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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縫的妻子還沒搬走的時候,我們主人住所的樓下搬來了一個眼睛烏黑的年輕夫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和年老的母親。
  母親是白頭發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著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卷。夫人是很漂亮的美人,樣子威嚴、驕傲,用低沉而悅耳的音調說話;瞧人的時候昂著頭稍微把眼睛眯著,好象別人站得很遠,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個叫秋菲亞耶夫的黑皮膚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牽一匹瘦腿儿的紅毛馬到她家門口來。那夫人穿一件鐵青色絲絨裙衣,戴一雙喇叭口形的白手套,腳上穿著黃色的長統馬靴,走到大門口,一手撩著裙子,拿一條柄上嵌著淡紫石的馬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撫摩那親切地齜著牙齒的馬的鼻臉。那馬儿把一只紅紅的眼睛向她睨著,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輕輕踢著踏實了的地面。
  “羅貝爾,羅—貝爾,”她低低叫著,用力拍打馬儿彎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著,她一腳踏在秋菲亞耶夫的膝頭上,輕巧地跳上馬鞍;馬儿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舞一般奔跑起來。她坐在鞍上的姿態是那么沉著老練,簡直跟長在鞍上一樣。
  她真美麗得出奇,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她,都跟初見時一樣,常常使人心中洋溢著一种陶醉的歡喜。我見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瑪爾戈王后、拉·瓦爾埃爾少女,以及其他歷史小說中的美麗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這位夫人一樣的美麗。
  她周圍經常圍繞著一群駐扎在這城里的師部的軍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來彈鋼琴、拉小提琴、彈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來得最勤的是一個叫奧列索夫的少校。他長著肥胖的紅臉,短短的兩腿,頭發已經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輪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彈得一手好吉他,對夫人順從得象一個忠實的奴仆。
  跟母親一般幸福而且美麗的,是那個五歲的長著鬈發的胖胖的女孩。淡藍色的大眼睛天真而沉靜,是一對在憧憬著什么的眼睛。而且,這個小女孩總顯出一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樣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帶著沉默的秋菲亞耶夫和肥大而斜視的女仆,埋頭在家務中。因為沒有保姆,那個小女孩每天總在門廊上,或者在對面堆著木頭的地方一個人玩耍,几乎沒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時候,跑去和這女孩子玩,我很喜歡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次我講故事給她听,她就躺在我手臂上蒙矓欲睡。她睡著以后,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后,竟到了這种程度,她每次臨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別,我去了,她就很正經地伸出圓滾滾的手說:“明天再會呀。外婆,該說什么話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這么說著,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騰騰的煙。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覺啦,”小女孩學著說了之后,就鑽進綴花邊的被子里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說:
  “不是到明天,是永遠呀。”
  “嗨,明天不是永遠有的嗎?”
  她喜歡用“明天”這個詞儿,把一切自己所喜歡的東西都搬到未來中去。她把摘來的花、折來的樹枝插在地上說:“明天這地方就會變成一座花園……”“我明天什么時候也要埋(買)一匹麻(馬),跟媽媽一樣騎著玩儿去……”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潑;常常正玩得好好儿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料地問:“神父頭上的毛,為什么跟女人的一樣?”
  有時她讓蕁麻刺了一下,就指著蕁麻說:“你當心,我去刀(禱)告上帝,上帝會重重地花(罰)你。不管是什么人,上帝都會花(罰)他的。連媽媽,他也可以花(罰)的……”有時候,一种輕微的、嚴肅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這時候她那藍色的充滿憧憬的眼睛便注視著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說:“外婆常常發火,可是媽媽總不,媽媽總是笑。大家都喜歡她,所以她老是忙,總有客人來,來看她,因為她,媽媽長得漂亮。她是個可愛的媽媽。奧列索夫伯伯也這么說:可愛的媽媽。”
  我非常喜歡听這小女孩講話,因為她給我打開了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總是高興地和很多地談她的媽媽。因此,在我的眼前,隱約地展開了一种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瑪爾戈王后,因而更增強了我對書的信任,對于生活的興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著往奧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們,坐在門廊上,女孩在我手中打瞌睡。她母親騎馬跑來了,輕輕跳到地上,略略把頭一抬,問:“她怎么啦?睡著了嗎?”
