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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阿努里塔牧場這名字讓他惊愕,他沒听說過。我從他眼里看到一絲短暫的不安,似乎害怕我會承認自己生活里的什么事情或我的欲望……阿努里塔在拉丁語里是頂點的意思。他吃了一惊,我向他列舉了各位國王的名字,這是我做夢都想去的地方。我給他按音節拼讀:阿努,里塔,牧場。它在斯里蘭卡北部,有大量佛教遺跡,是一個神圣的地方。他問我:“這地方与你有什么關系?”我回答說:“与我父親有關。我很小時,曾收到父親的一張明信片。他當時去科隆坡做生意,順帶游覽了阿努里塔牧場。卡片就是從那儿寄來的。上面有個湖,湖邊有座很大的白色的達高巴。”
  接著我向他解釋,“達高巴”是一种圓頂的寺廟……一時間,我父親,斯里蘭卡以及小姑娘時的我,這一系列事將他的腦袋填得滿滿的。他還想知道得更多,想讓我打開話匣子向他傾訴。尤其是講我儿時的事。還問我有沒有那會儿的照片。難道我姨媽那儿沒收藏一些嗎?他想從別的角度了解我,想看我十二三歲穿著小短褲時的樣子,看我穿著傳統紗麗、臀部被緊繃在絲綢下的樣子,這形象令他心馳神往。他想看著我長大,擁有我生命的每個時期,從柔枝嫩芽到鮮花怒放,然后再大量地吸吮果實的汁液。真卑鄙!不過我不認為他真敢作出曖昧和犯忌的舉動。他首先是個視覺极好的人,他只是看。我13歲時就已很高了,我有一對挺起的漂亮的小乳房。我常与母親和姨媽到河邊去散步。河上傳來平底船以及裝滿了貨物的小篷船的喧嘩聲。我父親在阿努里塔牧場,他總穿著一件全白的襯衣。我后來初次遇見M時,他也穿著一件洁白的襯衣,這多少使我有點親切感。
  有時在花園的盡里頭會有渾身綠色的劇毒毒蛇。所以大家都很怕去草叢中。到了5月,正好相反,干旱的天气使人口干舌燥,沒有一絲風。接著,雨突然降臨,帶來了潮濕,空气又濕又粘。河上總籠罩著霧气。隨處可見簡陋的小屋,到處是噪音,亂七八糟的。總之,一切都在萌動、勃發。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种環境里成長的,其實這并不是事實。那時我已住到了巴黎的13區。我父親失蹤了,這是真的,但他并沒被波爾布特殺死,他只是趁混亂离開了我們……失蹤了。我更喜歡這個詞,這是最好听的,失蹤!這不會叫人厭煩,而且体現了一种天堂般的永恒。這也正是我父親所做的。他拋棄了我母親和姨媽,這兩個姿色已衰的蠢女人,逃离了她們那小心眼的閒言碎語。他是逃跑了。我姨媽總罵他身上有股黑人特有的气味。而我母親也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父親的。她從沒對他有過欲望。她從不曾談論過什么欲望。她總是談佛塔,談虔誠或香米,尤其愛談錢。我14歲時,常去伊夫里大街,我十分厭惡那些飯館,厭惡它們的刺眼的招牌,以及那些成袋成袋賣米的擁擠不堪的商店。我母親和姨媽常看著我,議論我,尤其是我的胸脯。我使勁把乳房壓縮,盡量窩起胸。“站直了!挺起胸來!”決不!因為一旦如此,我的胸脯就會一下子高聳起來,而她們倆從沒看見過這樣丰滿的胸脯。她們自己在我這個年紀時,胸脯嬌小可愛,還未完全發育充分。我也見過我的女伴們的胸脯,都像花苞一般小巧。我母親和姨媽認為我的丰滿的胸來自安德列斯血統,我父親的血統……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如饑似渴地讀書,躲開她們的唇舌。我每周三、六下午去圖書館。我沉浸在書海中,几乎忘記了自己身体的發育成長。我太高了。人人都看我。我的臀部渾圓,走在街上十分惹人注意。我常憂慮地望著鏡中自己的臀部。但別人卻認為它很美。男人們常停下來盯著它看,我恨不得躲到什么地方去。而當我俯身讀書時,仿佛整個人都化進了文字之中。我想學文學,報了名,但沒被錄取。我很小時就什么都讀。16歲時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罰》,几乎廢寢忘食。17歲時讀熱內的作品,沉浸于那溫馨的氛圍,完全被那美妙的風俗畫吸引了。我如饑似渴地讀福克納的《八月之光》,后來又發現了三島的《金閣》。我剛滿19歲,完全被這個作家迷住了。我有時也偷偷地寫點東西……
