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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喜歡巴黎德方斯區,這個區洁淨而規划得很好,高大的玻璃窗,漂亮而透明。同我少年時代所在的那些熙熙攘攘、雜亂無章的街道截然相反,跟我母親所住的中國區完全不同。這儿的日常生活不會是一團糟。那些有力而杰出的線條,以及那些明亮清洁的鏡子,無疑對人們的說三道四和生活中難免遇到的偶然事件作出了響亮的回答。這個區真是非同一般,我在此感到輕松洒脫。這個地方透著力度和几何角度的美。不用怀疑,這里是金錢主宰著一切,但人們決不會見到丁當作響的金幣和銀幣,或成捆的紙幣。對,這儿跟我童年時的街道、跟街上的當場交易和可笑的貪婪迥然不同。這里,符合柏拉圖原則的拱門美妙絕倫。我在這大拱門下處處感到涼風習習,猶如神靈在呼吸、在吹气。我頭腦膨脹,覺得風神的靈魂無處不在。德方斯是在大海中劈風斬浪的船艄。妙极了,它就是恢复世界光明的光學反射器。我是在明朗的太陽中心,在真和善的中心。
  在乘屋外電梯登上大拱門頂端之前,我觀看了用大理石和鋁薄片制成的寬闊頂部,它酷似雪白通亮的蒼穹,銀河在那儿閃爍。我被深深地吸住了,目光投向無窮盡的天際。在德方斯的大拱門頂下,我又看到了斯里蘭卡的舍利子塔、圓屋頂、湖和蓮花。我升到高處,看見整個空間,整個大拱門的空地展現在我面前。這是個廣袤的光和風的方陣,是籠罩著宁靜气息和透著獨特風格的空間。
  我的記者招待會在最高處有橫欄的柱廊里舉行。廊內,未經加工的混凝土具有立体感,這樣凹凸不平具有對比的效果。廊外,則一派新房气象,光彩奪目。里面像個使用不久的机場大廳。灰色的混凝土柱子,一根根笨重而又粗糙。這簡直是個野獸籠子、地獄、型掩体、行刑室、犯人示眾柱、吸煙的過道、宗教裁判所。他們真是找了個好地方。
  勒普蒂、M和呂絲要我說話嚴謹,簡單扼要。我擬好各种可能的回答,一遍又一遍地默誦這些答复、手勢和語調,以及應采取策略性停頓的地方。
  記者們到來了。他們互相致意問好、擁抱,他們之間閒聊著。像上次新聞發布會上的那幫人一樣,這些記者也很虛偽,擁抱、互吻,全是例行公事。他們暫時几乎對我不正眼瞅一下,但我卻埋在他們內心想法的某個角落里。他們在窺伺我,已對我打上了主意。我呢,跟對待M、勒普蒂、璐等諸人一樣。大家外表上溜光,受法規的控制,可內心卻十分粗糙,像未經加工的材料、柱廊那凹凸不平的混凝土表面,這是燈想和沖動纏繞在一起的產物。他們也只不過是些衣冠禽獸,像拂拂一樣愛炫耀、殘忍、戒備、好斗。這樣的招待會莫如說是一場戰爭。
  M向我投來的目光中透著一种父兄般的鼓勵和信任,它包含了一切內容:干吧,我的女儿!這只是個形式,你會贏得他們的,這是唾手可得的成功,這可是對“胜似父親”的我的回報。他以為這就會使我忘掉他的誘拐。勒普蒂則難以捉摸,他在角落里監視著我,盯著我的視線。勒普蒂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在索比公司并不根据判斷行事,而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心怀鬼胎、八面玲瓏、精明透頂,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貼,一旦作出決定就成為法令,不容更改。這場戰爭的終了究竟是誰吃掉誰?只好走著瞧。我沒跟他們說我已服了一劑藥性溫和的興奮藥,這使我變得思維敏捷,完全可以應對自如。我請求呂絲准許我服,她勸我在一星期前試試這种藥,我就照辦。服后不大頭暈,毫不嗜睡也不過度興奮。我十分喜歡呂絲替我保守秘密,她知道我吸毒。我們合伙騙了他們。單單為了她,我也要把這次招待會開成功,這個招待會是獻給她的。
  我坐在麥克風前,右邊是勒普蒂,左邊為M,這兩個強盜;然后是呂絲和璐。這是“最后的晚餐”,我是基督,耶穌就是我這頭小母鹿……不管如何,我還是得注意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和說話的速度,把他們納入其中;把自己的捉弄、戲諺控制在背后。我就此對呂絲發過誓。
  他們向我提出有關演出的一般問題:為什么選擇德方斯?我們的美學原則?我們有無樣板和參考資料?他們評論我干這一行時的最初境況:
  ——銷售量并不令人惊愕……
  真妙!第一支投槍就扎准了我的脖子。我平靜地糾正這种說法。勒普蒂顯出惊訝的神情。我克制譏諷,明智地把頭轉向M,因為賺下錢不是給我的。M抓住這契机:
  ——一開始就銷了四万張唱片,而且銷路不斷擴大,銷售量在增加。
  ——搶先刊載有關狒狒的獨家新聞具有強烈的刺激性。
  一個姑娘投出了這一標槍。她長得身材勻稱,很美,愛好体育,所以臉晒得黑黝黝的。她這么說幫了我的忙,我更冷靜,對自己更有把握了:
  ——這“獨家新聞”是怀著惡意沖我來的,我受了這种卑劣行為的傷害……
  我說得慢條斯理、庄重而動情。所有的話都很有分寸。這是從我的胸腔里發出的聲音。
  ——但無論如何,您在這件丑聞中獲得了一點蠅頭小利。這獨家新聞的出籠是卑劣行徑,但并沒妨礙繼續銷售。因此我們可以思忖……十分抱歉,得把這些問題提出來,而且我們也有權知道真相,大家對此都非常關心。把真相兜底亮出來吧!