  “是的。”
  “啊喲,真的……”
  當兵的秋菲亞耶夫從門里跑出來,拉住馬,夫人把鞭子往腰帶上一掖,伸開兩臂說:“把她給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馬一般叱了我一聲,一只腳在門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見了媽媽,便伸手要她抱。她抱著去了。
  我是習慣被人家叱罵的,可是連這位夫人都要叱罵我,心里可真不痛快。她只消輕輕吩咐一聲,誰還能不服從。
  過了几分鐘,那個斜眼的女仆來叫我了,說是女孩耍脾气,沒給我道晚安就不肯睡覺。
  我在她媽媽面前有些得意地走進了客室。女孩坐在媽媽膝頭上,她媽媽正在用靈巧的手給她脫衣服。
  “好,你瞧,”她說。“這個怪物來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來是這樣。那太好了。送點什么東西給你的小伙伴吧,呃,你愿意嗎?”
  “噯,我愿意。”
  “好极了,這由媽媽來送,你去睡覺吧。”
  “明天再會。”她向我伸出手說。“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惊地叫了起來:“啊喲,這話誰教你的……外婆嗎?”
  “嗯……”
  小女孩一進去,夫人用手指頭招呼我:
  “送你什么呀?”
  我說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么書給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頭把我的臉一抬,現出和悅的笑容問我:“啊喲,你喜歡看書,是嗎?那你看過一些什么書?”
  她一笑,就顯得更美了。我囁囁嚅嚅向她說了几個長篇小說的名字。
  “你喜歡這些書里的什么呢?”她兩手放在桌子上,指頭微微動著。
  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种花的濃郁的香气。奇怪的是香气中還混著馬騷气。她透過長長的睫毛,沉思地注視著我,我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注視過。
  屋子里放滿了精致的家具,顯得跟鳥窩一般狹窄。窗口覆著濃濃的花蔭,火爐上的白瓷磚,在薄暗中閃著光,和火爐并排的一架大鋼琴,也顯得亮晶晶的。牆壁上,朴素的金色框子里裝著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獎狀,每個獎狀下邊都用繩子吊著一顆暗色的大櫻這一切,也跟我一樣畏縮地望著這位婦人。
  我盡可能用簡單明了的話告訴她,我過著苦惱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讀書的時候,才能把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來是這樣?”她這樣說著,站起身來。“這話不錯,這話也許是對的……唔,好吧。書以后盡量借給你,不過現在沒有……唔,你把這本拿去……”她從長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皮的已經破散的書:“你拿去看,看完了來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梅謝爾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來;開始极認真地念起來。可是彼得堡的“秘密”,比馬德里、倫敦、巴黎的無味得多,我從頭几頁上已經看明白了。使我發生興趣的,只有一段關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強,”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強,因為我气力比你大。”
  爭著爭著就打起架來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記得,自由受了重傷死在醫院里了。