  M問我是否還保存著父親寄給我的明信片。我告訴他沒有,因為在倉促逃离時,我母親扔掉了一切沒价值的文件。她只帶了她的首飾、金子和錢。她把錢牢牢系在肚皮上。我本想拿上那張明信片,但她在打小包裹時將它扔掉了。因此從那以后,阿努里塔牧場就成了我心里的一片芳草地。我記得那卡片上是這樣寫的:“給我親愛的小女儿,可愛的小寶貝。爸爸,于阿努里塔牧場。”這以后他就再沒寫過信。确切地說,自他失蹤后,我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也許他從來沒有從阿努里塔牧場回來,也許被白色的達高巴吞進去了,也許淹死在湖底了。不,我不該憑空虛构。其實他很快就离開了,去了新加坡、日本,以后再沒出現過。他不曾被波爾布特殺死。別人在我的身世里這樣暗示,是因為這很刺激。在電視上,大家都認為一切殘忍的事都會受歡迎。雖說這是馬蘭一個人的主意,但M并沒反駁。我也沒有……沒有真的反抗。我隱隱覺得我父親至少是被什么人殺死了,在波爾布特之前。
  總之,M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現出曖昧的態度。他的偉大計划是浸泡在鮮血之中的。我對他百倍警惕。不許碰我!他不敢,他害怕。他也許出于本能的內疚吧!他在妥協,這個狡猾的家伙。馬蘭也很狡猾,而且很苛刻,不寬容。
  只有呂絲人還好。她能給我啟發。她上身很漂亮,是個天性善良的女子。她只做她的工作,無可指責。M則做得太過分。他要完成他的宏偉計划!這也太虛無飄渺了……走著瞧吧,我在等著看最后的結局呢!
  我們終于來到了斯里蘭卡。M租了一間有兩張床的房間。他有些提心吊膽。共住一間房間,也不足以使我屈從。但讓我暫且不談這個,因為我現在很快樂。一大團熱空气燒的著我,使我膨脹。“一大團”這個字眼不合适,更确切地說是空間,是天空,它們充滿了陽光,我感到渾身輕松無比,可以自由地呼吸。當你置身其中,可以感到無限的自由。我要去游泳,但洶涌的波浪是那么強大有力,使我無法游泳。于是我坐在海邊,凝望著它,試探著它。海浪突然從海面上冒起,像一堵雪白的大牆,向內彎曲著,在陽光下閃著鑽石般的光芒,接著便嘩嘩地碎成了千堆雪花,但又被驕陽晒得熱熱的,就在离我兩米遠的海面上。寬廣的海面上,遠遠地又一個浪在積聚力量,海面像藍緞子般起了皺,突然,浪聳立了起來,翻卷著浪頭,然后碎裂掉,吐出大堆的泡沫,像平川一樣舖展開來。我跳進海水,伸出手臂,直起身子,匯進雪浪中,好像一株有千百條枝權和万朵白花的大樹。我是那數不清的繁葉的中軸,一棵參天白玉蘭的樹干。我在開花,我在托起絢麗的太陽,那催生世間万物的太陽。
  我想永遠呆在那儿,在陽光和大海之間,這才是我生命的天堂。大海在繼續翻滾,爆裂,用轟鳴傾訴衷腸。我大口呼吸海的气息,快樂地擁抱著浪花,傾听著海的話語,隨著它那生命的律動而狂跳,我不知不覺就發出尖叫,在這熱情奔放的大海中自由地鍛造我的歌。歡快的感覺顫動在我的大腿間。太陽撫弄著我的后頸,海浪從我身上滾過。剎那間,我失去了平衡,被舉了起來,隨浪而去,在漩渦中美妙地旋轉著,無足輕重,我閉上嘴巴、眼睛,任大海將我隨意推滾,我周身充溢著幸福。
  浪退去了,我渾身淌著水,仍側臥在浪尾,任由那些細長的水流滑過我的腰際。我看到遠處的天邊,一個水晶的浪峰又開始運動,雷鳴般的大海又在孕育一場新的騷動。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大自然是多么的愜意!
