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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監舍的每一個犯人都很熟悉那個過程,盡管沒有明文規定。包括薩姆在內的一些老資格犯人在過去八年中已經歷過四次執行死刑,其過程均大同小异。他們在公開場合或私下里交流著各自的見聞,并很快地把這些最后時刻的經歷傳播給那些初來乍到的犯人,那些人對執行死刑的方式通常都怀著某种難以言狀的好奇。監獄的警衛們對這類事也很津津樂道。
  最后一餐飯總是要拿到离監舍前面不遠的一間小屋子里吃,這間屋子通常被稱為前面辦公室,里面裝有空調,屋里只有一張桌子和几把椅子,還有一部電話,那個行將就木的人就在這里接待他的最后來訪者,也會坐在里面听他的律師解釋為什么事情沒有像計划的那樣發展。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窗子都上著鎖,配偶的最后一次探訪也在這里進行,當然是在犯人樂于那樣做的情況下。警衛和管理人員就在門外的走廊里守候。
  這間屋子原本并非用于最后訣別,不過,當一九八二年特迪·多伊爾·米克斯終于成為很多年以來第一位即將受死的死刑犯時,突然產生了對這种多功能房間的迫切需求。這個房間最早由一位警官使用,后來給了一位辦案負責人,但名字自始至終都叫前面辦公室。當案犯的代理律師接到不准緩期執行并終止上訴的最終通知后,放在屋里桌子上的電話机也就成了他在最后時刻使用的電話。然后他會步履維艱地回到監獄的A排監舍,他的當事人則在監舍盡頭的觀察室里等著他。
  所謂的觀察室只不過是設在A排監舍的一個与普通囚室同樣規格的單人囚室,离薩姆現在的囚室只隔八個房門。房間的規格是六英尺乘九英尺,里面放著一張床并帶有洗滌槽和抽水馬桶,与薩姆的囚室沒什么兩樣,同所有其他犯人的也沒有什么區別。這間單人囚室位于A排監舍的盡頭,緊鄰隔离室,隔离室再過去就是毒气室。執行死刑的前一天,犯人被最后一次帶出他的囚室并住到觀察室去,他的私人用品也要同時轉移,通常這件事會進行得很迅速。犯人在觀察室里一邊等待,一邊觀看電視里播放的有關他本人的戲劇性場面,因為當地的電視台會時刻關注著那決定他命運的最后上訴。他的律師也在昏暗的觀察室中坐在那張簡易床上和他一塊儿等待,一起看新聞報道,同時還要不停地往返于觀察室和前面辦公室之問。一位牧師,或者精神顧問也允許呆在觀察室里。
  監舍里通常光線很暗,并且死一般寂靜。一些犯人會不停地在電視机前徘徊,其他一些則會將手伸到門上的鐵柵欄外面做祈禱,還有的則會躺在床上琢磨著什么時候輪到自己。走廊上部的窗戶全部關緊并銷住,整座監獄都被鎖得死死的。但監獄各排之間仍能听到說話聲,也有燈光從外面投射進來。對這些長時間被關在狹小囚室里,對一切都不肯放過的犯人們來講,任何意外的動靜都會使他們的神經受到強烈震撼。
  十一點的時候,典獄長和行刑隊會來到A排監舍的觀察室前,獲得最后緩期執行的希望到此全部破滅。犯人此時會坐在床上,兩只手分別拉住律師和牧師,由典獄長宣布已經到了進隔离室的時間,獄室的門會优的一聲打開,然后犯人來到走廊里。這時其他犯人的支持聲和賭咒發誓的聲音便會響成一片,很多犯人淚流滿面。隔离室距觀察室不過二十英尺之遙,但犯人要在兩排身著制服的高大警衛之間走過去,他們都是由典獄長精選出來的。一股不會出現任何反抗的行為,因為那樣做沒有絲毫意義。
  典獄長把犯人帶進一個十英尺乘十英尺的小房間里,里面除了一張折疊床外一無所有。犯人通常會坐在床上,由律師陪伴在身邊。每逢這种時候,典獄長都會莫明奇妙地想同犯人在屋里呆上一會儿,似乎他就是犯人在最后時刻希望能与之談談心的人。典獄長最終還是會离去,屋子里會靜下來,只是偶爾能听到隔壁房間的敲門聲和開門關門的聲音,做祈禱的人此時都已完成了他們的功課,時間所剩無几了。