  這本書中談到了虛無主義者。我記得,照梅謝爾斯基公爵的觀點,虛無主義者是十分凶惡的人,被他瞧一眼,連雞都會死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名詞,我以為是罵人的不体面的話,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沒有看懂,這真使我傷心。大概我沒有閱讀好書的能力。我從心里相信,這是一本好書,因為我覺得那樣一位尊貴美麗的夫人,決沒有看坏書的道理。
  “怎么樣?喜歡嗎?”我把梅謝爾斯基的黃封面小說還給她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我很為難地回答了一聲“不”,我想,這會使她生气。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來,跑進帷帳后邊去了,那儿是她的臥室。她從那里拿來一本精裝的山羊皮面子的小書。
  “這本你一定會喜歡的。只是不要弄髒了。”
  這是一本普希金的詩集。我怀著一种好象一個人偶然走進一處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地方所產生的貪婪感情,把這本書一口气念完了。走進美麗的地方的時候,總是想馬上把它全都跑遍。在沼地的林子中長滿苔蘚的土墩上,走了好一陣子以后,忽然有一塊百花吐艷、煦陽當空的干燥的林間空地展開在眼前的時候,是常常有這种感覺的。一時間,你會狂喜地向這片空地望著,隨后馬上因欣喜若狂而跑遍這個地方;并且每當腳底接触到丰沃的地面上柔軟的綠草,會感到一种說不出的歡喜。
  普希金的詩句的純朴和音節的和諧,使我大為吃惊。此后有很長一個時期,每當我念散文的時候,我就覺得很不自然,佶聱難讀。《魯斯蘭》的詩序,使我聯想到外祖母對我講的最好的故事,而且象是把這些故事巧妙地壓縮成一個了,其中某些句子刻畫入微的真實,引起了我的惊歎:那儿,一條無人走過的路上,留著沒見過的獸跡。
  我在心中把這美妙的句子反复念著,于是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很熟悉的隱約的小徑,而且還很清楚地看見從落有沉重的水銀般的大顆露珠的草上踏過的神秘的腳跡。音調和諧的詩句,使它所談及的一切披上了華美的服裝,很容易被記祝這漸漸使我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使我的生活變成輕松而愉快的詩,好象新生活的鐘聲在我的生活中鳴響了。啊,一個人能夠識字念書,這是多么幸福呀。
  普希金的优美的童話,使我比什么都更感到親近,更容易理解。我反复地把它們念了几遍,就完全能夠背誦了。躺在床上,在未入睡以前,我也總是閉著眼睛低低唱詩。有時候,我就把這些童話經過改編,講給勤務兵們听,他們听得哈哈大笑,嘴里發出親切的罵聲。西多羅夫撫著我的頭輕聲說:“真好。啊,真好……”我表現得過于興奮,主人們瞧出來了,老婆子罵:“這個淘气鬼,一天到晚念書,茶炊三天多沒有擦了。又得拿棍子揍啦……”棍子算什么?我就用詩對罵:黑心肝,干坏事,玩巫術的老婆子……夫人在我的眼里變得更加崇高了,因為她是看這种書的婦女。不象瓷人儿的裁縫妻子。
  我把書拿到她那里去,憂愁地交給她,她很有把握地說:“這你喜歡吧。你听說過普希金嗎?”
  我曾在一本雜志上讀過關于這位詩人的事,但我很想听她親口給我講,于是就說沒有听到過。
  她把普希金的生平和死,簡短地講了之后,就跟春天一般微笑著,問我:“你知道了吧?愛女人有多么危險。”
  照我所看過的一切書看來,我知道這事情确是危險,可是又很有趣。我就說:“雖然危險,可是大家都在愛呀。而且女子也常常因此煩惱……”她象看一切東西那樣,透過睫毛向我瞥了一眼,嚴肅地說:“啊喲,你明白這個?那么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這句話。”
  接著,她問我喜歡哪些詩。
  我揮動著兩手,背了几首給她听。她沉默地,很認真地听著。一會儿,她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沉思地說:“可愛的小東西,你該去上學呀。我給你想想辦法……你的主人跟你是親戚嗎?”
  我回答了是的,她惊歎了一聲:
  “噢。”好象在責難我一樣。
  她又借給我一本《貝朗瑞歌曲集》
  ,這本書很精致,帶
  有版畫,裁口噴金,紅皮封面。這些歌,以刺心的痛苦和瘋狂的歡樂的奇特結合,完全把我弄瘋了。
  當我念到《年老的流浪漢》
  的苦痛的話時,不由覺得心
  里發涼:
  人類呀,為什么不把我踩死,
  象一個傷害生物的害虫?