  然而我不能。歡樂終有盡頭。我重新帶著沮喪、厭倦、空虛的心情朝岸邊的樹叢走去。M在那里等我。他剛才想必也參加了大海的狂歡,在這點上,我們倒是心心相印。正是這种激蕩与放縱將我們連到了一起。
  第一個晚上,我們都因旅行而感到疲倦。房間里有空調,很涼快。我在浴室里更衣,換上一件白綢睡衣,然后便就寢了。“我累死了,晚安。”他也疲憊不堪。他心中存有恐懼。他渴望我,但又不敢干任何事。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明白,也許明天,或后天,他便會嘗試來找我。
  第二天,他和我一起游泳,一起歡笑。他和我一樣為這大海和陽光而痴迷。當我們离開大海時,已經有點失去常態。
  到了下午,我們在房間里休息。他沒征得我同意便躺在我身邊。我沒動彈。我對此已經無所謂。房間里空气涼爽怡人,可以听見窗外海浪的拍擊聲。我穿了條短裙和一件短上衣。他沒敢吻我。因為一上來便做這种親密的嘴對嘴的游戲會使我很尷尬的。他的手滑過我的大腿,很輕,非常溫柔,非常緩慢,我几乎听不見他的呼吸。我是個處女,但我并不害怕,不怕這种事情。我只是不愿意M對我做這种事,一點也不喜歡。當然這只代表他這個人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完全處于被動。我感到他就要放棄,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我怕他的敗退,我听見大海的轟鳴,想象著陽光,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徹房間,這是這個神圣國度的陽光。我心中仍充滿幸福……那洶涌的海浪余波還在。我只用手背頂住他的大腿,并沒有撫摸他。這樣比較謹慎,而且也足夠了。他突然間放松了下來,他的手沿著我的大腿往上摸,隔著我的內褲触摸我,很輕柔。也許我更愿意他猛烈地一下子占有我,不給我任何机會,也不管我是否愿意。但我始終听見外面拍擊的海浪,想象著它們的翻滾,我任由自己融化在有節奏的海浪聲中。他拉起內褲的松緊帶,將手滑進去,這突然讓我又想到了璐,我的肌肉又有點僵硬了,他停了下來。
  他終于解開了褲子……他的唇緊緊蓋住我的,使我不能擺脫。他輕輕啜吻著我,溫柔地擠壓著我的嘴唇,并把舌頭探進來。我微微張開了嘴,我并不討厭他的舌頭。他沒有伸進來很多,只是用它來試探,并用口水把我的舌頭潤濕。我擦干了嘴。他沖我微笑,可我卻笑不出。只是望著他。我發現他的臉整個走了樣,鼻子、臉頰凹凸不平。他對我說:“閉上眼睛。”我照著做了。他的舌頭伸進來,在我舌下慢慢滾動,想纏住我的舌頭,想纏住我整個人。我感到一种濕熱的味道。他想掀起我的上衣,撫摸我的胸脯,但我堅定地推開他的手,他動搖了。他知道不能勉強我。于是他貪婪地,几乎不能克制地撫摸起我的臀部,這并不使我難受,只要不是胸脯。
  他終于相當迅速地進入我的身体。我沒覺得痛。我沒有叫喊,也沒有哭泣。我什么感覺也沒有。他一邊反复進退,一邊吻我,用舌頭在我嘴里搜尋,尋找我的反應。我覺得這好像是幽靈的吻……我已不在這里,這里只是我的复制品。他說我漂亮。他看著我,用雙手撫摸我,而我只是個影子,他整個人都在發燙,在向我乞求。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已到了极點,但我只不過出席了這場搖滾運動。這世界上似乎沒有我的位置。大海的聲音也不再激起我的幸福快樂之感,我再看不見陽光。我甚至感覺不到不幸,我很疲倦……
  我突然恨起他來。我別無選擇。我任由他癱在一邊。當初,我感到惡心,想擺脫悼,但他卻占有了我。他舒适地坐在我的腦海中,束縛著我。而我就像被關在一個匣子里。我無法再想或感覺別的東西,盡管我的恨也慢慢消失。我沒有憤怒,完全是机械性的。
  難道這就是一個少女的初夜,男人們夢寐以求的初夜權?我真想回到大海中,永遠消失在陽光下,永遠!
  我們繼續往北走。那邊的景色很美,越來越壯麗,雄偉。這真是一個偉大的國度。我們來到了阿努里塔牧場。我父親失蹤前曾到過這里,曾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他的足跡。這個流浪漢究竟在哪里?他被殺死了嗎?
