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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馬姆特逃跑了,這可惡的畜生确實跑掉了。在孔雀被拔去一半的毛、被掐得半死之后,它逃之夭夭了。K体育場里一片慌亂騷動。我正在舞台上排練。到處是電纜,來來往往的人、命令和調節裝置,慣常的嘈雜聲。舞台監督在發火。我的日本新擴音器在不該響的時候突然響起來,被我的音響工程師排除了……多特、馬姆特、洛爾和瑪雷爾進行日常的訓練。那只大雄狒狒攀登禮儀的柱子。馬姆特等著輪到它。阿爾羅控制著電項圈。阿蒂爾叫他,讓他离開舞台兩分鐘。于是,馬姆特毫不猶豫地逃跑了。我看見它逃跑,但我不說。我暗自笑自己,一瞬間我想著:“馬姆特,走吧!別把他們放在眼里。使他們吃癟,讓他們大家服輸。”當阿爾羅得知逃跑之事,已為時太晚,無法使他那厲害的操縱杆發揮作用。馬姆特因為距离和障礙物的關系,受到保護。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全組人立即投入追捕狒狒的工作,但方向不對頭,他們向滿月橋、幸福廟那邊跑去,因為那儿是塊綠色的空曠地。真是异想天開!實際上,馬姆特是回到籠子那邊去了,它拉開門栓,打開門,抱走了卡爾曼的孤儿希普。等到大家知道馬姆特帶走了小狒狒,已經來不及了。籠子門開著,小狒狒沒有了。阿爾羅把多特和它的小妾們領回它們的住所。我獨自在柵欄四周呆了几分鐘,我看見多特開始輪番爬到洛爾和瑪雷爾身上。我對狒狒們毫不了解,這究竟是不是風流獻媚的時候?霍普退在一邊,小聲叫著,兩手抱著腦袋,鼻子沖地,歇斯底里地跺著腳。這些狒狒使我毛骨悚然。馬姆特逃得對。這是逃跑的年頭。我已在想象它卷入亂成一團的人口稠密區,馬姆特在尋找去老區和上面吊著花的木頭房子的路,這迷宮般的小胡同到處是拉門和躲藏處。除非生活在樹上的狒狒又找到它的第一本能,選擇爬到塔的最高處去的道路。但這樣,它可能會帶著小希普被攝制影片,成為未發表過的新版本。
  盡管如此,尋找工作還是耗去了三個多小時!小組里的人終于決定開會好好考慮,而不再去四處奔走了。必須研究一下動物的心理,大家向阿爾羅提出一大堆問題。他宣稱馬姆特不可能离開公園內部。如果它已在城里人口密集的街上留下蹤跡,那么警察會干預的,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個警察崗。因此馬姆特不會跑遠,它大概藏身在某個角落里,某個洞里。必須篩遍公園和運動場的所有角落深處。小組的一百四十名成員四散搜索:合唱隊員、舞蹈演員、音樂演奏員、喀麥隆鼓鼓手、机械師、電工、聲樂工作人員、新聞發布人員、秘書、明星和無關緊要的人;勒普蒂不在,M、璐、呂絲、洛里斯、阿蒂爾、阿爾羅,……以及我本人,兩邊是梅爾和馬克,緊緊挨著。這次狒狒的逃跑外加拐帶簡直掀起了一場戰爭。我直想笑,我當著兩個雙眉緊鎖、專注戒備的彪形大漢的面,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家到處都搜遍了:衣帽間、淋浴室、廁所、看台、羊腸小道、拐彎處、新聞和電視室,但哪儿也沒有馬姆特的影子。
  璐憑直覺走出体育場,正如她事后向我們敘述的那樣。她在公園里走了兩百米,她沿著兩邊栽著樹的一條小渠溜達,那儿盡是騎著自行車的孩子、連環畫商和說甜蜜下流話的商人。突然,她發現一課櫻花盛開的樹上有什么東西在動彈。她走過去,終于認出是馬姆特,它頭上戴著花冠,怀里抱著希普。馬姆特在美麗的櫻花樹上搖晃著小狒狒。璐說到此心軟得几乎哭了。她的母性又沖動起來,終于淚流滿面。
  一時無法讓馬姆特從櫻花樹上下來。全組人圍著那棵櫻花爛漫的樹。阿爾羅拿著他的電操縱杆,增大放電,但不成功,電流如此強,使馬姆特直往樹枝間躲閃,但就是不下來。璐看不過去了,敦促馴獸員停止這酷刑。
