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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個早班


  演員在抗議。接近尾聲的流感并沒有妨礙他仔細研究布勞克塞爾寄送給所有合作者的工作計划。磨坊主馬特恩在這個早班應當得到一座紀念碑,這一點也不合他的心意。他感到自己有這個權利。為他那寫作班子的團結擔憂的布勞克塞爾放棄了巨幅畫像,但又堅持要反映磨坊主的每一個部分,這些部分已經在阿姆澤爾的日記本中留下了痕跡。
  雖然這個八歲的孩子特別喜歡在普魯士戰場四處搜尋無主的軍裝,然而卻有一個模特儿,也就是已經提到過的磨坊主馬特恩,這個人并沒有配上普魯士軍裝,而是直接用面粉口袋搭在肩上塑造而成。
  這就出現了一個歪著身子的稻草人,因為磨坊主是個十足的歪身人。因為他在右肩上扛著糧食和面粉袋,所以這個肩膀要寬一個手掌,這就使得每一個從正面看到磨坊主的人都不得不克制那种無法抑制的、想用雙手抓住磨坊主的頭并把它扳正的愿望。因為他不讓人按照尺寸縫制工作眼,也不讓人按照尺寸縫制節日盛裝,所以,凡是他當做上衣、工作服或者大衣穿在身上的東西都是歪歪扭扭的,在脖子四周起了褶儿,右邊袖子太短,綻開的線縫接連不斷。他總是眯著右眼。盡管并沒有一擔的重荷壓在右肩,但是他右邊的臉上仍然嘴角上翹。他的鼻子很听從使喚。此外——因此這幅肖像就要這樣畫——他的右耳被揉成一團,緊緊地貼在頭上。几十年來,一千多擔的重量在這一邊壓著。而相形之下,他的左耳卻生來就离得遠遠的。從正面看,磨坊主馬特恩本來就只有一只耳朵,不過,那只缺掉的或者說只能在浮雕上看出來的耳朵,卻是更加意味深長的耳朵。
  他同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但畢竟比可怜的洛爾興要好一些。有人在一些村子里私下議論,說馬特恩祖母經常用烹飪本勺教訓她這個孩子。這种最糟糕的事情來自中世紀的強盜和釀酒工馬特爾納,這個人和他的同伙一道死在了監獄里。粗魯的和文雅的門諾派教徒在相互眨眼示意。那個粗魯的、衣服上沒有口袋的門諾派教徒西蒙·拜斯特爾在四處游說,說天主教不會爭取到馬特恩,特別是這個經常同胖乎乎的阿姆澤爾一道從對面走過來的小家伙,正在用天主教的殘忍方式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人們只要仔細地看看那條狗,甚至連永遠下地獄也不會比這更不幸。在這种情況下,更确切地說,磨坊主馬特恩有一种溫和的性情,而且——同可怜的洛爾興一樣——在所有的村子里几乎沒有什么敵人,但卻有一批嘲弄者。
  磨坊主的耳朵——當談到磨坊主的耳朵時,往往就是指右邊緊貼在頭上的那一只,壓上了面粉袋那一只——也就是說,磨坊主的耳朵之所以有必要提到兩次,這首先是因為阿姆澤爾在一個稻草人身上——這個稻草人作為設計草圖被記在日記本里——大膽地把它去掉了,其次是因為磨坊主這只耳朵雖然對一切習以為常的響聲,譬如咳嗽、說話、布道、圣歌、母牛丁冬作響的鈴聲、鍛造馬蹄鐵的砰砰聲,以及所有的狗吠、鳥啼、蟋蟀的唧唧聲都充耳不聞,但是對所有在糧食口袋、面粉口袋里商談的事情卻了解得過于清楚,直至對低聲耳語、竊竊私語和神秘莫測的聲音都听得真真切切。不管是裸露的還是在河中小島上几乎還未栽种的、帶皮的麥子,不管是從綿韌的還是從松脆的麥穗里脫的粒,不管是釀啤酒的麥子、麥接儿、烤糕餅的麥子還是做面條和淀粉的麥子,也不管這种面條是透明的、半透明的還是粉白色的。磨坊主平時充耳不聞的耳朵卻在竊听每一擔糧食,從中得知每一擔糧食里有百分之多少野豌豆种子,百分之多少有焦味的谷粒,或者甚至是正在發芽的谷粒。他還能從無法察看的試驗中听出品种來。有淺黃色的弗蘭肯施泰因种、彩色的庫雅維种、微紅的普羅布施泰因种、紅色的啤酒花表——這种啤酒花麥長在粘土性土壤上,可以釀制品味純正的啤酒——英國榆木腦袋麥和如下兩個品种:烏爾托巴一西伯利亞冬小麥和施利法克白色小麥五號品种。