  我們從一片繁茂的樹林中穿過,到處都可看見叢叢喬木和簇簇鮮花。我一般不喜歡花,但這里的花,盛開在成片的大樹之間,自由自在,不用為取悅任何人而強顏歡笑,因此我喜歡它們。彩虹樹的樹身巨大,枝葉繁茂,底部像机翼一樣。老榕樹各式各樣,裸根盤繞著,纏結著……樹干上有無數的大枝杈。這是我最喜歡的樹,它既顯得情懶,又充滿了力量,有丰富的汁液。這是一种雌雄同株的樹,不像銀杏那樣分為公母兩棵,我希望將來自己死后被埋入榕樹的樹干之中。
  樹頂上看去似乎有柄剛勁的長杈,權頭的四根樹枝筆直地指向天空,充滿了力量,我把這形象拍了下來,M也同樣為此著迷,他對我說:
  “你的事業中就該具有如此的力量,能縱橫馳騁。這种明顯的几何形狀很有意思。几天來我在考慮一場演出……我們不能只滿足于錄制磁帶和唱盤或上電視。下一步該走向舞台。一個原始的、不加任何裝飾的舞台。我們該用這強勁的樹枝作為背景……”
  我們的旅程繼續延伸。我和M分享著同一份快樂……平原在我們面前展開,上面點綴著一塊塊稻田,一望無際。稻田里已可見嫩綠的秧苗。突然,陽光下出現了高大的白色達高巴。現在是正午。我們朝著這座環狀的、簡單得就像一只扣著的大碗的寺廟前進。那耀眼的白色令我目眩。我們越走近,它變得越大。我用目光撫摸著它,前后左右地看它。我為這個巨大的球形建筑而著迷。它沒有任何修飾,也沒有塑像,只有這圓圓的簡洁的輪廓。簡直有點荒唐。然而它卻那么神圣不可侵犯。這是一座既不代表生命,也不代表死亡的圣殿。它象征的是永恒。我知道那里面藏有佛像和寶物。
  我們离開了圣殿,來到湖邊。那里聳立著一座座古老的卒塔坡。它們歷經風吹雨打和日晒,已經崩坍,長滿了青苔和雜草,就像是紅磚砌的白蟻家,現在已成了廢墟,正慢慢被土壤和青藤消化吸收。我喜歡這紅煙囪似的建筑,那些缺口反而使其具有一种奇特的風格。它們旁邊是一些兩百米高的花崗岩。早在公元初年,一些瘋狂的國王曾在這里修筑他們的王宮,建立他們的政權,通過骨肉相殘的戰爭,通過神秘的啟迪,在狂歡、也在自戕中維系著他們的朝廷和軍隊。
  這是這個神圣國度的中心。在火辣辣的陽光下,充滿了活力也沾滿了鮮血。我們仿佛在那燃燒的火球下輕輕浮起,天空在燃燒,風也在燃燒,而我就在這燃燒中再生。我得到了解脫。M也經歷了同樣的變化。那圓形的白色達高巴和紫紅色的卒塔坡以強大的引力將我們牢牢吸住了。
  還有那個湖,也牢牢把我拽住,沖開了我的心扉。我也許再也擺脫不掉它……怎么說呢?我,瑪阿,一下子找到了永恒。我再也無法思考,整個人都融化在一种惊人的狂喜之中。這湖原先是個養魚池。是一些瘋國王的大力開挖,使它變得浩浩無涯。湖面上漂著睡蓮,亭立著荷花,田田的碧葉一直連到天邊。在天火之下,与那藍色的湖光融為一体。我的目光迷失在這不朽的景色之中。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不再是以前的我。我身上有某樣東西被折斷了,這就是那將我与大地連接在一起的根。几只白色的鷺鳥在花間飛舞。遠處的一切都在陽光下、在這無邊的湖面上變得模糊了。然而我有种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為夜色所籠罩。我的記憶、我的整個世界、現在及過去的一切都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而在這月光中,湖泊顯得更加美麗,它在我眼前,在我心中,它將永遠是我生命的源頭活水。
  我對這個湖魂縈夢牽。我把這种感覺告訴了M。他立刻表示理解。我們駕車繼續行進。途中又看到別的一些湖。每回都讓我心痛,這是一种令人惊歎的傷痛,是對永恒的恐懼。現實世界在溜走,在白色的光芒中蒸發。這使我迷狂,我真想就在這里,在對湖的凝視中,在這陽光下,在清芬沁人、洁白無瑕的荷花叢中結束一切。
