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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又在“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的。這是一條白色的、天鵝似的寬大的快班輪。這回是“打雜的”洗碗工人,或叫“廚房雜役”,月薪七盧布,職責是幫助廚師。
  食堂管事是一個肥胖而傲慢的家伙,腦袋光禿得象個皮球。他兩手疊在背后,象豬玀在大熱天尋找陰涼一樣,整天在甲板上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在食堂里張羅的是他的妻子,這位太太四十歲開外,很漂亮,但樣子萎靡,臉上涂抹著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黏在她的華麗的衣服上。
  廚房管事的是親愛的廚師伊凡·伊凡諾維奇,綽號“小熊”,他是個小胖子,鼻子象老鷹,眼睛里含著滑稽的神气。
  他愛打扮,系著漿過的硬領,每天刮胡子,青臉頰,黑胡子向上翹起。一空下來,他就用火烤紅了的手指捻胡子,不讓它走樣,而且老對著一面有柄的小圓鏡照臉。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爐雅科夫·舒莫夫,他寬胸膛,方肩背,翹鼻子,鐵鏟般的扁臉,熊似的小眼睛躲在濃眉底下。兩腮上滿是卷成小圈的胡須,象沼澤地上的青苔一般,頭頂上的頭發,跟帽子一般緊緊貼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彎指頭插進去。
  他愛賭錢,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嚇人,老是象餓狗一樣,在廚房旁邊打轉,想討几塊肉和骨頭。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諾維奇一起喝茶,講述自己奇怪的身世。
  他年輕時候在梁贊牧人家里當牧童,后來經一個過路的修道士勸誘,進了修道院,在那里當了四年雜役。
  “差一點儿我就成了修道士,上帝的黑星了,”他口齒伶俐地開著玩笑。“這時我們那里來了一個奔薩城的女香客。一個很好玩的女人,把我的心扰亂了。‘你很不錯,很結實,’她那么說。‘我是貞洁的寡婦,很孤寂,你到我那儿去掃院子吧。
  我自己有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我說好吧,她讓我看院子,我跟她勾搭上了,在她家里吃了三年熱面包……”“你真能吹牛,”“小熊”打斷他,擔心地瞧著自己鼻子上的瘰□。“要是吹牛可以掙錢,你准發財!”
  雅科夫在嚼著什么,似乎沒眼睛的臉上,灰色的卷須動來動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動。他听完廚師的話,依舊用勻整迅速的語調往下講:“這女人年紀比我大,我同她攪在一起很無味,不夠勁儿。
  我又同她侄女發生了關系。她發覺后,把我攆走了……”“這你活該——真是再好不過了。”廚師說得跟雅科夫一樣輕快而流利。
  司爐把糖塊塞進嘴里,又說下去:
  “以后閒蕩了一段時間,又結識了一個行商,弗拉基米爾城的老頭儿,同他一起走遍世界。我們去過巴爾干高原,也去過土耳其、羅馬尼亞、希腊、奧地利各地,跟各國的人來往,這里買來,那邊賣去……”“也偷盜嗎?”廚師正經地問。
  “那老頭儿可不干這行當!他告訴我,一個人在外國地方,必須規矩正直,在這里是這樣的規矩,只消干一點點坏事,就得掉腦袋。不過說老實話,做賊我也試過,可是結果很糟。我曾想從一個商人的院子里牽出一匹馬,沒有得手,給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后來被送到警察局里。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老馬賊,我卻不高明,只是偷著玩的。我在那商人家里做過工,給他在新造的洗澡間里砌過爐子。那個商人害了病,夢見了我,就惊慌地向上司呈請說: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說是夢見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會好,還說我好象有點魔法。人家就把我當魔法師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勢力,衙門里就把我放了……”“你這种家伙,不應該放了,應該在水里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气就會治好啦。”廚師插嘴說。
  雅科夫馬上接住他的話:
  “對啦,我的傻气确是不小,老實說,我的傻气有一個村子那么大……”廚師用手指插進緊緊的硬領里,气惱地把硬領弄松些,搖搖腦袋,懊喪地說:“真是胡說八道!讓你這种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閒逛,為什么呢?唔,你說,你活著干什么呀?”
