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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天晚上,節目結束后,我們几人聚到一起,把演出的錄像看了一遍,進行嚴格審查。大家都認為,瑪阿的效應被那些中途插入的粗俗片斷、廣告以及各种亂七八糟的電子噪音削弱了。但呂絲認為這次上電視是對的,否則沒有辦法推行唱片。璐則很興奮,認為我們一定會成功,她在等待報紙和電台的反應。馬蘭在觀望,他要等唱片有銷路時才會發言。璐轉向瑪阿問道:
  “你覺得怎么樣?”
  瑪阿沒有回答。她已看過演出的錄像,而且看得很耐心。我反复將畫面停在她的形象上。這是一組很清晰、很長的全身特寫鏡頭。我一次次將帶子倒回去重新放這組畫面。舞動紅紗的動作并不那么到位,還有點放不開。第一個動作有點像斗牛,第二個又太過火。我承認我不該挑剔這組鏡頭,但那赤裸裸的脊背讓我害怕,而且透過它,人們可以想象得出另一面那丰滿美麗的前胸。人們几乎能看到它的側影,在這种直播的場合,誰也沒法控制攝像机,只要有一個過分的鏡頭,一切就都毀了。
  “喂,你覺得怎么樣?”璐又問了瑪阿一遍。
  “你想讓我說什么呢?”
  “實事求是……”璐低聲說。
  “好吧,我一點也不喜歡!”
  于是我問她不喜歡什么,這也很重要。她突然答道:
  “到目前為止,你們似乎并不太在乎我喜歡或不喜歡什么,而我對你們卻唯命是從。”
  說到這儿,瑪阿住了口,不再多說,而且一下子變得固執起來。
  過了一會儿,璐把她拉到离馬蘭遠一些的地方,我听見瑪阿生气地說:
  “開始的胸部特寫,太長了!接著到了第二段,他們又把鏡頭對准我的臀部……”
  “這是你的錯,誰叫你這么漂亮呢?”璐大聲道。
  第二天,呂絲拿來了報紙。
  “有些評論文章,但主要的還得等專門雜志和周刊出來……”
  我們几乎得用放大鏡來找報上這儿或那儿刊登的小文章或片言只語,從中分析演出的最初反響;搜尋那些表明接受、理解或曲解、排斥的各种跡象。所有文章都強調指出瑪阿聲音的怪异……如一篇文章中這樣說道:“瑪阿,一個特例,一個激變。”要是呂絲事先沒有將此概念暗示給她的一個評論家朋友,那么這句評論可以說非常令人振奮。我忽然看見某份發行量很大的日報上有這樣几句精彩的話:“一种外星人的歌唱,一個怒不可遏的女巨人。那聲音陰郁得好像黑夜一般,又像是在無麻醉的狀況下被宰割、被砍剁時的叫聲。這是一种被置于砧板上的美,一种超自然的歇斯底里。”
  馬蘭湊上來把這几句看了又看。瑪阿則若無其事地從馬蘭肩膀上探過頭來讀著。大家都感到滿意。這几句可當成標語:外星人的歌唱,女巨人……怒不可遏……被扼殺的美……
  但在另一份頗具諷刺意味的報紙上意外地有一篇唱反調的評論。瑪阿對這种人体解剖似的用語极敏感,但我們沒辦法向她隱瞞,因為是她自己發現這篇評論的。出于本能,她漂亮的眼睛似乎在尋覓這些無聊惡心的評論。她厭惡地沉默著,報紙從她手中滑落。
  評論寫道:“聲音嘶啞……不正,似有大缺口,這是一個有著碩大乳房的……歌手!”
  璐惊叫起來:
  “怎么會如此惡毒?這是報紙的意圖,竟然用了‘碩大’一詞。”
  瑪阿轉過頭,一動不動,漂亮的脖頸傾斜著。我能看到那小小的頸椎骨,一節節呈象牙色,好似一串令人頭暈的念珠。我走近她,輕撫她的肩膀,臉湊到她的面前,我看到她眼里充滿了冰冷的怒气,但是沒有眼淚。她小聲道:“下流!下流!我把它們剪掉!”
