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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


  是啊,逃跑!有几句話還得講一講。我逃跑是為了抬高維特拉的控告的价值。逃跑總得有預定的目的地,我想。你往哪里逃,奧斯卡?我問自己。政治事件,所謂的鐵幕,禁止我逃往東方。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的四條裙子,至今鼓起在卡舒貝的土豆地上,提供保護。可我呢,卻不能把它作為逃跑的目的地,雖說如果真要逃跑,我認為,唯一有希望的便是逃到我的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
  附帶提一筆:今天,我過我的三十歲生日。一個三十歲的人有義務像個堂堂男子漢,而不是像個學徒似的去談論逃跑這個主題。瑪麗亞,她給我帶來了蛋糕和三十支蜡燭,并說:“現在你三十歲了,奧斯卡。現在,你變得理智的時間慢慢地到了!”
  克勒普,我的朋友克勒普,像以往那樣送我爵士樂唱片,還帶來了五根火柴,點燃了我的生日蛋糕上的三十支蜡燭。“人生始于三十!”克勒普說,他自己二十九歲。
  維特拉,我的朋友戈特弗里德,他最知我心,送我甜食,在我的床欄杆上探身過來,帶著鼻音說:“耶穌年滿三十時,出門上路,集合門徒于自己周圍。”
  維特拉一向愛弄得我不知所措。他認為我應該离開這張床,聲集合門徒,只因為我已經年滿三十。接著來的是我的律師,揮舞著一張紙,大聲祝賀,把他的尼龍帽挂在我的床上,向我和全体祝壽來賓宣布:“我說這是幸運的巧合。今天,我的當事人慶祝他的三十歲生日。而就在他三十歲生日的今天,我得到消息,將重新開庭審理無名指案件,發現了新的線索,貝亞特姆姆,諸位都知道的……”
  几年來我所擔心的事,自從我逃跑以來我所擔心的事,今天,在我三十歲生日時,宣告即將來臨:真正的罪犯找到了,重新開庭審理,宣判我無罪,把我從療養和護理院里放出去,奪走我的甜蜜的床,把我放到冷冰冰的、暴露在各种天气之下的街道上,強迫三十歲的奧斯卡在自己和他的鼓周圍集合門徒。
  她,貝亞特姆姆,据說被嫉妒迷了心竅,謀害了我的道羅泰婭姆姆。
  讀者也許還記得吧。有一位韋爾納博士,他,如同在電影里或生活中常有的那种情形,夾在兩個護士之間。一段卑劣下流的故事:貝亞特愛著韋爾納。韋爾納卻愛著道羅泰婭。道羅泰婭則誰也不愛,或者暗暗地愛著小奧斯卡。韋爾納病倒。道羅泰婭看護他,因為他恰好在她的病區。貝亞特看不下去也不能容忍。据說,她因此哄勸道羅泰婭去散步,在格雷斯海姆附近的黑麥田里把她殺死,更确切地說,把她除掉了。于是,口亞特可以不受干扰地看護韋爾納了。据說,她護理他,卻不是使他恢复健康而是相反。這個痴痴地愛著他的女護士可能這樣對自己說道:只要他生病,他就屬于我。是她給他服用了過量的藥呢,還是給他吃錯了藥呢?反正韋爾納博士死了,死于服用過量藥物或錯服了藥物。可是,貝亞特在法庭上既不承認給他錯服或過量服用藥物,也不承認那次黑麥田里的散步,而那次散步成了道羅泰婭姆姆的最后一次散步。奧斯卡也什么都不承認,可是他有密封大口玻璃瓶里那只可以作為罪證的手指。他們由于他去過黑麥田而對他作了判決,卻又并不認真對待他,而是把我送進了療養和護理院進行觀察。在此之前,奧斯卡逃跑了,因為我要以逃跑來大大提高我的朋友戈特弗里德的控告的价值。
  我逃跑時,是二十八歲。几小時前,我的生日蛋糕上的三十支蜡燭燃燒著,蜡燭油泰然地滴落。我逃跑時,是在九月。我誕生時,命星在室女官。不過,這里要講的不是我在電燈泡下的誕生,而是我的逃跑。
  上面已經講過了,逃往東方、逃往我外祖母處的道路不通。我像今天的任何一個人那樣,不得不逃向西方。由于政治原因,你去不了外祖母那里,那么,奧斯卡,你就逃到外祖父那里去吧。他住在布法羅,住在美國。逃到美國去,看看你能逃多遠!
