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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濕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陽逐漸地延緩每天的路程,空气變得和暖了。快樂的春天好象已經到來,但象開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里,馬上會涌進城市里一樣。街道上都是棕紅色的泥漿,水在步道邊流動,囚徒廣場上,化淨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樂地跳躍,人們也跟麻雀一樣忙碌起來。在這种春天的喧聲中,大齋的鐘聲,一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軟地敲著人們的心。這鐘聲好象老人的談吐一樣,掩藏著某种屈辱的東西,這鐘聲仿佛在用凄涼的憂郁調子訴說著人世的一切:“有過,有過,這有過……”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們送給我一張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說,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誰?”他玩弄著指頭,抬起眉毛說。“不過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個孤儿。我年紀比你差不多長三倍,也要稱贊你,因為你對万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你要永遠這樣,這很好。”
  他又說到上帝的仆人,說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別,他自己好象也不十分明了。他說得很枯燥乏味,師傅們都嘲笑他。我兩手捧著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動而且'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卡別久欣終于懊喪地向演說家嚷道:“把你的喪禮演說停止了吧,連他的耳朵都發青了。”
  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頭,也稱贊起我來了:“你的好處,是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說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著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難為情的樣子。
  再過一會儿,我准會因為感到自己是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樂得大哭起來。但是正好這天早上在舖子里,掌柜用腦袋向我一擺,對彼得·瓦西里耶夫說:“不討人歡喜的小家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時一樣,早上我到舖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對我說:“回家去,把貨房頂上的雪掃下來,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給我舉行祝賀以后,我換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貨房頂上,把這年冬天厚實沉重的積雪耙下來。但是因為興奮,忘記打開地窖的門,雪落下來把門封住了。我跳到地上,發見了這個錯誤,連忙動手耙開門上的雪。雪是潮濕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動,又沒有鐵鍬。一個不小心,把木耙折斷了,恰巧這時候,掌柜走到院門邊。“樂极生悲”,應了俄國人這句老話。
  “好啦,”掌柜譏笑地說著走到我身邊。“嗨,你,干活,見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這蠢笨的腦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揮來,我閃開身子,气憤地說:“我不是你雇來掃院子的……”他耙木棒擲在我腳邊,我抓起一塊雪摔到他臉上,他哼著鼻子逃走了。我也丟了工作回到作坊里。過了几分鐘,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了。她是一個輕佻的、臉上長滿紅瘰的女人。
  “叫馬克西莫維奇到樓上去。”
  “不去。”我說。
  拉里昂諾維奇惊奇地低聲問我:
  “干嗎不去?”
  我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著眉頭,到樓上去了。走的時候,小聲對我說:“你太鹵莽了,小老弟……”作坊里沸騰起來了,罵著掌柜。卡別久欣說:“唔,這次一定會把你攆走的。”
  這并嚇不住我。我同掌柜的關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來更加厲害了。我也見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對我這樣不講道理。
  他在舖子里,常常把錢丟到地板上。我掃地時見到就撿起來放到柜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錢罐里。后來因為常常撿到這种錢,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對掌柜說:“你把錢扔給我,是無用的。”
  他面紅耳赤,急不擇言地叫喊起來:
  “用不到你來教訓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說:
  “誰會故意把錢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舖子里看書:“你這种頭腦念什么書。這种吃白飯的家伙還想當讀書人嗎?”
  他并沒有放棄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掃地時硬幣滾進地板縫里,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偷了。
  于是我又對他說,叫他停止這种把戲。不料,就在這一天,我從小吃店泡了開水回來,听見他慫恿隔壁舖子里一個新來的伙計偷偷地說:“你教他偷《詩篇》,最近有三箱《詩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我走進舖子里,他們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這點形跡之外,他們兩人陷害我的陰謀,還有几點可疑的根据。
  隔壁那個伙計,并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個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歡酗酒,喝醉了被老板赶走了,過了几時,又重新雇了來的。他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瘦弱漢子,眼色很狡猾,表面很溫和,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遠現著聰明的笑容,又喜歡說俏皮話,開口的時候,發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雖然他的牙齒挺白挺結實。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惊:他親熱地笑著走到我身邊,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頭發。我們打起架來,他把我從廊下推進舖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圣龕上——要是如了他的愿,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划破高价的圣像。可是他气力很小,結果是我打胜了。那時候,使我大吃一惊,這個長胡子的漢子,坐在地板上,擦著打破的鼻子,傷心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都出去了,舖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他用手指撫撫鼻梁子靠近眼睛的腫傷,友善地對我說:“你以為,昨天我打你,是出于本意嗎?其實我不是傻子,知道打不過你的,我沒有气力,是個喝酒的人。這是我們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盡量使他把他們舖子里的東西多弄坏些,讓那邊受損失。’我難道自己情愿來惹事,你看,被你把臉弄得這樣髒……”我相信了他的話,心里可怜他。听說他同一個女子在一起,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還是問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藥,你也下嗎?”