  后來的几天里,馬蘭審視了唱片的銷售情況。整個銷售活動很正常,沒有任何大動蕩。盡管廣播里播出了,一份搖滾雜志也用了整整一頁介紹瑪阿,盡管各通訊社都在報導,還刊登了照片,而且在接下來的三周里,新開辟的下午節目台——電視6台和另一個文化台、一個午夜俱樂部以及有線台都播出了瑪阿的演唱,但磁帶和唱片的銷售仍然不那么火爆。
  馬蘭看清了目前的境況。我們已賣掉兩三万盤唱片。這數目差強人意。我們個人的收入被減半。瑪阿只簽了個短期合同,所以只拿銷售額的4%。目前還不是她要高价的時候。馬蘭心有疑慮,覺得銷售曲線太平穩了,這似乎兆示著瑪阿的潛力很有限。
  “這太叫人費解,太抽象,根本引不起什么轟動……”
  我气憤地辯護說:
  “你說什么都可以,就不能說這是抽象費解的!她的身体、她的叫喊都与抽象恰恰相反。”
  “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她的聲音是一种邊緣素質。事實就是如此!”
  “啊,這可不行!我可不能任你這樣胡說!決不!”
  “喂!我了解自己的工作……她也許很美,但太冷,太僵硬。她几乎一動不動,的确像個外星人。沒人能与她產生共鳴,這會形成嚴重的阻礙!一次還過得去,但長久下去,會導致什么?這是我的疑惑……她還要再叫第二聲或第三聲,在這基礎上作些改動,升八度還是降八度?但到底要達到什么目的?沒有歌詞,只是些無法辨認的聲音,一些詞的幽靈,這是在自取滅亡。”
  我抓住馬蘭話中的關于辨認的理由,反駁道:
  “我不想將瑪阿的榮譽建立在能被簡單辨認的基礎上。而瑪阿令人著迷,那是另一回事。”
  “這就是為什么一直行不通的原因,很快就會山窮水盡的。這儿缺的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她無法深入公眾的心,無法激發他們的舉動和夢想……”
  馬蘭邊說邊用手畫了條曲線,以顯示公眾那迷宮一樣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態,他對這种心態有种直覺。他總是像酵母一般能將一團面發得恰到好處。他這假模式樣的造物主的形象可真气死我下。
  “得了吧,請別用自己的夢想來冒充公眾的!”
  “就算你說得對。但從今天起,必須改改方式,發明些新的唱片,重新錄一盤專輯,由你安排一切!因為我們已賣到兩万了,這已是极限了。下面銷售曲線該下降了,當然是慢慢的。咱們的慶祝就快結束了,而這次什么轟動效應也沒造成。”
  “你該不是想讓公眾爭先恐后地用瑪阿的歌作伴奏來跳那夏日的慢步舞吧!這簡直是對瑪阿歌聲的褻瀆!”
  馬蘭挺直身,一副自大而激昂的樣子。他人丑,說起話來聲音直抖,襯衫敞著,露出晒得發紅的光滑的皮膚,他努力強裝有信心的樣子。
  “但我還記得自己20歲時跳的夏日慢步舞的曲調!并不那么一錢不值。而且你不也還記得那舞曲的調嗎?它比你想的要美妙。它永遠都留在我們的腦海里!即便有些可笑,但會在我們的心里伴隨終生。這才是永久不衰的傳奇,是大家潛意識中的一個真正的共同愛好。”
  “別用什么大家共同的潛意識這种話!收起你那一大套社會學理論。這從來就不是我為瑪阿設想的目標。我的計划完全是另一种嘗試,一個偉大的嘗試!”
  几天后,呂絲來看我,說她曾在路上与基·勒普蒂打了個照面。我不認識這個什么基·勒普蒂。
  “他是索比公司法國分公司的新任經理。”
  后來呂絲繼續与此人聯絡,打通了渠道。憑她那清秀的臉蛋,哪都能進,而且到哪儿都會燦然生輝。
  她接著說道:
  “勒普蒂在電視里注意到了瑪阿……這是他主動向我提及的。我覺得他有點好奇,一种純商業的興趣,但……”
  “這很重要,比什么都強。你有沒有簡要介紹一下?”
  “沒有。我不想弄得太專業化。我另有辦法。要采取更主觀、更個人的方式……我會想出一個自然又合情合理的辦法。跟瑪阿在一起,我仿佛生了翅膀一樣,很快,我也會有天才的!”