  磨坊主平時充耳不聞的耳朵,對于面粉的听覺還要靈敏。當他作為耳听證人從糧食口袋中得知,把多少谷象虫、多少蛹和幼虫計算在內,在口袋中有多少姬蜂和多少幼小甲虫時,他可以把耳朵貼在口袋上,十分精确地說出數字來,說出一擔面粉中有多少黃粉(虫甲)的幼虫。另外——這确實使人感到惊訝——他憑著這只扁平的耳朵,可以立即或者過几分鐘就從听覺靈敏的偷听中得知,口袋里活著的黃粉(虫甲)幼虫該為多少死去的黃粉(虫甲)幼虫悲痛,因為就像他用眯著的右眼、上翹的右嘴角和听從使喚的鼻子這种十分狡猾的方式來講話一樣,活著的黃粉(虫甲)幼虫發出的喧嚷聲吐露了死去害虫的損失有多大。
  希羅多德說,巴比倫人用豌豆般大的种子栽种小麥,可是,難道能相信希羅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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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羅多德(約公元前484∼前430/420),希腊歷史學家。
  磨坊主安東·馬特恩對种子和面粉作了詳細說明,難道能相信磨坊主馬特恩?
  在呂爾曼小酒店里、在福爾歇爾特的院子和呂爾曼的干酪坊之間進行了試驗。這家小酒店适合做試驗,而且在這個領域有著輝煌的過去。在那里,在木質零售酒柜里,首先可以欣賞到一顆一寸長、据說是兩寸長的釘子。這顆釘子是蒂根霍夫的釀酒師傅埃里希·布洛克在几年前為了進行試驗,赤手空拳一下子把它捶進厚木板中去的;其次,在那里,零售酒店刷上石灰的天花板是另一种方式的證据:大約一打左右的鞋印給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表示有蘇庫布斯身世的某個人曾經頭向下地溜達著走過酒店天花板。這里進行著毫不夸張的力量炫耀,赫爾曼·卡爾威澤把一個不相信其膂力的火險公司代理人頭頂朝地、鞋底朝天地多次扔向天花板,然后又接住這個人,使他免遭傷害,這樣以后就可以鑒定,河中小島式力量比試的證据——他那代理人的鞋印在小酒店天花板上是一种什么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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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蘇庫布斯,傳說中在男人睡覺時找男人同房的女妖。
  當安東·馬特恩經受考驗時,就很難說得上強壯有力——磨坊主顯得身体瘦弱——更确切地說,事情進行得神秘莫測,十分巧妙。那是星期天。門窗緊閉。外面仍然是夏天。只有四條捕蠅紙帶大聲地以各种不同的心情提醒人們,要想到這個季節。在零售酒柜里有那顆一寸長的釘子,在灰白色的、昔日被刷上白灰的天花板上有鞋印。有習以為常的射擊比賽照片和射擊比賽獎品。貨架上只放著少許綠色玻璃瓶,里面裝著用糧食釀造的酒。劣質煙草、鞋油和乳清競相發出自己的味道。星期六已經開了頭的富澤拉特姆獲得了小小的胜利。他們在這里又是講話,又是吃東西,又是打賭。卡爾威澤、莫姆貝爾和年輕的福爾歇爾特懸賞一小桶諾伊泰希烈性黑啤酒。磨坊主一聲不吭地在一小杯選帝侯酒之外——除了城里人,在這里還沒有人把它一飲而盡——再加上一小桶同樣的酒。站在零售酒柜后面的呂爾曼從后面搬來那個二十磅重的小口袋,准備好用于复核驗算的面粉篩。由于要沉思默想,小口袋先放在完全歪著身子的磨坊主手上,然后,他把扁平耳朵旁的軟墊放好。因為再也沒有人吃東西,沒有人隨便講話,沒有人喝劣質燒酒,所以,捕蠅紙帶的聲音立即就響得更厲害了。与鄉間各种蒼蠅的終曲相比,劇院里垂死天鵝的絕唱又有多少分量啊!