  “他會的,”伙計低聲說,現著可怜的冷笑。“他也許會的……”過了不久,他問我:“唔,我一文錢也沒有,家里沒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鬧。
  朋友,你在這邊貨倉里給我偷一張什么圣像好嗎?我可以換几個錢,唔,你拿嗎?要不,來一本《詩篇》行不行?”
  我記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頭子,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是不好拒絕,就給了他一張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盧布的《詩篇》,覺得這是犯大罪。有什么辦法呀?在道德當中,常常藏著一种計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這小小的秘密,秘密雖小,里面卻藏著私有財產的大大的虛偽。
  當我听到我們掌柜對這個可怜的人說,叫他教我偷《詩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我們掌柜知道我拿他的東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計已經把圣像的事告訴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這种陷害我的小詭計,都使我气憤,對自己對一切人都厭惡。好几天,我很難過地等著几貨箱的書運到。貨物終于運到了,我在貨倉里開箱,隔壁的伙計走來了,叫我給他一本《詩篇》。
  我便問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訴我們掌柜了?”
  “告訴了,”他發出抑郁的聲音。“兄弟,我這個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著他。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狽又可怜的樣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柜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板猜著了,后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柜……”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家伙聯朋結党陷害我,現在我准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詩篇》塞進伙計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我的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赶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沒有懂他的話——為什么會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個小掌柜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气,更怀疑我了。
  當拉里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儿他就回來了,神情比剛才更喪气,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想叫你別上舖子去,單在作坊里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里我還有一個仇人——掌柜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一天到晚,她嘴里總嚼著東西。她的荷包里,總是裝滿餅干、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見了實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謎底都是猥褻下流的。又教我們許多急口令,也都是下流話。
  有一天,一個上年歲的師傅對她說:
  “你這個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潑地用下流的小調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寶寶……
  我第一次見到這种姑娘,她恐嚇我,要同我胡鬧,我很討厭她。她見到我不高興胡鬧,就益發糾纏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維爾幫她刷洗裝克瓦斯和黃瓜的空桶,她對我們說:“小家伙,我來教你們親嘴好嗎?”
  “我親得比你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我對她說,你要親嘴,同你未婚夫去親好啦。我說得并不怎樣溫和,她發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尾巴;你說,你算什么玩意儿。”
  接著她又用指頭做出威嚇的樣子說:
  “瞧著吧,叫你記得這個。”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般胡鬧,他會收拾你的。”
  她的長滿瘰□的臉,現出輕蔑的神气:
  “我不怕他。有我這樣的嫁妝,能找到十個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尋歡作樂的時候。”
  她就同巴維爾鬧著玩。從此以后,我又多了這一個拚命說背后話的對頭。
  在舖子里愈來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書都讀完了,鑒定家的議論和談話,也不能吸引我了,他們說來說去老是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講起話來有聲有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想:狐單而又愛報复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把別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這個老頭講的時候,他總是挺高興地听著我說完,然后把我所說的告訴掌柜,掌柜听了不是難堪地嘲笑我,就是憤怒地叱責我。
  有一天,我對老頭說,他所說的話,有時我曾經記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經抄摘各种詩句和警句。鑒定家大為吃惊,急忙走到我身邊,不安地問:“這是干什么?小孩子,這不行呀。為了記住嗎?不,不能這么干。你真會鬧新花樣。你把記了的交給我好嗎?”