  呂絲說話時一直筆直地站著,語气詼諧。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我与馬蘭之間的爭執。我一直都想擺脫他。要是他不再咬住瑪阿不放,要是能把我們拋開就好了!我們之間的合同定得很活,我們越早离開他越好。不然,他會把我未來的計划全毀掉。因為雙方現在就有些水火不容了。那么呂絲呢?她正在織那張捕捉勒普蒂的网。這可是個要人,不但關系四通八達,而且有張硬牌子。日本人的索比公司有一整套全新的激光盤制作系統,与電子技術相結合。他們的唱片正在不斷涌向美洲大陸。但他們很謹慎,只發行有大名气、收听率最高的歌星的專輯。話是這么說,但勒普蒂也是個男人,他也會有欲望,誰知道他的鬼主意呢?呂絲指引著他,刺激著他那隱秘的情感和欲望。瑪阿目前极易沖動。她會突然占据你的腦海,讓你無法逃避,然后在你的体內以一种令人害怕的力量擴張。她高高在上,沉默不語,帶著种野性。而在她的腳下,我們顯得那么渺小。我們將自己瘋狂的念頭掩飾起來。璐完全被她迷住了。我也一樣,盡管我繼續指引著我們這艘“大帆船”的航向。她的美麗像支無敵艦隊,而我則已登上了這支艦隊。我緊握住舵把,但是風浪的大小都由她控制,她是海洋的主宰,而我只是一只指南針。我清楚地感到自己体內的激情在洶涌澎湃,像浪潮般漲落。這是對那灰色身軀及那雙寶石般瞳仁的渴望。
  瑪阿靜靜地呆著,盡量不動也不說話。但她的靜默中充滿強烈的誘惑。這种誘惑變成一种波浪在我体內擴散、滋生。我腦海里疊印著她的無數條大腿,不知多少張面龐。我無法平靜這個中國海的動蕩,也無法將那些不斷涌出的關于柬埔寨、海盜和屠戮的場面驅逐。瑪阿其實從未遭受過野蠻士兵或海盜們的欺凌!她是清白的。我經常看沃爾納拍的大量照片,把每張都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有時又把它們合在一塊,然后再加入報社的照片。慢慢地,我平靜了一點。接著我在她家或馬蘭家見到她本人,于是我的心病又犯了,相思剪不斷,理更亂。瑪阿是那么平靜地吸吮著我的一切。而她只有19歲,對什么都不了解,什么也控制不了。如果不是那自然天成的美,她還有什么力量呢?她很溫順,但對一切都不信任,早就學會了隱藏和保持沉默,事情就是如此,沒有什么更神秘的東西。我們的靈魂真是個海市蜃樓,布滿了各种光怪陸离的念頭……
  我常偷偷觀察瑪阿。她總是在胡思亂想,是不是很空虛?時間一點點從她身邊流逝,而她對此似乎半清醒半糊涂。她從沒給我設過陷阱。她睡覺時跟其他人一樣,熱了便掀掉被單,抓抓撓撓。她畢竟只是個少女,一個為命運而寒心的少女,一個一直受到母親和姨媽保護的少女。瑪阿從不會令呂絲或馬蘭痛苦,但卻讓我和璐痛苦。我們是使她迷惑的根源。好輕薄地摸來摸去的璐對瑪阿十分惱怒,而我則感到緊張焦躁。我們是兩個心理反常、有缺陷的人……我們就是憑著這些缺陷、神經質和幻想制造出神話和大明星的,瑪阿對此完全明白。
  只有一點,馬蘭是對的,就是得重新干起,找到一种新的沖擊力。然而經過這几個月的緊張和激動之后,我覺得自己已沒有激情,已有些無所謂了。而且瑪阿事實上并不幫我。她只是演她的角色,可又并不太重視,并沒有讓激情迸發出來。她也許被吸引,對生活中自己的不同形象感到吃惊,這點很重要。她拿到了報酬,并在6區租了個大的單間公寓。可是她始終燃不起熱情,或許是她將熱情埋起來了。
  一天下午,我去她家找她。我環視一下她房間的裝飾,想找些能幫我了解她的蛛絲馬跡。她扔掉了她少年時代的所有東西,包括紀念品,小飾物,吉祥物,家庭照片。她拋棄了所有殘存的回憶及怀舊之情。大大的房間里几乎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台電視,一台激光唱机和一個擺滿了書的鑲有金屬邊的書柜。她一直喜歡看書,喜歡沉浸在大堆的文字之中。屋里還有一幅洛朗·巴卡爾的招貼畫,畫上的洛朗戴著貝雷帽,口里銜著煙頭。的确有品位。屋里衣物擺放得整整齊齊,內衣收在壁柜里,沙發床折了起來,柔軟的被單被壓平,已看不出她曾躺過的痕跡,也許我正坐在那痕跡上。我真想把她的沙發床打開,舖平……她睡覺時是光著身子呢,還是穿著棉布睡袍或晚間睡衣?
