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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二十吨重的器材剛送去空運。這是瑪阿的行李和我們全部的家當。勒普蒂叫嚷必須在這場唱片精制、物質基礎和計划齊備的戰役中,在這如人們所說的軟件和硬件都精良的戰役中打響……我們快要飛走了,快要輕松而及時地走出陷阱了。我們在日本來個一鳴惊人,然后就逃走、再生。日本之行可謂孤注一擲!我們的變化在末尾,瑪阿將為我一個人干。無論如何,是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啟發她,指導她,造就了她。我是她的創造者,我對自己的創作享有一切權利。我要毫不動搖地運用著作保護權,直到生命終止。
  我們安頓在一家豪華的大旅館:永田的“東京都大飯店”。這是我們的基地,大本營,里面地方很大,有大會議室。日本的政客和商人們經常在這飯店聚會。飯店的安全保衛設施很嚴密。我們將在K体育場連續演出三場。這体育場跟一美麗的公園同名。這個公園是典型的日本式花園……正中有個湖,湖中心有一小島,島上有一座為音樂、藝術和幸福女神而建立的小廟,這都算不了什么。但有一條彎曲如月牙形的橋從小島通向湖岸。橋同湖水恰恰相映成圓形,因此橋名為滿月。
  K体育場可容納四万人。日本的新聞媒体已鼓噪了好几個星期。卡爾曼的犧牲牽動了日本公眾。誰又見過卡爾曼躺在百合花的褥子上呢?日本人對這王后感到新鮮,對這只被鮮花和蜡燭包圍的雌狒狒好奇……我們在体育場排練,為了容納狒狒和孔雀的寵子,我們把一部分衣物寄存處重新安排了一下。
  為了引起輿論的注意,我們讓瑪阿在H區的高大而精致的寶塔叢間散步;然后來到T街,這儿是各色時尚的倉儲,是形形色色的日本青年的約會地。瑪阿由梅爾和馬克等十來個保鏢保駕,后面跟著拍攝電視者、大批新聞記者和本區所有的年輕人。成了牛仔褲与和服混合的花花綠綠的行列,這行列在迅速膨脹,這是榻榻米上的曼哈頓。明星們穿的薄底淺口皮鞋或腿肚腫脹者穿的球鞋;從藝妓的緞子衣服到流氓的皮衣服;從半透明的寬松衣到緊身衣;裝卸工的打扮、夾克衫、騎自行車的運動短褲、花邊、膠乳,以及一大群穿著尼龍絲連襪褲活像鰻魚的人。兩三個穿著打褶裙和白襯衫的;一隊穿著T恤衫和縫著商標的洁白翻領運動衫的人。特別是許多跳搖擺舞的暹羅小孩,這些瘋狂的小鬼,頑固地模仿神童,如此笨拙而好斗,他們裝扮成無數小猴,小爪子彎曲成引號,走起路來踏著節拍。還有几個火紅頭發的朋克。最精彩的是一小隊喬裝打扮的青年,瘦削而嬌小可愛的假小子們,他們反對神道信徒們的政權。
  電視的圖像把被保鏢們包圍著的瑪阿孤立出來。她那修長的大腿跳躍著,乳房在無吊帶的胸罩下呼之欲出。兩邊人群擁擠,而后面長長的一隊人馬緊隨他們崇拜的明星偶像的步子。一個特寫鏡頭展示瑪阿的臉,突出的前額、塌鼻子,像土耳其后宮的女奴和兵士那樣的突出的眉弓,呼吸自如的嘴……瑪阿在奔跑,她那武士般的膽量,日本漫畫化的美麗。街道上興高采烈,一片沸騰。記者們和評論家們气喘吁吁,努力跟她的飛舞的肩膀并駕齊驅。瑪阿在笑。我呢,上气不接下气,唇焦口燥,精疲力竭,終于赶不上趟了,漸漸落在一群有勁和有節奏的青少年的后面,姑娘們和小伙子們肩并肩地緊拴在一起。我看見他們一片光閃閃的黑發,仿佛日本全部生命的聚焦,歷代諸王祖傳的民族妄自尊大都凝聚在這頭發的雄赳赳的黑色中,凝聚在這烏黑發亮的頭盔和濃密的長發珠寶飾物中了。這是具有磁性的黑色在飛舞,我真想摸摸這些頭發,緊緊抓住它,溶化在這些翻飛的黑波浪里,沐浴在這閃閃發光的黑色英雄主義史詩的大河中。那儿,更高處,在已夠不著的地方,我看見瑪阿戴著黑色能量的王冠。奔瀉翻涌的黑波浪將她托起,如大海漲潮般推她向前。我停留在人行道上,在招牌、縮寫名字和表意文字下面……但不管他們怎么奔跑,怎么心醉神迷,這狂歡的場面都是由我策動的。是我,是我的頭腦,發動了這場頭發攻勢,推動瑪阿的舞蹈的。她這黑色慧星,在亞洲青年的歡騰中,在高聳的寶塔之間成為一輪明月:滿月。他們那活力充溢的烏金般頭發……不朽的風神之發啊!
