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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在圣像作坊里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還沒有起來的時候,我先給師傅們燒好茶炊。他們在廚房里喝茶的時候,我同巴維爾收拾作坊,把調顏色用的蛋黃蛋青分好。做完了這些,我上舖子里去。晚間,研顏料,“學習”技術。開頭我很有興趣地“學習”,可是很快明白了,差不多每個工人,對于這個分工很細的技術都不喜愛,都感到沉悶無味。
  我晚上無事可做,同他們談船上的生活,講書中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覺地在作坊里得到了說書人和朗誦者的特別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沒有我那么多的經歷和見識,差不多他們每個人,都從小就關進作坊的小籠子里,一直待在里邊。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一個到過莫斯科,提到莫斯科,他便深有感触地、陰郁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里一切都得小心謹慎。”
  其余的人不過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講到喀山的時候,大家問我:“那里俄國人多不多?有沒有教堂?”
  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亞在烏拉爾那邊。
  “烏拉爾的刺魚和鱘魚,不是從那儿,從里海運來的嗎?
  可見烏拉爾是在海邊上。”
  有時我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他們說英國在海洋的彼岸,拿破侖是咯魯加貴族出身。我把自己親身的經歷講給他們听時,他們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聞、曲折的故事,大家都喜歡。甚至上了年歲的人,似乎也都愛虛构而不愛真實。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謬,故事愈是富于想象,他們就愈加熱心地听。總之,現實的東西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大家不愿意見到現在的貧窮和丑惡,卻空想地巴望著未來。
  我已經痛切地感覺到生活与書本之間的矛盾,而這更加使我惊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人,是書本中所沒有的。在書本中,沒有斯穆雷,沒有司爐雅科夫,沒有逃避派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也沒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婦納塔利婭……達維多夫的箱子里有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集,布爾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別烏斯男爵的小冊子。
  我把那些都念給他們听,大家高興得很,那時候,拉里昂諾維奇說:“念書很好,免得吵架胡鬧。”
  我開始上勁地搜尋書本,尋找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讀。
  這是些歡樂的夜晚,作坊里靜寂得同午夜一樣,桌子上面挂著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星星,它們的光線映照著伏在桌上的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安靜、沉思的臉,呈現在我的眼前,有時候對書本的作者,對書中的人物,發出贊歎的聲音。
  他們好象都換了樣,既專心又溫和。在這樣的時候,我頂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好。我覺得我是在我應該在的地方了。
  “我們這里有了書,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剛剛打開一樣,”有一天西塔諾夫說。
  找到書很不容易,可沒想到往圖書館去借。但我還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處去要,終于要到了。有一次,從消防隊隊長那里要到了一本萊蒙托夫的書。就在那時候,我深深感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對于人們的強大影響。
  我記得剛讀《惡魔》的頭几行,西塔諾夫就張望著書,又張望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子上,長長的兩手插進雙膝之間,搖擺著身体微微地笑著,椅子在他身体底下吱軋作響。
  “伙計們,靜一點。”拉里昂諾維奇說著,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里念詩的西塔諾夫的桌邊來。這首長詩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動了我,我的聲音常常中斷,眼里流出淚水,看不清詩句,而更加感動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謹慎的動作,整個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騰起來,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圍在我的身邊。等我讀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圍在桌子的四周,彼此身子緊靠著,互相擁抱,皺著眉頭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到書上說。
  我念完了,他把書拿過去,看了看書的里封,然后挾在脅下,說:“這還得念一次。你明天再念吧,書放在我這里。”
  他走開了,把萊蒙托夫的書鎖進自己桌子的抽屜里,又去做工了。作坊里很靜,工人們輕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邊,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著。日哈列夫又放下畫筆,嚴肅地說:“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仆人……唉。”
  他抬起兩肩,縮著脖子,繼續說:
  “我甚至能畫惡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紅翅膀——用紅鉛畫,以后是臉部和手腳,蒼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飯,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時不同,不安地轉旋著身体,弄著指頭,嘴里說著惡魔、女性、夏娃、樂園、圣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這都是真實的。”他肯定地說。“既然圣徒都和罪惡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為來,那么怪不得惡魔也喜歡和圣洁的人作孽……”大家默默听著他的話,也許大家同我一樣,不想開口。一邊望著鐘,一邊懶洋洋地做工,打了九點鐘,大家就一齊放下了工作。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諾夫仰頭望著星星念道:凝視著在天空中飄泊的一隊隊被上天委棄的星辰……“這是人所想不出來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記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气里哆嗦著說。“我什么都不記得,卻能看見他。逼得人去同情惡魔,這真有趣。他可怜,是嗎?”