  當母牛在格雷斯海姆附近的草地上舔我而我還閉著眼睛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在美國的外祖父科爾雅切克。可能是在清晨七點,我暗自說道:商店八點開門。我笑著跑開,把鼓留在母牛身邊,心中說道:戈特弗里德大疲倦,他可能八點或八點半才去告發,我要利用這段領先的距离。我用了十分鐘的時間,在沉睡的郊區格雷斯海姆打電話叫來了出租汽車。出租汽車把我帶到火車站。途中,我點鈔票,經常點錯,因為我不得不一再像早晨那樣清脆地大笑。接著,我翻看我的護照,由于“西方”音樂會經紀處的安排,上面有去法國的有效簽證,有去美國的有效簽證。這本來是丟施博士的宿愿,讓那些國家領略一下鼓手奧斯卡的旅行音樂會。
  哦,我對自己說,我們逃到巴黎去吧,這很好,听起來也很有道理,可以上電影,還有那個加賓,他抽著煙斗,追捕我,心腸挺好。那么,誰來扮演我呢?卓別林?畢加索?——出租汽車司机向我要七馬克時,我還在笑,被這個逃跑的念頭激動著,連連拍打自己微皺的褲管。我付了錢,到車站飯館用早餐。嫩煮雞蛋旁邊放著聯邦鐵路時刻表。我找到了一趟合适的車次,早餐后還有時間,便去兌換外幣,買了一口細皮小箱。我不敢回于利希街去,便又買了价錢貴但不合身的襯衫,一身淺綠睡衣,牙刷,牙膏等等,全裝進箱子里去。我也不必節約,便買了一張頭等車票,過不多久,已安享著靠窗座位軟墊的舒适愜意了。我逃跑了,但不必靠兩條腿跑。軟墊也幫助我考慮。火車開動,逃跑開始,奧斯卡便考慮起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來了。我并非毫無道理地對我自己說:沒有害怕的事就不會逃跑的!奧斯卡呀,如果警察局只能幫你發出早晨一般清脆的笑聲的話,那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害怕并且因此而逃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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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法語。
  今天,我三十歲,逃跑和審判已屬往事。可是,在逃跑的路上我力勸自己相信的那种恐懼卻依然留存著。
  這是軌縫撞擊聲,是火車的一首小曲嗎?歌詞傳來,單調,快到亞琛時我才注意到。這歌詞,就像我陷在頭等車廂軟墊里似的,盤踞在我心中,過了亞琛——我們大約十點半過國境——它顯然還在,越來越使人害怕。所以,當海關官員使我分心時,我很高興,他們對我的駝背比對我的姓名和護照更感興趣。我因此暗自說道:這個維特拉,這個貪睡鬼!現在快到十一點了,他還沒有胳臂下夾著大口玻璃瓶去警察局,可我一大清早就已經在逃跑的路上了,還勸說我自己接受一种恐懼,好使我的逃跑有一种動力。到了比利時境內,列車唱著: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這時,我真是害怕极了。
  今天,我三十歲,案件將重新審理,無罪獲釋指日可待。我又將四處奔波,在火車上,在電車上,這歌詞也將回旋在我耳邊:$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
  然而,除了我害怕黑廚娘以外,那次逃跑旅行還是很美的,雖說每到一站我都提心吊膽地恭候黑廚娘露面。我獨自一人坐在我的車廂里,而她或許就在隔壁。我先認識了比利時的海關官員,后來又認識了法國的海關官員,有時小睡五分鐘,又惊叫一聲醒來。為了不讓自己不加防衛地听任黑廚娘的擺布,我翻閱《明鏡》周刊,這還是我在杜塞爾多夫時讓人從車廂里遞給我的。我一再為記者們的廣博知識感到惊奇。我甚至翻到一篇關于我的經紀人、“西方”音樂會經紀處的丟施博士的短評,文中證實了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丟施的經紀處只有一根台柱,鼓手奧斯卡。評論右側是我的照片,挺不錯的。就這樣,直到快抵達巴黎之前,我一直想象著由于我的被捕和黑廚娘令人恐怖地露面所造成的“西方”音樂會經紀處的破產情景。