  司爐嘴里發聲地嚼著,回答:
  “這個我也不知道。活著就是活著。有的人躺著,有的人跑路,當官的就光坐著,可人人都得吃東西。”
  廚師更加發怒了:
  “就是說,你是無法形容的豬玀!不,簡直還不如豬玀!
  老實說,是豬食料……”
  “你干嗎罵我?”雅科夫吃惊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樹上的果實,不用罵,罵,我也不會變好些……”這個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惊奇的眼光望著他,張著嘴听他說話;我覺得他心中有一种自己的堅固的生活知識。他對任何人都稱“你”,對任何人都一樣從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視,無論是船長、食堂管事、頭等艙的闊客,他都把他們同自己、水手、食堂的侍役、統艙客一樣看待。
  我常常看見他站在船長或机師長面前,把猩猩似的長胳臂疊在背后,默默地听著人家罵他偷懶,罵他打牌時不經意地贏了別人。看得出,任何斥罵,對他都顯然毫無作用。人家嚇唬他,說等船到下一個碼頭就要攆他上岸,他也毫不惊慌。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樣。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點,而且也知道決不會得到別人的了解。
  我從沒瞧見他有過受委屈發悶的樣子,也不記得他有過長時間的沉默。話聲常常從他毛毿毿的口里流出來,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總是象一條無盡的泉流,滔滔不絕地流著。每當被人家罵了,或是听別人說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動著,好象在肚子里复念他所听見的話,或者輕輕繼續說著他自己的話。他每天值完班,便從鍋爐房爬上來,赤著腳,滿身汗淋淋的,穿著油污汗濕的褂子,也不束帶,袒開著毛毿毿的胸膛跑過來。一跑來,甲板上便充滿他那平板單調的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話跟雨點一樣,到處亂洒。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里呆過,在一個有錢的韃靼人家里當長工。那個韃靼人叫烏桑·古巴伊杜林,有三個老婆。他身体很結實,紅紅的臉。一個年輕的、很好玩的韃靼農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過……”他什么地方都到過,而且到處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挨過罵,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怀惡意地傾筐倒籮地說出來。過了一分鐘,在后艄什么地方,又听見他的話聲。
  “打牌的人最規矩,一打,三張牌,馬上分輸贏,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著掙錢,簡直是買賣人的勾當……”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那樣的字眼,差不多總是說有趣、稀罕。在他看來,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气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說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說他是懶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樣,在地獄一樣的熱臭之中,站在爐口老實地干他的苦工。但是我記不起他跟別的司爐一樣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個年老的女客丟了錢包。這是一個晴朗靜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气和地生活著。船主送了五盧布給那老婆子,許多乘客也給了一點。大家把錢交給老婆子時,她畫了一個十字,彎腰向眾人行禮,說:“老鄉們——這里比我丟掉的多出了三盧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著吧,還說什么?三盧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說:“錢跟人不同,多了不礙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認真地請求:“把多的錢給我吧,我去打牌!”
  大家以為司爐是開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卻硬央求著窘迫的老婆子:“給我,老婆婆!你拿了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進墳墓了……”大家罵他,把他赶開,他搖著頭,不胜惊奇地對我說:“這班人真怪!別人的事要他們管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說這錢是多余的呀!可是對于我,三盧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對于金錢,大概光是瞧瞧也快樂。他愛一邊說話,一邊拿著銀幣銅幣往褲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彎手指拿到長著翻鼻孔的臉跟前仔細瞧,眉毛索索地動。但他對于錢卻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賭錢。我說我不會。
  “你不會?”他奇怪了。“你怎么不會呢?虧你還識字!那我教你,我們賭著玩,賭糖……”他贏了我半磅方塊白糖,一塊一塊地放進他毛茸茸的嘴里。后來見我已經會賭了,就說:“現在來賭真的錢!有錢嗎?”