  日爾曼把一塊小孩學習寫字用的石板連同系在上面的石筆一起,推到磨坊主那只空著的手下。因為連貯存量都要列人,所以石板上面寫著:第一,幼虫;第二,蛹;第三,蠕虫。磨坊主還在竊听。蒼蠅發出嗡嗡聲。乳清和鞋油味占了上風,因為几乎沒有一個人敢于喝劣質燒酒。這時,那只笨拙的手在慢慢移動,因為在右邊,磨坊主正輕輕地托著那只小口袋,把它從零售酒柜上挪到寫字石板上去。在幼虫這個詞后面,石筆嚓嚓地寫下了一個直挺挺的十七。他用刺耳的聲音寫上了二十二個蛹。海綿拭去了這個剛寫上去的數字。濕潤的斑點干得越多,就越是明顯地顯露出:現在只有十九個蛹。在小口袋里大概有八條活蠕虫。作為加賽節目——因為比賽規定并沒有要求這樣做——磨坊主在嚓嚓作響的石板上通報:“口袋里有五條死蠕虫。”緊接著,富澤拉特姆吸進了一口占了上風的鞋油味和乳清味。有人把蒼蠅的終曲調得更低聲了。拿著面粉篩的日爾曼有了舉足輕重的分量。
  簡而言之,事先預言的牛皮紙一般堅硬的幼虫數額,柔軟的、只在頂端才生有茧子的蛹的數額,長大的幼虫——被稱作黃粉(虫甲)幼虫的數額,同這個數字完全相符。在估算的五條已死的黃粉(虫甲)幼虫中,只少一條死去的小蠕虫。也許,或者說肯定,這條虫已經變干,成了碎片,通過面粉篩可以找到。
  就這樣,磨坊主安東·馬特恩得到了他那小桶諾伊泰希烈性黑啤酒。他把動身回家的一种預言作為安慰和加演節目贈送給所有在場的人,特別是贈送給卡爾威澤、莫姆貝爾和年輕的福爾歇爾特,因為這些人提供了這桶啤酒作為懸賞。所以,當他在那里扛起這個小桶時——這時正好那個被問及的面粉袋剛放下——他就像講一些道听途說的東西那樣順便閒聊道:他這個長有扁平耳朵的磨坊主,當二十磅重的東西放在他一邊的肩上時,他就用扁耳朵清清楚楚地听到,有几條黃粉(虫甲)的幼虫——他無法精确地說出有几條,它們說起話來七嘴八舌——在對丰收在望的前景發表意見。按照黃粉(虫甲)幼虫的觀點,人們可能會比七兄弟小麥和庫雅維小麥早一個星期收割埃普种小麥,就像施利法克麥种五號要比七兄弟小麥晚兩天一樣。
  還在阿姆澤爾按照听覺靈敏的磨坊主形象做成一個稻草人之前几年,這樣的習慣用語和問候套話就已經流行起來:“啊,親愛的,您好,馬特恩的黃粉(虫甲)幼虫又在給他說什么啦?”
  這种事無論如何都是可笑的:很多人來向磨坊主打听,好讓他去詢問一個裝得脹鼓鼓的小口袋,這個口袋再作出答复,什么時候應當栽冬小麥,什么時候應當栽夏小麥,這個口袋還相當清楚地知道,什么時候收割,什么時候該進谷倉。還在他被做成稻草人以及作為設計草圖記在阿姆澤爾的日記本上之前,磨坊主就已經說出另外一些陰森森的預言了。因為這個來自杜塞爾多夫的演員要把磨坊主變成一座紀念碑,所以迄今為止,這些預言已經證實是憂多于喜。
  他不僅僅看到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咄咄逼人的、有毒的麥角害虫,會降下需要保險的、猛烈的陣雹,會鑽出大量的田鼠,而且還一天不差地預言了柏林或者布達佩斯谷物交易所的行情暴跌,預言了一九三○年的銀行倒閉,預言了興登堡的去世,預言了一九三五年五月但澤的古爾登貶值。就連戰爭開始的日子,黃粉(虫甲)的幼虫也都給他作了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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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興登堡(1847∼1934),德國陸軍大元帥,1925∼1934年任德國總統。
  當然,他憑借自己扁平的耳朵,更了解產下哈拉斯的母狗森塔,更了解這條站在白衣磨坊主身邊的、看起來黑不溜秋的母狗的情況。
  可是在大戰之后,當磨坊主憑著他的A种難民證栖身下克雷費爾德与迪倫之間時,他仍然可以用一個二十磅重的口袋——這個袋子經受了逃亡和戰亂——預言未來的情況……然而,根据寫作班子達成的協議,這种事布勞克塞爾卻不能寫,關于這一點,演員先生會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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