  我在過去的歲月里從不害怕黑廚娘。只是在逃跑途中,當我需要有什么使我害怕的時候,她才爬進了我的軀殼里,留在那里,雖說多半是在那里睡覺,但畢竟一直待到今天我慶祝自己的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并且呈現出各种不同的形象。譬如說,她可能呈現為“歌德”這個名字,我一听到就會失聲惊呼,害怕地躲進被窩里去。從少年時起,我就努力研讀這位詩圣的作品,可是,他那种奧林匹斯山眾神般的超然冷靜,過去就一直給我以不祥之感。今天,他換了裝,一身黑,扮作廚娘,不再是光明的和古典的,而是超過了拉斯普庭的陰森黑暗,站在我的欄杆床前,借我三十歲生日之机,問我道:“黑廚娘,她在嗎?”此時此刻,我真是害怕得要命。
  在呀在呀!列車答道,它正載著逃跑的奧斯卡去巴黎。我本來指望能在巴黎北站——法國人叫作Gare du Nord——見到國際警察局的官員們。可是只有一名行李搬運工向我打招呼。他一身紅葡萄酒酒气,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他當成黑廚娘的。我信任地把我的小箱子交給他,讓他運到檢票處前。可是,我心里想,警官們和廚娘也許不想浪費買站台票的錢,他們會在檢票處外面叫住你并逮捕你的。所以,在檢票處前就把箱子拿過來自己提著,這樣做是比較聰明的。就這樣,我不得不一個人拖著箱子一直走到地下鐵道,因為我沒有遇上警官,我的箱子也沒有被他們拎走。
  我不想向讀者諸君敘述世界聞名的地下鐵道的气味。我最近讀到,這种香水可以買得到井噴洒在自己身上。引起我注意的是:首先,地鐵和火車一樣打听黑廚娘在不在,盡管節奏有所不同;其次,所有的乘客都同我一樣知道并害怕黑廚娘,因為我周圍所有的人呼出的都是害怕与恐懼。我的計划是乘地鐵到意大利門,從那里乘出租汽車去奧利机場。我想象著被捕的場面,它既然沒有在北站出現,那就改在著名的奧利机場好了,黑廚娘裝扮作空中小姐,這場面多么富于刺激性,多么別出心裁。我必須轉一次車,幸好我的小箱子很輕。我讓地鐵劫持我向南駛去時,我考慮著:奧斯卡,你在哪儿下車呢?——我的上帝,一天之內能夠發生多少事情啊!今天清晨,在格雷斯海姆附近,一頭母牛還在舔你,你快活也不害怕。現在,你已到了巴黎——你在哪儿下車呢?她會在哪儿黑黑地、叫人害怕地向你迎來呢?在意大利廣場還是在意大利門呢;
  我在意大利門的前一站白屋下車,因為我心里這樣琢磨著:他們自然在思考,我也在思考,他們會等在意大利門旁。但黑廚娘也知道,我想些什么,他們又想些什么。再說,我也受夠了。逃跑,吃力地維持心中的恐懼,把我累坏了。奧斯卡不想去奧利机場,他認為白屋比奧利机場更地道,而且這樣做也是對的,因為那個地鐵車站有自動樓梯。它能使我高興一番,也能使我听到自動樓梯的格格響聲: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
  奧斯卡反而有點進退維谷了。他的逃跑正接近尾聲,他的報道也將隨之結束。可是,地鐵車站白屋的自動樓梯有那么高,那么陡,那么有象征性,足以格格作響地成為他這一系列記述的壓卷畫面嗎?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我今天的三十歲生日。我愿意把我的三十歲生日作為結尾奉獻給所有那些人們,他們覺得自動樓梯只是噪音太大,黑廚娘則并不引起他們的恐懼。因為,在所有其他的生日中間,三十歲生日難道不是意義最單一而明确的嗎?它包含著“三”字,它讓人預感到六十,又使六十成為多余。今天早晨,我的生日蛋糕上的三十支蜡燭燃燒時,我興高采烈,真想痛哭一場,只因為當著瑪麗亞的面,我覺得難為情:已是三十歲的人了,不該再哭啦!
