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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玻璃嘩啦一聲碎了,接著就听到像燃燒彈在爆炸:
  轟隆隆……
  露西放下了麥克風。樓下出什么事了。她提起一支槍,赶忙往樓下跑。
  起居室著了火,只見地板上一只破罐子里在冒火。亨利用汽車上的汽油做成了類似炸彈的東西,湯姆的地毯絨毛本來就磨光了,那火舌已越過底板舔到了三件古老的家具質地疏松的表面。火燒著了一個羽毛墊子,正在向天花板上躥。
  露西抬起墊子,從破碎的窗戶向外扔,還燒傷了手。她把外衣脫下來,舖在地毯上,用腳踏著來扑火,然后又拾起來順手搭在繡花的靠椅上。
  又听到玻璃嘩啦一聲響。
  響聲來自樓上。
  露西一聲尖叫:“小喬!”
  她丟下了外衣,赶忙沖上樓,進了前面的臥室。
  費伯正坐在床上,把小喬抱在膝上。孩子已經醒了,在舔著拇指,睜著大眼睛,正如每天早上一樣。費伯撫摩著孩子蓬松的頭發。
  “露西,把槍放到床上吧。”
  她雙肩松了下來,按他說的做了,木然地說:“你翻了牆,從窗子鑽進屋的。”
  費伯放下小喬。“到媽媽那儿去吧。”
  小喬跑過來,她抱起了他。
  費伯把兩支槍都收拾好,往發報机那儿走。他的右手夾在左腋下,外衣上露出大片的血漬。他坐了下來,說道:“你傷了我。”然后,他就把精力集中在發報机上。
  發報机里突然傳來了人聲:“‘風暴島’,請說話。”
  費伯拿起麥克風:“喂!”
  “請稍等。”
  稍停片刻以后,出現了另一個聲音。露西听出來就是倫敦那人,他曾要她毀掉發報机。他會對她感到失望了。只听他在說:“喂,我是戈德利曼。能听到我說話嗎?請回話。”
  費伯回答:“听到,教授,我听到你在說話。最近可見到什么漂亮的大教堂?”
  “什么?你是——”
  “是我呀,”費伯笑著說,“你好哇。”話音一落,那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就好像演戲收了場一樣。然后他動作熟練地調撥著發報机的頻率。
  露西轉身离開了房問。一切都完了。她無精打采地下了樓,走進廚房。現在她無事可干,只等他來把她殺死。她跑不了——他顯然明白她已精疲力竭。
  她看看窗外,風暴已經停息。狂風呼嘯變成了和風勁吹。雨也停了,東邊天很亮,這將是陽光普照的一天。大海呢——
  她眉頭一皺,又認真看看。
  呀,不好,海上有一艘潛艇。
  把發報机毀掉——這是那人說的。
  昨天晚上,亨利咒罵時用的是外國語……他還說過:“我這么做是為了我的祖國。”
  另外,他處于昏迷狀態時,還說過什么:在加來那里等待的是一支影子部隊……
  把發報机毀掉。
  一個人待在漁船上,帶一筒膠卷底片干什么?
  她一直認為:他的神志始終清醒。
  潛艇是德國的潛艇,亨利是德國的特工人員……間諜?此時此刻,他肯定是通過發報机与那艘潛艇聯系……
  把發報机毀掉。
  她沒有權利放棄斗爭,現在她既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就更不能放棄斗爭。她知道該干些什么。她很想把小喬放到一個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清楚,這將使她忍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可是要那么做時間不允許。亨利隨時會找到他的頻率,那就為時已晚——
  她一定得毀掉發報机,可是那机子在樓上,亨利待在那儿。他有兩支槍,准會送掉她的命。
  她知道只有一個辦法了。
  她端了一把湯姆廚房里的椅子,放在房間中央,然后站到椅子上,舉起手把燈泡扭了下來。
  她下了椅子,走到門邊拉了開關。
  小喬在問:“換燈泡嗎?”
  露西爬到椅子上,躊躇片刻,毅然將三個手指頭插進帶電的燈座里。
  只听砰的一聲,她一陣劇痛之后就失去了知覺。
  費伯已經在發報机上調到了他需要的頻率,并把開關撥到了“發射”位置。他正要拿起麥克風發話,忽然听到了響聲,接著調諧盤上的燈也滅了。
  他頓時滿臉怒气。她斷了電路,整個房子都斷了電。她竟然還有這個能耐,他万万沒有想到。
  他先前那會儿應該殺掉她才是。他究竟中了什么邪?在碰到這個女人之前,在殺人上他從來就不手軟。
  他拿起一支槍,下了樓。
  孩子在哭。露西躺在廚房門口,昏了過去。費伯看了看椅子上方的空燈座,皺著眉頭,很惊訝。
  她斷了電路,用的是手。
  費伯歎著:“我的万能的耶穌基督啊。”
  露西睜開了眼睛。
  她全身疼痛。
  亨利持槍俯身看著她,問道:“切斷電路為什么要用手?為什么不用螺絲刀?”