  “有五盧布。”
  “我有兩個多盧布。”
  不消說,他很快就贏光了我的錢。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盧布的褂子作了賭注,也輸了,于是又把值三盧布的新靴子作了賭注,又輸了。那時雅科夫不高興了,差不多有點生气地說:“不,你不會賭,太狂熱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輸掉了!這些東西我不要。我把衣服靴子還你,錢我還你四盧布,你拿去。我拿一盧布,算是學費……好嗎?”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謝說。“玩儿,這是玩儿,也就是取取樂。你卻跟打架一樣,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准了再動手,用不著急躁!你年紀輕,必須好好儿克制自己!一次失敗了,五次失敗了,七次就罷手——走開。等你頭腦冷靜了再來!這是玩儿呀!”
  我越來越喜歡同時又不喜歡他。有時他講的話很象我外祖母講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但他那种對人极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態度,卻使我很不喜歡。
  有一次,夕陽西沉的時候,有一個二等艙客,他身材高大,是彼爾姆商人,喝醉酒落進水里了,在金紅色的水面上拚命地泅著。机器馬上關了,船停了下來。船輪下滾出雪一樣的泡沫,被夕陽照著,染成血一般的顏色。在這沸騰的血浪中,离船艄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魆魆的人体,從江面上傳來動人心魄的刺耳的叫聲。客人們擠到船邊、船艄上,大聲叫嚷著。落水人的一個同伴,是一個紅發禿頂的漢子,他也醉了,用拳打著大家,擠到船邊嚷著:“滾開!我馬上去撈他上來……”已經有兩個水手跳進水里去了,划動著雙手向著落水的人身邊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這時候,在船員的叫喚聲、女人們的尖叫聲中,听見雅科夫的鎮定自若,象流水一樣的聲音:“要淹死的,准要淹死的,因為他穿著褂子!穿著長褂子,准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們為什么比男子淹死得快,因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馬上往下沉,象個一普特重的秤錘子……嗨,瞧哇,他已經沉下去了,我決不胡說……”商人果然沉下水里去了。撈了兩個鐘頭,結果沒撈上來。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后艄,气喘吁吁,傷心地喃喃說:“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以后怎么辦呀?怎樣對他的家人說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這人跟前,兩手疊在背后,安慰他:“買賣人,沒有關系!誰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卻只有他一個!這能怪蘑菇嗎?”
  他高大而結實,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話象撒糠秕似的撒向商人。開頭商人默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著胡子上的淚水,靜靜地听了他一回話,忽然么喝道:“魔鬼!你干嗎折磨我?諸位正教徒,把這家伙赶開,要不然會發生禍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開,嘴里說著:
  “人真怪!人家好好儿勸他,他卻來尋事……”有時我覺得這司爐好象有點傻,但我時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裝傻。我很想打听他的經歷見聞之類,但并沒有好結果。他抬起頭來,略略張開熊似的黑眼睛,一只手撫摩著毛茸茸的臉腮,慢慢地回憶起來:“老弟,人這個東西,到處都跟螞蟻一樣!我告訴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當然是庄稼漢,他們好象秋天的葉子,滿地都是。見過保加利亞人嗎?我見過保加利亞人。希腊人也見過。還有,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各种茨岡人——我都見過,各种各樣的,很多!他們是什么樣的人?要知道是什么樣的人呀?城里是城里人,鄉下是鄉下人,都同我們這里的完全一樣。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講咱們的話,只是說得不好,比方韃靼人,或者莫爾德瓦人。希腊人不會說咱們的話,他們說得又快又不清楚,听起來也象話,可你就是不懂。同他們講話,還得打手勢。我認識的那個老頭儿,他假裝懂得希腊人的話,他會嘟嚕什么卡拉馬拉和卡里美拉。老頭儿真狡猾,把他們蒙得夠嗆!