  我們就這樣興奮地游蕩了好几天。一天夜里,我太激動了,要吃好几片安眠藥才能入睡,才能遮住那強烈的陽光,暫時擺脫那种失去了自我中心的感覺。我正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間時,M來了,他撫摸我。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困意籠罩著我。湖的影子又浮現在腦海,庄嚴的白色達高巴的形象越來越大,還有紅色的布滿綠苔的卒塔坡的斷垣殘壁。這美麗的景色漂浮在我的夢里。而那重要的標志,榕樹的那些伸向四面八方的手臂卻變得遙遠了。M在對我喃喃細語,或者也許這些話,這些圖景是我的幻覺。他在我的大腿間撫摸。我覺得自己好像睡著了,躺在一只蓮花托上。安眠藥起作用了,而我不時地掙扎著想回复清醒。他的撫摸在輕輕撕扯我,使我變得纖弱。他在對我說話,在呻吟。我們在這個神圣國度的夜晚,我們曾剛剛隱約看到了永恒。天气很熱,但很舒服,一絲快感襲來,令人感到一陣陣幸福的震顫,又似有千百個火花在的痛著我。我喃喃說著:“我很好,這樣很舒服。”我漸漸沉沒下去,但高漲的快感又使我重新浮上來。我全身在顫抖,被籠罩在月光和水波之中。突然仿佛射來一道強烈的陽光,穿透了我,穿透了舞動的水,射到睡蓮的圓圓的葉片下。陽光在湖面上穿了個洞,飛瀉到荷花下面。湖底流淌著、回旋著陣陣熱浪,偌大的荷花將我吞沒,我的恨意已消失了。
  第二天,我們驅車在平原上,我對他說:
  “我們將永遠也忘不掉這神圣的國度。”
  他也跟我一樣害怕這過于強烈的陽光和那些散布在平原上的乳白色的達高巴。我們在一堆花崗岩前停下。岩石的腳下有一個佛教寺廟。僧衣晾晒在岩石的側壁上。我再一次迷失在美麗的景色之中。小僧侶們仍很稚气,腦袋上沒有一根頭發。他們總是面帶微笑,給人一种不真實感。或是達高巴那圓圓的屋頂与岩壁上沒有可供手攀或腳踏之處,一路上既沒有圍欄也沒有路標。一個孩子打開一扇嵌在一塊大岩石上的門,頓時透過燈光,我在石宮里看到一個巨大的臥佛塑像。
  起初,我只認出那滿是皺褶的巨大的紅色纏腰布,圓鼓鼓的肚皮大得像達高巴。接著我看到那張黃色的异常平靜的臉,側壓在一只形如蓮花的耳朵上。面帶微笑,身体側臥著。這尊像很龐大,而且閃閃發光。它在等候我們,它看見了我們。
  我們在一家湖濱旅館住下。這個湖上栖息著許多鳥。每天一大早,我就溜出來,去觀看早醒的動物。在湖邊的樹下,那一縷淡淡的霧中,我看見了鷺和鶴,但很模糊,只隱隱看見那些彎彎的枝杈上有一些白色的點子。陽光慢慢地從地平線上升起。湖邊的一棵榕樹上爬著一只肥肥的、灰乎乎的鬣蜥,我呆在那儿久久地望著它。它外形像史前的蜥蜴,身上長滿了鱗甲,四條腿短而肥大,臉很長。我喜歡它,真想上去抓住它,把它放在手里,感覺它那皺巴巴、圓鼓鼓的肚子,那狂亂的爬動。
  鷹飛來了。這是些魚鷹。它們展開翅膀,在空中滑翔著,盤旋著,不時俯沖插入水中,用嘴緊緊叼住魚儿,然后飛到岸邊,三口兩口就吞下。這之后便飛到附近的一棵樹上去。我慢慢靠近,躲在樹干后。我等候著。鷹在遠處盤旋,然后便一只接一只飛過來,落在樹枝上。它們的肚皮雪白,頸羽也是白的,或側面也是白的,收起的翅膀的邊緣呈桔紅色。一共有五只……十只……十五只魚鷹,它們沒有覺察我的存在。起飛時,向上直奔藍天而去。湖上的霧气漸漸散去,湖水在陽光下閃爍。上面漂浮著睡蓮和水鳥。
  有個孩子帶了條蟒蛇,來找M和我。我們正在湖邊散步。他把蟒蛇放在我裸露的肩上。我感到一种力量,一种幸福。剛才純淨的湖水使我往上蒸騰,几乎离開塵世。重重的蟒蛇壓在我的肩上,又把我帶回到現實。這蟒蛇比在藍天上飛舞盤旋的鷹更令我興奮。我摸著它那結實的身体。表面上它很溫和,行動很慢,但事實上,它那纖細的叉狀的舌頭在不停的舔我。它在我的手臂上滑動,我感到它那溫和中帶著警惕。它在窺伺,威嚴地伸展著軀体。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像舞動一團粗繩子般揮舞它,然后將它放在我的肩上。這蟒蛇一動不動,只有頭在空中輕輕搖擺,我握住它的脖頸,讓它把頭抬起來,這就是我的權杖,我像女王般走著,十分得意。