  呀,你們應該教會我
  如何為大家的幸福勞動。
  如果能把逆風躲避,
  害虫也許會變成螞蟻;
  我也許會愛你們象自己的兄弟。
  我這年老的流浪漢,可是我到死恨你們好象仇敵。
  可是接下去念到《哭泣的丈夫》,我笑得連眼淚都掉下來了。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貝朗瑞的話:學會過歡樂的生活對普通人也算不得什么。
  ……
  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制的快活,調皮的愿望,想對一切人說粗暴的諷刺話,在短短期間內,我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詩句我也都記得爛熟,在勤務兵他們的廚房里逗留時,也滿心得意地念給他們听。
  但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為
  十七歲的大姑娘,
  頂頂帽子都合樣。
  這兩句詩引起了一場關于姑娘們的令人作嘔的談話,這种侮辱使我發狂,我拿煎鍋打了葉爾莫欣的腦袋。西多羅夫和別的勤務兵把我從他那呆笨的手中奪了下來,但自從這次以后,我就不敢再往軍官們的廚房里去了。
  他們不許我到街頭去閒走,其實也沒有工夫閒走,活儿越來越多。現在除了一身兼女仆、男仆及“跑街”這些日常工作之外,還得用釘子把細布釘在寬木板上,在這上邊貼設計圖;抄寫主人的建筑工程計算書,以及复核包工頭的細帳,因為主人一天到晚跟机器一樣工作著。
  那個時候市場上的公有建筑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著改建。我的主人接受了許多修理舊店房、建筑新店房的包工;還制作許多“改筑圓承塵,在屋頂上開天窗”等等的設計圖。我拿了這些設計圖和裝著二十五盧布鈔票的信封送到老建筑師那里去。建筑師收了錢,就寫上,“設計照原圖無誤,工程監督由我承擔。某某。”可是不消說他沒有見過原圖,而且工程監督也不會承擔的,因為他正害著病,從來不出門。
  此外,我還往市場管理人和別的認為必要的一些什么人那儿去送賄賂,從他們那儿拿到主人所謂的“從事一切不法勾當的許可證”。由于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當主人們出去做客的時候,在門廊上等他們回來的權利。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們有時要過了半夜才回來。于是我就好几小時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對面木頭堆上,張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貪心地听著熱鬧的談話和音樂。
  窗子是開著的,從帘帷和掩映著花卉的隙縫里所見到的,是軍官們英俊的身影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蹣跚地走著的模樣,是打扮得出奇的簡單然而漂亮的夫人輕盈的走動。
  我在心里默默地稱她做——瑪爾戈王后。
  我遙望著窗子,心里想:“法國小說中所描寫的快樂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但見了圍在瑪爾戈王后身邊的那班男子,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總不禁感到嫉妒。我心里有些難過,因為那些男人象黃蜂繞花一般包圍著她。
  在她的客人中來得最少的是一個高身材的陰沉的軍官,腦門上有道刀砍過的傷疤、眼睛深深陷進去。他每次總帶著小提琴來,拉得很好。因為拉得太好了,過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頭堆上也聚滿了這條街上的人,我的主人們要是在家里的時候,也總打開窗子,一邊听著一邊贊賞著那音樂家。他們是除了教堂里的候補祭長以外,誰都不肯贊許的。我知道他們對魚油煎的點心,到底比對音樂更喜歡一點。
  有時候這位軍官發著微帶低啞的嗓音唱歌、吟詩。那時,他總是把手掌按在額上,奇异地喘著气。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瑪爾戈王后要他唱,他推辭了好一會,后來字字清楚地說: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很愛這句詩,而且不知什么緣故,我同情起這位軍官來了。
  有時候,我的那位夫人一個人在屋子里彈鋼琴,我見了心里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樂聲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里邊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側臉,她的鳥儿一般在鍵盤上飛舞的白手,籠罩在洋燈的昏黃的光靄中。
  我望著她,听著哀怨的樂聲,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夢中。
  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找來寶物,全部送給她,使她變成一個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別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開一次戰,收了賠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奧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給她,叫她离開這條街,离開這所房子,這里大家都說她的坏話,造肮髒的謠言。
  鄰居們,我們這院子里的一班下人們,尤其是我的主人們,對于這位瑪爾戈王后也跟對裁縫妻子一般,胡亂謅著惡毒的謠言,不過說她的時候,更小心,更低聲,先向四周望一望罷了。
  人們怕她,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有名人物的寡婦,她房間里挂著的獎狀都是戈東諾夫、阿列克謝、彼得大帝等從前的俄國皇帝賜給她丈夫的先祖的,這是那個老念一本福音書的識字的兵士秋菲亞耶夫對我說的。或許人家害怕她會用柄上嵌著淡紫色寶石的鞭子打人,据說,有一個大官被這鞭子痛打過。
  但喁喁私語并不比大聲狂談更好受些。我那個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敵視的空气中,可是我不明白這敵視的原因,我感到苦惱。維克托說: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時,望了望瑪爾戈王后寢室的窗子,看見她穿著內衣坐在長沙發上,少校跪在她身邊,替她剪足指甲,并用海綿去擦干淨。
  老婆子咒罵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主婦赧著臉尖聲地叫:“啊喲,維克托,也虧你厚臉皮說得出來。可是那些人的行為也真嘔人。”
  主人沒作聲,只是微笑。我很感謝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擔心地等待著他會同情地加入這場叫罵中去。女人們尖著嗓子叫著,不厭其詳地向維克托問那夫人怎樣坐著,少校怎樣跪著。維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許多新的細節。
