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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在翻閱馬克斯·勒伯格送給我的案卷和材料時,看到那些富可敵國的保險公司對小人物欺詐到了何等地步,往往使我大為震惊。即使區區一美元.他們也要搜刮到手。即使再毒辣的手段,他們也不惜加以使用。而投保者上告人數之少,也使我十分惊疑。大多數人從不找律師咨詢。他們在對方出示了保單后面厚厚的密密麻麻的附件之后,便輕易地相信:原來只是他們自己以為索賠的項目屬于保險范圍而已。根据一項研究所做的估計,在保險欺詐案件當中,曾經找過律師的受害者還不足5%、買保險的這些人,沒有受過教育。他們就像害怕保險公司一樣害怕律師。走上法庭,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宣誓作證,這個想法本身就足以使他們保持沉默。
  巴里·蘭開斯特化了兩天的大部分時間,在布萊克案卷中挖掘。在最近几年當中,他承辦過几件欺詐案,成功的程度各有不同。他不止一次地說,孟菲斯的陪審團保守得要命,很難做出公正的裁決。這种看法我已經听了3年了。作為一個南方城市,孟菲斯是個頑固的地方。而頑固的地方做出的裁決,通常都對原告有利。但由于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孟菲斯卻不是如此。喬納森·萊克雖然已經在此贏得了多起賠償高達百万美元的裁決,如今卻宁愿將案子移到外州去審理。
  我尚未見到萊克先生,他正在某地出庭為一件大案辯護,并不急于會見他新來的雇員。
  我的臨時辦公室,設在俯瞰著二樓的一個向外突出的小小閱覽室里。里面有3張圓桌,8個書架,上面的書籍全与醫生玩忽職守案有關。在我第一天上班時,巴里曾領我看了他樓下的一個漂亮房間,說是兩個星期后將作為我的辦公室。需要加以粉刷,電線也有點儿毛病。你能對一個倉庫抱多大的指望呢?他不止一次這樣問道。
  我几乎還沒有見過事務所里的什么人。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僅僅是個地位低下的律師幫辦,而不是律師。我既不新奇,也不特別。律師幫辦多的是。
  這里的人都非常忙碌,人与人之間沒有多少情誼。巴里對別的律師很少說三道四,我得到的一個突出印象是:每一個律師的小班子都是在相當獨立地運轉。我的另一個感覺是:在喬納森監督下辦理訴訟案件,是一种令人緊張煩躁的事。
  巴里上午8點到事務所上班,我決定在拿到一把鑰匙之前,每天都在門口接他。萊克先生顯然對誰能隨時進入這幢樓十分當心。因為多年以前,他在和一家保險公司官司正打得非常激烈的當儿,發現了自己的電話被人竊听。在找第一次提出鑰匙問題的時候,巴里對我講了這個長長的故事。可能需要几個星期,他說,而且還需要使用一架測謊器。
  他把我安置在那個突出部位的閱覽室里,給了我几條指示,然后就回自己的辦公室。最初兩天,他兩小時來檢查我一次。我复制了全套的布萊克案卷,而且背著他給自己留了一份,在第二天結束時塞進我那簇新的豪華公文包里,悄悄帶回了家。這個公文包是普林斯送給我的禮物。
  根据巴里的指示,我起草了一份口气頗為強硬的致大利公司的公函,在其中列舉了有關的事實和大利公司的不當行徑。他的秘書打完以后,這封信竟長達4頁。他大刀闊斧地對它動大手術,接著就打發我回到我那個角落里。他很認真。能抓住要害,并為此而洋洋得意。
  第三天休息的當儿,我終于鼓起勇气找了他的秘書,請問她雇用我的合同是否已經辦妥。她很忙,但答應瞧一瞧。
  當天結束的時候,巴里和我在9點后才离開他的辦公室。我們剛完成了給大利公司的那封信,一份3頁的杰作,將用挂號寄出。他在辦公室以外從不与人閒聊,我一提出去喝杯啤酒吃塊三明治,他馬上一口謝絕。
  我把車開到尤吉酒家,去吃一頓晚快餐。店里聚滿大學生聯誼會的成員,普林斯親自在酒吧當班,而且顯然為此不快。我接過了他手上的活,叫他去吹牛,他很高興。
  他向經常坐的那張桌子走去,他的律師布魯索·斯通正坐在那儿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駱駝牌香煙,就電視屏幕上正在進行的拳擊比賽与人打賭。他今儿上午又上了報紙,對什么問題都矢口否認。兩年前,警察在一家脫衣舞廳后面的垃圾堆里發現了一具尸体。死者是地方上的一個惡棍,在城里擁有一家色情娛樂場,他顯然是想把腳伸進展覽丰乳肥臀的這一行。但他踏錯了地盤,做了一筆非法的交易,結果弄得身首异處。布魯索決不會干這种事,但警方似乎認為,凶手是誰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這种看法不無道理。
  最近他常到這儿來,酒喝得很猛,而且老和普林斯交頭接耳。
  感謝上帝,我有了一個真正的職業。我差點儿就要不顧一切乞求布魯索給我一份工作了。
  今天是星期五,是我在萊克事務所上班的第四天。我在萊克事務所工作,這件事我已經告訴過不少人;那几個詞滾落舌尖的方式,令人愉快舒心。萊克事務所這個名字本身就有一种叫人滿足的味道。誰都無需多問,只要提到這個名字,人們就會在想象中看到那座宏偉的舊倉庫,知道那是偉大的喬納森·萊克和他那幫精悍的律師的家。
  昨天,布克高興得差點儿要哭出聲來。他買了牛排和一瓶不含酒精的葡萄酒。查蓮烹調。我們一直慶祝到午夜。
  我本想今天早晨一覺睡到7點以后,但卻一早就被猛烈的敲門聲吵醒。是包娣小姐!她一邊把門的把手搖得格格響,一邊在大聲叫喊:“魯迪!魯迪!”