  “對啦。”西塔諾夫點點頭。
  “人,就是這樣的。”日哈列夫使人難忘地叫了一聲。
  在門廊下,他關照我:
  “喂,馬克西莫維奇,你不許在舖子里談起這本書,它准是一本禁書。”
  我很高興:我想,在舉行忏悔禮的時候,神父問我的,一定就是這种書。
  大家沒精打采地吃了夜飯,沒有平時那种吵鬧聲和談話聲,好象一切人都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必須用心去想的樣子。晚飯后,大家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再念一次。念得慢一點,不要著急……”有几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單衣,走到桌子邊,縮著兩腿,在周圍坐了下來。
  當我念完之后,日哈列夫把指頭敲敲桌子又說:“這是人生。唉,惡魔,惡魔……原來是這么回事,是嗎,老弟?”
  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頭,念了几句,笑著說:“我要抄在本子里……”日哈列夫站起來,把書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發出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活著,象一只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什么也不知道。
  對于上帝,對于惡魔,都沒有用處。怎么能稱做上帝的仆人?
  約伯是仆人,上帝自己同他談過話,還有摩西也一樣。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給起的,摩西——意思就是‘我們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們是誰的呢?”
  把書藏好,鎖上,穿起衣服,他問西塔諾夫:“到酒館去嗎?”
  “我要到我女人那里去,”西塔諾夫小聲回答。
  他們出去后,我在門口的地板上,同巴維爾·奧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輾轉不能入睡,發出鼻息聲,忽然低聲哭泣起來:“你怎么了?”
  “我很可怜他們,”他說。“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已經四個年頭了,他們的情形我很熟悉……”我也覺得他們可怜。我們好久都睡不著,低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看出他們每個人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他們每個人還有一种什么東西加強著我們兩個孩子對他們的同情。
  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兩個人處得挺好,后來他學成了一個出色的工匠,但沒有多久,當快近三十歲的時候,喝酒喝得很凶。后來我在莫斯科希特羅夫市場遇見他,已變成了一個流浪漢。不久前听說他已經害傷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無意義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漸使盡了精力——死去了,這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無論在哪里,也沒有象在我們俄國,這樣可怕地迅速和毫無意義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兩歲,是一個圓腦袋的孩子,活潑、伶俐、正直、天資很高:善于畫鳥、貓和狗。他給師傅們畫漫畫像,常常把他們畫成鳥儿,畫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諾夫是一只獨腳站立的垂頭喪气的鷸鳥,日哈列夫是一只雞冠破碎的,頭上沒有羽毛的公雞,害病的達維多夫是一只凶相的水鵲子。但巴維爾最好的杰作,是涂金師戈戈列夫老頭儿,蝙蝠的形狀,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腳;他圓圓的黑臉上,眼邊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橫在眼睛里,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种栩栩欲活的非常卑鄙的表情。
  巴維爾把漫畫給師傅們看時,大家都沒生气,可是戈戈列夫的畫像,卻給人不快的印象,于是都勸告這個藝術家:“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儿看見會要你的命。”
  肮髒腐朽的,永遠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儿,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信徒,處處都陰險,常把作坊里的事向掌柜搬嘴。舖子里老板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給掌柜,因此他儼然把自己認做這個店舖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里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對戈戈列夫也怀戒心。
  巴維爾狂熱地使盡种种方法捉弄涂金師,好象抱定宗旨不讓戈戈列夫有一分鐘的安靜。我也盡可能幫助他,師傅們瞧著我們的几乎總是极端粗野的惡作劇都挺快樂,但是警告我們:“小伙子,你們會吃苦頭的。會給‘金龜子’赶出去的。”
  “金龜子”是作坊里的人給掌柜起的綽號。
  警告并沒有嚇住我們,趁涂金師睡著了,我們把顏料畫在他臉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著了,我們在他鼻子上涂了金,整整三天,海綿似的鼻溝里,一直沾著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們惹老頭儿發急的時候,我就記起船上那個矮小的維亞特兵,心里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紀雖老,卻有很大的气力,一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還要去向老板娘告狀。
  她也是每天帶著酒气的,因此總是很和气,很快活,她拚命威嚇我們,用腫胖的手拍拍桌子,嚷道:“小鬼,你們又胡鬧啦?他年紀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個把煤油斟到他酒杯里的?”