  ——那份刊物被起訴,受到查封。它承認了事實。一切都很清楚,一目了然。我們的美學選擇本身揭穿了他們如此可怜而墮落的勾當。我的歌唱不作任何讓步。許多評論家領教了我們的不妥協,他們評述了這一點。瞧,他們就在這儿。我作為受害者,再也無法回答任何弦外之音!
  ——那個雅娜,您對她怎么看?
  這個問題很惡劣,它更涉及個人,蠢話!蠢話!
  ——我認為她首先是她那些合伙人的犧牲品,她完全沒有意愿和自由。
  ——您看不起她?
  ——不……不是看不看得起,而是對事實、對某种制度和她的墮落進行審視。
  ——無論如何,她對您有所妨礙吧!她長得漂亮,招人議論。她膽敢作黃色宣傳。她長得十分像您,真令人惊奇!
  ——我對這一點感到很尷尬。但她是她,我是我,這是她的事。
  ——您見到過她?
  這個問題我卻沒料到,我要是說實話,他們會去證實的,很可能她已說出去了。
  ——對,我想告訴她我的看法。
  ——您跟她說了什么?
  ——我跟她當面說了我想說的。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儿,穿著黑色襯衣、深色上裝,他接過話頭:
  ——可為什么從想法被玷污之時起還在演出中保持狒狒出場?
  ——這不關我們的事!因為本來我們的演出就有狒狒,不能因為有坏蛋誹謗,我們就得放棄這個安排。如果放棄,那就是認為他們有理,向他們讓步了。
  ——猴子演出是什么意思?還有孔雀,這些動物大集會,孔雀的鳴叫聲,錄下這些動物的叫聲組成音樂會,整個一個動物園,這是為什么?是生態學大宣傳嗎?
  他諷刺挖苦,認為我們使用動物太過分了,是個民間創作。
  ——不,不是生態學……完全不是!
  我給他點到為止。他卻得寸進尺地問道:
  ——您反對生態學?
  ——我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這不關我的事。無論如何不是我的工作。
  ——可這是大家的事呀!
  ——暫時不關我的事。
  M和勒普蒂看著那些人,不插嘴。他們已預料到這類問題了。但得避免大家跟著一哄而上。
  ——那么您那群气味相投的家伙呢,他們是為了什么?
  ——為了他們的殘忍。
  我可能有點過火,不是逐步地而是一下子堵住了他的話頭。咱們等著瞧吧。
  ——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顯出有些不屑的神气,以此來掩蓋自己的出乎意料。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不近人情和殘忍。他們啊,可不是什么生態學家!他們只追求個人利益;對于地球,他們才不管呢。他們要動物這樣那樣,并不在它們身上設想我們的思鄉病和偏見。
  談到這個,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我像背課文那樣……十分自如,他們可以再問下去,答复是現成的。
  另一個家伙發言了。他個儿矮小,好挑剔,但人長得倒蠻帥气,未加精心梳理的金色頭發,這是個天使。
  ——在這种純粹的動物大集會的慶祝里,難道沒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一點也沒有!動物就是動物,百分之百的獸類,我不注入任何抒情成分。
  ——您還是得倚仗殘酷……
  ——的确,我喜歡暴力。
  這句話是個關鍵。這是個導火索,我這時是在把自己的命運當賭注,我打出了主牌黑桃皇后。
  ——我們談到了要害……您很明白!
