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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四十九號高速公路西側与帕契曼行政辦公大樓門前的草坪相距五十碼,其間有一片很顯眼的平坦而狹長的草地,原先是一條鐵路。每次執行死刑時,這里都是那些反對死刑的示威者們聚眾抗議的場所。每逢這种場合都會有成幫結伙專事此道的人們來到這里,有的坐在折疊椅里,有的打著自制的標語牌。他們會在夜間點燃蜡燭并在最后的几個小時里唱贊美詩。在宣布執行死刑時,他們一邊唱,一邊祈禱和流淚。
  特迪·多伊爾·米克斯是名強奸幼女殺人犯,在他的死刑執行以前,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波折。由他的死刑而引發的很有節制、而且差不多算是有點神圣的示威被一車車桀驁不馴的大學生給攪亂了。這批大學生是來尋求帶血的刺激的,他們事先沒有一絲征兆便突然冒了出來。他們喝著啤酒,放著很響的音樂,喊著口號,向那些被惊呆了的死刑抗議者們發難。雙方開始對罵以后,情況便開始變得難以駕馭。監獄方面介入以后才使形勢恢复了正常。
  接下來是梅納德·托爾,在籌划他的死刑期間,公路另一側的一塊地面被指定供罪犯的支持者們使用,同時派出了更多的警衛維持秩序。
  亞當于周五下午來到監獄外面時見到了七個身穿白袍子的三K党徒,其中的三個正在致力于協調抗議活動,他們很隨意地沿著公路旁邊狹長草地的邊緣走來走去,肩上扛著標語牌。另外的四個正在支起一個巨大的藍白色遮陽傘,地面上散亂著金屬支杆和繩索。兩只冷藏箱放在草坪上的座椅旁邊,看來這些人是打算要住上一陣子。
  亞當一邊把車子駛往帕契曼正門的停車場,一邊注視著那些人,不過他很快便看得入了神,連時間也忘了。原來這就是祖上留給他的遺產,他的老根,那些人都是他祖父的兄弟、親友和后代。在亞當用以編剪錄像帶的那些影片資料中會有那几個人的身影嗎?他從前見過他們嗎?
  亞當下意識地打開車門下了車,把外衣和公文包留在了車子的后座上。他慢慢向那几個人走過去,并在冷藏箱前停了下來。標語寫的是要求釋放政治犯薩姆·凱霍爾,把真正的殺人犯關進毒气室,恢复薩姆的自由。不知為什么,亞當對他們提出的要求感到渾身不自在。
  “你有什么事?”一個胸前懸挂著標語的人問道,其他六個人也停下各自手中的事,把注意力轉向這邊。
  “不知道,”亞當實話實說。
  “那你看什么?”
  “我也搞不清楚。”
  又有三個人湊了過來,四個人一起向亞當靠近。他們的袍子很有特點——是用一种質地很薄的布做成的,上面帶有紅色的十字和其他標記。時間差不多已是上午九點,他們開始有些出汗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薩姆的孫子。”
  其余的三個人也聚攏在另外四個人的身后,七個人在不足五英尺處打量著亞當。“這么說你是我們一邊的啦,”一個人松了口气說道。
  “不,我們不是一類人。”
  “對了,他和來自芝加哥的那幫猶太人是一伙的,”另一個啟發他的同伴說,他的話引起那幫人一陣騷動。
  “你們在這儿干什么?”亞當問。
  “拯救薩姆,看起來指望你是不可能了。”
  “正是因為你們他才給關在這里。”
  一個前額上淌著汗水的紅臉膛年輕人率先向亞當走得更近一些。“不,正是因為他我們才來到這只。薩姆殺那些猶太人時我還沒有出生,所以你別想找我的茬,我們來這里是為了抗議對他執行死刑以及他受到的政治迫害。”
  “如果他不做三K党就不會落到今天這种境地,你們的面具在哪儿?我記得你們這些人總是把臉藏起來的。”
  那几個人都顯得有些躁動不安,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畢竟是薩姆·凱霍爾的孫子,而薩姆是他們崇拜的偶像和旗手。作為代理律師,他正在試圖拯救他們心中的那個崇高偶像。
  “你們為什么不走開?”亞當問,“薩姆不希望你們來這儿。”
  “你干嘛不快點滾蛋?”那年輕人冷笑道。
  “多動听的語言。還是快點走開的好,薩姆死了會比活著對你們更有用,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吧,那樣一來你們就會擁有一個偉大的烈士。”
  “我們不會走的,我們要在這里堅持到底。”
  “如果薩姆讓你們离開呢?你們會不會走?”