  他一股勁地勸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給他,或是把它燒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嘀咕起來。
  我們往家里走的時候,掌柜嚴厲地對我說:“听說你在抄什么,這种事不許做。听見沒有?只有密探才干這种勾當。”
  我不經心地問他:
  “那么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嗎?這個高個子傻瓜……”
  沉默了許久,他以從來沒有的柔聲說:
  “唔,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給我看看——我給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要悄悄……”大概他認為我會答應他的要求,再沒說話,邁開短腿望前頭跑去了。
  到了家里,我把掌柜的要求對西塔諾夫講了,他皺皺眉頭說:“你太多嘴了……這下他一定會叫什么人來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給我,讓我藏起來……而且,你不久就會被攆走的,瞧著吧。”
  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等外祖母回到城里,馬上就离開他們。她整個冬天都住在巴拉罕納,有人請她到那里去教姑娘們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里去,他來城里時,也從不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一樣的在街上大搖大擺緩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著眼向我望望,在想什么心事似地說:“啊,是你呀……你現在在畫圣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從道上推開,又照樣大搖大擺緩緩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見到,她要養活衰老痴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干活,還要照顧舅父的孩子。最費手腳的是米哈伊爾的儿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青年,愛幻想,喜讀書。換了好几家染店工作,失業下來就依靠外祖母養活,靜候她給他找到新的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贅,她命運不好,嫁了一個喝酒的工匠,他打罵她,把她赶出來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見,我都更加打心底里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漸漸感到這种美麗的心靈被童話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的現實生活的現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安,她是不能体會的。
  “要忍耐,阿廖沙。”
  當我長篇大論地對她說到生活的丑惡,人們的苦痛,苦悶扰亂了我的心的一切,這便是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話。
  我不會忍耐,假使有時候也能表現出這种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話,不過是為了鍛煉自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堅實程度而已。有時候,青年人常常憑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气力,試著去舉起對于自己筋肉和骨頭過重的東西,并且舉起來了,為了炫耀自己,象有气力的大人一樣,試著揮舞兩普特重的秤錘。
  從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我的肉体上,在精神上都有過這一切的行為。只是由于偶然的机會,我才沒有受到致命的重傷,沒有變成終生的殘廢。因為沒有什么能比忍耐、對于外部條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殘廢的東西。
  如果我終于變成一個殘廢者躺進墳墓,那么我在臨終的時候,依然可以驕傲地說:那些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一番辛苦都白費了。
  想鬧著玩,想使人家高興,使人家笑,那种激烈的愿望愈加頻繁地驅使著我。我常常做到了這一點,我會假扮尼日尼市場上那班買賣人的臉相,把他們的情形講給人家听。我模仿鄉下男女買賣圣像的神气,掌柜如何巧妙地欺騙他們,鑒定家們怎樣吵嘴。
  作坊里的人都大聲笑了,有時師傅們看著我的表演,放下手里的工作,但在這以后,拉里昂諾維奇總是勸告我:“你頂好是在夜飯后再表演,免得妨礙工作……”“表演”完了,我好象放下重擔,心里覺得輕松了。半小時一小時之間,頭腦里很清爽。但是過了一會儿腦子里好象又裝滿了尖銳的小釘子,在那里鑽動著,發起熱來。
  我覺得在我四周滾沸著一种什么泥湯,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里面煮爛了。
  我想:
  “難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的嗎?我要同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點,不能找到更好的生活嗎?”
  “馬克西莫維奇,你生气啦,”日哈列夫注視著我說。
  西塔諾夫也常常問我:
  “你怎么啦?”
  我不知怎樣回答。
  生活頑固而粗暴地從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跡,惡意地用一种什么無用的廢物代替了它。我憤慨地對這暴行作強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條河水里,但水對我是太冷了,這水又不能象浮起別人一樣輕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覺得自己會沉到深底里去。
  人們對待我越加好起來,他們不象對巴維爾那樣喝斥我,也不欺侮我。為著對我表示敬意,用父稱叫我。這很好,但看了許多人狂飲的情景,喝醉以后他們那种討厭的樣子,和他們對女子的不正常的關系,心里實在痛苦,雖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這种生活中是唯一的安慰。
  我時常痛心地想起,連那個聰明大膽的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自己也說女人是一种安慰。
  那么,我的外祖母呢?還有,那位“瑪爾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她与大家是那樣不同,我好象是在夢里見過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去的地方去呢?這不是肉体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洁的人,但有時候,卻發瘋似的想擁抱一個溫柔而聰明的人,象告訴母親一樣,把我心里的煩惱,坦率而且無窮無盡地向她傾訴。
  巴維爾每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門房子里的女佣發生的羅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這么一回事,兄弟:一個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還不喜歡她。但現在坐在長凳子上緊緊偎著她——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了。”
  “你們談些什么?”
