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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為了不顯得太舖張,也為了避免使公眾嘩然,我們沒有在阿泰內或喬治五世大道,而是選擇在魯瓦亞爾一蒙索大道開雞尾酒會……但我們得讓環境顯得溫馨,所以呂絲和我站在大廳門口迎接前來的新聞界人士。馬蘭站在不遠處,旁邊是勒維斯,沃爾納,亞瑟。瑪阿呆在大廳的盡里頭。她將不到台階前迎接各位主顧。在賓客們要求她出場并斷斷續續地做個小型演說之前,我們還不能讓她与大家見面。當然這也只是一會儿……我在電台的同事們也都來了,有節目編制人,俱樂部老板,固定節目和有線電視台的一些制作人。他們在家中都已收到一份我們制作的CD盤和磁帶。TLA台的頭頭馬蒂厄·洛里斯也來了,是他在自己的抨擊城市暴力的節目中發掘出瑪阿的。今天,他又將見到這個已改頭換面的孤女。諾克公司公關部經理也在其市場部經理及一個新聞隨從的陪同下到場了。此外還有馬蘭的銀行經紀人。
  大家互相擁抱,打招呼,一邊大吃大喝,一邊不停地走來走去。工作雞尾酒會便是這樣。大家在亂哄哄的气氛中商討工作,或評論最新消息,或在背后議論自己的競爭對手。大家都有很多鬼點子。表面上神態恬靜,快活,實際上卻在互相用目光挑戰。有些人穿著牛仔褲,高雅的深色襯衣,系著深色的領帶,看上去既隨意又陰沉,就像隨隨便便穿著身孝服。還有些穿著西服的老頭儿,簡直就是恐龍或別的什么化石。呂絲巧妙地引他們上鉤并帶他們到瑪阿跟前。其中有三個老頭儿,皮膚黝黑,上面布滿老年斑,但卻很英俊瀟洒,也很健談,仔細染過的頭發,光滑地貼在頭上,只有鬢角和脖根處稍稍卷曲。他們手中端著酒杯,彼此交談著。他們的腰板可以說還很挺直。他們之所以還能站在這儿,全是靠錢支撐著。那揣在西服內側口袋里的錢包使他們顯得魁梧,英俊,容光煥發。他們的目光總追隨著過往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這也是他們談論的話題。他們或像几個老朋友,或像穩健的對手一樣談論著女人和生意,不時仰頭低聲笑著,并像年輕人一樣旋轉身体,十分机靈詼諧。胸口上的小口袋里插著折成花狀的手帕,使他們顯得更年輕。但他們很會行事,是一些很精干耍手腕儿的人。他們喜歡以自己的姓名來誘取獵物……這全是些有經驗的老板,有過不少壯舉:持誡搶劫、強奸、拉客……他們麾下的女明星們都是曇花一現。他們經常跟她們同床共枕,享盡風流;她們很快盛极而衰,他們卻風光依舊。他們就是這樣靠美女來滋養自己的。其中一人的衣服更花哨,人人都認識他:有一張滿是死硬皺紋的面具般的臉,這是多次除皺手術的結果。這都不能再算是一張臉了。他那總是笑眯眯的臉實際上是一張蜘蛛网,專用來誘捕美麗純洁的女人。他太太十分漂亮,比他小40歲,他總是寸步不离,去哪儿都帶著她。所有女孩子都炫耀她們細瘦、淫蕩的衣服,全身上下只一片,從一頭開到另一頭。她們激起那些老頭儿和下流胚們的欲望。為了“傍”上這些已衰老但仍然快活的、有權有勢的老家伙,她們努力展示自己那線條优美的胴体与如花似玉的容貌,以致那些老“法老”們恨不得上去抓住她們,用他們那巫師般干枯的爪子撫弄她們結實丰滿的肉体。雖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還是躍躍欲試。有時也會遇到一些為自己逝去的美而沮喪悲哀的老女人。這些明日黃花不停地嘰嘰咕咕,不停地喝酒,狼吞虎咽,對別人吹毛求疵,彼此眼紅。她們看不起那些年輕漂亮的后起者,因為她們知道花謝花飛的結局。她們眼中甚至已沒有了譏諷,而代之以一种蔑視,一种冷漠,一种空虛。