  從雜志的插圖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麗的城市,但雅科夫卻怀疑地搖搖頭,罵雅典:“人家騙你呀,老弟。沒有雅典,只有雅封。不過不是一個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過如此。叫雅封圣山,有這种畫片。剛才說的那老頭儿,就買賣這种畫片。有一個城叫別爾戈羅德,在多瑙河邊上,同雅羅斯拉夫爾或者尼日尼一樣。那邊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卻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為了一個女人,我差點儿沒留在那里。等會儿,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他兩手使勁擦著那張似乎沒有眼睛的臉,硬毛沙沙作聲,咽喉深處發出一种笑聲,好象一只破了的鈴鼓在響:“人是最沒記性的東西!那個同我要好的……分手時候她哭了,連我也哭了,真是的……”他開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們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飄來,在銀波的那邊,草原的邊崖隱約可見,山崗上閃爍著昏黃的燈火,好象被大地俘虜的星星,周圍一切都在動蕩,不停地索索地動著,過著靜默而執拗的生活。在這樣可愛的凄然的靜寂中,發出沙啞的話聲:“有時候,她張開兩臂向我扑過來……”雅科夫的話雖然說得粗野,卻不肉麻。在話里沒有夸張,也沒有殘忍,只有天真的、多少帶一點哀怨的气味。天上的月儿也不害羞地精赤著身子,撩動人心,引起一种哀愁的感覺。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瑪爾戈王后和真實得令人難以忘怀的詩句: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象赶開微微的睡意一樣,赶開這种幻想,重新向司爐追問他的經歷和見聞。
  “你真怪,”他說。“叫我說什么好呢?我是什么都見過的。
  你問我見過修道院沒有?見過呀!那么下等酒館呢?也見過。
  紳士老爺的生活,庄稼漢的生活,什么都見過。我也大吃大喝過,也餓過肚子……”他好象走在深谷上搖搖晃晃的險橋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來:“比方我偷馬關在警察局里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會上西伯利亞去了。我听見警長因為新房子里的爐子冒煙正在罵人。
  我就說,‘老爺,這個我能修好。’他劈頭喝倒我:‘住嘴,連最高明的師傅都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說:‘有時候,羊倌比將軍還高明呢。’我那時候以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亞去的,對于什么事都很大膽。警長就說:‘那么你試著修吧,不過,你要是弄得更坏,我要打斷你的骨頭。’兩天兩夜工夫,我把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長吃惊了,大聲叫:‘混蛋,木頭!你這么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馬,怎么回事?’我說:‘老爺,這簡直是蠢事。’他說:‘真是蠢事,我真有點可怜你。’唔,他說可怜我,你瞧,當警察的這种殘酷的人,卻也可怜起別人來啦……”“這又有什么呢?”我問。
  “沒有什么,他可怜我,還要怎樣呀?”
  “干嗎可怜你,你是沒有人性的石頭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當我是石頭嗎?石頭,你也得可怜它。石頭也有它的用處。街道也得用石頭舖呀。万物都應當愛惜,沒有一樣東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么?沙子上邊也會長出小草來……”司爐這一說,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种我所不理解的東西。
  “你看那廚師怎樣?”我問。
  “你說‘小熊’嗎?”雅科夫冷淡地說。“對他怎樣看?這絲毫沒有什么可說的。”
  這是真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是一個很正派完美的人,沒有一點可以指摘的。他只有一件事很有趣,他不喜歡司爐,常常罵他,可是卻總拉他喝茶。
  有一天,他對雅科夫說:
  “要是現在還有農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這种好吃懶做的,我一星期要打你七次!”
  雅科夫認真地說:
  “七次——太多了呀!”
  廚師罵司爐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總是把种种東西給他吃。
  粗暴地塞給他一塊,而且說: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著,說:
  “托你老的福,長了我不少气力,伊凡·伊凡諾維奇!”
  “懶鬼,你長了气力有什么用處?”
  “什么用處?活得久些呀……”
  “鬼東西,你活著又干什么呢?”
  “鬼也要活著呀,難道說,活著不舒服嗎?伊凡·伊凡諾維奇,活著,是快樂的呀……”“真是個低能儿!”
  “什么呀?”
  “低—能—儿。”
  “多么怪的字,”雅科夫很詫异,“小熊”就對我說:“請想想咱們流盡血汗,在地獄一樣的爐灶跟前把骨頭都烤酥了,可你瞧他,這個低能儿卻跟豬玀似地大吃大嚼!”