  “當然什么都談。她對我講自己的身世,我也對她講我的身世。以后我們親嘴……只是她這個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個老兵一樣地抽煙。”
  我煙抽得很多,抽醉了,心里的憂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愛喝伏特加,我討厭它的气味和味道。但巴維爾卻愛喝酒,喝醉了就傷心痛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讓我回家去吧……”我記得他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沒有兄弟姊妹,大約從八歲起就寄養在別人家里。
  正當情緒這樣激動不滿的時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誘惑,我決定再到輪船上去干活,等船開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為什么決定去波斯,這理由現在已記不起來了。或者只因為我曾在尼日尼市場上見到波斯商人,覺得非常合意的緣故:他們跟石像一樣盤膝坐地,染色的胡子映在太陽光中,沉靜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
  說不准我真會逃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复活節的那一周,一部分師傅回鄉去了,留著的也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為天气很好,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在那里碰到了我的舊主人,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著薄薄的灰大衣,兩只手插在褲袋里,含著煙卷,帽子戴到后腦殼,他的和藹的臉,對我做著友好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風度。曠野里,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別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們接吻三次,他問我生活過得怎樣,我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經厭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認真地說。“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見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也想遠走高飛。……”他雖然開口就見鬼見鬼的,我听了卻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种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顯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樣子。
  “抽煙?”他問,向我伸出一只裝著粗大的煙卷的銀煙盒。
  這可終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這里來吧。”他向我提議。“今年市場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嗎?我派你到市場上去,替我當個象監工的人,材料運到,你收下來,按時分配到一定場所,防備工人們偷盜,好嗎?薪水一個月五盧布,另外每天給五戈比中飯錢。你同我家里女人們不相干,早出晚歸,不要管她們。不過你別說我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裝做隨便跑來就得。多馬周的星期天,你來好啦——就這樣吧。”
  我們象朋友一樣分別,他握了握我的手走開去,甚至遠遠地殷勤地搖著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訴他們我要走,開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榮幸的惋惜之情,巴維爾尤其不好過。
  “你想想,”他責備我說。“咱們在一起慣了,你怎么能跟那些雜七雜八的鄉下人過活?木匠,彩畫匠……你這是干什么。當家師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嚕說:“魚往深處游,漂亮小伙子卻往狹處鑽……”作坊里給我舉行的餞別會,是很愁悶而枯燥的。
  “當然是什么都應該試一下,”醉得臉發黃的日哈列夫說。
  “不過最好一下就抓緊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輩子,”拉里昂諾維奇低聲補充說。
  但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勉強的,好象只是一种義務。我同他們聯結著的那根繩子,好象立刻霉斷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發著沙嗓子說:“我一高興,讓你們都到牢里去。我——知道秘密。這里有誰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時一樣,牆旁邊靠著沒有臉部的未畫完的圣像,天花板上貼著玻璃球。早已不在燈下做夜工了,它們好久沒用,罩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和煤煙。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記憶里,就是閉著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見地下室的全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顏料罐、成捆的畫筆和筆插、圣像、放在屋角上的髒水桶、水桶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銅的洗手缽、從高板床上垂下來戈戈列夫的發青的象淹死鬼的腳似的赤腳。
  我想早一點离開,但是俄國人是喜歡拖延悲哀的時間的,同人分別,也好象做安魂祭一樣。
  日哈列夫把眉頭一動,對我說:
  “那本《惡魔》,我不還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讓給我嗎?”
  這本書是我的,一個當消防隊隊長的老頭儿給我的,我不愿意把這本萊蒙托夫的作品讓給別人。但我不大高興地說,我不要錢,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錢收進錢袋里,堅定地說:“隨你便吧,不過書我不還你。這本書對你沒有好處,帶著這种書馬上會犯罪的……”“可是店舖也有賣的呀,我親眼見過。”
  但他很懇切地對我說:
  “那沒有關系,店舖里也賣手槍呢……”結果,萊蒙托夫的作品終于沒有還給我。
  我上樓去向老板娘告辭,在門廊下碰見她的女儿。她問:“听說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會把你赶走的。”她雖說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誠。
  醉醺醺的老板娘這樣說:
  “再見,上帝保佑你。你這小孩子很不好,強得很。我自己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你的坏處,但是大家都說你是一個不好的孩子。”
  接著,她忽然哭起來,淚汪汪地說:
  “要是我們那個死人還活著,要是我的丈夫,親愛的寶貝還活著,他一定會對付你,會揍你,會打你的腦袋,可是決不會把你赶走,一定會讓你在這里呆下去。現在是全都變樣了,一點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滾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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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書庫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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