  自動樓梯的第一級——如果可以照樣說自動樓梯也有第一級的話——剛把我帶走,我就大笑不已。盡管害怕,或者說,由于害怕,我才放聲大笑。陡直地、徐緩地升向高處——他們站在上面。還有時間抽半支香煙。我上面兩級,一對不受拘束的情侶在胡鬧。我下面一級是個老年婦女,起先,我毫無根据地疑心她是黑廚娘。她戴著一頂帽子,帽子的花飾意味著果實。我抽煙的時候,挖空心思去想同自動樓梯連帶著可能發生的事情。于是,奧斯卡先扮演成詩人但丁,他剛從地獄回來,上面,在自動樓梯的末端,恭候他的是机靈的《明鏡調刊》記者。他們問道:“哈羅,但丁,下面怎么樣?”——我又扮作詩圣歌德,演同樣的短劇,讓《明鏡》記者問我,在下面,在母親們那里,日子過得怎么樣。末了,我厭倦了詩人們,對自己說,上面既沒有《明鏡》記者,也沒有大衣口袋里揣著金屬徽章的先生們,站在上面的是她,廚娘,自動樓梯格格響:黑廚娘,你在嗎?奧斯卡回答說:“在呀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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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便衣警察。
  自動樓梯旁邊還有一道普通樓梯。這是街上的行人下地鐵車站的通道。看來外面在下雨。行人都被淋濕了。這使我不安,因為我在杜塞爾多夫抽不出時間去買一把雨傘。向上瞧了一眼,奧斯卡看到那些先生不顯眼而又引人注目的面孔,他們都帶著民用雨傘,然而,這并不讓人怀疑黑廚娘的存在。我怎么招呼他們呢?我倒擔心起來了,一邊慢吞吞地抽著煙,享受著,站在自動樓梯上。它正慢慢地提高著我的興奮的情緒,丰富著我的見識。站在自動樓梯上人會變年輕,站在自動樓梯上人會變老,越變越老。留給我的選擇是:變成三歲孩子或者變成六十歲的老人,然后离開自動樓梯,迎向國際警察局的官員,對黑廚娘產生這种年齡或那种年齡的恐懼心理。
  時間肯定已經晚了。我的金屬床倦容滿面。我的護理員布魯諾也已經兩次在窺視孔里顯露他的擔憂的褐色眼睛了。這里,在那幅銀蓮花水彩畫下方,放著插有三十支蜡燭的沒有切開的生日蛋糕。瑪麗亞現在可能已經入睡了。有人,我想是瑪麗亞的姐姐古絲特,祝愿我后三十年幸福。瑪麗亞睡覺真香,令人羡慕。我的儿子庫爾特,文科中學學生,模范生和优秀生,他對我的生日祝愿是什么?瑪麗亞睡覺時,她周圍的家具也都入睡。現在我想起來了,小庫爾特在我三十歲生日時祝愿我恢复健康。可是,我祝愿自己能學瑪麗亞的樣,睡得香甜,因為我疲倦,差不多無話可說了。克勒普的年輕妻子以我的駝背為題做了一首幼稚可笑但出于好心的生日小詩。歐根親王也是駝背,盡管如此,他攻占了城市和要塞貝爾格萊德。瑪麗亞最后會理解,駝背帶來好運。歐根親王也有兩個父親。現在我三十歲,但我的駝背比我年輕。路易十四是歐根親王的一個假想的父親。以前,經常有美貌婦女在大街上摸我的駝背,為了交好運。歐根親王是駝背,因此他是自然死亡。假如耶穌也有個駝背的話,人家就很難把他釘在十字架上了。僅僅因為我三十歲了,所以,我現在當真必須走向世界,在我周圍集合門徒嗎?