  “他紅著臉,舌頭拖得長長的……”
  少校給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責難的地方;但是說他拖著舌頭,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覺得這一定是故意胡謅的謠言,于是我對維克托說:“既然這不好,那您為什么要往窗子里張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說,我挨了一頓惡罵,但是對這种咒罵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樓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請求她:“您赶快离開這所房子吧。”
  現在我已經懂得了另樣的生活,另樣的人們和另樣的感情和思想,因此這房子和房子里的全体住客越來越激起我的反感。這房子里張著肮髒的謠言网,里邊沒有一個人不被人怀著惡意談論過。比方那個團部里的牧師,病歪歪的,瞧著也可怜,可是人家卻說他是酒鬼、色迷。又据我的主人們說,那些軍官跟他們的太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惡。那些兵士,一開口老是那么一套談論女人的話,這都叫人討厭。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們,我看透了他們最喜歡進行人身攻擊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坏處是不用花錢的唯一的娛樂,我的主人們只是因為要找這种娛樂,才把周圍的人拉上閒言冷語的刑台。他們只當自己是在虔誠、勤苦、枯寂地過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复仇。
  當他們污言穢語說著瑪爾戈王后的時候,我就感到一种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動,胸中充滿了對這种說背后話的人的憎惡,我想大聲呵叱他們,恣意侮辱他們。有時候卻產生一种怜憫自己和怜恤一切人的感情,這种默默的怜恤,比憎惡更加痛苦。
  關于王后,我比他們知道得更多,我很擔心,他們會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節日,主人們上教堂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寢室里,我坐在用金色緞子包著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儿趴在我膝頭上,我對這女孩的媽媽談著看過的書。她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臉枕在兩只合起來的小手掌上;她的身体蓋在和整個寢室中其他一切東西一樣的金黃色的被子底下,編成辮子的黑頭發越過淺黑色的肩頭挂在她胸前;有時候,從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听著我的話,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我的臉,似笑非笑地說:“啊,是嗎?”
  連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只是王后的寬大的微笑罷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聲音說話,我覺得她的話好象總是這個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純洁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們之中任何人的。”
  有時我跑去,她正坐在鏡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頭發,發尖披在膝頭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后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頭發和外祖母的一樣,又長又密。在鏡子中望見了她的微黑的、茁實的乳房。她當我面穿換內衣和襪子,但是她的純洁的裸体沒有引起我羞恥的感覺,我只是為她感到驕傲和喜悅。她身子總是散發著一股芳香,這种香味正是一种避免人家惡念的防衛物。
  我健康,強壯,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間的秘密,但是因為人家在我面前講這种秘密時總帶著一种冷酷無情,幸災樂禍的神情,而且把它說得齷齪不堪,因此使我不能想象這個女人能讓男人抱在怀里,很難想象有人能成為她肉体的占有者,敢大膽放肆地不知羞恥地去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瑪爾戈王后不會理解象廚房間和什物間里的那种愛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悅,一种完全不同的愛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蒼茫的時候,我跑進她的客室去,听著寢室的帳幔后面,我那衷心敬愛的王后高聲的狂笑和一個在乞求著什么的男人的聲音:“等一等……天老爺。我不相信……”我本來應該退出,我懂得這個,但是我不能……“誰呀?”她問。“是你嗎?進來進來……”寢室中花香扑鼻,叫人透不過气來,光線很暗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瑪爾戈王后躺在床上,被頭一直蓋到下頦邊。和她并排,只穿著內衣,露了胸膛坐在牆邊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軍官。他胸膛上也有一條傷痕,從右邊肩頭伸向乳頭形成一條紅線,是那么顯明,在暗淡的光線中也看得非常清晰。軍官頭發亂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見他那哀愁的滿是傷痕的臉上略略現出笑影,笑得真怪,圓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視著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見她的美麗。
  “這是我的朋友。”瑪爾戈王后說了,但是不知道她這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說的。
  “什么事使你這樣吃惊?”她的聲音好象從遠處傳來似地送進了我的耳朵:“來,到這邊來……”我走到她身邊,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說:“你要大起來,你也會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書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簡直如在夢中。