  隔离室的旁邊就是毒气室,大約有十五乘十二英尺,毒气間就設在房子的中央。當犯人在隔离室里禱告的當儿,行刑人正在緊張地忙碌著。典獄長、監獄律師、醫生以及一些警衛也在做著准備工作。在這間行刑室的牆上挂有兩部電話,行刑人在房間左手的一間小屋子里制備毒气。毒气室的后側開有相連的三個窗戶,均為十八乘十三英寸,此時都用黑帘子遮擋著,窗戶的另一側便是見證人室。
  午夜前二十分鐘,醫生會進到隔离室里在犯人的胸前帶上一個听診器,他离開后典獄長便會進來帶那個犯人去毒气室。
  毒气室里通常會擠滿了人,個個都心急火燎地想搭一把手,他們都是來觀看一個人的死亡過程的。他們把犯人推進毒气間,先把他在椅子上綁好,然后便關上門送他上西天。
  這是一個非常直截了當的過程,視每一案子的具体情況稍稍有點差別,例如當剛把巴思特·莫克放在椅子上捆綁到一半時,毒气室的電話鈴響起來,于是他又回到隔离室里重新等待了凄凄慘慘的六個小時,直到他們再一次來帶他。江布·帕里斯是四名已被執行的死刑犯中最聰明的一個,他在入獄前有很長的吸毒史,就在執行死刑前不久,他開始向精神病醫生要安定片,在最后時刻他要求一個人單獨度過,既不要律師也不要牧師陪伴。當獄方人員來觀察室帶他時,他已處于昏睡不醒狀態,顯然是服用了大量的安定片,于是他只好給人抬到隔离室里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后來他又被抬進毒气室吸完最后一劑毒品。
  這是一個很講人道、考慮得也非常周全的過程,犯人會在囚室里同他的伙伴們一起呆到最后的關頭。在路易斯安那州,他們會被從監舍里帶到外面一個稱作刑前監房的樓里,并在那里度過自己最后的三天時光,同時受到嚴密監護。在弗吉尼亞州,犯人在執行死刑前要給帶往另外一個城市。
  薩姆的囚室距觀察室只隔八個門,大約有四十八英尺的距离,再有二十英尺便到了隔离室,再過去十二英尺就是毒气室。他不止一次地計算過,從他那張床的正中間到毒气室的距离大約為八十五英尺。
  周二早晨他在自己的日歷上小心地打過叉后又把這段距离計算了一次。還有八個又黑又熱的日日夜夜,他頭天晚上一直時睡時醒,一整夜大多是坐在自己的電扇前面度過的,現在离用早餐和喝咖啡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今天是他被關入監舍的第三千四百四十九天,這不包括前兩次審判時他在格林維爾縣監獄中的時間,還有八天就到頭了。
  他的床單浸透了汗水,他躺在床上望著那望過不知多少次的天花板,又一次想到了死亡。死本身實際上并不一定有多么可怖,很顯然,沒人會知道毒气發生作用時會有何种感覺,也許吸進第一口就足以令他窒息,他希望無論如何時間也不要太長。他曾經見過自己患了癌症的妻子在臨終前一天天消瘦和遭受巨大痛苦的情景,他也看到過自己的一些親屬最后老朽得活像個植物人的樣子。相比之下,他的這种死亡方式堪屬上乘。
  “薩姆,”古利特小聲叫道,“起來了嗎?”
  薩姆走到囚室門前,靠在鐵欄杆上。他能夠看到古利特的雙手和小臂。“是的,起來了,好像有點睡不著,”他說著點上了當天的第一支煙。
  “我也睡不著。告訴我那件事不會真的發生,薩姆。”
  “那件事不會發生的。”
  “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是認真的。我的律師會幫我搞定的,沒准几周內他就會把我從這里弄出去。”
  “那你干嘛還睡不著?”
  “出獄的事使我太興奮了。”
  “你跟他講了我的案子嗎?”