  阿爾羅大吃一惊,戛然止住。璐說她要爬到櫻花樹上去,以情動之,使它們重新變得溫柔些。這根本不可能。她會嚇著馬姆待的。阿爾羅回過神來了。必須把它的頭頭、威嚴的多特帶來,只有它會打出适當的手勢,使那只犯錯誤的狒狒順從。
  阿爾羅帶來了多特,它焦躁不安,做著怪臉,發出低沉的叫聲。阿爾羅把馬姆特指給它看。多特把身子傾向前,伸著脖子,眨眨明亮的栗色眼睛,仔細觀察那一簇簇的花。它抓耳撓腮,用“手”掃地,發出几聲不諧調的“啵啵”聲,后來它干脆坐在樹底下,眼睛瞄著馬姆特。
  “你們稍往后退一退,”阿爾羅叮嚀道,“离開它們。我拿著操縱杆留在此地。”
  多特比較安靜,似乎覺得鮮花盛開的櫻花樹的樹蔭十分迷人。微風吹過,把一片花瓣吹落了下來,旋轉著掉在多特的肩上。它用兩個“手指”拈起花瓣,用鼻子聞了聞,干淨利落地把花瓣吞吃了。它不時斜眼看看馬姆特,并無真正威脅之意。是希普使這場鬧劇有了進展。它突然像個娃娃似地不耐煩了,在馬姆特的怀里動個不停,尖聲叫喚。多特皺起額頭,站了起來,用“手”接連敲打土地,對著馬姆特發出越來越帶有恫嚇性的信號。它准備采取行動,攀登櫻花樹。這時,希普掙脫馬姆特,順樹于滾下來,在地上一動不動,屁股朝上。它假裝順從,在櫻花樹下,一切可得听從命令嘍。馬姆特十分尷尬,也下了樹,一動不動地呆在那儿。多特咬它的后頸。馬姆特發出尖叫,更加匍匐在地。多特開始騎在它身上,這純粹是為了炫耀自己。剩下的事就是把這個頑皮東西領回籠子了。
  當天晚上,在東京都大飯店,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一個男子用英語說道:“我是小山。”說話時怪腔怪調,我感到有些失望和怀疑。他補充說,他不能跟我見面,他得提防著點。警察跟學生之間的戰斗是他發動的,現在正在進行大逮捕、監控、偵察。他不能動窩。我的處境會有些困難……我本想多知道一些有關聯絡网和他的策略問題。可小山說他跟我講話的時間過長,這已是不謹慎了……我特別想見到他,因為他那帶鼻音的英語跟他的漂亮名字不相稱。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白雪小山了。我再次害怕這是個詭計。這人真是小山嗎?我想象電話線那頭是雅娜,或是某個為菲爾斯公司服務的敵手冒充小山的嗓音。不可能,要是這樣,可就太過分了!
  第二天,呂絲神色慌張地帶來了錄像帶,后面跟著M、璐、勒普蒂,這是偷偷流傳的東西。我一眼就認出了我所憂慮的東西,雅娜又來了。這盤不透明的灰暗帶子就是她的。
  呂絲想只是簡明扼要地复述了帶子內容,以便既讓我了解情況而又避免看到圖像。但我想知道一切,觀看一切。我跟這雅娜,將嘗盡辛酸,歷盡苦難;我將把那杯苦藥喝光。M轉而贊成呂絲。
  “這是盤百分之百的淫穢無聲帶,無名無姓,也無修飾。人家有權干一切,有權搞乏味的目錄。人家認可雅娜,她的胴体,所有的細節……就這么回事!”
  他不再多說。但我感到受辱,我反抗,補充他的想法:
  “雅娜跟我相似,如同孿生姐妹一樣,嗯!她一如既往,總是徹底玩弄相似,相像得叫人搞錯,嗯!就是這樣,總是同樣的手法……這是在吸我的血,把我的身体掏空,剝我的皮,把我的精華吸干。但你們為什么不行動!還等什么呢?應該馬上摧毀這個系統,追捕她,抓住這些錄像帶打擊她!讓她付出昂貴的代价!把這個婊子扔進監獄!”
  勒普蒂說話了,他采取那种在重大日子里說話的方式,明确而堅定:
  “瑪阿,錄像帶是合法的,它具有一切合法的理由。演員是雅娜,片頭字幕上的名字是雅娜。至于她像你,那可是誰也管不了的事。要是打官司,我們會輸的,只有再次引起別人對你的注意,對相似的注意,只會更加強相似。”
  我不信,我覺得他們瞞著我什么。無論如何我要看那錄像帶!
  “這很不健康!”M高聲道。“是放縱和病態的!”