  “我不知道能用螺絲刀。”
  他搖著頭,說:“你這個女人,真叫人不可思議。”說著,他就把槍舉起來,槍口對著她,但接著又放下了。“真該死。”
  他看了看窗外,吃了一惊。
  “那儿你看見了?”他問。
  她點了點頭。
  他心里一陣緊張,站了一會就往門口走,發現門已經釘死了。他用槍托砸碎窗戶,爬了出去。
  露西站起身子。小喬伸出雙臂抱住她的腿。她渾身無力,抱不動他,只是踉踉蹌蹌地走到窗前,向外面看去。
  他正向懸崖那儿跑。德國潛艇仍然在海面上,离岸邊半英里左右。他已經到了懸崖邊,翻身爬下去了。他是要游到潛艇那儿。
  她一定要阻止他。
  天啦,不能再……
  她爬出了窗戶,不顧孩子在哭叫。她在追他。
  到了懸崖邊緣,她臥倒往下面看,只見他正處于她和大海之間的位置。他抬頭也看到了她,愣了一會又繼續往下爬,速度更快,快得像是在孤注一擲。
  她本來想爬下去追他,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即使把他抓住,她也沒有能力制止他。
  她身子下面的那片地面有點松動,她赶忙往后退,擔心土一松會讓她摔到懸崖下面。
  她因此而想出了一個辦法。
  她用雙拳捶打著有石塊的地面,地面似乎又松動了,還露出一道裂縫。她一只手扶著懸崖邊緣,另一只手插進裂縫,用勁扳動,就見一塊西瓜大的石灰石滑開了。
  她往下面看,看准了他的位置。
  她仔細對准,把石頭扔了下去。
  石頭落下的速度好像很慢。他看到石頭滾來,赶快用臂膀擋住腦袋。她覺得石頭似乎砸不到他。
  石頭從他頭邊几英寸的地方往下滾,擊中了他的左肩。他用左手支持著,但似乎沒有支撐得住,手一松,身子一時間失去了平衡。本來就受了傷的右手摸索了一下,想抓住什么支持自己。接著,他好像身子前傾,离開了峭壁,雙臂搖搖晃晃,后來兩只腳也從懸崖上狹窄的凸出部分滑落,身子在半空中懸著,終于像石頭一樣墜落在下面的亂石中。
  他沒有叫出來。
  他摔落在凸出水面的一塊平平的礁石上。听到那身子撞擊石頭的響聲,露西感到一陣惡心。他仰面朝天,雙臂伸出,腦袋奇异地扭曲在一邊。
  他身体里像是滲出了什么東西,淌在石頭上,露西轉過身子,不想再看。
  一切似乎在一剎那間同時發生。
  隆隆的吼聲從天而降,只見机翼上帶有皇家空軍圓圈標記的三架飛机沖破了云層,對著德國潛艇俯沖下來,并向它開槍掃射。
  四名水兵沖上了山坡,慢慢地靠近房子,一名水兵在喊:“左-右-左-右-左-右。”
  另一架飛机降落在海面上,從飛机里推出一只小救生艇,只見一位身穿救生衣的人開著小艇,駛向懸崖這邊。
  海岬一帶駛出了一艘小船,對著德國潛艇猛沖。
  德國潛艇潛入海底。
  救生艇駛到懸崖腳下,顛簸著停在亂石中。那人下了艇,檢查了費伯的尸体。
  露西又看到海面上有一艘船,那是海岸警備隊的快艇。
  一名水兵走到她跟前。“親愛的,你沒事吧?小屋里有個小姑娘在哭著要她的媽媽——”
  “那是個男孩,”露西說,“我一定要把他的頭發剪短些。”
  布洛格斯開著救生艇到了懸崖腳下,靠近尸体那儿。他把船猛地停在礁石旁,急急忙忙下了船,縱身跳到那塊平坦的礁石上。
  “針”墜落在岩石上,腦殼就像一只高腳玻璃杯那樣摔得粉碎。布洛格斯仔細查看著,發現他摔死之前身上就有了傷:右手殘缺,腳踝那儿也有傷。
  布洛格斯搜查了尸体。那把匕首果然放在他估計的地方:插在刀鞘里,縛在左前臂上。那件外衣看上去很貴重,血跡斑斑,里面的口袋里有皮夾子、證件、錢,還有膠卷筒,筒里有35毫米的底片,共24張。天色越來越亮,布洛格斯把底片對著天空一看,就發現費伯送到葡萄牙使館的那些照片正是根据這些底片沖洗出來的。
  懸崖頂上的水兵扔下一根繩子。布洛格斯把費伯的東西放進自己的口袋,用繩子系住尸体。水兵們把尸体拽上去以后,又把繩子扔給布洛格斯。
  布洛格斯到了懸崖頂上,那位中尉做了自我介紹。大家都往山坡頂上那幢房子走去。
  “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動,我們不想破坏現場。”那位資深的水兵說。
  “用不著過于擔心,”布洛格斯告訴他,“不會向法院起訴這种事。”
  他們都得從廚房破碎了的窗子中鑽進屋里。那女人正坐在桌邊,膝上坐著孩子。布洛格斯對她微笑著,想不出該說些什么話。
  他迅速掃了一眼屋里。這里是個戰場,他看見窗上釘的釘,門上釘的橫條,火燒的殘余物,喉頭已割斷的狗,兩支槍,劈斷了的欄杆,窗台上的斧頭以及旁邊兩根斬斷了的手指頭。
  他思忖著:她是什么樣的女人?