  這只不過是在自動樓梯上突然產生的念頭。我的前上方是一對無拘無束的情侶。我的后下方是老婦与帽子。外面在下雨,上面,樓梯盡頭,站著國際警察局的先生們。自動樓梯舖有板條格墊。當你站在自動樓梯上時,你應當再次把所有的事情考慮一遍: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你想干什么?各种气味扑鼻而來:少女瑪麗亞的香草味。油浸沙丁魚的油味,我可怜的媽媽把它煮熱,趁熱喝下去,自己卻冷卻了,到了泥土下面。揚·布朗斯基,他一再浪費科隆香水,然而,死神仍過早地透過他的全部鈕扣眼呼吸著。蔬菜商格雷夫的地窖里散發著過冬土豆味。還有一年級學生的石板旁的干海綿味。我的羅絲維塔,她身上有肉桂和肉豆寇的香味。當法因戈德先生向發著寒熱的我酒消毒劑時,我乘著石炭酸云飄游。啊,圣心教堂的天主教精神,這么多沒有經過晾晒除去污濁味的衣服,冷的灰塵,我在左側祭壇前,把鼓授予誰了?
  然而,這僅僅是在自動樓梯上突然產生的念頭。今天,人家要把我釘在十字架上,說:你三十歲了。因此,你必須集合門徒。回想一下,人家逮捕你時,你說過的話吧。數一數你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燭,离開你的床,集合門徒。在一個三十歲的人面前,机會可多啦。譬如說,假使人家當真把我逐出療養院,我可以第二次向瑪麗亞求婚。我今天肯定會有更多的机會。奧斯卡為她開設了商店,他有了名气,靠他的唱片可以繼續掙不少錢。其間他也成熟了,年紀大點了。三十歲的人,是該結婚了!要不然的話,我仍舊當單身漢,從我的職業里挑選一种,買下一處优質殼灰岩開采場,雇用石匠,把采下的石頭直接加工成建筑材料。三十歲的人,是該創業了!如果預制房屋正面用石板的工作久而久之使我感到厭倦,我可以去看望繆斯烏拉,同她一起,在她身邊,充當給人啟迪的模特儿,為美的藝術服務。有可能的話,有朝一日,我甚至會跟她,跟頻繁地同別人短期訂婚的繆斯結為伉儷。三十歲的人,是該結婚了!假如我厭倦了歐羅巴,我可以出國,去美國,到布法羅,這是我的舊夢,去找我的外祖父,百万富翁和前縱火犯喬·科爾奇克,以前叫約瑟夫·科爾雅切克。三十歲的人,是該定居了!再就是,我讓步,讓他們把我釘在十字架上,走向世界。僅僅由于我三十歲了,他們把我看作彌賽亞,我就在他們面前扮成彌賽亞,違心所愿地讓我的善于描述的鼓超出它之所能,變為象征,建立一個教派,一個党派,或者僅僅是一個分會。
  盡管我前有情侶后有戴帽老婦,這种自動樓梯上突然產生的念頭仍舊向我襲來。那對情侶在我上面兩級而不是一級,在他們和我之間,我放著我的小箱子。這一點我講過沒有?法國的青年非常特別。當自動樓梯載著我們大家上升的時候,她解開了他的皮茄克鈕扣,接著解開了他的襯衫鈕扣,撫弄他的十八歲的皮膚。但她干得很麻利,她的動作完全不是性愛的而是那种生意經的,我因此起了疑心。這些年輕人有可能是拿了官方的錢,在大街上顯示愛的瘋狂,從而使法國的大都會不致喪失它的聲譽。