  “還沒有,他太忙。只要我一出去,我們就馬上著手處理你的案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吧,盡管好好睡你的覺。”
  古利特的雙手和小臂慢慢地抽了回去,接著他的床舖有了響動,薩姆為那孩子的天真搖了搖頭。他拍完煙,把煙頭彈進過道里,這种違反獄規的行為會使他得到一次違規記錄。他好像是故意要那樣做的。
  他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取出打字机。他有一些話要留下,還要寫几封信,他需要和外面的某些人談談。
  喬治·紐金特活像個五星上將般地走進嚴管區,他很不滿意地瞪著一個白人警衛的頭發,又看了看他那髒兮兮的靴子。“去理個發,”他怒斥道,“不然我就給你記上一筆,再把靴子擦擦干淨。”
  “是,先生,”那警衛回答,差點敬了個禮。
  紐金特猛地轉過頭向帕克點了點,于是帕克便領著他向A排監舍走去。“六號,”帕克邊開門邊說了聲。
  “等在這儿,”紐金特指示道。他順著樓道向前走去,用鄙視的目光望著每一個監室的里面,腳下的靴子卡卡作響。他在薩姆的門前站定,向里面張望著。只穿著一條拳擊短褲的薩姆正在很賣力地敲擊鍵盤,瘦骨嶙峋的身上布滿皺紋,泛著汗水的光澤。他望了一眼那個透過門上的鐵柵欄盯著他看的人,然后又繼續做他的事。
  “薩姆,我是喬治·紐金特。”
  薩姆又敲了几個鍵。這個名字他并不熟悉,但薩姆估計此人有點來頭,因為他能夠進到監獄里來。“有什么事嗎?”薩姆看也不看便問。
  “嗯,我想和你見個面。”
  “不胜榮幸,現在你可以走了。”
  這時右面牢房的古利特和左面牢房的亨肖突然都在离紐金特几英尺遠的地方把胳膊從他們各自的門內伸了出來,听到薩姆的回答他們都笑起來。
  紐金特用眼睛瞪著他們,清了清嗓子。“我是這里的助理典獄長,菲利普·奈菲授權我負責你的死刑執行事宜,有几件事需要和你談談。”
  薩姆仍專心致志地打著自己的信,他打錯了個字母,嘴里詛咒了一句。紐金特還在等著。“我希望能占用你几分鐘的寶貴時間,薩姆。”
  “你最好還是稱呼他凱霍爾先生,”亨肖幫了一句腔,“他比你要大几歲,他對這种事很認真。”
  “你的靴子從哪儿搞來的?”古利特盯著紐金特的腳問道。
  “你們兩個給我退回去,”紐金特厲聲說,“我要和薩姆談話。”
  “凱霍爾先生正忙著哪,”亨肖說,“也許你應該過一會再來,我很樂意為你安排個約會時間。”
  “你是不是個軍隊里出來的呆瓜?”古利特問道。
  紐金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瞥了一眼左面,又瞥了一眼右面。“我命令你們兩人退回去,听到沒有,我要同薩姆談話。”
  “我們不服從命令,”亨肖說。
  “你能怎么樣呢?”古利特問道,“把我們關禁閉室呢?還是不給飯吃?鎖到牆上?怎么不干脆把我們殺了?”
  薩姆把他的打字机放到床上,走到門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把煙霧向著門外的紐金特吐過去。“你想干什么?”他問道。
  “我需要你的几件東西。”
  “什么東西?”
  “你有遺囑嗎?”
  “那他媽的跟你沒關系,遺囑是私人文件,只有進行檢驗時才能給人看,而檢驗要等到人死了以后,這是法律明文規定了的。”
  “瞧他有多傻吧!”亨肖尖聲說道。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古利特也來湊趣,“奈菲從哪儿找這么個二百五來?”他問道。
  “還有別的事嗎?”薩姆問。
  紐金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們需要知道如何處理你的物品。”
  “都寫在我的遺囑里,行了吧。”
  “我希望你不要自找麻煩,薩姆。”
  “是凱霍爾先生,”亨肖又說了一句。
  “麻煩?”薩姆問道,“我為什么要找麻煩?在殺死我這件事上我愿意同州政府通力協作。我是個不摻假的愛國分子,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參加投票并繳付稅金,作為一個愛爾蘭裔美國人我感到很驕傲,甚至到現在我也仍然深愛著我的州,即便它計划要毒死我。我是一名模范犯人,喬治,我不會找任何麻煩的。”
  等候在A排監舍盡頭的帕克盡情享受著眼前的這一幕,紐金特則呆若木雞。
  “我需要一份經你認可的執行死刑見證人名單,”他說,“只允許兩名。”
  “我還沒放棄努力,喬治,讓咱們再等几天。”
