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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場演出宛如一架龐大机器的運轉,它像高速公路的交叉點,正在興起的特大城市的大腦。我們同各方面的合作者聯系,每人開始在自己的領域里進行活動。所有這些活動相互補充、組合,計算机對一些模型和略圖運算和儲存。我們再進行總結,同另一些人聯系。网絡變得复雜了。我們把許多創意和觀點綜合起來,委派中間人去見這個和那個領導,去參加大計划的方方面面的討論。這樣,金字塔就不斷增高,它的基礎也逐漸擴大,其水准在升高,整体結构也趨向嚴密、复雜。
  我一進入基·勒普蒂的勢力范圍,就感受到它的气息和力量。這是另外一個領域,另一個階層,另一种境界。其法國子公司是在一家日本大公司——索比公司的管轄之下,索比則是參謀部、巨頭。通過接触,我產生了這樣的印象:子公司是索比公司的中繼站、十字路口、流通環節、分支机构,是個財源滾滾、集思廣益和勢力顯赫的了不起的后勤,它前程遠大。而索比公司則是個帝國,是一支無情的、不懈的征服者部隊,這支部隊時刻保持警惕。索比公司,就是戰爭。我投入了戰爭,這場戰斗歷時好几個月。沖突發生在巴黎德方斯廣場的“大橋拱”前面。巴黎德方斯區整治公共環境机构要收費。一些銀行和分公司參加了這場戰爭,因而那些玻璃塔的高傲側影和閃亮的明鏡同我們連在一起,但還有德方斯區、上塞納省,以及后來的諾克公司、索比公司、TLA公司、電台及其節目制作人站在我們一邊。
  我們首先招聘了燈光和音響方面的兩個能手——兩個普羅米修斯;然后又招收了舞蹈演員、合唱隊員、樂師、調音師、編舞者、舞台布景繪制者、置景工、秘書、服裝一化妝師,還有搬運工等一大批輔助人員。最高層統帥是勒普蒂,這是個重要人物,他代表金錢;其次是我和瑪阿,我們是他的同伙;下面則是眾多的將軍、校官、士官与小兵;至于那只孔雀和一群狒狒,就難以說明是哪號角色了,算是它們自己那一類的中心角色吧;然后是小人物,那些管理小道具的、沒多少事的潑皮。一場演出就好比粘滿塵土的慧星尾巴,它在運行過程中把這些塵土調制成流線型。大家則在這個天体中各就各位,擠在這個龐然大物的纖維里,緊貼在上面。
  這是成千上万台發動机,運轉的目的是發射瑪阿火箭。這又是一艘大船,是航空母艦出海航行,在深海里游弋,猛烈地開炮轟擊,擊中靶心;它發出戰斗机,分區控制領土、占領之;它用雷達監視著大海和海岸。用一台電腦就可對一切一目了然:屏幕仔細審查所有人員,包括他們的等級、作用和效果;仔細觀察、歸納、處理各部門的聯合操作。這是個包羅万象的信息庫。
  起初,我們只是一小伙人:我、瑪阿、呂絲。我們原本都是獨立的單個人,出于幻想、某些傾向和欲望,偶然聯結在一起了。后來,我們有了一百多人。我們瞄准了成千上万且迅速增加的觀眾,觀察他們,對他們听診,進行測試,吸引他們。這是我們的靶子。我們分析他們的舉動,預測他們的心理反應、他們的覬覦、他們的恐懼感。這仍然是欲望、是暴力。我們愈是這樣,戰斗面就愈寬廣,胜利也就愈輝煌。