她們看著一個個袒胸露背,滿怀信心奔向自己未來的新手,一個接一個,就像看著不斷變換的喜劇布景一般。這些過了時的明星又喝了一滿杯香檳,目光越過那些乳臭未干的女孩子們,落到一個臉上滿是皺紋、扑了粉的老朽身上。她們与他聊起來,聲音中帶著出于調皮或出于疲倦的嘶啞。有時,她們在那鱷魚般的眼皮底下相互交遞著毫無生气的目光。她們更蔑視的是自己四十年前的老相好。她們連看也不看他們。她們對他們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們對過去已淡忘了,尤其不在乎他們最近的緋聞。這一切使她們作嘔。瑪阿沒給她們留下什么印象。任何人也不再會給她們留下什么印象,不會了。她們生活在虛無之中,不過她們好歹也用一些根本不用回答的問題來充填這虛無。她們朝那皺巴巴的嘴里猛地扔一塊巧克力或草毒小蛋糕,然后大口將它咽下。与其說這是一种短暫的快活,不如說是一种惡癖。她們干癟的笑聲在空虛之中回蕩。
  瑪阿出現在最后一間大廳里,身穿灰色短上衣,領口露出里面銀灰色胸衣的邊緣。下面穿著一條裁剪得体的灰色裙子,不太軟但相當短。脖子上戴一條紫紅色珠鏈,耳朵上是一副同樣顏色的長橢圓形耳墜,宛如兩根小小的石柱。璐早說過,灰色与紫紅色是瑪阿的標志。穿著這件禮儀式的短上衣,瑪阿看上去就像未經世事的卡莉1,一個未來的伏都教徒2。但目前這种鮮艷的紫紅色把裙子和短上衣襯托得更加突出,使瑪阿顯得宁靜美麗,仿佛一种受人崇拜的圖騰,一尊點綴著細小的紅色印記的灰綢塑像。透明的長統絲襪提到大腿中央,閃爍著金灰色的光澤。璐的臉紅得像個十几歲的孩子,咽了口唾沫,很貪婪的樣子,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干巴巴地望著那金灰色的大腿。
  
  1卡莉(ka li):印度教中的死亡女神,濕婆的妻子。
  2伏都教:安德列斯群島上黑人的一种宗教。——譯者注

  我把瑪阿介紹給大家。許多人都不知道為什么而來。他們不過是回應呂絲、馬蘭和我本人的一個邀請罷了。他們既沒有看過瑪阿的介紹材料,也沒听過唱片。于是有些人向身邊的人間著“她是誰”;年輕的新聞隨從們興奮起來,竟相打听;不同年齡的男人們也都開始注視這位新人。那些已褪色的女明星們呆在別的廳里,只有一個除外。她不肯放棄,仍在尋找人才。她那松弛的眼皮下的一雙小而敏銳的眼睛直直盯住瑪阿,對這塊“天然金子”很欣賞。她快活地發出一聲尖笑。
  眾人轉向瑪阿,這個剛被推出的身材高大的少女。她被環繞在光暈之中,美得有些不自然。
  TLA電視台的制作人馬蒂厄·洛里斯立刻就認出了瑪阿。這是個好兆頭。盡管我對此一直充滿自信。馬蘭悄悄給我遞了個眼色。瑪阿在回答洛里斯的問題時既殷勤,又很謹慎。她顯得有些害羞,并保持一定的距离,有點易受惊嚇的樣子,眼睛水汪汪的,身体的姿勢庄重而得体。洛里斯被牢牢吸引住了。他咬鉤了,那涂了發蜡的腦袋使他看上去酷似一條白狗魚。對瑪阿如此燦然的再現,他顯得惊魂未定,他是在街上的一起車禍、一起不幸的犯罪案中遇到瑪阿的,而現在,再見到瑪阿時,她已判若兩人。是誰再造了她?作為一個職業的行家,洛里斯對此十分感興趣。于是我們向他詳細解釋了其中的曲折經過。他突然有了一系列的想法或說是反響。當然啦,首先要讓瑪阿在魯道維奇·拉朗德的節目中露面,這是一個很有水平的游藝節目……瑪阿頭一次上電視便是在這個台。對那次采訪,將安排重播,目的是追溯起因。洛里斯對此已躍躍欲試了。他來回走著,上下打量著瑪阿。瑪阿則含而不露地微笑著,既顯得神秘,又顯出一种害羞的喜悅,一种微微的興奮。洛里斯還未听過唱片。這時又來了一個感興趣的人,洛里斯便借机悄悄走汗,到他的新聞隨從身邊,小聲問道:
  “這值多少,嗯?”