可是,當這對年輕人接吻時,我的疑竇也隨之消失,她的舌頭几乎使他窒息,咳個不停,而我已經掐滅了我的香煙,為的是以一個不吸煙者的身份迎向刑事警察。在我以及那頂帽子下面的老婦——這意思是說,她的帽子正好同我的頭一般高,因為我的身高等于自動樓梯兩級的高度——沒有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雖說她在嘟噥,罵罵咧咧的。不過,巴黎的許多老年人都是這樣的。自動樓梯的橡皮面扶手隨同我們一起上升。行人可以把手放在上面,讓手一起上升。如果我把手套也一起帶來旅行的話,我也會這樣做的。樓梯間的瓷磚每一塊都映出一點電燈光。奶油色的管道和肥大的電纜束陪伴我們上升。自動樓梯并沒有發出地獄的噪聲。盡管它是一种机械,卻給人以舒适感。盡管有那格格作響的有關可怕的黑廚娘的詩句,我覺得,白屋地鐵車站很舒适,几乎适于居住。我感到在自動樓梯上如同在家里一樣,盡管有害怕和儿童的恐懼。如果它載著跟我一起上升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我的活著和死去的朋友和親戚的話,我本來會感到幸福:我可怜的媽媽夾在馬策拉特和揚·布朗斯基之間,灰毛耗子特魯欽斯基大娘同她的孩子赫伯特、古絲特、弗里茨和瑪麗亞,蔬菜商格雷夫和他的邋遢老婆莉娜,自然也有貝布拉師傅和風雅的羅絲維塔——所有這些人都圍繞著我的值得怀疑的存在,也由于我的存在而遭難。可是,上面,在自動樓梯通向戶外的地方,我希望取代刑事警察的是可怕的黑廚娘的對立面: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她像一座大山似的巍然屹立,在我和我的隨從幸福地上升之后,把我們接納到裙子里去,接納到大山里去。
  可是,站在那里的兩位先生,穿的不是肥大的裙子,而是美式的雨衣。在上升行將結束時,我連同鞋子里的十個腳趾頭一起微笑著承認,我上面的那對無拘無束的情侶以及我下面那個戴帽老婦,都是傻頭傻腦的警方密探。
  我還要說些什么呢?在電燈泡下誕生,三歲時故意中斷成長,得到鼓,唱碎玻璃,聞香草味,患百日咳,給盧齊喂食,觀察螞蟻,決定成長,埋鼓,乘車去西方,失去東方,學石匠手藝,當模特儿,重操鐵皮鼓,參觀水泥,掙錢,保護手指,送掉手指,笑著逃跑,上升,被捕,被判決,送進療養院,不久將被宣告無罪開釋,今天慶祝我的三十歲生日,始終害怕黑廚娘——阿門。
  我扔掉已掐滅的香煙。它在自動樓梯梯級的板條格墊間找到了它的歸宿。奧斯卡在沿著四十五度角的斜邊朝著天空上升較長時間之后,又垂直地上了三小步,前有無拘無束的警察情侶,后有戴帽警察奶奶,從自動樓梯的板條格墊上被移到固定的鐵條格墊上。這時,刑事警察作了自我介紹,稱呼他馬策拉特。奧斯卡卻順著他在自動樓梯上突然產生的念頭往下想去,脫口用德語說:“我是耶穌!”由于他看到對面站著的是國際刑事警官,便用法語重复了一遍,末了,又用英語說:“我是耶穌!”