  “是我們……”
  老板娘惊奇了:
  “啊呀,他們居然自己承認呢。該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們赶開,晚上告訴了掌柜,于是他生气地向我說:“是怎么回事,你會念書,還會看《圣經》,這么胡鬧?你得好好儿留意,小伙子。”
  老板娘是一個獨身女人,非常可怜;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邊歌唱著:沒有可怜我的人,也沒有愛惜我的人,沒有人听見我的歎聲。
  也沒人听我訴說傷心事。
  她啜泣著,拉長著老人的顫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壺煮沸的牛奶向樓梯走去,她的腳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可是手里的壺還沒有放開。牛奶潑了她一身,她就伸直兩手,對著壺生气地嚷:“你怎么啦,瘟神,你要往哪儿去?”
  她不肥胖,身体卻軟得無力,好象一只已經不會捕鼠的老貓,卻因為吃得好,身子笨重,只會哼哼著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樂。
  “可是,”西塔諾夫沉思地皺著眉說。“過去家大業大,是一個很興旺的作坊,做工的有些也很有本領,但現在是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龜子’的手里。任你多辛苦,也只是替別人出力。想到這件事腦子里的發條便突然斷掉,什么都覺得沒意思,很想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屋頂上,看著天空,睡過一夏天……”巴維爾·奧金佐夫也領悟了西塔諾夫的思想,用大人一樣的姿勢抽著香煙,高談著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創造,另一些人不管好歹地胡亂破坏,一切的事業總是落空等等議論。
  這時候,他的机敏可愛的臉,皺得象一個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舖位里,抱著兩個膝頭,長久地望著蔚藍的四方形的窗子,望著壓滿積雪的柴棚的屋頂,望著冬天空際的星星。
  工匠們打著鼾聲,發出牛鳴一般的囈語,有人含混地說著夢話,達維多夫在高板床上咳嗽著,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橫躺豎臥著被睡眠与醉酒緊緊捆住的所謂“上帝的仆人”卡別久欣、索羅金和佩爾申。沒有臉和手腳的圣像從牆邊張望著,油、臭蛋、地板縫里腐化的塵埃,發散著沉悶的惡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傷心。”巴維爾低聲說。
  這种對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亂了我的心。上面說過,我們覺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生活都很不好,這都不是他們所應該受的難堪的苦悶。當冬天刮大風雪的日子,房舍和樹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搖晃著,叫吼著,哭泣著,大齋的鐘聲悲戚地鳴響著,寂寞象波浪似地流進作坊里來,鉛一樣沉重地壓著人們,不留余地在他們身上壓死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最后,把他們赶進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樣被當作遺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這樣的夜晚,書是沒有用處了,于是我同巴維爾便用自己的辦法使大家高興:用煙煤、顏料涂在自己臉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們編造的喜劇,很勇敢地和煩悶作戰,使大家發笑。我記起了《一個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把它改成對話,爬到達維多夫的高板床上,假裝快樂地砍著設想的瑞典人的腦袋,演著有趣而可笑的戲劇。觀眾都大聲地笑。
  最受觀眾歡迎的是中國鬼秦友東的故事,巴什卡扮這個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色都由我擔任。我一會儿扮男,一會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頭,讓中國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傷心的時候,坐著休息。
  觀眾大聲地笑。我奇怪為什么這樣容易逗他們笑。因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覺得難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們這樣向我們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覺得悲哀比歡樂更接近這些人的心靈。