  我們談了許多事情,談到某電視雜志上的一篇新文章,附有一幅漂亮的照片,可以看到T恤衫下那隆起的胸部,很突出,太突出了……她心中的怒气終于爆發出來:
  “他們就看到這個!怎么就永遠也無法逃避?我要去做手術!”
  她的態度令我吃惊,她竟想去做切胸手術!
  “如果你在事業剛剛開始時就去做手術,就會毀掉我們的事業,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你的胸脯很美,你這是一种自厭症!”
  “只要我一動,它們就晃蕩!而且它們還下垂,你想看看嗎?好吧!因為你從來也沒真正看見過……你肯定很想看,不是嗎?”
  她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我能想見那高領毛衣下的胸衣。如果她這樣做,一切就都完了。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會因為這帶著怨恨的挑戰、這沒有愛的對抗而永遠毀掉。
  “好了,好了,請你冷靜點儿。”
  “我很冷靜,正好与你相反,我几乎是冷酷的,瞧,該冷靜的是你。”
  她用雙手解開毛衣下的胸衣,然后一下子將毛衣掀起,我轉開了眼睛。
  “別這樣,瑪阿,你在毀掉一切……我不會看的。”
  “你也覺得它們惡心!”
  “你知道不是這樣的,你身上沒有一處令我厭惡,相反,一切都使我很神往。”
  我感到我的贊揚使她動搖,她不會再怀疑了。她用一种不變的冷淡語气說:
  “你看呀!”
  “這樣不行……”
  “行!我要你看,如果你不看,我發誓,我就永遠离開這里。”
  我后悔沒有立刻看,沒有跑上前去安撫她,欣賞她。這樣可以使這場面快點結束,可以避免一出心理劇。我明白再不能拖延了。于是我將目光轉向她。
  “你很美。這你知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美的,一切,到處,從各個角度看,正面,背面,你的臀,你的胸,你的大腿,你的嘴巴……這一切都已深入我的心,并刺痛著我。”
  她拿著掀起在胸脯上方的毛衣邊緣,一臉倔強,夾有一种冷酷的喜悅。她的雙眼望著我,因為關注而睜得大大的,似乎為自己的行為而迷惑。
  “客觀地說,它們有些下垂!你可以不這么認為……如果你敢!”
  “它們很美。”
  “你不是傻瓜,就是個撒謊者!你本該說它們是下垂的,而且使你產生欲望。”
  “看來你是想盡辦法為難我,逼迫我……你很清楚我喜歡它們,而且渴望它們。我會如痴如狂地撫摸它們,親吻它們,吸吮它們。你哪會知道,那天,街上下著雨,你在風雨中,T恤衫全被打濕,那層棉布几乎是透明地繃著你的前胸,我什么都看見了,一時間渾身都繃緊了,真想將它們含在嘴里,隔著那層濕透的棉布輕輕吸吮。”
  慢慢地,她帶著威脅的語气聲明道:
  “別碰它們!永遠別!”
  “這簡直是夢話……但我明白你在這上面想不通,可我不知道原因。”
  “你對許多事都不想知道。”
  “你在暗示什么?”
  “暗示你不知道的事……”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說話時語气清晰而溫和:
  “那就告訴我,好嗎?”
  她垂下眼,轉過頭說: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
  也許我該走上前去,擁抱她,但我不想自己的態度一下子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忽然對她說:
  “咱們倆應該一起离開這里,去別的地方,使一切都能平靜下來,重新走上正軌……”
  她用發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突然說:
  “我想去阿努里塔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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