  我的心里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東西碎裂了。不消說我連一分鐘也沒想過我的王后也和別的女子一樣戀愛,而且這位軍官,也不容我這么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的笑臉——他好象一個嬰孩突然受了惊一般快樂地笑著,他的哀愁的臉美妙得活潑起來了。他必定愛她,難道可以不愛嗎?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愛給他了,這是因為他能夠拉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又能夠那么真摯地朗吟詩句。……但是我必須以這些自慰,因為我明白,在我對我所目見的一切以及對瑪爾戈王后本人的態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對的。我覺得我好象失掉了什么,在深切的悲哀中過了几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發了脾气。后來我到夫人那儿去借書,她很嚴厲地說:“听說你不顧死活地搗亂,我可想不到你會這樣……”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詳細地對她說我生活怎樣無聊,以及听到人家講她坏話時心里怎樣難受。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認真地听我說話,不一會儿就笑起來,把我輕輕一推:“夠了夠了,這些話,我都知道。你明白嗎?我知道呀。”
  接著,便拉著我的雙手柔和地對我說:
  “你越是少注意這种污言穢語,對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干淨呢……”我想,這話用不著她說,如果她也跟我一樣要擦銅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會比我干淨多少了。
  “人若會過日子,別人就恨他嫉妒他,不會過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沉思地說著,把我拉到她自己身邊,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我嗎?”
  “喜歡。”
  “很喜歡?”
  “是的。”
  “怎樣喜歡呢?”
  “我不知道。”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我頂愛人家喜歡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說什么,但是,歎了一口气,緊緊地抱著我,好久好久沒有作聲。
  “你多來玩玩,只要能來,就來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會,從她那里得到了許多好的東西。中飯后,我的主人們睡午覺,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便在她那里呆上個把鐘頭,甚至更多些。
  “應該念些俄國的書,應該知道俄國自己的生活,”她一邊這樣指教我,一邊把薔薇色的指頭很靈巧地活動著,把發針插在香噴噴的頭發上。
  于是她列舉出一些俄國作家的名字問我:“你記得住嗎?”
  她常常沉思地,帶著几分悼惜地說:
  “你應該學習,學習,可是,我老是忘了這個,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一會儿,捧了一本新書走向樓上去的時候,我簡直好象整個身心洗了一個大澡。
  我已讀了阿克薩科夫的《家庭紀事》,書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國詩集,以及极著名的《獵人筆記》,此外還讀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羅古勃的作品和韋涅維季諾夫、奧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詩集。這些書洗滌了我的身心,象剝皮一般給我剝去了窮苦艱辛的現實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書,我感到自己對于好書的需要。因為這些書使我在心中生長了一种堅定的信心:在這大地上我并不是孤獨的,所以我決不會走投無路。
  外祖母來的時候,我很高興地對她談起了瑪爾戈王后,外祖母一邊津津有味地嗅著鼻煙,一邊深信地說:“啊,啊,這可不錯。好人到處都有,只要去找,就會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議說:
  “也許我去見見她,替你向她道聲謝好嗎?”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爺,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遠永遠活著。”
  瑪爾戈王后沒有能夠幫助我學習——三圣節那天,發生了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毀了。
  節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腫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壓住了。主人們怕我眼睛會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們把我帶到亨利希·羅德澤維奇助產醫生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內部割開了,包扎了紗布。我心里充滿著痛苦的難受的寂寞,一連躺了几天。三圣節頭一天晚上解去了紗布,我從床上起來,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來一般。再沒有比失明更可怕了,這是一种不能用言語說明的懊喪,它奪去一個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歡樂的三圣節那天,我因為病,從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義務,就到各家的廚房去,望望那些勤務兵。除了嚴謹的秋菲業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時候,葉爾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羅夫的腦袋,西多羅夫昏倒在外屋里。葉爾莫欣嚇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謠言立刻傳遍了全院子,說是西多羅夫被人打死了。門邊擁滿了人,望著這個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腦袋擱在從廚房到外屋的門檻上,不動地躺著。有人輕聲說要去叫警察,可是沒有一個人去叫,也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扶這個士兵。