  我一打開門,她就沖了進來。“魯迪,你醒了嗎?”她站在小廚房里望著我。我穿著運動短褲和T恤,沒什么不雅觀。我的眼睛迷迷糊糊,蓬頭亂發。我醒了,但還是半睡半醒。
  太陽剛剛升出了地平線,她卻已是圍裙上沾滿了土,鞋子上沾滿了泥。“早上好。”我說,竭力不流露出心中的不快。
  她嘴巴一咧,露出了灰黃色的牙齒。“我把你吵醒了吧?”她像鳥叫一樣尖聲尖气地問。
  “沒有。我正想起床。”
  “那就好。我們該干活了。”
  “干活?可是——”
  “是的,魯迪。你把那堆覆蓋土料忘掉得夠久啦。該忙起來啦。我們再不忙乎,就要爛掉啦!”
  我眨巴著眼睛,想把精神集中起來。“今天是星期五呀。”我咕噥道,心里卻有點儿拿不准。
  “不對。是星期六!”她厲聲說。
  我們相互瞪著對方瞪了几秒鐘。后來我看了一下手表。雖然在這個圈子里才混了3天,看表的習慣我已經養成。“今天是星期五嘛,包娣小姐。星期五,我得去上班哪。”
  “就是星期六。”她厲聲說道。
  我們又相互瞪了一會。她瞟瞟我的運動短褲,我瞧瞧她沾滿泥的鞋。
  “你听我說,包娣小姐,”我熱情地說。“今天是星期五,這我非常清楚,而且一個半小時以后,我還得在辦公室上班吶。覆蓋土料我們周末來干。”我這當然只是想平平她的火气。我早已計划好明儿上午坐在寫字台前干活了。
  “會爛掉的!”
  “明天上午以前決不會腐爛的。”覆蓋土料真會在塑料袋里腐爛?我看不會。
  “明天我要修剪玫瑰。”
  “呃,那你就在我上班的時候修剪玫瑰,明天我們再一起弄土料,這樣不是很好嘛。”
  她把這句話咀嚼了一會。她的樣子突然顯得十分可怜。兩肩下垂,愁容滿面。不知道她是否感到為難了。“你保證?”她溫順地問。
  “我保證。”
  “你可是說過,我要是降低房租你就替我干園子里的活,不是嗎?”
  “是的,我說過。”我怎會忘記?她這樣提醒我,已經十几次啦。
  “呃,就這樣吧。”她說,仿佛她來的目的,已經不折不扣完全實現。她搖搖擺擺地走出房門,嘴里嘰里咕嚕地下了樓。我悄無聲息地關好門,心里卻在盤算明儿清早她會在几點鐘前來逮我。
  我穿著整齊驅車來到事務所。時間還不到7點,停車處已經停了五六輛汽車,有些房間已經亮起了燈光。我等到另一輛車駛進停車場,這才走出汽車。我算好時間,步子不快不慢,和一位中年人恰好同時走到大門口。他夾著一只公文包,一邊伸手掏鑰匙,一邊竭力使另一只手上拿著的高紙杯保持平衡,不讓里面的咖啡潑出來。
  我似乎使他吃了一惊。這個地區犯罪率并不算高,但畢竟是在市中心,人們仍時刻提心吊膽。
  “早安。”我熱情地向他招呼。
  “你好,”他嘟噥了一聲。“有什么要我幫忙?”