  “不會,”他又一次冷笑,然后回頭看看其他人,那些人似乎都同意他的意見,“我們要營造強大的聲勢。”
  “好极了,那樣你們就能上報紙了,這才是你們來此的目的,對不對?穿著滑稽服裝的馬戲團小丑總是很招人的。”
  亞當身后不知什么地方響起了關車門的聲音,他循聲望去發現一個電視攝制組正從一輛停在他車子附近的面包車里沖出來。
  “好啦,這回好啦,”他對那幫人說,“笑一笑,伙計們,你們的愿望就要實現了。”
  “去死吧你,”那個年輕人惱羞成怒地說。亞當轉過身向自己的車子走去,這時一名身后跟著攝影師的記者急匆匆向他這邊跑過來。
  “你是亞當·霍爾?”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問道,“凱霍爾的律師?”
  “是的,”他邊走邊答。
  “能跟你說几句話嗎?”
  “不行,不過那邊的孩子們急著想和你聊聊,”他指了指身后說。但那女記者仍緊追不舍,那位攝影師手忙腳亂地擺弄著他的設備。亞當打開車門,又呼的一聲關上,然后便發動了引擎。
  在監獄大門處值勤的警衛路易絲遞給他一張號碼卡便揮手讓他進去了。
  帕克在死回的正門內側執行例行搜身。“那是什么?”他指著亞當手里拎的一個小冷藏瓶問。
  “愛斯基摩派,警長。要不要來一只?”
  “我看看。”亞當把冷藏瓶遞給帕克,他打開瓶蓋,迅速檢查了一下仍在冰層下面凍得很結實的六只愛斯基摩派。
  他把冷藏瓶還給亞當,然后用手指了指几英尺遠處的前面辦公室大門。“從現在起你們就在那里會面,”他說著便和亞當一起往里走。
  “為什么?”亞當環視著屋子里面問道。那里有一張金屬桌子,三把椅子,兩個上鎖的文件柜,桌上有一部電話。
  “這是我們監獄的規定。在大限臨近之日,我們要給犯人多一些自由,薩姆就在這里接待來訪的客人,而且沒有時間限制。”
  “真是溫柔体貼。”亞當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便操起了電話,帕克出去帶薩姆。
  杰克遜市書記官辦公室的那位很和善的女士告訴亞當說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几分鐘前剛剛駁回了他那份基于薩姆缺乏思想能力而要求定罪后減刑的訴狀。他向她表示了感謝,并說這正是他預期的結果而且几天前就應該有消息了。他又請她將法院裁決給他在孟菲斯的辦公室傳真一份,同時也給帕契曼的盧卡斯·曼辦公室傳一份。然后他又要通孟菲斯辦公室找達琳,告訴她將新的訴狀傳真給地區聯邦法院,并給第五巡回法院和華盛頓最高法院理查德·奧蘭德先生那忙得不可開交的死刑案辦公室各傳一份。他又給奧蘭德先生打了電話,告訴他馬上有一份訴狀要傳給他,奧蘭德先生說亞當就毒气室違憲并尋求調案复審的申訴已被美國最高法院駁回。
  亞當正在打電話的當儿,薩姆從前門走了進來,手上沒戴手銬。兩人簡單握了一下手,薩姆便在椅子上坐下了。這回他沒抽煙,而是打開冷藏瓶取了一只愛斯基摩派,邊吃邊听亞當与奧蘭德的通話。“美國最高法院剛剛駁回了尋求調案复審的申訴,”亞當用一只手捂住電話听筒小聲說道。
  薩姆古怪地笑了笑,又仔細地看著他隨身帶來的几個信封。
  “密西西比高級法院也作出了對我們不利的裁決,”亞當一邊按動電話鍵一邊說,“不過,那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我們馬上向聯邦法院上訴。”他的下一個電話是要向第五巡回法院核實關于律師辯護不力申訴的情況,新奧爾良的那位負責死刑事務的書記官告訴他當天上午沒有任何動作。亞當挂了電話在桌沿上坐下來。
  “第五巡回法院仍在壓著那份辯護不力的申訴,”亞當向他那位熟知法律及其程序而且其水平之高堪与經驗丰富的律師相媲美的當事人報告說,“總而言之,今天上午的情況不是太妙。”
  “杰克遜電視台今天早晨說我已向州長提出了赦免死刑听證會的請求,”薩姆邊吃邊說道,“純屬無中生有,我從來沒有同意過。”
  “別激動,薩姆,這是約定俗成的慣例。”
  “慣例個述,咱們是有約在先的。麥卡利斯特在電視上大談他是多么不情愿作出召開赦免听證會的決定。你可要當心點。”
  “麥卡利斯特對我們無關緊要,薩姆,這种請求僅僅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參加。”
  薩姆煩躁地搖著頭,亞當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他并沒有真的動怒,對亞當這樣做也并非真的特別在意,他已經讓步了,差不多就要束手就擒,發几句牢騷是很自然的,要是在一周前他早就會罵起來了。
  “他們昨晚進行了演練,在毒气室里毒死了一只老鼠或別的什么東西,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現在人人都在興致勃勃地等著我的死刑。你能相信嗎?他們竟然為我進行了彩排,這群雜种。”
  “我很難過,薩姆。”
  “你知道氰化物气体是什么味道嗎?”