  這時候,洗衣婦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來了。她穿著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頭上搭著一塊白頭巾,怒气沖沖地把人們推開,走進外屋里蹲下身子,高聲嚷道:“你們都是些傻瓜。還活著呢。快去拿水來……”人們勸她說:“你別管閒事埃”“我說,拿水來呀。”她好象在火燒場上一樣嚷著,接著,把新衣撩到膝蓋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膝頭上。
  人們不贊成地膽怯地走散了。我在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見洗衣婦那又圓又白的臉上,含著眼淚的眼睛現著憤怒的神色。我提來了一桶水,她叫我潑在西多羅夫的頭上和胸膛上,而且預先關照說:“不要潑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門去做客……”士兵蘇醒過來了,睜開遲鈍的眼睛呻吟起來。
  “把他抬起來吧。”納塔利婭說著,把手插進他的腋下,為了不弄髒衣服,把兩臂伸得遠遠的。我們把士兵抬到廚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濕布替他把臉擦干淨,自己便轉身走了;這時候她說:“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頭上,我去我那個混蛋。
  這些魔鬼這樣喝酒,早晚會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髒了的襯裙脫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細心地拂拭了沙沙發響的弄皺了的衣服。
  西多羅夫把身子一伸,打著噎,哼著。他腦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濃濃的黑血,滴在我裸著的腳背上,頗有點難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從這血滴底下把腳抽回來。
  這真是難受的事情。外面正熱鬧地過節,屋前的門廊和院子的大門口裝點著白楊樹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著新砍的楓樹和榛樹的枝條,整條街上飄滿著歡樂的新綠,一切都顯得年輕而新鮮。從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節日終于來了,它將長久地留下來。從這天起,生活也將變得更純洁、光明和快樂。
  士兵嘔吐了,熱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蔥的臭味充滿了廚房。玻璃窗子上不時出現些寬大、模糊的臉和壓得扁平的鼻子,托在兩頰上的手掌象兩只大耳朵,使得臉很難看。
  士兵回想著,喃喃地說: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嗎?葉爾莫欣怎么樣了?他是個好—好朋友……”接著,咳嗽著,醉醺醺地流著淚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來,東倒西歪,濕淋淋的身子散發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睜著眼睛說:“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哪個鬼東西在笑?”他這樣問著,眼神呆呆地望著我。
  “你怎么還笑?我給人家永遠打死了……”他開始用兩手推我,嘴里還在叨念:“第一個日子是先知伊利亞,第二個是葉戈爾騎著馬,第三個不准到我這里來,滾開吧,豺狼……”我說:“不要胡鬧了。”
  他毫無道理地大發脾气,咆哮著,兩腳在地上擦著:“我給人家打死了,你還要……”他這樣說著,就用無力的肮髒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叫了一聲,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勉強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納塔利婭回來,她拉著葉爾莫欣的手,大聲嚷著:“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問:“你怎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長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葉爾莫欣,向他說:“唔,魔鬼。你謝謝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從外屋望著房門,看見這兩個士兵正在互相擁抱哭泣,他們和解了。以后,兩個人又去擁抱納塔利婭,她打了他們的手,嚷著說:“狗崽子,縮回你們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們的那號騷婆娘。趁你們老爺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則,你們會吃苦頭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讓他們躺下,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板上,等他們打起了鼾聲,便走到外屋里來。
  “我渾身弄得這么髒了,穿的是出門做客的衣服。哪一個兵打了你?……真是多么傻的家伙。總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遠不要喝酒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門邊的長凳子上。我問她,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沒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過來,就請他吃這個。”她把捏得緊緊的紅拳頭揚了一揚。“我那個死去的丈夫,也是個專愛喝酒鬧事的家伙,他每次喝醉回來,我就把他手足捆起來。看他快要醒來了,便扒下他的褲子,拿樹條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歡樂;你的歡樂不是酒呀。我打著打著,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跟蜡一樣不敢倔強了……”“你真厲害,”我記起了連上帝都給騙了的夏娃來。
  納塔利婭喘了一口气,說:
  “女人應當比男人還厲害;她們應該有雙倍的力量。上帝虧待她們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著身,兩手交疊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牆上,悲傷地望著雜亂的堆滿破爛磚瓦的堤壩,坦然而溫和地說著話。
  我听著她的聰明的談話出神了,完全忘記了時候,忽然看見堤壩盡頭主人和主婦兩個手挽著手,象公火雞和母火雞一般,慢騰騰地,大模大樣地走著,嘴里談著什么,眼睛睜著看我們。
  我急忙跑去開正門。門開了,主婦一邊上樓,一邊惡毒地對我說:“同洗衣婦調情嗎?跟樓下的太太學的嗎?”