  我注視呂絲,她緘默不語,低下眼睛。她會把錄像帶給我的,她了解我。
  勒普蒂又開口了:
  “這些錄像帶只在有限的圈子內傳觀,在S區,這是個紅燈區。”
  “沒有出口嗎?不見得!”
  勒普蒂最終承認:
  “有些錄像帶傳到美國去了,尤其是加利福尼亞。因為這儿有黑社會組成的一張网。”
  “黑社會?”
  “對,黑社會。如果你想知道。”勒普蒂補充道。“日本黑社會,你明白嗎!東京的黑社會,他們控制S區的整個性商品市場。他們有時跟香港合作。他們十分強大,到處都有他們的人。他們甚至滲入那些大公司的某些部門,他們爭先恐后地敲詐勒索。我們無法向他們進攻,他們擁有電影公司,具有老謀深算的韜略,所有階層的同謀。我們束手無策。硬拼只會使局勢更加嚴重,只會是為他們服務,只會導致給錄像帶做廣告,幫他們推銷。再有,記住,廣告上的是雅娜,不是你!”
  于是我噤了聲,假裝投降。后來,在他們走了之后,我讓呂絲給我看那片子。她懇求我放棄這要求,別再受此折磨。錄像帶流傳至少已經有半個月了。我們已毫無辦法了。
  我叫來了我的小保羅、命他到紅燈區的商店去找那錄像帶。他最初拒絕了。我明白璐曾教訓過他。于是我便向他論證璐、M、勒普蒂都是些毫無价值的東西,敵不過我的意愿和憤怒……沒有我的同意,他們永遠也不能赶他出門。他的王牌就是我,我就是黑桃皇后。我要他給我描繪一下最熱鬧的S區。他慢慢地提及頗具規模的“屁股星族”。我能精确地想象出雅娜那些色情的貨色以及她的色情旅店、夜總會、酒吧,她的所有賣淫場所。這是黑社會經辦的托拉斯。在這個尋歡作樂的區里,所有的霓虹燈招牌閃閃爍爍,招徐顧客;還有游樂場、賭場、擲骰子、吃角子老虎机、妓院、色情電影院、蒸汽浴室等等。雅娜是在這肮髒買賣的迷宮中糟蹋相似……我實在無法掃除這賣淫网,制止上門私下兜售、散布淫穢制品的行徑。她找到了最能損害我的方法。
  “你看到過這錄像嗎?保羅。”
  我脫口而出地問他,我要從他的目光中探索這下流行為。
  “別對我說謊,保羅,這沒有用。”
  于是他承認看過。我呢,由此也明白上述穢行的后果了。他想通過雅娜來看我。這樣行,他看到了各式衣服下我的胴体的各种姿態。可能這使他著迷、刺激,一面感到憤慨,因為想到了我的幸福。可能這使他目不轉睛,雅娜是專勾男人魂的災星,禍水。
  “你是不是全神貫注,保羅?嗯!回答我。我們說好了的。”
  保羅反抗……我不能過分要求他。他已羞慚滿面,開不了口,嚇得軟癱了。我現在知道他被蒙住了眼。他可能動搖了,可能很高興,雅娜胜利了。
  我看了錄像帶。這是雅娜,也是我。依靠圖像的操作、化妝,某些鏡頭使用模糊的手法,使人辨別不出究竟是誰。雅娜的發型像我;她的側面跟我的一模一樣;她具有跟我相同的肌肉發達的線條;我知道她的膚色比我的稍微深些,可是聚光燈照著她就看不出來了。真是惟妙惟肖,簡直是天衣無縫。尤其是一組女子同性戀的鏡頭,使我嚇了一大跳。因為她的動作、進展速度、甚至連那些話都跟我十分相似。她怎么猜到的呢?真出奇了。更可怕的是結束時那組鏡頭:一個毛茸茸的像猴子般靈活的搭檔替她穿衣,她像貓頭鷹般地叫喊。突然,她發出一种叫聲……沒錯,孤獨的歌聲,這完全是我歌聲的翻版。一看就知道,她在這儿冒名頂替。她玷污了我的叫喊。她的叫聲只不過是假裝性欲高潮時冒出來的一聲黏乎乎、費勁的嗚咽罷了。
  我把這一段錄像反复看了好几遍,可能我搞錯了。可能我把自己的叫喊聲聯系到雅娜越來越墮落的淫邪上去了。對啊,她在可笑地模仿我!她用同樣的音調,同樣的半女低音半男聲最高音的音色表演。在确定的時刻,她模仿我。她的腦袋對准鏡頭,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准确地、抑揚頓挫地發出我的叫喊聲。然后,她張開嘴,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一副妓女登台的腔調。她是在沖我伸舌頭,沖著我!對!她一面猴子般粗魯地扭動腰肢,一面沖我伸舌頭,通過一再重复放這片子,我發現好几段演出暗含隱喻:一根柱子的形狀,一面大鏡子反射……特別是一座橋的影子,這是狒狒們行走的天橋。錄像里包含了有毒的隱喻、暗示。沒有一個觀眾能不誤會的。所有的觀眾都會被引向我,引向我的演出。雅娜把他們引向我,使他們像蒼蠅似地粘在我身上,而且是粘在我最隱秘之處。我變得令人厭惡,把隱秘和痙攣的叫喊聲交給一群大量繁殖的蒼蠅了!