  歡樂在我們中間永遠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視,而是故意把它抬出來當作一种抑制俄國的夢一樣的憂郁的手段。這种歡樂不是自己生存,不是為著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引而出現,這樣的歡樂,它的內在的力量實在是可疑的。
  而且這种俄國式的歡樂,常常突然地變成殘酷的悲劇。這里有一個人在跳舞,好象想掙脫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但是他忽然發泄出內心殘酷的獸性,在野獸的苦惱之中,向著一切人扑去,撕裂,咬嚙,搗毀一切……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來的勉強的歡樂,使我焦躁。當我興奮得出了神,便說出和演出突然發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們心中引起純真、自由而且爽朗的歡喜。我演得相當成功,使大家稱贊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憂郁,又慢慢濃厚起來,強大起來,把大家惱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諾維奇和藹地說: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開心,”日哈列夫附和著他。“馬克西莫維奇,你去進馬戲班或戲院,一定會成個好丑角。”
  作坊里看過戲的,只有卡別久欣和西塔諾夫兩個,是圣誕節和謝肉節去看的。年長的師傅鄭重地勸他們在洗禮節的時候,到約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這次罪惡。西塔諾夫常常對我說:“把一切都拋開,學戲去吧。”
  于是激動地談了戲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慘的故事。
  “瞧,會有這种事。”
  他罵斯圖亞特王朝的瑪麗女王為“惡党”,卻喜歡講她的故事;可是特別使他欽羡的,是《西班牙貴族》這本書。
  “唐·塞扎爾·德·巴贊,馬克西莫維奇,是一個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頗有一點“西班牙貴族”的樣子:有一天,在望火樓面前的空場上,有三個消防夫,逗著玩打一個鄉下人。
  四十來個人圍著看熱鬧,對消防夫喝彩助勢。西塔諾夫縱身進去,把長胳臂勇猛地一揮,將消防夫打倒,把鄉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聲:“把他帶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個消防夫交手。消防隊就在十步內,消防夫可以叫人來幫忙,說不准西塔諾夫會吃虧的,幸而那几個消防夫嚇得逃進院子里去了。
  “狗東西。”他向他們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們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場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夫、附近村庄的鄉下人比賽。
  清道夫隊里出了一個有名的拳師和城里人對敵——這是一個腦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淚的個子魁梧的莫爾德瓦人。他用短褂的髒袖子擦擦眼淚,兩腿大叉開,站在自己的人前面,用溫柔的口吻向人挑戰:“有人來嗎,不然,我就凍坏了。”
  我們這邊卡別久欣走出去同拳師對陣,他老是被那個莫爾德瓦人打敗。但是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哥薩克人卡別久欣還是气咻咻地說:“死也要把這個莫爾德瓦人打敗。”
  終于這個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覺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肉。為了使肌肉發達,他每晚提著兩普特重的秤錘子,在身上畫好多次十字。但這一切,一點效果也沒有。于是他把鉛塊縫在手套里,為西塔諾夫吹牛說:“這次,莫爾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諾夫嚴重地警告他:
  “別這樣,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來。”
  卡別久欣不相信他的話。可是比賽的時候,西塔諾夫突然對莫爾德瓦人說:“退開,瓦西里·伊凡內奇,讓我先同卡別久欣交交手。”
  哥薩克人面孔發紅,大聲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開。”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諾夫說,睥睨著眼睛盯住哥薩克人的臉,向他走過去。卡別久欣跺了几下腳,脫掉手套,望怀里一塞,從拳斗場快步走開了。
  敵方和我方都不高興地大為惊奇,有一個什么公正人走過來生气地對西塔諾夫說:“朋友,把你們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場上來是犯規的呀。”
  觀眾從四面向西塔諾夫迫來,罵他,他沉默了很久,終于對公正人說了:“我預防了一場人命案,難道是坏事嗎?”