  ——世界到處在使用暴力,我有什么法子呢?
  那個淺色頭發的家伙反駁道:
  ——不必再添枝加葉了,我們知道下文是什么……
  ——創造必須使用暴力,沒有暴力,什么也達不到,這是個死理。
  現在他低聲咕噥:
  ——危險……危險……
  這個暴力問題使他們感興趣。他們想把我當成罪人,繼續向我這么個面部毫無表情、冷冰冰的姑娘,一個身穿深色服裝、雅致而嚴肅的姑娘提出問題。
  ——您對紐約的凶殺案怎么看?
  我知道!我明白!必須采用轉彎抹角的辦法,必須往后撤,放溫和些,這是商量決定好的。不要釘死在暴力這個問題上,這我明白。但我就是我,我要越出M和勒普蒂規定的范圍,我要裝出自己不知道這一點,我假裝出錯。
  ——我對此沒有什么看法。這不該由我用自己的先知去判斷。
  那個臉盤長得很美的姑娘又回到剛才的話頭。
  ——有三人死亡。您指責……
  ——不用我去指責。這种做法太容易了,大家都可以指責。這毫無价值,我宁可保持沉默。
  戴眼鏡穿黑襯衫的家伙對我糾纏不清。
  ——我們知道您喜歡暴力!
  ——你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是喜歡暴力,我是崇拜暴力。我16歲時就知道蘭博的格言:“文雅、科學、暴力”。這是個不可能逾越的綱領,是絕對,不是嗎?
  我把釘子全部釘進去了。呯!不留一點余地。M和勒普蒂為之一惊,他們未曾預料到這句話:“我崇拜暴力”。他們白了我一眼。呂絲十分鎮靜,不可思議。她欣賞我,這我知道。她察覺了激勵我說此番話的緣由。璐則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他們在大廳里無法大發雷霆,他們默不作聲!要是我向他們挑釁,讓他們忍無可忍就好了!這樣,他們就更能看出我是哪號人了。要是唱歌走調,戲諺地模仿,當個跑龍套的角色,就可以到處講粗話,不用顧忌別人說什么。可我呢,語气庄重文靜,不裝腔作勢,不使眼色,平靜地敘述我的事,像個胸有成竹的工人般地釘我的釘子。這樣威脅性很大。啊,他們端著架子!我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他們的腦袋瓜里了。這印象在向上升,升到陰暗的天空……不管怎么說,我引用的是蘭博的格言,這格言把他們的嘴封住了。
  走出會場時M訓斥我說:
  “你瘋啦,你撞到什么鬼了?你太性急了!只要擺下疑陣,介紹一下預料的沖突就可以了,不能一下子把什么都倒出來的。”
  勒普蒂則茫然不知所措,仿佛在思考某些隱藏著的事情。一面也表示不贊成我的所作所為。我表面上非常激動地回答他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快要崩潰了。突然一切都使我惱火。這太困難了。我捅了馬蜂窩。”
  其實,我曾想一下子把魚鉤住。我覺得必須這么干,我對此十分有把握。簡直太棒了。
  “您實際上崇拜暴力,是不是?”勒普蒂不無譏諷地問我。
  “問題不在這儿。一切部讓我不知所措。我想要使自己激烈地反對他們!我憤怒時就不夠冷靜沉著了。”
  我本可以就暴力問題回敬他……暴力曾使我痛苦心碎,曾猛烈地推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碾得粉碎。但就是暴力,我一再憶及的力量,將拯救我。可我噤口不語。我讓他們神經緊張。我張口結舌。哎呀,我有自己的弱點。
  第二天,自然是一片聲的抗議。報界、電台、電視都提出問題!