  “不低。很奇特,非常突出!”
  “啊,有這么好嗎?”
  現在馬蘭、呂絲和我就只需与拉朗德約見了。一切都已上軌道了,但必須迅速行事,因為CD專輯已開始銷售了。
  瑪阿坐在長沙發里,我坐在她左邊,呂絲坐在右邊,馬蘭坐在不遠處,璐則在對面,盯著瑪阿那兩條晃動的金灰色的腿。其他人,想提問的也好,想傾听和評判的也好,女的都坐在對面……呂絲幽默而准确地抵擋著各种問題。瑪阿很高興看到呂絲在她身邊,那么鮮明地維護她。而璐望著她的那興奮的目光倒使她更放心了。起初沒有人提問題,而只是圍繞著瑪阿,他們的談論并沒有直接針對她。呂絲和我應付著這些話題。接著,那三個老制作人中的一個開始提問題,面帶微笑,卻直逼瑪阿。他看上去那么和藹,話听起來那么巧妙文雅。瑪阿似乎并不害怕他。
  “很抱歉,我還沒机會听您的唱片。我保證很快就會彌補這一疏忽。但我能否問一下,您為什么要錄制它呢?您是從何時起想要演唱的?是出于偶然,還是由來已久的夢想?您知道,有時只是個偶然的念頭,不過沒關系,這對整個事情不會有任何影響的。”
  老家伙交叉著雙腿,俯身,像個等待回答的鑒賞家。我到底有些害怕,他的問題一針見血。周圍出現了一陣騷動。我本希望他們會問些關于柬埔寨、瑪阿的出身之類的問題,當然對老家伙的問題我們也有所准備。
  瑪阿等了一會儿,輕輕放開交叉的大腿,坐直身子,將一只手放在沙發上,另一只插在裙褶里。
  “是一次相遇。”
  她并沒完全按我們准備好的那樣去回答,但即便兜個圈子,最終還是會回到正題上來的。
  “我遇到了呂絲和M。”
  她沒有立刻將我和她分開是有道理的,否則范圍就太狹窄了。應該留有假設的余地,增加多种可能性。
  “就這樣,他們便讓您演唱了嗎?”老家伙溫和地問道。
  “事情是一點點發展的。首先我喜歡音樂,喜歡某些人的嗓音……”
  一個四十來歲、名叫約翰的大記者,像抓住反彈的球一樣抓住了這句話。他上身穿一件純灰色的考究的襯衫,外面罩一件全黑的老式外套,下面穿一條已褪色的牛仔褲,一頭淡得有些發白的金發。他是個漂亮的男人。線條挺拔,結實,戴一副墨鏡。
  “什么樣的嗓音?”約翰問道。
  “一些奇特的嗓音,不太圓潤……比如克羅斯·諾米的,或……對了,一些男最高音或男童聲的嗓音,听上去那么純,他們的假聲……”
  提到男最高音時,本會使屋中气氛冷卻。但幸好她接著又提到了男童聲,使緊張有所緩和。瑪阿以极大的熱情說下去:
  “某些,怎么說呢……兩性的嗓音。”
  啊,這回可說到點子上了!老家伙的目光在閃動。約翰的眼神也明顯地多了一層暗淡的光。瑪阿激起了不同年齡的人的一致反應。兩性,這說法隱約而多含義,使問題停留在神秘的模棱兩可之中。
  接著,其它問題都上了正軌,瑪阿很快回答道:
  “是的,也許由于我的混血出身,我喜歡那些雙重的、不太圓潤的、有些突兀的聲音。”
  終于談到正題了。馬蘭松了口气。兩三個廣播節目組編人要求對此進一步解釋。
  “我母親是柬埔寨人,或更确切地說是柬埔寨籍的華人。我外祖父母從中國廣東移到金邊去經商,后來我們被迫逃离波爾布特的魔掌。我不清楚我的父親,一個安德列斯島上的人,是怎樣認識我母親的,總之很偶然,也很曲折。但事情就是如此。我父親曾到柬埔寨去做生意和度假。”
  這“波爾布特”很有分量,在場的人興趣倍增,個個臉上都顯出很合時宜的同情、嚴肅、專注的神態。這漂亮的少女很可能會毀于那殺人魔王、那個瘋子的魔爪下。眾人非常喜歡听這种重大的罪行,喜歡听關于那政治狂人的事。尤感興趣的是那些貧民如何在暴風雨中帶著這個令海盜和色狼垂涎的小姑娘逃亡。而在20世紀的今天,仍有這樣的難民大逃亡,真是可怕。