  “是的,先生。我是巴里·蘭開斯特的律師幫辦,來上班的。”
  “叫什么名字?”
  “魯迪·貝勒。”
  他的手停住不動了。他緊皺著雙眉,噘著下唇,搖著頭。“沒听說過。我是業務經理。誰都沒有跟我提到過你。”
  “他是4天前雇我的,真的。”
  他一邊把鑰匙插進門鎖,一邊側著頭用恐懼的目光望著我。這家伙以為我是小偷或者是殺手。可我還穿著上裝打著領帶,看上去挺像模像樣呢。
  “抱歉。不過萊克先生對安全問題有一套非常嚴格的規定。誰都不准提前几小時進入事務所,除非工資單上有他的名字。”他几乎是跳進門里。“告訴巴里上午給我打電話。”話音剛落,他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不愿像叫化子一樣站在門口,等候另一位大名列在工資單上的先生。我開車穿過几個街區,在一家小吃店買了一份晨報、一個面包卷和一杯咖啡。我在那里泡了一個小時,吸著煙槍們噴出的煙霧,听著人們的閒言碎語。等我回到停車場時,那里已停了更多的車。全是好車。造型优美的德國車和閃閃發亮從其他國家進口的車。我小心翼翼把車停在一輛雪佛蘭旁邊。
  門口的接待員已經几次見過我出出進進,可現在卻擺出一副架子,把我當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而我也懶得告訴她,如今我已是和她一樣的雇員。她給巴里撥了電話,巴里開了綠燈,讓我走進這座迷宮。
  巴里9點鐘要在法院出庭,就一件產品責任案提出申訴,所以正手忙腳亂的。我本想和他討論把我的名字加到事務所工資單上的問題,但顯然不合時宜,只好再等一兩天。他在忙著把卷宗塞進一只大皮包,這時我突然想去法庭上助他一臂之力。
  他另有打算。“我要你到布萊克家去一趟,把合同簽好字帶回來。這件事現在該辦了。”他把“現在”兩個字說得很響,所以我非常清楚該到哪儿去。
  他交給我一份薄薄的文件。“這是合同。我昨天晚上准備的。把它看一遍。要布萊克家的3個人都在上面簽字,多特、巴迪還有唐尼·雷,因為他已經是成人了。”
  我信心十足地點了點頭。但實際上,我宁愿挨一頓揍,也不想去和布萊克一家一起度過這個上午。我終于要和唐尼·雷見面了,我本來想把這次見面永無盡頭地一直拖下去呢。“簽好字以后呢?”我問。
  “我整天都在法院。到安德森法官的庭上來找我。”電話鈴響了;這仿佛是宣告我的時間已到,他揮揮手打發我開路。
  讓我把布萊克一家集中到一起,圍著廚房的桌子來一次小組合唱,這個想法實在難以叫我開心。我將不得不呆坐在廚房里,望著多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挺胸凸肚地走向后院的那輛破福特,又哄又騙地讓巴迪放下手中的酒瓶,推開身邊的小貓。她也許還會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拖出那輛破車。看著這种景象,我心里可能會很不好受。而且,她去屋子后面接唐尼·雷的時候,我肯定也會緊張不安。等到唐尼·雷來見他的律師,也就是鄙人的時候,我更會嚇得屏住呼吸。
  為了盡可能避免出現上述景象,我在海灣石油公司的一個加油站停車,給多特打了個投幣電話。真丟人!萊克事務所擁有最高級的小巧玲瓏的電子通訊設備,而我卻不得不使用投幣電話。感謝上帝,是多特本人接的電話。我無法想象能和巴迪在電話上聊天。而且我怀疑在他那部破車上,是否裝了移動電話。
  和往常一樣,多特疑慮重重,但她答應和我會面交談几分鐘。我并沒有明确下令叫她把一家人都集中到一起,但我特別強調合同上需要有每個人的簽名。而且我還用律師界標准的方式告訴她,我很忙。馬上就要去出庭,你知道。法官大人們正等著我吶。
  我在布萊克家車道上停車的當儿,鄰居的那兩條狗又和上次一樣在鋼絲网柵欄后面朝我汪汪叫。多特站在凌亂不堪的門廊上,手里那支香煙的海綿頭离她的嘴唇不到几英寸,一縷淡藍色的煙霧,越過她的頭頂,正懶洋洋地朝屋前的草坪飄去。她一邊等著我一邊抽煙,已經有好一會儿了。
  我裝出一副笑臉,用种种悅耳的話向她致意。她嘴角露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我跟著她跨進狹小而又悶熱的房問。室內靠牆放著的沙發已經破舊,脫了毛的長毛絨地毯上放著几塊小地毯蓋住了破洞,牆上挂著的几張舊相片展示著布萊克一家往日幸福的情景。我們走進廚房,廚房里并沒有人在等我光臨。
  “咖啡?”她指著桌旁我坐的地方問道。
  “謝謝,不用了。喝口水就成。”
  她用塑料杯在水龍頭上接滿了水,未加冰塊,放在我面前。我們慢慢地轉過頭來望著窗外。
  “咱沒有法子把他弄進來。”她說,臉上沒有一點沮喪的神情。我猜,有些日子巴迪肯進屋,有些日子則不愿。
  “他為什么不?”我問,好像她能對他的行為做出合理解釋似的。
  她僅僅聳了聳肩。“你還想找唐尼·雷,是嗎?”