  我應當在一家非常認真負責的雜志上刊登評論。必須慎之又慎,對能不能崇拜暴力發表一番論述。用寫學位論文的筆調,用對比虧本和盈利的對照法。可是紐約凶殺案中的那三個被害者很快就使天平傾斜。大家不能對那獸性暴力熟視無睹。喂!狒狒,你們好……我跟這些狒狒說什么呢?他們是對的,暴力是野蠻行為。可不光一小撮神經有病、精神失常的恐怖分子是野蠻人,我們大家都是徹頭徹尾的野蠻人。否則就行不通了,永遠也行不通。大家都是同謀,都缺乏理智,都是隨大流的,都是膽小而危險的。首先要承認這一點,要直面現實,而不要擺出一副公認的哲學家的架勢,大談其倫理道德,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相反,要深入到我們的泥潭——迷惑人的東西,然后,指出問題的症結,并找到出路,這不容易。可是除了兩三個自覺服務的,新聞界其余的人都裝出憤怒的樣子,他們毫不在乎。他們過分利用紛紛議論,捧腹大笑,再煽動公眾輿論,以充實他們大標題下的內容。恐怖主義或非恐怖主義對于他們都是個意外收獲;由血寫的事實變成他們墨寫的新聞,嘩眾取寵,撈取好處,是很慣常的事。死三個人,他們大筆一揮;死一百人,也是大筆一揮;死一千人,無非是跑去采訪一下;他們對殺人事件永遠興致勃勃。大家爭著把碎尸拍攝下來,殺人案越多越好!死人,是他們的面包。靠同類的尸体來養活自己的孩子,連動物都不這么干。他們預告電視觀眾:接下來將有殘酷的畫面。在說這話時采用神父的語調和神气,既悲痛又有分寸。嗨!屏幕上還是出現了血淋淋的場景,所有不可言傳的東西,以及我們的傷疤,都毫無遮蓋地暴露在人行道上……他們則把這一切不加思索、不予權衡、不顧后果地描繪一通。否則,他們就沒飯吃了。他們用猥褻和邪惡的方式來描繪,他們是為了炫耀而描繪。大家也樂意看到。為了大家用血來刺激眼睛,為了用攝影方式享受這些肉体,先是一陣痙攣,后來就好多了,習慣了……這是罪過。他們是屠夫!屠夫!鮮紅的血,大屠宰場。到處都是:普遍的屠殺。《屠宰場》,我肯定這就是招牌。處于劍拔弩張狀態的狒狒是嗜血鬼、愛報复的醉鬼、紫紅臉上有藍色刀傷的好斗分子。呂絲,咱們赶快逃跑吧!必須逃跑!我不回避暴力問題,只是眾人緘口,我直言不諱罷了。勒普蒂有自己的計划,M有自己的打算。好呀!現在有了搶先刊載的獨家新聞:瑪阿,她也有自己的計划。施展魅力,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另謀出路。我那突然發現的蒼穹,我那帶頭搗亂,我那在洁白無瑕的大拱門下的計划。呂絲,我們將穿過、跨越那條莫伊茲河——那血的海洋。莫伊茲,你听這名字,再也沒有比它更好听的了,這是《圣經》里的瑰寶。莫伊茲,真美,妙不可言……我就叫莫伊茲,莫伊茲就是我。
  呂絲來看我,通知我作准備。我一見到她就知道他們又要出擊。
  “發生了什么事?呂絲,告訴我真相,用不著踱來踱去地來回轉悠。我什么都不在乎,說吧!”
  于是,呂絲吻我的臉頰,我覺得自己變得溫柔、心平气和了,臉也光滑得像睡著的孩儿臉。后來我喃喃道:
  “有那么嚴重嗎?”
  “有點令人掃興……是這樣的,剛刊登了一篇文章,里邊談到你在一家私人診所呆過,沒有明确談什么,只說你動過手術。”
  “給我看看那篇文章!”
  呂絲猶豫不決,后來從她的草包里拿出一張報紙,是份大版面的、內容廣泛的周刊,甚至不是影劇業的專刊。上面說我治過病,動過手術。這很陰險毒辣,他們讓讀者對我的病存有怀疑。
  “怎么他們什么都知道?呂絲。肯定有人給他們提供情況!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干脆干到底?”
  “可能他們不知道手術的性質,這很有可能……或者他們更喜歡模棱兩可,神秘兮兮……你明白,暗示得了癌或類似的病,會讓各种想象去馳騁。”
  “有點手腕……嗯!這個人倒不錯,給他們提供了論据,真正地抽了我一鞭子!或許得說明真相,制止這謠言。”
  “M不愿听到人家談論這個。他認為這樣危險性很大。”
  “什么危險?”