  “但我父親留下了。他讓我們母女先走,結果他沒能逃出來,他失蹤了。”
  瑪阿身世中的這個情節是馬蘭加上去的。其實她父親可能沒有被波爾布特殺害。盡管對此仍有模糊不清之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別的什么地方失蹤了。
  總之,大家那副如喪考她的神情有所緩和。有些人禁不住在那緊束的灰色短上衣上瞟來瞟去。看著那領口露出的兩道圓弧。人們的想象可以往下推移……波爾布特,這個可憎的家伙,讓少女經歷了精神的緊張以及印度洋上海盜們的凌辱!鯊魚也只不過會吞掉她的腳或臀部,而人卻如此不堪!這世界真是混亂透頂。波爾布特,太過分了!
  洛里斯接過話題講述了他那個節目。在瑪阿的母親被撞死而司机逃走之后,他采訪了瑪阿。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成了受盤問的中心,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審判那逃之夭夭的司机。我雖仍坐在瑪阿旁邊,但這時的我已不再是我自己了。在洛里斯的描述中,我已認不出自己了。瑪阿朝我輕輕轉過臉來,望著我,目光很柔和。我感到那瞳仁中似乎掠過了一絲惊訝,眼睛不易察覺地微微睜大。我自信地沖她微笑。她沒有回复我一個微笑。她的眼里波光閃閃,但同時也掩蓋起一些東西,仿佛正午陽光下的大海,深不可測。我因懾服而崇拜這位姑娘。即使在這儿,她仍能躲避我。她用矜持、用极大的自制力將自己掩藏起來。是的,對此我有強烈的感触。她本已走投無路,可以听任我們擺布。但事實上并非如此。雖然她自我克制得好,表現出溫柔,高貴,美麗及一种悲哀的沉靜,一种絢爛的凄切,但誰都明白,她是不可征服的。當然,苦難并沒磨滅她的純真,她童年記憶中的那個小角落正是我所需要的。
  現在呂絲發言,她再次闡明了一些事實,刪去了一些細節,肯定了另一些,精心刻划瑪阿那悲慘的身世,卻絲毫沒有渲染的痕跡。這种得体的講話,這种靈活和精干,都使瑪阿很著迷。她是那么認真地盯著呂絲。璐看到了這情景,她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渴望。瑪阿忘記留心自己的舉止,放松并叉開了大腿。璐的眼光順著兩腿之間的縫隙一直望進去……
  招待會結束時,CD盤和磁帶都被搶光了。這一局打得太好了。瑪阿的表現的确讓我吃了一涼,甚至太吃惊了。會前,我們曾就一堆關于錄像的問題反复排練。當時瑪阿只是努力去正确地回答。但事到臨頭,她卻發揮得那么出色,使大家完全接受了她。她的形象自己豎立在那儿,不需要任何支撐,完美無瑕。瑪阿就在那儿,在我面前,既是舞台上的人物,又顯得那么真實自然。瑪阿渾身閃耀著光芒。這完美的形象几乎讓我們覺得有點不正常和望而生畏。璐在自己的角落里被欲望折磨著。呂絲則在為今后策划。
  魯道維奇·拉朗德在游藝節目領域里享有很高很穩固的威望。當電視中各种形式的節目都已衰弱,那些名主持人都紛紛失去影響力時,魯多(有時這樣簡稱他)卻始終保持年輕。淳厚的外表,清白,責任心強,都使他成了理想的大眾夫婿。他主持游藝節目已有20年了,已成了典范。而其他的人,卻往往因嘩眾取寵而失敗,遭到觀眾的奚落。