  這場戰爭也還有物質的基礎:生命活動,包括身体的呼吸、汗水、鮮血,尤其是嘴的世界。舞蹈演員在巴黎巴士底獄新區的大廳里排練。他們繃緊自己的肌肉,使其充滿力量和沖動。璐和我去觀看他們踮起腳尖、旋轉。他們的皮膚鼓凸發亮,腰肢收縮擺動,全神貫注,熱情奔放地領會芭蕾的形象,珊在這樣的氛圍中顯得神采奕奕。這些演員名叫埃里克、榮、阿基、梅拉、漢克……女演員是瑪麗安、拉伊、阿奴、凱莉、柯麗……一下子他們都來了,他們的全身心都跟我們一起上了戰船。三個主要合唱隊員是莎阿、金、阿瑪麗雅。我們的隊伍在壯大、擴展,是一棵枝葉繁茂、生机盎然的大樹。我看他們排練,跟他們談話,這是我們新團体的有机成分。他們是那么美,那么能胜任,著了魔似的渾身是勁,好似從原本扼制他們的權勢中解脫了出來,而現在則心甘情愿地听憑一只無形的手牽著他們,推著他們。
  樂師們原來一直在巴士底獄廣場的大播音室內排練,只是在演出前一星期才轉移到德方斯廣場排練。他們吹奏,撥弄絲弦,彈奏琴鍵,使自己的樂器顫動;他們敲打打擊樂器,發出丁當和轟鳴之聲;喀麥隆鼓發出隆隆巨響,這堆极其重要的鼓是我的主意……另外一些人在綜合樂器和計算机上打主意:他們聆听,抹去某些聲音,再在管風琴的演奏台上或混合錄音台上重新開始。那多音軌的錄音間像飛机駕駛室,布滿了波音机的標度盤。
  瑪阿獨自在成千上万發動机的轟鳴聲中,在机器的沸騰中,在命令、指示、撤銷原令、調整、會議等等的吵嚷聲中領唱……雷達轉動、船隊輪換、海水滔滔、風聲呼嘯、雷聲辰滾,她感到自己的周圍、自己的腳下有一股力量。在她的幻覺中,一群群昆虫在飛舞,搏動,施展小詭計。她成了獻給諸神的戰利品。舞蹈演員們和樂師們注視著這個艏柱線上的偶像。
  應該重新考慮瑪阿的歌,發展、探測、分析她的叫喊聲,以便重新分割階段,使發音清晰,根据另外的階段、另外的音域來安排這呼叫……在机器上、燈光設計上測量它,以便有區別地錘煉它。我們錄下了她嗓子眼里的聲音——赤裸裸的貓科動物的叫聲,把這叫聲轉化X光線照片,診斷,從各方面推敲。我們把叫聲加強后重新裝進她的嗓子里、肺腑里。我們听她親口呼叫,反复操練,改進,琢磨,革新。再把她的叫聲錄在新的自動記錄儀上,畫出新的弧線,計算,測量,再現這叫聲。這可是我們的金子寶貝。我們塑造的新的叫聲像是發自一只籠子里放出來的受惊、受刺激、被人馴服了的野物……就這樣,我們制作了第二張密紋唱片,准備在上演時出籠。
  基·勒普蒂想配上“歌”詞,我同意他的意見。當然,決不是敘事性的歌曲,但必須找些詞,把某些字眼和激情凝聚起來,使它具有沖動的色彩。
  演出第一部分時,將有眾多演員出場,充滿舞蹈、薩拉班德舞曲、各种音樂。我堅持這种亂七八糟的大雜燴。我又找到了自我的力量、傳奇色彩。瑪阿听我指揮。璐、呂絲、阿蒂爾指揮音響工作。我要一個集音樂、燈光和主体為一体的雜色效果,它好像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又像一個充滿動作、手勢和各种樂器的圓盤。但首先,我要集結一層厚厚的聲音,這聲音層繃得很緊,嚴密精煉,像垛牆那么牢固,這就是喀麥隆鼓的鼓聲,我把這种音樂叫做“千垛城牆的嘈雜聲”。通過滾滾波濤聲,連續不斷的震動聲,我使這個核完成裂變。我把這整個密集題材進行熔化,釋放所有的舞蹈,所有的聲音:野獸的吼叫、孔雀的鳴叫、鬣狗的嗥叫、震動聲、鐵器聲、金屬和玻璃的碎片聲……机槍聲……
  我不常跟瑪阿睡覺,次數越來越少。我不敢去找她。我們倆因雅娜事件而爭吵分手了。也可能是因為狒狒,因為雅娜那張抱著狒狒的照片,我害怕擁抱瑪阿。自從我留心那些狒狒的演出和攀登以來,我覺得它們十分敏捷,而我自己卻做不到。尤其是找感到瑪阿看我時的神情很怪,不僅顯得冷,而且分明是在看我扮演猴子,這使我很羞愧。