  他讓水兵們分頭工作——一個整理房子,把門上的橫條、窗上的釘都取下來;一個去換斷了的保險絲;第三個去沏茶。
  他坐到那女人前面,注視著她,只見她身穿男人衣服,很不合身;頭發濕淋淋的;臉上很不干淨。盡管如此,她依然美得异乎尋常,那橢圓形的臉上生著一雙可愛的琥珀色眼睛。
  布洛格斯面帶微笑,看了看孩子,然后對那女人溫和地說:“你所做的一切有重大意義,這一兩天我們會向你講清楚。現在想問你兩個問題,好嗎?”
  她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過了一會才點點頭。
  “費伯通過發報机和德國潛艇聯系,是否聯系上了?”
  女人只是瞪著眼,一片茫然。
  布洛格斯從褲子口袋里找到一顆奶油糖,說:“給孩子吃塊糖可以嗎?他像是餓了。”
  “謝謝。”她說。
  “費伯与德國潛艇有沒有聯系上?”
  “他名叫亨利·貝克。”她說。
  “啊。那么,聯系上了嗎?”
  “沒有聯系上,我斷了電路了。”
  “干得真聰明。”布洛格斯說。“用的什么辦法呢?”
  她指著頭頂上的空燈座。
  “用螺絲刀嗎,嗯?”
  “不是,我還沒那么高明。用手指頭。”
  他惊愕地看看她,簡直難以置信。想到會不會故意……他連連搖頭,盡量打消那种念頭,再次思考著:她是什么樣的女人?“啊,對了,他從懸崖往下爬,你以為德國潛艇上會不會有人看到他?”
  可以看出來,她在集中精力回想著。她說:“我能肯定,艙口那儿沒有人出來。他們會不會通過潛望鏡看到呢?”
  “不會。”他說。“這是個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說明他們不知道他已經……報銷了。無論怎么說……”他赶忙改變了話題,“你經歷了和前線戰士經歷的一樣多的事情,甚至做得更多。我們打算把你和孩子送往大陸的醫院去。”
  “那好。”她說。
  布洛格斯轉身問那位資深的水兵:“這儿附近有沒有什么交通工具?”
  “有——小樹林那邊有輛吉普車。”
  “那好。你把這母子倆送到小碼頭,再讓他們乘上你的船,好不好?”
  “一定。”
  布洛格斯又轉身對那個女人看看,覺得自己的心中洶涌著一种既愛慕又敬佩的濃厚感情。她此刻看上去雖然很虛弱,無依無靠,但是他知道她很美麗,同樣也很勇敢堅強。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不僅是她,甚至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說道:“住進醫院,一兩天后你會有情緒低落的感受,那正表明你的身体漸漸康复了。我不會走得太遠,你的情況醫生會告訴我的。我還想和你多談談,不過是在你愿意的情況下。好嗎?”
  她終于對他露出了笑臉,他感到一陣溫暖,只听她說:“你真是個好心人。”
  她站起身來,抱著孩子走出了房問。
  “好心人?”布洛格斯自個儿咕噥著。“天啦,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他上了樓,來到發報机那儿,調到皇家觀察部隊用的頻率。
  “‘風暴島’呼叫,請回話。”
  “清說話,‘風暴島’。”
  “請接倫敦。”
  “請稍等。”過了很長時間,他听到了那熟悉的聲音,“我是戈德利曼。”
  “珀西,我們已經逮住了……走私犯。他死了。”
  “了不起,了不起。”戈德利曼那口气中充滿著不加掩飾的喜悅与豪情。“他有沒有与同伙聯系?”
  “几乎肯定沒有。”
  “干得好,干得好!”
  “對我沒什么可祝賀的,”布洛格斯說,“我到這儿來了以后,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只干了些收拾房間的事。”
  “是誰……?”
  “是那個女人。”
  “對了,我真糊涂。她什么樣子?”
  布洛格斯咧著嘴笑,答道:“珀西,她是個英雄。”
  那邊的戈德利曼此刻也開顏而笑,他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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