  “這個,各人有各人的口福,”司爐說,嘴里嚼著食物。
  我知道在鍋爐門口燒火,要比在灶上工作辛苦得多,熱得多,好几次,我在晚上同雅科夫一道嘗試過“燒火”的滋味,但為什么他不把自己工作的苦楚告訴給廚師听呢!這是很怪的。不,這個人知道什么特別的事情……任何人,船長、机師長、水手長,誰要高興都可以罵他;可是很奇怪,為什么卻不開除他?司爐們比別人對他好,雖然他們也笑他的饒舌和打牌。我問他們:“雅科夫是好人嗎?”
  “雅科夫?沒有什么。這是個濫好人。任你怎樣對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塊燒得紅紅的炭放在他怀里都行……”他在鍋爐房做苦工,象馬一樣能吃,但他卻睡得很少。常常一換班,衣服也不換,一身髒汗,就到船后艄去,整晚地同客人們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象一只鎖上的箱子。我覺得這箱子里藏著我所需要的東西,我老是盡力尋找開箱子的鑰匙。
  “老弟,你要什么呀,我真不懂?”他用躲在眉毛底下看不出的眼睛向我上上下下地瞧望著問。“嗯,世界我真的游歷了不少,還有什么呢?你真怪!好,我還是講一件我親身的經歷給你听吧。”
  于是他講:“在一個縣城里,住著一個害肺癆病的青年法官。他妻子是個德國人,身子很結實,沒有孩子。這個德國女子愛上一個布商。商人自己有老婆,而且長得挺漂亮,還有三個孩子。他看出德國女子愛上了自己,就設法同她開玩笑,約她晚上到自己花園里來,另外又邀了兩個自己的朋友來,叫他們躲在園中的小樹叢里。
  “妙得很!那個德國女人跑來了,跟他說這談那,她說,我整個是你的了!可是他向她說:‘太太,我不能如你的愿,我有老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他們一個老婆死了,一個是單身漢。’那個德國女人啊呀了一聲,給了他一個結實的耳光。男的倒到長椅后邊去了,她還用皮鞋跟拚命踩他的臉。是我帶這女人來的,我在這個法官家里當掃院子的。我從篱笆牆縫里看到那里亂成了一鍋粥。這時候,兩個朋友跳出來,抓住她的發辮,我跳過篱笆牆,把他們推開,對他們說:‘哎,買賣人先生,這樣不行!’太太真心誠意跑了來,他卻想出這种不要臉的把戲。我帶她回家時,他們拿磚頭扔我,把我的腦袋打傷了……女的懊喪得要命,丟了魂儿似的在院子里走著,對我說:‘雅科夫,等我男人一死,我就回國去,我要走。’我說:‘當然還是回去的好!’果真,那法官死了,她也回國去了。這是一個很溫柔的通情達理的女人,法官為人也很和气,求上帝讓他升入天堂……”我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義,困惑不解地沉默著。我覺得這里有一种熟悉的、冷酷的不合理的東西。但是我能說什么呢?
  “這故事好嗎?”雅科夫問。
  我說了几句,憤怒地罵著。但他卻平靜地向我解釋。
  “有飯吃的人,一切都滿足;有時候,就想開開心。可是他們做不來,他們好象不會。買賣人當然是正經人,做買賣得用不少心机。但是靠動心机過活太沒意思,于是他們就想鬧著玩儿啦。”
  船外面,河水泛著泡沫,滔滔地流過去,听得見奔騰的流水聲。黑幢幢的河岸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后退去。甲板上,乘客們都在打鼾。有一個影子在長凳子和睡著的人体中間悄悄向我們移過來。原來是一個高個子的枯瘦的女人,穿著黑衣服,花白的頭沒有戴頭巾——司爐用肩頭碰了我一下,低聲說:“瞧,這女人很孤寂……”我覺得,別人的悲傷,引起了他的快樂。
  他講得很多,我聚精會神地听著。他講的事我都很好地記住了,可是想不起他講過一件快樂的事。他比書本上講得還安靜。書本里你常常可以体會到作者的感情、憤怒、喜樂和他的悲哀、嘲謔,但司爐不笑也不責備人,沒有一件事明顯地使他生气,或使他高興。他講話好象法庭上的冷靜的證人,同原告、被告、法官都一樣沒有關系……這种冷淡越來越使我煩惱,使我對雅科夫發生憤慨的厭惡感情。
  生活在他的面前燃燒,象鍋爐下面的火。他站在鍋爐門口,熊掌一樣的大手拿著木錘頭,輕輕敲著蒸汽柜的活塞,加減著柴塊。
  “大家欺負你嗎?”