  拂曉時分,我心中溢滿了快樂,我与那孩子有約。他把蟒蛇送給了我。我把它放在光光的肩上,它身上的紋狀鱗片有點蹭我的皮膚。我朝湖邊走去。我要去看那些鷹。我站在榕樹下,這些黑色的猛禽在空中盤旋,然后停落在樹枝上,就跟停在我那重新找回的身体的軸心上一樣,純淨、閃耀的湖水令周周的一切都在閃動。但榕樹和蟒蛇使我牢牢地站定在那里。我重新找到了一個中心,一些界限。鷹在空中展翅,發出辟啪聲。蟒蛇用它那顫動的舌頭舔著我裸露的胳膊。它臥在我的臂膀里。那微微閃光的灰色鱗甲就像沃爾納給我拍的照片上那條利克拉緊身裙。M沒來,是我求他不要跟著我的。每天早上,我都去看鷹,我真是快樂极了。這樣,我不再懼怕永恒,是蟒蛇那有力的纏繞和栖滿了鷹的榕樹拯救了我。在這短暫卻美麗而庄嚴的黎明時分,我似乎變成了一种偶像,甚至近似女神。要是M以后能在公眾的心目中將我捧紅,捧成一個偶像級的歌星,要是我在這個角色中、在這個面具下能令人覺得可信,那么首先得歸功于潛存于我的情感与幻想中的這棵落滿了蒼鷹的大樹,這蟒蛇的纏繞与這塊神圣的土地。因為是它們激發了我的靈感与活力。那時,我才是瑪阿。在父親到過的土地上,在他出現和失蹤的土地上,一种神奇的力量使我与万物融為一体,接著又猛然返回原先的自己,我找到了自我,我傾听著自己的名字,瑪阿,這名字很适合于我。
  我們駕車掉頭南行。又經過一個湖,許多婦女在湖里沐浴,將油黑的長發斜擰在一邊,渾身上下閃閃發光。身上只留一條薄薄的紗麗,已被湖水浸濕,透出那下面棕色的美麗肌膚。她們在荷花和睡蓮叢中嬉笑。多虧了她們,使那湖不再顯得無邊無際,不再顯得虛幻不真實,恰恰相反,水中的一切美妙之處似乎都活化,并集中到了她們的身上,這景象很美,充滿了暖意。她們裸露著肩膀和腰部。永恒消失了,只剩下那集中于姑娘們体內的短暫的瞬間。M望著她們,從他眼里可以看出他的欲望。他一定很想与她們,還有我一起沐浴。突然,我看見姑娘們將紗麗脫下,露出那結實硬挺、深棕色的乳房。M一定發瘋地想撫摸它們。因為我一直不許他碰我的乳房。他斗膽說道:
  “她們的胸脯真美,像你的一樣。”
  我沒有回答。我不喜歡她們的胸脯,太笨重,在睡蓮當中晃蕩,漂浮著,就像羊皮袋。也許我有些夸張……
  現在我們駛入了一片林區。突然路上出現一只雄孔雀。我們停住車,孔雀逃進了矮樹叢中。我們下車,愉偷朝它走去。在矮樹叢后,有一塊空地。孔雀朝前走來,它的頭和頸是鮮藍色的,展開的屏翅上布滿藍的綠的紋路。孔雀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机械地轉動看身体,尾部看上去就像一只紅白兩色的豎琴。整個屏翅都在抖動,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它的頭像塊寶石,挺立在屏翅的中央。孔雀發出一聲叫喊……聲音嘶啞,叫人听了渾身難受,与它那燦爛的羽毛形成鮮明對比。我們重新上路,途中又遇到另外兩只開屏的孔雀,非常美麗。它們同樣在原地跳著那僵硬的舞蹈,就像一個自動裝置在旋轉,那節奏以及不時突然露出的有暈圈的尾部帶有几分淫蕩之气。它們的嘴巴很堅硬,昂起的脖頸一伸一縮,閃爍著光澤。那藍色腦袋上的冠毛在輕顫。它們的動作看起來十分生硬。展開的屏翅上的羽毛抖動著,微微作響。那難听的叫聲如暴烈一般投向那彩虹狀的屏翅中央。
  晚上,在房間里,我仍在為孔雀那有節制的求偶方式而著迷,興奮。一想起那性感、難听的叫聲,我就禁不住顫抖。這是一种鳥,一种禽獸的、狂歡的、性的魔力。孔雀既神奇又可憎。那堅硬的藍色小腦袋,不停地前后擺動,這個細節令我激動,真是個漂亮的下流胚!它是真正的偶像,是的,這好色的鳥。但不是淫蕩,是好色。這很少見,很輝煌,有光彩,會求歡,既可恥又很美妙……那几支冠毛仿佛是這愛炫耀的貪婪的鳥的王冠。