  公正人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們要感謝你。”
  “可是,老叔,請不要嚷出去。”
  “那是為什么呀?卡別久欣是一個少有的拳師。不過人一輸,就會發狠,我們明白的。以后,比賽之前,先檢查他的手套。”
  “這是你們的事。”
  公正人走開之后,我們這方面的人就罵西塔諾夫:“你這個混帳東西,多什么嘴呢。讓哥薩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們又得吃敗仗了……”大家糾纏地、痛快地罵了他好久。
  西塔諾夫吁了一口大气說:
  “唉,你們這班廢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請莫爾德瓦人斗拳了。對方擺開架勢,高興地揮著拳頭,玩笑地說:“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個人手攜著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擁過來的人,開辟了一個大圈子。
  兩個拳師右手攢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緊張地對望,雙腳來回移動著。有經驗的人馬上看出西塔諾夫的胳臂比莫爾德瓦人的長。四周悄然無聲,拳師們的腳下,雪吱吱地響。有人耐不住這种緊張,焦急地抱怨起來:“快開始呀……”西塔諾夫把右手一揮,莫爾德瓦人抬起左臂擋祝這時候西塔諾夫的左手,一拳打著他的心窩。他哼了一聲,倒退几步,滿意地說:“生手,可并不是蠢貨。”
  他們扑在一起,互相向對手揮著老拳,几分鐘之后,雙方的觀眾都奮昂地大叫:“快呀。畫匠。畫呀,涂金呀。”
  莫爾德瓦人比西塔諾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來不靈活,打了人一拳就吃了兩三拳。但莫爾德瓦人結實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聲就現出笑臉來。正在這時候,忽然從下面打來結實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諾夫的右手打脫了臼。
  “拉開拉開——不分胜敗。”好几個人同時叫喊,大家過去把斗拳的拉開了。
  莫爾德瓦人和气地說:
  “這個畫匠雖然气力不怎么大,卻很敏捷。可以成個好拳師,這倒不妨老實說出來。”
  半大孩子們的普通比賽開始了。我陪西塔諾夫到骨科醫助那里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他在我的眼里,變得更加高貴,也更增加了對他的同情和敬意。
  總之,他對什么事情都很篤實而正直,認為自己應當這樣的。但豪放的卡別久欣卻巧妙地嘲弄他:“唏,葉尼亞,你活著只是擺擺賣相的。你把心靈擦得跟過節時的茶炊一樣亮晶晶的,于是到處吹牛說,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銅做的呀,同你一起太無味……”西塔諾夫安靜地不出聲,不是專心地做著工,便是把萊蒙托夫的詩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閒的時間都用在抄詩上面。我勸他:“你有錢,去買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還是自己手抄的好。”
  他用瀟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頁,在等著墨水干的時候輕輕地念:沒有感情,沒有命運,你望著這個大地,既沒有真正的幸福,也沒有永久的美麗……接著,眯著眼說:“這是實在的話。唔,他對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認為是奇怪的,是西塔諾夫和卡別久欣的關系。哥薩克人喝醉了酒,總是找他的朋友打架,西塔諾夫久久地勸他:“算了。不要動手……”可是后來便把醉漢痛打一頓,打得如此厲害,連平常把別人的打架當作熱鬧看的師傅們,也不得不參加進來把他們兩個朋友拉開。
  “不及時把葉夫根尼拉住,一定會被他打死的。這家伙是連自己也不怜惜的,”他們說。
  清醒的時候,卡別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諾夫,嘲笑他對于詩的愛好,和他的不幸的羅曼史,而且穢褻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諾夫默默地听著哥薩克人的嘲笑,也不發怒,有時候,連自己都跟卡別久欣一起笑了。
  他們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長時間地輕聲談著什么。
  話聲使我不能睡著,我很想明白,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談些什么談得那樣親熱,可是當我走近他們時,哥薩克人就喝問:“你來干什么?”