  “誰欺負我?我有的是力气,我會給他一下。”
  “我不是說打架,我問你的靈魂受過欺侮沒有?”
  “靈魂不會受欺侮的,靈魂不會接受欺侮……”他說,“不管你用什么……你不能接触到靈魂……”甲板上的客人、水手,一切人,都跟講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樣,常常講到靈魂。靈魂這個詞在普通人的談話里,動不動就說出來,好象五戈比銅子一樣流行。我不喜歡人家在閒聊中隨意使用這個詞。每逢漢子們講穢話時,無論是出于惡意還是好意而罵到靈魂時,我都會感到痛心。
  我記得很清楚,外祖母是如何謹慎小心地說到靈魂,說這是愛情、美麗、快樂的神秘的保藏處。我曾相信,好人死了之后,白衣天使就會捧著他的靈魂到藍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跟前。上帝愛撫地歡迎它:“怎么樣,我的可愛的,怎么樣,我的圣洁的,受盡辛苦了,受盡苦難了吧?”
  于是他就會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給這個靈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同外祖母一樣謹慎,很少而且不大樂意講到靈魂,他罵人時也決不触及靈魂。當別人議論靈魂的時候,他就垂下象牛一樣的發紅的頸子不作聲了。靈魂是什么?
  我問他,他回答說:
  “靈魂是一种精气,上帝的呼吸……”
  我覺得不滿足,又追問他,這位司爐便耷拉著腦袋說:“老弟,連神父也不大了解靈魂呢。這是秘密……”他使我時常想著他,老是努力要了解他,可是這种努力都沒有好結果。而且他總是用他那粗大的身体,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除他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食堂管事的老婆對我親切得令人可疑。每天早上,我必須侍候她盥洗,這本來是二等艙女招待盧莎的工作,她是一個活潑干淨的小姑娘。小小的艙房里,站在上身赤裸的食堂管事的老婆的身邊,瞧著她那象發過勁的面一樣松溜溜的黃肉,使我從心里作嘔,并且想起瑪爾戈王后的微黑的緊邦邦的肉体,可是食堂管事的老婆卻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半怒半嘲地滔滔地說著什么。
  我不明白她講的意思,但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可怜可鄙而又可恥的。但我不去管它,我同食堂管事的老婆,同船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离得老遠地過著日子,我好象是在一塊遍布青苔的巨石后面,它擋住了我,使我看不見這個不舍晝夜、不知漂向何處的大千世界。
  “咱們加夫里洛夫娜簡直是愛上你啦。”我跟做夢一樣,听見盧莎的嘲笑。“張開嘴來,把幸福吞下去吧……”取笑我的不只她一個,食堂里的茶房都知道女主人的弱點。廚師皺著臉說:“這女人什么都吃過,又想吃蛋糕啦!真有這种家伙,彼什科夫,你可要小心礙…”雅科夫也象老前輩似的認真地對我說:“當然,要是你再大兩歲,那我就告訴你點儿別的,可是現在你還只有這點年紀。唔,還是不去上鉤儿的好!唉,還是由你去吧……”“得啦,”我說。“這是下流事……”“當然啦……”但他馬上又用手指去搔那緊貼在頭上的頭發,說出圓滑的話來:“唔,也得替她想想,她的生活寂寞、冷清……就是狗也喜歡人家去摸摸它,何況是人!女人是靠溫存過活的,好比蘑菇喜歡潮濕一樣。自己當然害羞,但是有什么辦法呀?肉体是需要愛撫的,沒有別的……”我凝視著他的不能捉摸的眼神,問:“你可怜她?”
  “我?難道她是我的母親?人們連母親都不可怜,而你……真怪!”
  他發出破鈴鼓的聲音,低低地笑。
  有時我望著他,好象自己落進了無聲的空虛中,沉入了黑漆漆的無底深淵。
  “別人都有老婆,雅科夫,你為什么不結婚?”