  M趴在我身上,我用手輕輕制止他。我腦子里仍浮現著孔雀的影子,包括那叫聲。它有藍寶石般的腦袋,即便身体是藍色的,也無所謂。我极愛藍寶石,所以我選擇了它做我的象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演出風格,我的歌唱風格,就是孔雀的風格。
  在睡著之前,M對我說:
  “應該把孔雀那可怕的叫聲錄下來,在電子仿音器上演奏。這是一种象征著暮色的叫聲……好像一柄插入土壤的利劍。這叫聲是美和憔悴的頂峰。這叫聲再加上其它一些動物的叫聲將成為你的唱腔的伴奏。大自然中有一些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呼喚,我一直夢想一种有形的具体的音樂,一种混合的、用鼓打擊的、震動得刺耳的音樂,從中生發出一些超自然的叫聲。而你的叫聲,瑪阿,將像一支從這墳頭、從這白蟻冢、從這喧嘩中射出的箭。這樣就可以既有巨大的達高巴那樣的宏闊,又有你那水晶劈裂般的垂直叫聲的高昂。”
  一大早,我們踏上了通往米爾吉里加拉的路。這是個偏遠的地方,曾經是塊圣地,但現在已沒人再去了。專門的書籍中對這塊大岩石的介紹也只不過五行字。M仔細閱讀了那五行介紹之后十分興奮,因為我們不必走老路,而必須离開柏油路,走一條塵土飛揚的紅土路。我們終于來到這塊高約200米的大石頭前。石頭頂端是一塊巨大的垂直的花崗岩。沿著岩間小徑有一座小寺院。僧侶們個個髒兮兮,衣冠不整,從他們的木板屋里出來。他們當中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無牙的。都聚集在一個更年長更富態的僧侶周圍。這是位熱忱的方丈。特別裝腔作勢,手搖一把草編的蒲扇,不停地扇著周圍的熱气。那些小僧侶則跟在他后面咯咯笑著。這是個特別的寺廟,方丈就像一個溫柔無比的國王。他們給我們找了個膽小的導游,他看上去有點虛弱而且沒穿僧袍。我們開始攀登岩石,沿著陡坡的彎彎曲曲的小徑向上爬。導游不停地用自己的語言講著,可我們一個字也听不懂。他口气單調乏味,而又滔滔不絕。我們原來想消消停停地單獨去探索這孤獨的岩石,去尋找与它融為一体的感覺,現在全讓這導游給攪完了。M把手指放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請他閉嘴。可他仍在哇啦哇啦。M不再開口,像插上門栓一樣。突然,在岩石一角的一棵樹上,冒出一群猴子。它們尖叫著,串成一串,從上到下倒挂著。這是些紅面猴。交織在一起的藤枝与樹葉,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堆竄動著的濃密的毛。這些猴子顯然不歡迎我們。
  沿著一條陡峭的小路,攀登越來越艱難。猴子們沒有跟上來。我已是汗流浹背。我們停下來。M從包里拿出瓶水,看著我喝,我渴极了。然后我用浸濕的手抹著脖子和臂膀。我這副气喘吁吁、口渴難耐的模樣一定令他折服,令他興奮。我也說不清,也許我這樣子顯得特別生動,也許顯示了某些……我穿著短褲,叉著腿,濕透了的低領無袖短衫緊貼在身上。我把頭發捋到腦后,喘著气。他不時地望著我,捕捉我的一舉一動,似乎總也看不夠。我試著擺脫他的目光帶給我的窘困……我真想脫下T恤衫和窄緊的短褲,真想撣去這一身粘糊糊的塵土。M覺察到了我的這种精神緊張,這种渴望解脫,渴望清新的心情……他忘記了口渴,疲勞,全神貫注于我身上,貫注于我的大腿上。他終于發覺這樣令我不快,垂下了眼睛。