  兩天以后,東京發生暴亂,极端主義的大學生發動了大規模游行。新聞媒体報道了這些左派分子小集團的消息。事態發展越來越离譜了,東京成了激進分子的場所。這個人口密集而喧鬧的大都市被那些大小公司、銀行、教育机构、社團組織按嚴格的等級划分成棋盤格,一經鬧事,就如地震,使滿盤棋皆亂,不可收拾。
  瑪阿和我凝視著電視里播放的戰斗場面。一邊是披甲戴盔的警察,頭盔一直扣到脖頸子上,使他們像個武士,比武士還更警惕、靈活,在伺机和迅速出擊時帶著一股野蠻勁儿……他們形成一羅馬式龜甲形掩蔽陣(古羅馬士兵進攻時高舉盾牌形成的陣勢),連成一黑色金屬网狀結构,這是一個武裝警察的大方陣,裝備了警棍、盾牌与催淚彈發射槍。另一邊,跟他們面對面的是造反的大學生,組成一對稱的進攻者的网狀結构,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們穿著白襯衣,額上系著白色或紅色的帶子,上面刺著戰斗口號,臉上系著條方巾,捂住口鼻,只露出兩只眼睛盯著敵人。兩個陣營——黑色方陣和白色帶著紅色記號的方陣,兩個頑強的緊密團結的网狀結构,互相對峙,互相較量,前進和后退……瑪阿和我覺得他們似乎商量好了,在演歌劇。我們似乎目睹某种舞蹈動作設計,由一個無形的但十分專橫的大師指導。在法國,同樣的沖突會招致瞎叫喊和毆斗的無政府主義混亂。可是這儿是一切服從力量和智慧的嚴密戰斗,是鞘翅目昆虫的戰爭,是神圣的、團結一致的、寸步不讓的戰爭。突然,警察發動一次襲擊,金屬触角猛的伸向四面八方。于是造反力量也排成防御障礙,一种憤怒的白色襯衣堡壘,抵抗攻擊。我們看到所有額頭扎的帶子一般齊,組成一個憤怒的、留下紅色傷痕的額頭陣線。催淚彈爆炸了。石塊紛紛打在盾牌上。突然,大學生隊伍里伸出鐵棍,朝警察一通亂打。警察一下子在黑色盾牌掩護下消失了。可是這個黑色表面不久就破裂了,現在輪到警察們從方陣中跳起來扔手榴彈,戰場上硝煙彌漫。
  瑪阿抑制不住高聲說道:
  “很明顯這就是日本,真正的日本,鐵幕底下的日本,野心勃勃的日本,欣賞暴力但十分巧妙不外露的日本。他們在跳舞!他們在跳舞!人家還以為他們排練過的呢。他們組織得那么好,在混亂中有節奏地跳……”
  我看著她看電視。我覺得瑪阿的發火也有點像動刀動槍的戰斗:鐵棍揮舞,石塊亂扔;盾牌豎起,僻啪作響;額上的帶子始終呈劍拔弩張的弧形。這一寫有口號的洁白布圈飾物顯示著戰斗的實質,顯示著戰斗的頑強性。他們面對警察,已置個人于度外,但存在群体觀念,這觀念把用力支撐的額頭方陣聯成了一体。這是一种信息化的部族芭蕾……
  瑪阿因此而胸部劇烈起伏。我看到這場景引得她不安和激動,而且气鼓鼓的。
  第二天,一家電視台來采訪她。談話在索比公司的大樓里進行。這儿是世界宣傳工具、戰爭和大公司演出的操縱机构。
  “顯然,您似乎在倫敦引起過暴力,在東京也如此……”
  “這當然是個巧合。”
  那個電視台的家伙很活潑,彬彬有禮。他有禮貌地強調:
  “您對极端主義分子小組有什么看法?”
  “我喜歡极端,”瑪阿脫口而出,“比我強,戰斗得很漂亮,不屈從于權勢、國家武裝……多么激烈的比武啊!”