  “結婚干什么?我不結婚,我也時常可以弄到女人,謝謝上帝,這是簡單的……只有老守一方的庄稼人,才可以有老婆。可是我那儿土地貧瘠得很,又少。連這很少的一點,也被叔叔侵占了。我的兄弟當完兵回家,跟叔叔爭吵起來,打官司,還拿棍棒打破了叔叔的腦袋,流了血。因此我的兄弟在牢里蹲了一年半。從牢里出來,只有一條路,依舊到牢里去。可是我的弟媳婦,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少婦……呃,不用說這個!總之,結了婚,必須呆在自個儿的窠里當主人。可是當兵的人,不能自個儿作主。”
  “你禱告上帝嗎?”
  “真怪!當然禱告……”
  “怎樣禱告?”
  “各式各樣。”
  “你念什么禱告文?”
  “我不知道什么禱告文。我,老弟,只是這樣禱告:主耶穌,赦免人生的罪惡,安息死者的靈魂,主呀,保佑我不要害箔…此外再說些別的什么……”“什么呢?”
  “想到什么說什么!不管說什么,他都听見了!”
  他對我和善而帶好奇心,就象對待一只不笨的會耍把戲的小狗一樣。晚上,有時同他坐在一起,他的身上常常發出熏油味、焦糊气和大蔥臭。他愛吃大蔥,嚼生蔥頭象吃苹果一樣。一道坐著,有時他突然請求說:“喂,阿廖沙,念首什么詩听听吧!”
  我記住了不少的詩,而且有一本挺厚的本子,抄下自己喜歡的詩句。我念《魯斯蘭》,他屏住略帶沙啞的呼吸,象聾啞人一樣靜靜地听著。之后,小聲說:“很有味,很流暢的故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是普希金?對羅,有一位穆辛—普希金先生,我見過他……”“不是那個,我說的那個普希金老早給人家打死啦!”
  “為什么?”
  我把從瑪爾戈王后那儿听來的話,簡單地告訴了他。雅科夫听了之后,平靜地說:“很多的人,都為女人喪命……”我常常把書上讀到的故事講給他听。這些故事在我的腦子里混在一起,編成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里不單有動蕩不安而又美麗的生活,還充滿著火一樣的熱情、各种狂暴的戲劇、華麗的貴族趣味、夢一般的幸運、決斗、死亡、高尚的言語和卑鄙的行為。在我的故事中,羅坎博爾代替了拉·莫爾和阿尼巴爾·科科納斯等騎士的形象,路易十一變成了葛朗台的父親,奧特列塔耶夫騎兵少尉与亨利四世混起來了。這种憑著靈感變換人物性格和變換事件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一個另外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同外祖父的上帝一般,是完全的自由人,可以任意玩弄一切。但是這种書上的混亂并沒有妨礙我觀察現實的真相,也沒有減弱我對理解活人的追求,它象一朵透明而不能穿過的云,圍住了我,使我對許多容易傳染的污穢和可惡生活的毒素有了一种防御能力。
  書籍使我變成不易為种种病毒所傳染的人。我知道人們怎樣相愛,怎樣痛苦,不可以逛妓院。這种廉价的墮落,只能引起我對它的厭惡,引起我怜憫樂此不倦的人。羅坎博爾教我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被環境屈服;大仲馬的主人公,使我抱著一种必須獻身偉大事業的愿望。我最愛的主人公是快樂的皇帝亨利四世,下面貝朗瑞的這一首名歌,我覺得就是歌頌亨利四世的:他給百姓許多實惠,自個儿也愛酒貪杯;是呀,既然人民都快樂,為什么皇帝不可喝醉?