  在岩石頂上,有組洞穴,里面安坐著一些鍍金的佛像。他們在永恒的和平中靜候著我們。導游又開始叨叨得沒完。M先抬起拳頭威嚇他,然后往他手里塞了好几張鈔票。小伙子猶豫了,他不想將我們單獨留在這里,嘰哩呱啦地說得更起勁了。M皺起眉頭,憤怒地向男孩伸出胳膊。男孩退縮著,將手舉在面前,做了好几個祈禱和驅魔的手勢,然后便轉身离開了,中間還回過一次頭,又做了一遍剛才的神秘手勢,然后便消失在一條彎曲的小路上。接著,我們發現他正站在遠處一個巨大的洞穴前,快速地、充滿恐懼地做著祈禱手勢,看見我們,他的手勢更多了,一會朝我們做,一會朝洞穴做,看上去似乎想擺脫我們這兩個惡魔的控制,擺脫他的責任,在我們与他自己之間筑起一道密閉的城牆。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坡去,所經之處,猴子都尖叫著。我們終于進入了那巨大的佛像洞,里面出奇地宁靜,黑暗中佛像閃閃發光,全都笑眯眯的。還有一些成梯形排列的佛像洞,洞頂五顏六色,繪著一些宗教儀式的場面,已露出潮濕的岩石的凹痕,色調斑駁陸离。可以看出這里曾經有多么輝煌,盡管現在已凋零褪色。
  洞外,懸崖下綿延著几公里的平原,那儿椰林茂密,樹葉在陽光下抖動,銀光閃閃。在繁茂的植被中間,也還有岩石星星點點地聳立著。更遠的地方,在森林的上方冒出兩個紅磚圓屋頂,像最原始的墳頭。它們是古代的卒塔坡,外形簡單卻十分优美,在海洋般綠色植被的映襯下,這對紅色的圓頂尤顯別致。
  我們走進最后一個岩洞。在洞的盡頭有一個很特別的圣台,呈四方形,有鍍金的木框,玻璃面可以打開。玻璃里加了一塊桔紅色的紗襯,后面有盞油燈,透過那微弱的燈光可隱約看見一座雕像。當地人管這种達高巴或岩洞中放佛像或圣骨的圣台叫“圣像屋”。玻璃面上已有一塊缺損。從這個缺口可以看見那層紗襯的紋絡。這個“圣像屋”雖已破舊卻仍很壯觀,那破損的玻璃更給人一种凄涼的感覺。我看見M將光著的胳膊伸進缺口去触摸那紗襯。他看著我。我沒作任何表示。我在等待。這种褻瀆圣物的行為既令我好奇又令我激憤。看我沒有反應,M似乎受到了鼓勵。他拉開紗襯,我們看見了那尊大佛像,圓鼓鼓的肚皮上鍍了金。几條眼鏡蛇呈放射狀環繞在它頭頂的四周。這是尊守護佛像,像這樣毫不畏懼的佛像到處可見。我們沉浸在他們那永恒的沉默与月光般的清輝之中,一動不敢動。這些靜立著的佛像永遠那么安詳快樂,沒有激情,也沒有欲望,真使我們這些塵世中人自歎不如。
  在這尊大佛的腳下,我看見它的一個微型复制品。這是一個30厘米高的玉雕,頭上同樣環繞著眼鏡蛇。我突然對這尊小雕塑產生一种渴望。我与M的目光相遇。他眼里也充滿貪欲。走出岩洞時我突然對他說:
  “你去替我偷那尊小雕像!”
  于是我們又回到洞中……M仔細檢查了玻璃。他必須將缺口再弄大些。他用手指抓住有長長裂紋的玻璃的邊緣,試著把它們掰下來,并用拳頭在這些破損處輕敲,一點一點地,他將一些尖利的玻璃一塊塊拆下。就這樣,他沒弄出一點聲響就使缺口擴大了。他掀起紗襯,伸進胳膊,握住玉佛的脖頸,把它提起來,慢慢從缺口處拿出來。我們凝視著雕像。那玉上布滿了黑斑,而且滿是塵土。我毫不猶豫地把它抱住,它是我的了!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這尊小佛像被我們從頹敗的岩洞、覆沒的危險中解救出來,万幸。我這樣對自己撒著謊,自欺欺人。其實我這樣做的唯一原因是,我需要一個這神圣國度的紀念品。
  我們從另一條小路下山,想避開寺廟。第三天,我們乘飛机离開時,已不再有任何顧慮。我把小雕像放在手提行李中,在海關,擠滿了人,所有的行李都要用攝像机進行X光掃描。我微笑著慢條斯理地向一個海關職員詢問情況。他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机械地看著攝像机檢查我的行李,他什么也沒發現。他只警惕武器和典型的金屬物品。小佛像平安地越過了邊境線。到了邊境那邊,它就屬于我們了。斯里蘭卡的人沒有發現它失蹤。因為我感到這個深遠而神圣的島國、這個湖泊星羅棋布的島國、這個到處是荷花和佛像的國度是不能被任何人擁有的,它將這孤零零的小佛像托付給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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