  于是,新聞界大嘩,譴責這种盲目的得意和不負責任。可是瑪阿受某种潛在意向的驅使,狂躁起來,她再次煽起這些太受約束的青年們的所有渴望。然而,勒普蒂教訓她,日本不是倫敦。那些左傾分子、過時的革命家不同于朋克、無賴、黑人,應審慎地對待這儿的事情。勒普蒂的不贊同倒是件新鮮事。他突然不再諷刺挖苦。過去他一直傾向于支持瑪阿的隨心所欲,把這轉化成對他有利的因素。現在他如此反應是否證實了璐所暗示的事情?勒普蒂不牢靠了,有失去在索比公司的地位的危險。這促使我們要謹慎行事,要有更為明智的策略……我避免贊同瑪阿。只有讓索比公司對我們放松,我們的合同才能履行。這樣就不會打官司,雙方各打五十大板,公司也不用為我們的自由付出代价。需要時,公司可對瑪阿捏造一個風俗習慣的事件,某個協商好的丑聞。我將不對任何圈套讓步。日本是個大轉折,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准備出擊。勒普蒂應該被打垮,因為他變成了侵略者,他想收編我們,使我們在他的軟件和硬件的混亂中完蛋。索比和菲爾斯都別想讓我們完蛋,這是我的宗旨。我的辦法是繞過他們的決斗,并聲東擊西,堅守不同的計划。我們是另一伙的,瑪阿就是相异性。這就是我的日本誓言,我的珍珠港。
  瑪阿穿著長褲和白色絲綢的無袖衣服听我說,她自己的一杯可樂月几乎未沾唇,默不作聲。我知道我通過無意識本身,用她不知道的秘密掌握了她。她猜測到但不明白這秘密的力量。這是最強有力的紐帶。勒普蒂和索比公司對她毫無辦法。我卻看見她第一次在最初的陽光下吼叫。我當時又惊又怕,雙眼圓睜。我有這一有利條件,有這一對她的优先權。我通過這死亡和太陽的束縛操縱她。我欺騙她,好像她就是在夏天的人行道上出生的。我捧紅了她,她是通過我而產生的。她是我不為人知的行為的女儿。我們就如這座滿月橋的中心形象。瑪阿畫橋的一半,明亮的半圓;但要有反映這半圓的部分——橋的全部影子,而這反映的部分就是我,沒有我M,滿月就不成其為滿月了。
  瑪阿突然向我挑釁。她告訴我,莫瑟威爾在日本,他甚至比我們先到!索比公司的一個司机帶我們到城里到處逛。車子開上一條高速公路,公路的曲線跟另一條极相似的路會合。我又看見一條條碎石路通向台風吹刮的林立的高層建筑,通向空中鐵軌、高架橋、無數的建筑物,其流線型結构在地震中舞蹈。在太陽照射的水气中,我們瞥見遠處老街區一簇簇的木頭小房。汽車風馳電掣,帶我們飛越城市,這种方式使我感到十分愜意。我喝了米酒,有些暈暈乎乎,我試圖把手伸到她裙子底下,摸她那線條优美的大腿……這時,她打擊我道:
  “今晚我跟馬爾科姆·莫瑟威爾有約會。”
  這魔鬼打哪儿鑽出來的?他破坏了我的興致。這姓名里夾雜著三個M:我、瑪阿、馬爾科姆·莫瑟威爾……不,四個M!第三個和第四個M遮住了視野,破坏未來。馬爾科姆總是一再出現,他追捕我。我不相信他不出席這個精神病學大會,他在城里,他住在一家著名的茶館旁邊,這是瑪阿暗怀敬意地告訴我的。仿佛這家茶館有什么奧妙似的,真是裝腔作勢。馬爾科姆嘲弄我,他占有了瑪阿的心,這太可怕了。他嗅到了不知什么消息,可能他猜到……她大概什么都對他說。他不會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可能重新編排了我們的故事,從最初開始,從我在街心公園遇見瑪阿開始。美麗的她正安靜地讀著這個故事。
  是對馬爾科姆·莫瑟威爾進行調查的時候了。我把這任務交給一些精明的專職人員。我必須知道他什么時候在哪儿出生,知道他的父母,他的童年和青少年,他的事端和危机,第一次愛情,他的思想和傾向。我要了解他的朋友們和情婦的姓名,他的醫學研究成果,他在精神分析學中的身份地位。我需要了解他到法國的時間,以及把我所設計的完滿的一套系統打亂、把他那令人討厭的目光投向我的自衛的原因。
  他竟敢向我挑釁,就在此地,在東京!他犯下了彌天大罪。這不可能是個偶然,而是存心要跟蹤我,排擠我。他住在東京的老區,睡在榻榻米上,沉醉于飄浮的世界……幌子!那么為什么不假裝隱居到一座禪寺里去?從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到光的和諧,從七情六欲到四大皆空,沒錯!這是不是他們那可笑的大會的論題?
  我知道瑪阿跟他接上了頭。不用偵察她,我也知道她許多事。我有我的中繼站,但總是有漏掉反饋的時候。在她開始讀那個哲學家的那本關于馬克思的書時,我警覺起來了。這個不可触知的全球网的故事使我感到背后挨了一刀。這一所謂的知識分子抵抗運動既無主義也無科學的推理。在我眼里,根本站不住腳!他們搬弄原則,而這些原則始終被比他們所揭發的制度還要糟糕的制度收回,對,這有异端嫌疑。我尋思這個馬爾科姆·莫瑟威爾可能恰恰就是在背后煽動瑪阿的人,操縱她的人,使瑪阿思想被動的人。她閱讀的那本書是他塞給她的吧?
  等我們在日本的事一料理完,我就要管管這個馬爾科姆·莫瑟威爾。我要分析分析他,我一定會發現他的缺點。這時我就猛烈沖進這個缺口,使他放手。我會感覺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開,他的肌肉和力量松弛,我要看到他的失敗、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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