  魯多在電視里從未說過被有的主持人用濫了的“刺激”,他很純洁,從不引進那些邪門的東西。他老老實實干自己的那份工作。一頭精心染過修剪得很好的黑發,燙著小小的波紋,皺紋很有規律地分布在臉上,看上去很安詳,目光很溫柔。眾所周知,他從未碰過毒品,可能也從未對妻子不忠。他本該是個笨伯,一個不會取悅于公眾的好好先生。但公眾偏偏喜歡他。他在節目中常邀請一些曾經有傳奇色彩,現已被眾人遺忘了的昔日明星,以及一些早就已衰敗了的搖滾歌星。他們曾令世界為之惊駭,公眾很喜歡再見到這些已從榮譽峰顛跌下的爺爺輩的老明星們。魯多很會把新老完美地組合在一起。時不時地,他邀來一位諷刺高手或一個色情影片的女明星。每逢這种時候,魯多便稍稍与他們拉開距离,呆在一旁不露面,興奮地看著自己的節目給觀眾帶來的刺激。
  通過中間人馬蒂厄·洛里斯,我們約見了魯道維奇·拉朗德。拉朗德很迷人。他并沒貪婪地盯著瑪阿,而是坦率、自然地對待瑪阿。他已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他在瑪阿的父母問題上很小心……他已听過唱片,很喜歡那封皮,并直截了當地說將于兩周后起用瑪阿。他邀請我們出席他下期節目的彩排,這樣可以讓瑪阿了解一下情況,感覺一下演播台的气氛。接下去,一星期后就將輪到瑪阿排練,為時五六天。她將演唱兩次,節目頭半小時唱一個片斷,結束時再唱一個,也就是說以她的演唱作為節目的壓台戲。魯道維奇是剛剛作出這決定的。他設想著瑪阿高高地、筆直地站在已漸漸昏暗的聚光燈下,燈光朝著陰影中逐漸迭化,使瑪阿的背影逐漸消失,仿佛為她的叫聲所吞沒。
  終于到了排練的那一周。我企圖協商,以避免他們任意切割唱片,但我的努力全是徒勞。不過拉朗德只想保留离瑪阿叫聲最近的部分,然后留出整條軌道給瑪阿的叫聲,使其神化……我已估量了這樣做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們將在高潮的時候把你一切兩半,就像只留下一朵沒有根莖的花。
  拉朗德辯解說:
  “這沒什么……人們會去買CD盤,而且他們已在廣播中听過了,所以他們自己能補全。”
  瑪阿在演播台的各种人員及設備前并不拘束。拉朗德堅持采用勒維斯的改編。他也有些害怕瑪阿的聲音太突兀,太強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歇斯底里,一种惊恐。他曾試著讓瑪阿在完全無伴奏的情況下演唱,以檢驗她的音質。他不緊不忙,一舉一動都很松弛。但從那微笑和溫柔中仍能看到一絲煩惱,感到一种輕微的神經質和胃腸的痙攣与抽搐……瑪阿暗中也從那雙深陷的黑眼睛里覺察到了這种情緒。一定是她赤裸裸的唱腔喚醒了某种最原始的恐懼。尤其是這叫聲的模糊性,似乎被剃刀修理過一樣。拉朗德怕會因此而惊嚇了觀眾,從而降低收視率。而這些听眾是他力量的源泉。他起初被瑪阿的聲音吸引住了,但那只是短暫的一刻。是的,他必須拿出膽量,才能將瑪阿那兩張唱片共15分鐘的演唱完完全全地展現給觀眾。但他終于還是退縮了,說這對瑪阿將有所不利,太生硬,會在一夜之間毀掉她,奪走她的机會。
  然而,當瑪阿開始她的歌唱時,整個演播室都寂然無聲,大家都沉默不語,屏息傾听,所有的燈光都停止了轉動,瑪阿穿著黑色緊身毛衣、緊身長褲和T恤衫。在場的男男女女都望著她,整個攝制組都停止了工作。瑪阿開始升音了,宛若一根被截去了一段的柱子,一曲象征著万物的終結和無名的欲望的詠歎調。大家都听到了……都看到了這象征世界末日的音柱在不斷增高。這偏离了軌道的、既黑暗又響亮的唱腔,听上去是那么孤單,嘶啞,既悲哀又燦爛。此刻所有人都閉上嘴,惊訝地注視著身穿黑衣的瑪阿,看著她冷漠的臉,寶石般的眼睛,線條分明的体魄,似乎在尋找被尼羅河水永遠吞沒了的愛西絲女神。