  盡管有這些阻礙,但我偶然發現了一個跡象,它使我心緒不宁,但還是給了我些許慰藉。那是在她的住處,有一張拆疊的紙夾在一堆書里。有一次,她在洗澡間里,我就抽出這張紙看起來。紙上寫到她下喜歡狒狒,她詳細地描寫了這些狒狒。這描述之所以打動我,是由于她的筆調風格跟我的十分相似。我在她的腦海中灌輸了某些詞和某些形象,我們倆在語言的最基本方面甚至不分彼此,這是某种割不斷的紐帶。然而,我惊奇地發現她有自己的怪癖:重复運用同一個詞。我過去卻不知道她這方面的思維特點。她對一個詞的名詞和動詞形式靈活掌握、表達和顛倒其形式,使這詞按性、數、格變化。她抓住這個詞不放,几乎是糾纏不清。有時候,她攆走某個平庸的詞,抓住它,把它圈起來,放大,加上標點,用大寫的字母,使這個詞變得很怪,認不出來了:這詞變成個希奇古怪的護符,這就是她的簽名,這就是瑪阿。這個發現令我大惑不解,我書寫時可不是這樣的。
  但使我賴以生活的是自己的行動,是設計演出,設計新唱片,是作出种种決定。我到處忙碌,以為這能宣泄自己的苦悶。瑪阿沒有真正改變自己的節奏。她均等地應付一切波折,不冷不熱,甚至在碰到某些舉足輕重的事并使她煩惱時,她也含而不露,無論如何不向我表達。她并不隱瞞自己的情緒,這是璐猜想到并跟我談起的。我不喜歡通過潞來獲悉事情真相。誠然,璐有敏銳的直覺,但她有點夸張,不用多久就把她自己的預感歪曲了,她加上了個人的刺激性成份,她以自己的幻覺沾染了世界,扰亂了一切。
  如果說我隔很長時間還偶爾跟瑪阿睡覺,那只是出于突然心血來潮,尤其是想對自己來個突然襲擊,好不讓自己有時間去思考,想干就干,速戰速決。她甚至并不拒絕我,并不想使我痛苦,但也不建立這种期待和欲望的紐帶。起初,我曾試圖跟她好好地溫存一番,但她卻不愿,我尋思她一直是冷冰冰的,甚至說不定在阿努里塔牧場時她都從未有過快樂。可我擔心她別碰到某种不知名的興奮劑——某個突然适合她的人,重又喚醒了她,這將是個大災難!我宁可讓她暫時保持性冷淡。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幸,我試圖扭轉這种趨勢。然而不管怎么說,我不能想象她會在呂絲或璐、阿爾羅等人的怀抱里尋求快樂,那么會投入誰的怀抱呢?攝影師沃爾納剛拍攝了一套底片,准備作唱片的新護封,他們兩人相處融洽。他們一起審視印刷版面,進行選擇。他們互相約會,情投意合。她喜歡一塵不染的播音室。我覺得沃爾納很想拍些更露的照片,這樣做太過分了!他們有些事瞞過了我,我不喜歡這樣,這是很危險的。勒普蒂沒有把他的看法、秘密手段、最后的計划全都告訴我。無論如何,瑪阿不能背著我跟勒普蒂簽訂合同,不會的!事情經過并非這樣。我帶領著一條船,這條船在某個地方難以覺察地繞了彎,偏离了航道。在這次歷險中,我的真正目的是跟瑪阿結成強有力的、同呼吸共命運的死党,我們兩人聯袂出謀划策,這就是力量。瑪阿永遠是我的同謀,即使她并不知道這點。我們倆從開始起就是一條線上拴著的兩只螞蚱,這是不可逆轉的,是命中注定的。這一确信滋潤著我,使我的生活有了奔頭和意義。到最后,我們使他們大家落入陷阱,我們擺脫他們。甚至連重要人物勒普蒂和索比公司,我們也會像對待馬蘭那樣,騙過他們。我還完全不知如何遠离他們,凌駕于他們,可是瑪阿的歪歌已偏离了他們的計划、路線和統一安排,改變了方向。這樣,將破坏他們那廟宇殿堂的柱子,把柱子截去一節;會掃亂他們的体系,使它走樣;會告訴他們一個尖銳的真相,使他們大夫所望,不知所措。我希望是這樣,為了自己,也為了瑪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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