  西塔諾夫好象沒有看見我。
  但是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人問:“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發了財,你該怎樣辦?”
  “那就買書。”
  “還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別久欣气惱地轉過臉去,西塔諾夫卻安靜地說:“你瞧,沒有人知道,不管老的小的。我對你說: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坏的,一切東西都須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問:“你們講什么?”
  “不想睡,隨便講講,”哥薩克人回答。
  后來,我注意听他們的談話,便知道了:他們每晚上講的也是白天人們愛講的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錢人的貪婪以及人生是混亂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貪心地听他們的談話,這些話使我激動,我很喜歡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聲說:生活不好,應該過得好一點。但同時,我看出過得好一點的愿望并沒有使人承擔很多責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師傅們彼此的關系上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些話在我的眼前照亮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的陰郁的空虛。人們在這空虛之中,象微小的塵土在蕩動的池水里一樣,混亂而急躁地浮動著,而他們自己嘴里卻說這种混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气惱的。
  人們議論得很多,很熱烈,老是責難別人,忏悔,吹牛,而且每每為一點小事引起凶狠的吵鬧,互相厲害地侮辱。他們常常猜測,他們死后將會怎樣。作坊門口放污水缽的地板腐爛了,從這潮濕腐朽的破窟窿里,吹來一股冷風和酸臭的泥土气,害得大家腿都凍了;我和巴維爾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這個窟窿。他們常常說地板要換一塊,可是破洞越來越大了,刮雪風的時候,象煙囪似的,雪花從洞里吹進來,弄得人人都作風咳嗽。气窗上洋鐵皮葉片發出討厭的聲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它,我給涂了點油,日哈列夫傾听后說:“气窗沒有了聲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們從澡堂回來,躺進肮髒的滿是塵土的床里,肮髒和臭气,井沒有使得誰不安。此外,還有很多妨礙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馬上除掉的,但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做。
  人們常常說:
  “誰也不怜憫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可是當我同巴維爾給被污垢和虫儿咬得快要死了的達維多夫洗了一個澡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脫下自己的褂子來叫我們捉虱子,叫我們擦背,捉弄我們,好象我們干了什么可恥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達維多夫從圣誕節到大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進髒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聲地說著夢話,把人家吵醒。
  他們几乎每天都說:
  “該把他送到醫院里去。”
  但是開頭因為達維多夫的身分證過期了,后來又因為他病好了一點,末了終于決定:“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預感,說: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個沉靜的幽默家,也愛說些滑稽話,來清除作坊里憂郁的气氛。他俯著黑瘦的臉,呼呼地喘著气說:“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呀……”接著就和諧地唱出沉痛的滑稽調子:我在床上過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著也好夢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喪呢。”大家這樣夸他。
  有時我和巴維爾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樂地說俏皮話:“親愛的客人,拿什么請請你們呢?新鮮的小蜘蛛你們喜歡不?”
  他死得很慢,連他自己也有點心焦了,他真正惱喪地說:“我怎么還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這使巴維爾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說:“馬克西莫維奇,他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們卻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說:“唔,他生下來干嗎呢?還不到二十歲,就要死了……”有一個月夜,他叫醒了我,惶恐地睜大著眼說:“听。”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喉頭咻咻地喘气,慌張而清楚地說:“到這里來呀,來……”接著打著呃。
  “真要死了,你瞧著吧。”巴維爾不安地說。
  白天一整天我掃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維爾請求我說:“你別睡,看在上帝分上,別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發狂地嚷:
  “大家起來呀,達維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听見發怒的反問聲。
  卡別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惊地說:
  “好象真死了……身体還有點儿熱……”四周無聲。日哈列夫畫了一個十字,身子裹在被子里說:“唉,讓他升天吧。”
  有人說:
  “抬到門廊下去……”
  卡別久欣從高板床上爬下來,向窗外張望:“讓他躺到天亮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打扰過任何人……”巴維爾頭鑽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
  但西塔諾夫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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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書庫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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