  當然,我們所應展現的正是這明顯的事實,不加任何修飾,點綴。對我這個高個子學生,這個在中國區的街道上失去母親的少女,我從未這么有信心。她是我的杰作!尤其是當我看到在場的人那副惊呆的樣子,看到他們彼此擠在一起,在少女的真誠面前相形見絀時,我心里的快意更是油然而生。
  但拉朗德覺得害怕,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他保證采取放唱片的形式,并對嗓音、聚光燈以及背景音樂進行處理。作出這個決定后,他松了口气,知道我已無法再向他提出苛求。現在他又是一副面帶微笑彬彬有禮的樣子了。他臉上的皺紋使他看起來很和藹可親……
  瑪阿去化妝室更衣了,我尾隨著她。我們單獨呆在水池、鏡子、刷子、粉扑前,我告訴她我對她的想法,我的信心及我無可怀疑的愛。她靠著雪白的牆筆直地站著。我看見她突然眨了一下眼,顫抖起來,顯然被兩股相反的、不可調和的力量撕扯著。她似乎渴望某种東西。她屈服,她投入,但卻沒能得到,于是她那高大的身軀似乎瓦解了,碎成了無數片,無力而痛苦。她体內全部的激情都被撕碎,被蹂躪,那美麗的面龐也因痛苦而失色。她無法喘息。我不明白,便問她: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小瑪阿?”
  她任由我握住她的脖頸,將她的臉放在我的肩頭。但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將她緊緊抱住。她在自我碎裂,就像一座雕像或一個大花瓶,在地震時出現了裂紋。我真希望她的手臂伸向我,抓住我,摟住我的脖子,她的唇尋找我的,乞求我的溫柔,我的欲望,她的唇能在強烈的痛苦中微微開啟。然而做這一切的人是我。她仍蜷縮在她的碎裂之中。我俯向她的脖頸,吻她。那光洁的皮膚彎曲著,一直延展到背部。我本希望用吻和愛撫來重塑這尊塑像,用我的唇,我口中的甘泉,我的雙手和溫馨的愛語。但我做不到。她被關閉在一個乳白色的球中,她体內的一切四分五裂,變成了碎沫。我的臂膀所擁住的不過是個輪廓,她的光環,一些巨大的美麗的光環,而我卻無法穿透它們。
  一個星期以來,電視上老是播放一個介紹瑪阿的無聲短片。是我拒絕配聲音的。人們可以看到她的臉,穿著灰色衣裙的身体以及張開著的正在無聲叫喊的嘴。我重新回想了一遍這几秒鐘的短片,那無聲的叫喊,那大張著的嘴久久縈繞在我的腦海中。現在瑪阿屬于大家了。當她在電視上亮相時,觀眾也許正吃著,聊著,有的甚至在吵架拌嘴,刀、又、碗、碟丁當亂響。他們也許會暫時停下,注視著屏幕上這高高的女孩。在晚上8點的新聞之前,這短片又播放了一次。同樣無聲的畫面,同樣高大美麗的灰色形象。
  晚上,播放時間又到了……開始時,總是伴隨著一陣喧鬧的電子樂,屏幕上是快速轉動的聚光燈所掃射出的五顏六色的光點。接著響起交響樂的片斷,這時屏幕上出現了片頭字幕。然后拉朗德登場,沐浴在不停旋轉、閃爍、跳躍的聚光燈下。接下來受邀觀眾成群入席……他們在喧鬧聲中個個喜气洋洋。五顏六色的燈光使他們著迷。拉朗德讓自己的崇拜者們安靜下來,作為開場白,他先安排一段男女集体舞。二十五個跳舞者很快就离去了。拉朗德再次令大家安靜。追蹤燈此時固定在他身上,他面帶鑒賞家的神色,宣布這個夜晚不同尋常。首先邀請了一位有經驗的女歌手。這個胖臉蛋的女明星有一對山羊般的瞳仁,舉止极為矯揉造作。她在舞台上已唱了二三十年了,總戴著一副方形眼鏡。在拉朗德的奉承下,她笑得更甜了!觀眾們隨即鼓掌響應。