  小說把亨利四世描寫成一個親近人民的好皇帝。他的太陽一般明朗的性格,使我确信,法蘭西是全世界最美的國家,騎士的國家,不管他們穿了皇袍或是穿了農民的衣服,都是同樣的高尚;昂日·皮都也是跟達達尼昂一樣的騎士。
  當亨利被殺的時候,我痛哭流涕,而且切齒痛恨拉瓦利雅克。
  我同同爐講故事,差不多總把這位皇帝當作重要主人公。雅科夫好象也愛上了法蘭西和“亨利皇帝”。
  “亨利皇帝是好人,同這种人混在一塊儿,去捉魚,去干么都好。”他說。
  他听故事決不狂喜,也不提出种种問題打斷我的話。他默然地低著眉頭,毫無表情地听著,象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
  但有時候我的話聲不知因為什么一停,他就馬上問:“完了嗎?”
  “還沒有。”
  “那你不要停住呀!”
  關于法蘭西人,他喘著气說:
  “過得真涼快……”
  “什么,涼快?”
  “你看,咱們在火熱中過活,做工,可是他們卻過著涼快的生活。他們不做事,只是吃喝,閒逛——挺舒服的生活!”
  “他們也做工。”
  “從你講的故事中,可瞧不出來呀!”司爐下了一個公正的判語。于是,我馬上明白了我讀過的書中,絕大部分差不多都沒有提到高貴的主人公們在怎樣工作,和他們依靠什么勞動過活。
  “啊,稍微躺一忽儿,”說著,雅科夫就在坐著的地方仰面躺下,過了一分鐘,就吹起勻整的鼾聲。
  秋天,當卡馬河兩岸轉成紅色,樹葉染上金黃色,斜陽的光線漸漸白起來的時候,雅科夫忽然离開了輪船。頭一天晚上他還對我這樣說:“后天咱們到了彼爾姆,上澡堂舒舒服服洗個澡,出了澡堂,再到有樂隊的酒館去。挺愜意呀!我愛听八音琴的演奏。”
  可是在薩拉普爾上來了一個胖漢,他生著一副女人的面孔,沒有胡子,皮膚寬弛。他穿著厚厚的長外套,戴一頂狐皮長耳朵帽子,使他更象女人。他一上船馬上占住靠廚房的一張小桌子,那里暖和些,要了茶具,也不解開外套鈕扣,也不摘掉帽子,就喝起黃色飲料來,汗連珠般淌著。
  秋空的密云,不斷地洒著細雨,當這個人用方格花手帕拭臉時,雨好象就小了,等會儿他又流汗,雨好象又大了。
  一會儿雅科夫出現在他身邊。他們查看起歷書上的地圖來。這位客人用指頭划著地圖,司爐平靜地說:“這算得什么!沒有關系。這個我不在乎……”“那行,”客人細聲說著,把歷書放在腳邊打開著的皮袋里。他們開始喝茶,細聲交談著。
  雅科夫上班以前,我問他,這是什么人。他冷笑著回答:“看起來象一只鴿子,自然是閹割派教徒,從西伯利亞來的,真遠!很有味,按照計划過日子……”他离開了我,他那象蹄子一樣黑硬的腳跟踏著甲板走去,但又停下來搔搔腰,說:“我決定跟他去做工了。船一到彼爾姆就上岸,要跟你分手啦!坐火車去,再走水路;以后騎馬走,大概要五個星期,這個人住的地方很遠……”“你以前認識他嗎?”我想不到他突然下了這決心,吃惊地問。
  “哪里認識?見都沒見過。他那地方我也沒到過呀……”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著油膩的短大衣,赤腳套上破鞋,戴著“小熊”的破舊的無檐草帽,走過來伸開生鐵般的指頭握緊我的手。
  “跟我一起去好嗎?只消一句話,那鴿儿准帶你走;你愿意,我就跟他說。他們從你身上割掉無用的東西,把錢給你;這是他們頂喜歡的,把人弄殘廢了,他們還獎勵……”那個閹割派教徒腋下挾著一個白包袱,站在船欄邊,沒有神气的眼睛凝視著雅科夫,身体笨重,象浮尸一樣發脹。我低聲罵了他,司爐又緊緊握了一次我的手。
  “由他吧,關你什么事!各人拜自己的神,与我們何干?
  嗯,再見,祝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象熊一樣搖晃著身体走去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的复雜的感情。——我舍不得司爐,又有點恨。
  回憶起來,也有几分羡慕,但想到他為什么要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去,心里更加不安了。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一個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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