  然而,我還是以奧斯卡·馬策拉特的身份被捕了。我毫不抗拒,信賴地置身于刑事警察的雨傘的保護之下,因為外面,在意大利林陰大道上,正下著雨,但我仍舊不安地、害怕地搜尋著環顧四周,并且在林陰大道上的人群中,在擠在警察局運貨棚車周圍的人堆里,多次看到了黑廚娘令人恐怖的鎮靜的面孔——這正是她的能耐。
  現在,我沒有什么話可講了。不過,我還得考慮一下,奧斯卡被他們從療養和護理院里放出來是不可避免的,在這之后,他究竟想干什么呢?結婚?獨身生活?出國?當模特儿?買個采石場?集合門徒?成立教派?
  今天,向一個三十歲的人提供的一切机會,都必須經過檢驗,如果不用我的鼓,那又用什么去檢驗呢?因此,我將在我的鐵皮上敲響那首小曲。我覺得它越來越生動,也越來越令人懼怕了。我要呼喚黑廚娘,詢問她。這樣,明天早晨我就可以告訴我的護理員布魯諾,三十歲的奧斯卡處在越變越黑的儿童的恐懼的陰影之下將過什么生活,因為過去在樓梯上嚇唬過我的,當我去地窖取煤時發出怪聲使我不得不放聲大笑的,始終是同一件東西。它用手指講話,通過鑰匙孔咳嗽,在火爐里歎气,通過門叫喊。當船只在霧中拉響汽笛時,它從煙囪里冒出來。當一只垂死的蒼蠅在雙層窗之間嗡嗡叫几小時的時候,當鰻魚要奪走我的媽媽或者我可怜的媽媽要吃鰻魚的時候,當太陽隱沒在塔山背后像琥珀似的獨善其身的時候,它始終在場。赫伯特扑向那個木雕時,他背后是什么?主祭台背后不也是它嗎?如果沒有把所有忏悔室涂黑的廚娘,天主教教義又會是怎樣的呢?當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玩具一齊跌落時,又是她投下了陰影。公寓院子里的孩子們,阿克塞爾·米施克和努希·艾克,蘇西·卡特和小漢斯·科林,他們講了出來,當他們煮磚頭粉湯時,他們唱了出來:“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你有罪,你有罪,你的罪孽最大。黑廚娘,你在嗎……”她無處不在,甚至在香葉草汽水粉里,盡管它泛起的泡沫綠到了如此清白的地步。在我曾經蹲過的所有衣柜里,她也蹲過。她后來把三角形狐狸臉借給了盧齊·倫万德,吞食夾香腸面包,連皮吞下,把撒灰者引上跳台——唯獨奧斯卡幸免。他觀看螞蟻,明白了:這也是她的陰影,再經過复制,跟隨著香甜的東西,還有所有的言詞:被祝福,充滿痛苦,被賜予极樂,童貞女的童貞女……所有的石頭:玄武岩,凝灰岩,輝綠石,殼灰岩里的礦巢,如此柔軟的雪花石膏……所有唱碎的玻璃:透明的玻璃,吹成极薄的玻璃……還有殖民地商品:一磅或半磅裝藍色口袋里的面粉和白糖。后來有四只貓,其中一只叫俾斯麥,不得不重新粉刷的圍牆,昂首闊步去死的波蘭人,還有誰擊沉了什么時的特別新聞,從天平上扑騰落地的土豆,一頭小的東西,我站立過的公墓,我跪過的方磚地,我躺過的椰子纖維……請別問奧斯卡,她是誰!奧斯卡已經詞窮無語。因為她從前坐在我的背后,之后又吻我的駝背,現在和今后則迎面朝我走來:
  一直在我背后的廚娘真黑。
  如今她迎面朝我走來,真黑。
  言詞,大衣里子往處翻,真黑。
  用黑市通貨付款,真黑。
  如果孩子們唱歌,他們不再唱:
  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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