  “是的。”
  她离開廚房,留下我自個儿一邊喝水一邊遠遠地望著巴迪。那輛舊福特的擋風玻璃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有洗刷過,再加上几只長滿疥癬的貓正在車頭嬉戲,要看清巴迪實在不易。他帶著一頂說不清是什么式樣的帽子,帽子上可能有兩個羊毛耳扇。他慢慢舉起酒瓶送到嘴邊。酒瓶像是裝在一只棕色紙袋里。他懶洋洋地呷了一口。
  我听見多特在輕聲輕气地和儿子說話。他們一步一拖地走過房間,來到廚房。我起身會見唐尼·雷·布萊克。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他确實是快要死了。他雙頰深陷,沒有血色的皮膚像粉筆一樣煞白,憔悴得令人感到恐怖。在受到這种可怕的疾病襲擊之前,他本來就算不上高大魁梧;如今彎腰曲背,看上去還沒有他母親高。他的頭發和眉毛依然漆黑,与死白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微笑著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不緊不松地握了握。
  一直在使勁扶著他的多特,現在輕輕地把他安置在一把椅子上。他穿著寬松的牛仔褲,一件朴素的白色T恤衫像袋子一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骨架上。
  “見到你很高興。”我竭力避而不看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睛。
  “媽說過你很多好話,”他答道,聲音微弱粗啞,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多特居然會說我的好話,這我可是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用雙手托住下頜,仿佛不這樣頭就要往下垂。“她說你要告大利公司那些雜种,叫他們賠錢。”他的話表達的不只是憤怒,而是一种絕望的心情。
  “是這樣。”我邊說邊打開案卷,取出了巴里·X寄給大利公司提出要求的信。“我們提了這些要求,”我對他解釋說,那模樣活像一個能干的律師。“我們并不指望他們會做出滿意的回答,所以我們准備過几天就起訴。可能會要他們賠償至少100万美元。”
  多特對信瞟了一眼,接著就把它擱在桌子上。我本以為她會提出一大堆問題,責問我為何遲遲還未起訴。我很擔心這會引起一場爭吵。可是她卻只是滿怀柔情地揉著唐尼·雷的雙肩,兩只眼睛悲哀地凝望著窗外。她一定是怕惹他傷心,才這樣小心謹慎,不隨便開口。
  唐尼·雷面對著窗戶。“爸會來嗎?”他問。
  “說是不來啦。”她答道。
  我從卷宗里抽出合同,交給了多特。“這份合同必須先簽好字,我們才能起訴。這是你們,也就是委托人,和我的法律事務所雙方之間的合同。授權我們代理法律事務的合同。”
  她警惕地掂量著合同,合同只有兩頁。“里面寫了些啥?”
  “哦,沒啥特別東西。可以說是千篇一律。你家聘請我們作為你們的律師;我們承辦這個案子;負責一切化銷;無論得到多少賠償費,我們收取三分之一。”
  “那怎么會密密麻麻寫滿了兩頁呢?”她問,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了一支。
  “別抽!”唐尼回過頭來厲聲斥道。他望著我說:“怪不得我會這樣病得要死呢!”
  她毫不遲疑地將香煙塞到嘴里,卻沒有用火把它點著。她望著文件問道:“咱三個人都得簽字?”