  “好吧,我還需要一份在你最后几天里的來訪者名單。”
  “巧了,今天下午有位醫生要從芝加哥來看我,你瞧,他是位精神病醫生,他要同我談談,看我到底瘋到什么程度,然后我的律師就會馬上去法院交涉,讓你,喬治,殺不成我,因為我瘋了。如果你愿意的話,他也會抽時間給你檢查一下的,用不了多長時間。”
  亨肖和古利特听完薩姆的話大笑起來,很快這一排的其他犯人們也都加入進來笑成一片。紐金特后退了一步,皺著眉頭怒視著整個A排監舍。“安靜!”他大聲吼道,但笑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薩姆繼續不停地從門里向外噴吐著煙霧,混亂之中不時可以听到口哨聲和辱罵聲。
  “我會再來的,”紐金特怒气沖沖地對薩姆喊道。
  “他還會再來的!”亨肖尖叫一聲,引起了一陣更強烈的騷亂。指揮官踏著沉重的步子向外面走去,當他快步走到樓道盡頭時,整個樓層里響起了“嗨,希特勒”的喊叫聲。
  薩姆沖著門上的鐵欄杆笑了笑。外面的吵鬧聲逐漸平息下去,他回到剛才的位置在床沿上坐下,吃了口干面包,又喝了口咖啡,然后接著打字。
  這天下午驅車去帕契曼遠不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車子由亞當駕駛,加納·古德曼坐在前排座位上,他們一邊討論著方案并為最后時刻上訴及其執行步驟雨絞盡腦汁。古德曼打算在周末回孟菲斯,以便在今后三天中能夠隨時助陣。精神科醫生斯溫博士也在車子里,他是個冷冰冰不苟言笑的人,穿一身黑色西裝,頭發亂得像個雞窩,高度近視眼鏡后面藏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從來也不与人閒聊。由于后排座位上有他的存在,車子里的气氛顯得不是很融洽。從孟菲斯到帕契曼的路上他始終一言未發。
  体檢由亞當和盧卡斯·曼安排在監獄醫院內進行,那里的設施很是現代化。斯溫博士明确表示在給薩姆進行体檢時亞當和古德曼都不得在場,這對亞當和古德曼都是求之不得的。一輛囚車在監獄門口處等著他們,并載著斯溫博士去了位于農場深處的監獄醫院。
  古德曼已有很多年未見到盧卡斯·曼,他們像老友般地握了握手,兩人很快便沉浸到有關行刑的軼事傳聞里面去了,亞當對薩姆沒有听到他們的談話感到很欣慰。
  他們從曼的辦公室出來,穿過一個停車場向行政辦公大樓后面的一幢小房子走去,那是一間餐廳,緊倚著旁邊的一個小旅館而建。這間餐廳名叫就餐處,專門用于為監獄的職員和雇員提供工作餐,其所有權歸州政府,里面不備烈性酒。
  他們喝著冰茶,談論著死刑的前景。古德曼和曼一致認為死刑在不久的將來會越來越普遍,美國最高法院仍在繼續向右轉,對無休無止的上訴已然感到厭倦。下級聯邦法院的情形也大致相仿,再加上參加陪審團的美國人對社會上令人難以容忍的暴力犯罪越來越關切,目前對死囚犯的同情已少得可怜,而鏟除那些雜种的愿望卻日漸強烈。聯邦政府在反對死刑基金會組織方面的投入寥寥無几,律師和事務所也大多不再情愿義務為大量死刑犯勞神費力。与愿意接手死刑案的律師數目相比,死囚犯的人數呈飛速增長之勢。
  亞當對他們的談話顯得很不耐煩,有關情況他已听過和看過不下百次。他說了聲抱歉便去餐廳角落里找了一部公用電話。一位年輕的秘書說費爾普斯不在,但他給亞當留了口信:莉無任何消息。根据時間安排她會在兩周內出庭,也許那時她會露面吧。
  就在達琳打印斯溫博士出具的檢查報告時,亞當和加納·古德曼也正在起草隨附的訴狀。那份字跡很潦草的報告有二十頁之多,听起來像是一曲柔婉的樂章。斯溫只是一條花錢買來的槍,是一個肯向任何出价最高者獻媚的婊子,亞當對他和他那一類的人深惡痛絕。斯溫博士以一名專業證人的身份周游全國,今日云明日雨反覆無常,一切都取決于誰的錢口袋最滿。不過眼下這個婊子歸他們所有,而且他干得也的确很出色。薩姆正在經受著晚期老年性痴呆的折磨,他的心理机能已退化到對懲罰自己的原因懵然無知的程度,他已喪失了接受死刑的必不可少的承受能力,因此,再執行死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這并非是個完全獨出心裁的法律論据,而且事實上法庭也從未采納過,但正像亞當每天都對自己說的那樣,能有什么損失呢?古德曼則顯得要樂觀得多,主要是因為薩姆的年紀擺在那里,他不記得任何一名被執行死刑的犯人超出了五十歲。
  包括達琳在內,他們一直干到差不多十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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