  節目中間穿插著一些小喜劇,一小段小丑表演的挖苦諷刺的對話。這种針鋒相對的斗嘴在試鏡過程中已練得非常熟練。這之后是廣告——吹捧一种干香腸。一個那不勒斯闊太太正在品嘗它。我事先沒有料到會有這個廣告。我坐在第一排觀眾席上,旁邊是璐、馬蘭、呂絲他們几個人。畫面突然又轉回來,從后面照過來,只見瑪阿在那儿,面對著鏡頭,貼在大腿上的灰色裙子閃爍著銀光。鏡頭一直悄悄照到那雙籃球鞋上。接著攝像机上移,對准了她的胸脯,胸脯的邊緣袒露在外,而下面的部分透過那層薄薄的利克拉也隱約可見。鏡頭再向上移,照到瑪阿的臉,彎彎的眉毛,長長的睫毛,寶石般的瞳仁,大大地睜著,顯得既熱烈又平靜。輪廓分明的嘴唇透出孩子气。攝像机傾斜著從頭頂的發髻上方滑過。在節目之前我要求一束光固定地照射瑪阿。現在正是這樣:聚光燈停止了旋轉。瑪阿的登場似乎使一切都懸凝了。
  瑪阿將手臂移到身后,這使她上身更加前挺,她向后稍稍舒展那圓滑的肩膀,兩條大腿并攏,小腿交叉起來。她的側影在這獻祭一般的姿勢中顯得更加純洁。她几乎一動不動,只是不易覺察地前后輕輕搖擺,很克制地調動了全身……歌聲響起了,先低沉地回旋了一會儿,好似一團纏繞不清的音符,瑪阿的聲音還只是萌芽,仍停留在低音區,籠罩在器樂的振顫、回聲与撞擊之中。接著,叫聲開始上升,破裂,越來越尖銳,將那些裝飾性的器樂聲音遠遠拋在后面,叫聲沖出了束縛,更加尖厲。這時瑪阿將雙臂移向腹部,拿出面紗,并平展于胯間。她稍稍屈身向前,似乎想以一個迷幻般的動作將紅紗抖開并拉起。她的身体仿佛被這透明的紅紗分成兩截。她仰起頭,迂回在叫聲的邊緣,讓大家感到它的來臨,它的膨脹,以及它那緊繃的极限。人們可以看到她的喉嚨在顫動,接著聚光燈突然熄滅,瑪阿從台上隱沒。
  接下去還有其他歌手。下面又是廣告,整整三分鐘。瑪阿在后面,遠遠的,在一扇明亮的天窗下,背部完全赤裸著,呈三角形,与磁帶和唱盤封皮的照片里的形象一樣。我猶豫著沒有走上前去。但馬蘭和拉朗德硬拉我過去。攝像机慢慢拉近,瑪阿的背部完全舒展開來,隱藏起那兩塊隆起的肩胛骨,使背部平坦,仿佛鍍了層金,上面被燈光打出一些陰影,中央凹入的脊椎好像一道淡金色的凹線,從上至下一直到腰際。利克拉裙在腰部收緊,向下勾勒出閃著銀光的臀部的优美線條。
  燈光漸暗,瑪阿劇烈地尖叫起來,這叫聲發自她那灰燼般的身軀,很像一把劍。她將叫聲拉長,升高,撕裂,并斬斷,這斷痕使她那兩性的聲音更加奇特。這會儿,她用假聲唱出一個尖細的顫音,听起來仿佛奄奄一息,音樂停止了,燈光愈加昏暗,在陰影里,瑪阿抖出藏在衣內的紅紗,慢慢拉起,接著突然之間將它舖在頭頸上,猛地轉過頭,下巴朝向肩膀,紅色頭紗描摹出鼻、嘴和眼皮的輪廓,瑪阿在黑暗中變得越來越暗。
  接著,所有的聚光燈重又亮了,發出辟哩啪啦的聲音,蜂鳥般飛舞著、閃爍著。拉朗德出現在燈光的正中央,四周回響著熱烈的掌聲。也不知這掌聲是為了瑪阿還是為了拉朗德。他伸開雙臂,儼然是一個快樂的平民演說家,也很像個主持宗教禮儀的大祭司。我簡直有點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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