  “說得對。”
  “可是,他說他不想進屋。”她說。
  “那就拿到他那儿去,”唐尼·雷气呼呼地說。“拿支筆跑到那里,叫他在這該死的玩意上簽個名,不就結啦。”
  “這一點咱倒是沒有想到。”她說。
  “以前不是這么干過的嘛!”唐尼·雷低下頭,抓抓頭皮。用力說了這几句,他已經上气不接下气了。
  “咱看這能行。”她說,仍舊有點猶猶豫豫。
  “快去,真該死!”他這么一說,多特馬上手忙腳亂地打開抽屜找出一支筆。唐尼·雷微微抬起頭,用雙手撐著,兩只手腕細得像掃帚柄。
  “咱馬上就回,”多特說,好像她是上街去執行一項任務,而又放心不下留在家里的幼儿。她慢慢走過磚舖的后院,走進雜亂的草叢。車頭上的一只小貓見她走近,赶忙鑽到了汽車底下。
  “几個月以前,”唐尼·雷說。他呼吸急促,頭在微微搖晃。過了好一會,他才又接著說,“几個月以前,我們要把他的簽名辦個公證,他也是不肯离他那個破車一步。她化了20美元,找了個公證人來家,可他硬是不肯進屋。所以媽和那個公證人就到汽車那里去。草很高,他們步子跨得老高。看見車上面那只橘黃色的大貓了嗎?”
  “嗯。”
  “咱們叫它克勞斯。它可以算是一只看家貓吧。那個公證人把手伸進汽車從巴迪手上拿過公證書的時候,巴迪當時當然是老酒灌得半醉半醒,克勞斯卻從車里跳出來,扑向公證人,又是抓又是咬,結果看醫生化了咱60塊不算,還賠了他一副嶄新的吊褲帶。你曾經見過得白血病的人嗎?”
  “沒有。以前沒有。”
  “我現在只有110磅。11正個月以前,有160磅呢。我的病發現得早,有足夠的時間醫。而且我又很幸運,有個雙胞胎的兄弟,骨髓和我的完全一樣。做移植手術完全可以救我一命,可是咱們做不起。咱們不是沒有買保險呀!可是結果怎么樣呢?我想你一切都清楚,對嗎?”
  “對。你的案情我非常熟悉,唐尼·雷。”
  “好,”他說,松了一口气。我們望著多特赶貓。克勞斯縮在車頂上,假裝在熟睡,對多特·布萊克不理不睬。車門開著,多特把合同塞了進去。我們可以听見她那尖厲刺耳的聲音。
  “你以為他們都是瘋子,”他看出了我的想法,這樣說道。“可他們都是好人,只是運气不好罷了。對他們可要耐著點心呀。”
  “他們的确是好人。”
  “我80%已經入土了,不是嗎?80%要是我做了移植手術.哪怕是6個月以前做,我就有90%的希望能夠治愈。90%啊!大夫們常用數字來說明我們生死的机會,真是滑稽。現在一切都太晚了。”他突然開始喘气,兩只拳頭緊緊捏著,渾身抖個不停。煞白的臉上泛出了潮紅,吃力地大口大口吸气。有一瞬間,我覺得需要助他一把。他用雙拳捶打著胸脯,這令我十分擔心,怕他的整個身体都會塌下來。
  他終于又緩過气來,鼻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气。不早不晚,而是在此時此刻,我開始仇恨大利人壽保險公司。
  正面直視著他,我不再感到羞愧。他是我的委托人,他指望著我。我將接受他,而且決不遮遮掩掩。
  他的呼吸已大体正常,但眼睛依然通紅,淚水汪汪。我不知道他是在哭泣,還是正從剛才的發作中慢慢恢复。“對不起。”他喃喃地說。
  我們突然听見克勞斯尖厲刺耳的叫聲,掉過頭來正好看見它從車頂飛下,落在雜草叢中。它對我那份合同的興趣顯然過大了一點,因而挨了多特一頓狠揍。多特對丈夫說了几句難听的話,他在駕駛盤后面把身子縮成一團。她探身進去一把搶過合同,便風風火火朝我們跑來,那只貓還在到處亂鑽,尋找藏身之地。
  “80%入土了,不是嗎?”唐尼·雷聲音沙啞地說。“我的日子不多了。不管你從這場官司里得多得少,請你一定用這筆錢照顧好他們。他們這一輩子過得實在艱難啊。”
  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我默默無言。
  多特推開門,隔著桌子把合同搡到我面前。第一頁的底部撕破了一點,第二頁上面有一塊污跡。我希望這不是貓糞。“給你。”她說。任務胜利完成啦!巴迪确實已在上面簽字,雖然他的簽名絕對是誰也無法看清。
  我在合同上這里指指,那里點點。唐尼·雷和他的母親都簽上字。交易已經結束,又閒聊了几句,我便開始不停地看表。
  我离開他們母子的時候,多特坐在唐尼·雷旁邊,溫存地撫摸著他的手臂,告訴他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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