  這話太沒道理了,甚至都沒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話使我很難過,他冷笑了一下,說:“也難怪,到年紀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邊什物間去取柴,看見什物間門底下的貓洞邊有一只空錢包。這只錢包我在西多羅夫手里曾經見過很多次,我就馬上撿起來給他送去。
  “錢呢?”他這么問著,用指頭到錢包中掏摸。“一盧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來。”
  他用手巾包著腦袋,臉色枯黃消瘦,气憤地眨巴著紅腫的眼,不相信我撿到的時候已經是空的。
  這時候,葉爾莫欣跑來了,他向我點著頭,對他說,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當兵的不會偷自己弟兄的東西。”
  這几句話提醒了我,偷錢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錢,故意把空錢包丟在我的什物間里。我馬上沖著他的臉向他叫喊道:“你說謊,錢是你偷的。”
  我終于相信了我的推測沒有錯,——他的蠢笨的臉顯出惊慌和憤怒的神色,他轉動著身体,低聲地說:“證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來證明呢?葉爾莫欣叫嚷著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羅夫嘴里喊叫著什么跟在后面。從許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樣的頭來;瑪爾戈王后的母親悠悠地抽著煙望著,我想,這要當著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簡直瘋了。
  我記得,几個兵拉住我的胳膊,對面站著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著,听士兵訴說。主婦很相信地說:“不消說,這一定是這個孩子干的事。他昨天坐在門邊和洗衣婦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錢了,那個女人,沒有錢是絕不會上手的……”“對啦對啦。”葉爾莫欣叫著。
  地面在我腳底下裂開了。我气极了,沖著主婦吼罵。于是我被結結實實痛打了一頓。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這更痛苦的,是我想瑪爾戈王后會怎樣看我呢?我怎樣在她面前辯白呢?在這可惡的几小時中,我的心里十分難受。
  幸而士兵把這事傳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條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閣樓上,忽然听見底下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的叫聲。
  “為什么我要閉嘴不言語。不,小乖乖,你出來。我說,你來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爺去,他會強迫你……”我馬上覺到這個吵鬧是与我有關的。她正站在我們房子門口邊嚷,聲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給我看的錢是多少?這錢是哪里來的?……你說,你說。”
  我高興得喘不過气來。忽然听見西多羅夫發出懊喪的聲音說:“你呀,你呀,葉爾莫欣……”“虧你還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興興地跳一場;然后去親吻一下洗衣婦以表示感謝。不料這時候家里的主婦——大概是從窗子里邊叫嚷說:“打那小家伙,是因為他罵人;可是除了你這下賤婆娘,誰也沒有說他是偷錢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賤婆娘呢;我告訴你,你是頭母牛。”
  我听這個罵聲,簡直跟音樂一樣好听。我的心被懊惱和對納塔利婭感激的眼淚炙得發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淚,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會儿,我的主人慢騰騰地踏著樓梯走上閣樓來。他坐在我身邊橫梁的接縫上,手掠著頭發,說:“喂,彼什科夫老弟,運气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過臉去。
  “只是你罵得太不象話。”
  他接著說。這時候,我對他輕聲說:
  “等傷好了,我就离開你們……”
  他默默地坐著,抽著煙卷。兩眼凝注著煙頭,低聲說:“這也隨你的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樣對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同情起他來。
  到第四天,我离開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瑪爾戈王后道別,可是我沒有勇气到她跟前去,并且應該承認,我等著她自己來叫我。
  和小女孩分別時,我托她:
  “你對媽媽說,哥哥心里非常感謝她,你能替我對她說嗎?”
  “我說我說。”她柔和撫愛地微笑著,答應我的要求。“明天再見,是嗎?”
  大約過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見了她,她已經嫁給了一個憲兵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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