  “對你的形象……他擔心引起好奇、提問,引起他們陰險惡毒的言行、他們的目光,偷拍模棱兩可的照片。”
  “我游泳出來時被晴探打中的傷疤!在游泳池里裸著胸而當眾受傷的沐浴女神。這樣會使公眾對歪曲我的傳說冷處理。對兩只開過刀的乳房過不去……”
  這時,我突然想實現自己的愿望:向呂絲敞開自己。我本以為這決不可能,因為這是我的不幸。可現在這個念頭卻翻了個個儿,完全顛倒了,我本就該只給她一個人看的。于是我撩起T恤衫,解開胸罩。
  “我要你看看,要你知道,尤其是要你……M和璐已見過,但只有你見了才算數。”
  呂絲有點不好意思,她沒料到會這樣。我脫衣服時十分激動。在M和璐面前,我是出于挑釁,出于仇恨,是為了自殺,也為了殺死他們才這么做。對呂絲則相反。
  她馬上靠近我,她不愿讓我一人离她太遠。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傷疤,目光清澈而溫柔。突然我哭了起來,淚如泉涌,不住地抽泣。心里的苦水全都翻了上來。呂絲拉著我,把我摟進她怀里,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我把頭埋在她脖子里,聞著她的气息。我蜷縮在這溫馨的怀抱里,听她喃喃地說些簡短的話,好像母親在哄孩子睡覺時唱的催眠曲。我沒想到她竟這么會安慰人、撫愛人。我輕輕地把我受傷的胸部緊貼在她的胸上。我突然渴望她的撫慰和親吻。我不敢顯露這一在流淚時突發的欲望。我熱烈地吻她,我被自己這一行為惊得目瞪口呆。我怕呂絲稍有遲疑和退縮,如果她只是為了使我快樂才迎合我,我又會面臨璐面對我時的立場,這种窘況將置我于死地。我等待著,夢想她作出一個溫存的手勢。她緊緊地擁抱我,更緊地貼著我。“好了,瑪阿……別哭了。”把嘴唇壓在她皮膚上,用舌尖舔她那光滑柔軟的皮膚,她感覺到了嗎?她會對我稍微作個回報的動作嗎?我不知道,我害怕。我又哭開了,這一次是真正地暢怀大哭。這樣把一切都抹去了,也掩蓋了這個吻。
  夜幕降臨,我感到万分遺憾。她對我,對我的痛苦感同身受,因我的眼淚而心軟,拉著我的手安慰我,我本該把這只手翻過來,把她的手指拉向我的大腿。大家都贊美我這兩條大腿漂亮、光滑、肌肉發達,有龍涎香的气味。璐和M他們兩人一再重复這一點,以至令我生厭。呂絲本來不可避免地也會看到我的大腿,她也會動心的……可這樣太糟糕了!太過分了!這是欲火!欲火。這不可能,不能發生這种事。完了,她不會愛我了,這不是她的欲望。或許我應該向她坦白,把一切都告訴她,我的情況、我的欲望……大家都在演變、搖擺。如果我敢這樣做,那么我就在她身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如果我膽子大,更放蕩一些,我就會漸漸拉她下水,大家都有可能在沖動的時候犯錯誤。
  最后,動手術的謠傳幫了我形象的忙。在記者招待會期間,我几乎給人以可怕的感覺,而我那神秘的手術卻贏得了同情,這就是一种平衡。
  “可怕又可怜!”M惊呼道。
  我產生了新的怀疑。難道把有關我動手術的事透露給記者們是為了平衡我的形象,以彌補我由于“非常痛苦”而贊揚暴力這一大失誤?受了在德方斯的那次打擊后使我變得通情達理了。無非是勒普蒂和M在幕后操縱,添加佐料,精心調味吧!我決定沉默不語。但我決心提高警惕,把握和維持我這強烈的良心之光,在我沉默的背后是我极為清醒的頭腦。在這一片混亂中,我決不能亂了方寸。
  今天早晨,璐告訴我,卡爾曼和瑪雷爾怀上了。我沒有立即反應過來,不明白什么叫“怀上了”。于是璐确切地說道:
  “那兩只母狒狒怀孕了。”
  璐問我:
  “瑪阿,是不是有朝一日會有小孩?”
  我厭惡“有小孩”這种事,就沒吭聲。我不能考慮當母親,有小孩,這沒有制訂在我的計划里。可是璐給我提供了一個溫柔而惊奇的摹擬。狒狒的事使她坐立不安。璐如此胡思亂想,如此愛暴露內心秘密,如此受觀淫癖折磨;她總是在心血來潮或春心萌動時突然一動不動,陷入沉思,仿佛絞盡腦汁。這時她顯得更加安靜,皮膚皺紋露出遲鈍、憂郁,倒顯得肌膚丰滿了些許。她怎么啦?我真不喜歡她這种變化,這令我惡心,使我害怕。這會打亂一切的。為了驅除這一切,我走近她,撩起裙子,向她挑釁。她眼盯著我,困惑不解,有點惊慌,她身上似乎有兩种相反的欲望在互相撕扯。她的臉部表情讓我捉摸不定。接著,她發出一串神經質的笑聲,在我大腿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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