  以上就是我照直告訴馬爾科姆·莫瑟威爾的一切。他當著M的面來東京都大飯店看我。既然他們拒絕同出版這錄像的公司打官司,那我就得自衛,找到同盟。馬爾科姆·莫瑟威爾坐在日本式長沙發的后面,偷偷地觀察我。我感到,在我說“她沖我伸舌頭”時,他豎起了耳朵,他想知道一切有關伸舌頭之事。還有“隱秘之處和痙攣的叫聲”,他對這兩句話的每個字眼都十分注意,他慢聲輕語地重复著“我不幸的叫喊聲”。
  我難受得哭了起來,他噤了聲。他不做任何安慰我的動作,不說任何安慰我的話,他讓我瀕臨幻滅。這种態度使我怒不可遏,像火山爆發似的。我對自己的表現也感到震惊。我倏忽改變主意。不錯,在這片耕耘已久的土地上,一個燈火輝煌的暴力之夜開始了!我感受到這一點,我高呼复仇。
  几天后,我通過保羅得知雅娜可能并不滿足于那色情的錄像。保羅喜歡技術,他對發明創造很感興趣。他閱讀了專門的新聞,告訴我,菲爾斯公司和索比公司對一种特別精細的器材、相互影響的密紋錄像盤進行測試,這錄像盤可在電視机上使用。電視机完全可以用這种盤隨意選擇和組合聲音和圖像。現在的CDI和CD影碟的性能會變得更好。我巧妙地套問保羅,權衡了這一技術,懂得雅娜將利用這美妙的發明,增強她無限吃同類的能力。
  后來,一個日本頻道在眾目睽睽之下播放了雅娜在東京的出現,在這儿,在城里,在擠滿人的港灣。這個播放把我的視線吸在熒屏上了。我看見雅娜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裸体的雅娜,臉和身上布滿小型傳感器,如經絡一般。她身旁有個家伙坐在一張半邊靠牆的蝸形腳桌子前面,他按著滑動接點,操作和調節裝置。漸漸地在一屏幕上呈現一個复制的雅娜,半自然半人工的,十分相似,但矯揉造作。這是她的無性繁殖的產物。她讓人為錄像、電影、專欄而炮制這“克隆人”……在電視里,合成的發光無性繁殖產物是不可触及的,不會腐朽的。她始終裝配上許多小型傳感器,好像一個裸体的宇宙飛行員,像放在新型的掃描机下的不知什么樣的試驗品,她說道:“現在,我是永存的。”我當時對她的印象就是這些:美麗、裸露、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身上布滿電子,看著屏幕上自己的形象,指揮著她的复制品的產生……“現在,我是永存的”,這一永存使我渾身顫栗。這意味著她無限的胜利,她完全占有了我。她的無性繁殖跟我相似,可這是她的無性繁殖呀!這是她的永存呀!這向我證明:雅娜增高了,變大了,并把我置于她的漫畫式形象和她的渣滓的地位。她原來只不過是個复制品,是個可笑的模仿者,現在她卻扭轉了局勢,漸漸地把我從她首先占領的地方排除。
  保羅試圖從相反的方面說服我。他說,是我在演出,叫聲是我的叫喊聲。雅娜只停留在耍手腕、拉客和擺噱頭的低級水平上。
  可是我仍然听見她在說話:“現在,我是永存的。”
  她打扮得很美,頭仰得高高的,挺著丰滿的雙乳,身上、頭上連接著電子。把我完全給抹掉了。仿佛她庄嚴地進入了一個超自然空間,成了不朽的白色星球的仙女……把我們(我和我的演出,以及我的狒狒們)留在受苦的台上,留在觀眾的大喊大叫中。
  “保羅,你對我發誓,如果你能夠的話替我報仇!小保羅,你對我起誓。”
  于是保羅立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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