不過這可能是他思想有……包袱。”他若有所思地認真看了看照片,又說,“頭發比原來留得長些,但小胡子沒有了。”他把照片又推到桌子那一邊。“不過,這肯定是他,不會錯的。”
  “檔案里還有兩份東西,所說的兩件事都是猜測。”戈德利曼說,“第一,有人說他可能在1933年進了情報机關——一個軍官的履歷突然不明不白地中止了,人們便做出這种慣常的設想;第二,謠傳說,他在斯大林身邊,作為被信任的顧問工作過几年,化名是瓦西里·贊可夫,不過這一謠傳并沒有得到可靠消息證實。”
  “這不可能,”布洛格斯說,“我不信有這种事。”
  戈德利曼聳聳肩,說:“在希特勒執政期間,的确有某個大人物勸告斯大林,要他把軍官中的核心人物干掉。”
  布洛格斯連連搖頭,換了個話題,問道:“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行動?”
  戈德利曼沉思以后,答道:“首先,我們要把帕金中士調到這儿來,因為据我們所知,真正見過‘針’的人只有他;再說,他了解很多情況,不能冒險把他送到前線,他可能會被俘,受到審訊。其次,把這張照片用最先進的技術沖洗出來,請照片修整師把頭發變得濃厚一些,去掉小胡子。然后我們就能把照片向下分發。”
  “要下通緝令?”布洛格斯心存疑慮。
  “不是。現在我們要悄悄進行。要是把照片刊登在報紙上,他准會听到風聲,會逃之夭夭。暫時只是把照片分發到各地的警察局。”
  “還有嗎?”
  “如果你沒有別的意見,我認為就這么辦。”
  帕金清清嗓子,叫了聲:“長官!”
  “怎么?”
  “我實在是想返回部隊。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真不是那种搞行政工作的人。”
  “中士,選擇的余地是沒有了。戰爭到了這個階段,多一個或是少一個意大利村庄無關緊要——而費伯這樣的人有可能使我們輸掉這場戰爭。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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