  “不知道。”
  “有股樟腦味,昨晚的空气中就有,那些白痴甚至連我們那一排走廊里的窗戶都懶得關上,我聞到了一絲那种气味。”
  亞當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有其事,他知道每次執行死刑后都會通一會儿風,以便把毒气排放到大气中,但那气味肯定不會進到牢房里。沒准薩姆听警衛們講過毒气的事,也許只不過是些口頭傳聞。他坐在桌沿上,下意識地擺動著雙腿,不無怜憫地注視著那個胳膊瘦骨嶙峋、頭上泛出頭油的老人。殺死一個像薩姆·凱霍爾這樣的老人該是一种多么令人發指的罪過啊,他的罪是在上一代那時候犯下的,他在那間六英尺乘九英尺的監室里經受了多少磨難,死過不知多少次,密西西比州現在殺他能得到什么好處呢?
  亞當心中思緒万千,最讓他焦心的恐怕就是他們眼下所做的最后努力了。“我心里很難過,薩姆,”他很動情地又一次說道,“但有几件事不得不同你商量。”
  “今天上午外面有三K党人嗎?昨天的電視里有他們的鏡頭。”
  “是的,剛才一共有七個。除了沒有戴面具,其他的服飾一應俱全。”
  “我過去常穿那种衣服,”他說,樣子很像是個打過仗的老兵在向小孩子夸耀。
  “我知道,薩姆。就因為穿過那种服裝你才會坐在這里,你的律師才會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他們會把你綁進毒气室,你應該痛恨外面那些傻瓜才是。”
  “我并不恨他們,可他們無權到這儿來,他們拋棄了我。我來這儿是道根一手造成的,他當初作出對我不利的證詞時,自己卻在擔任著密西西比州三K党的魁首。他們沒有為我打官司支付一分錢的費用,他們把我忘了。”
  “你能指望從那群惡棍手里得到什么呢?忠誠?”
  “我是忠誠的。”
  “那就看看你的下場吧,薩姆。你應該譴責那些三K党徒,讓他們走開,不讓他們染指你的死刑。”
  薩姆擺弄著手里的信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椅子上。
  “我跟他們說了,讓他們离開,”亞當說。
  “什么時候?”
  “几分鐘以前。我和他們談了話,那些人根本不關心你,薩姆,他們只是在利用你的死刑,因為你是一個完美的殉教士,可以讓那些人重整旗鼓,展望未來。他們會一邊喊著你的名字一邊焚燒十字架,他們會到你的墓地進香朝圣,他們需要你死,薩姆,你的死可以給他們提供串聯的机會。”
  “你當著他們面說的?”薩姆問道,語气中帶有一絲好奇和驕傲。
  “是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卡門來的事你想好了嗎?如果她來的話,現在就要做旅行准備了。”
  薩姆吐了口煙思考著。“我很想見她,不過你必須把我的情形向她提個醒,我不想嚇著她。”
  “你的情形很不錯,薩姆。”
  “是嗎,那就謝謝啦,莉呢?”
  “莉?”
  “她怎么樣?我們這里有報紙,上星期天我在報上看到她的照片以及她在周二酒后駕車受罰的報道。她沒被關起來吧,是不是?”
  “沒有。她現在一家康复診所,”亞當說道,好像他真的知道她的确切去向。
  “她能來看我嗎?”
  “你想要她來嗎?”
  “我想是的,也許可以安排在周一,我們等等再定。”
  “沒問題,”亞當說,心里卻在發愁怎樣才能找到她,“周末我會跟她講的。”
  薩姆遞給亞當一個未封口的信封。“把這封信交給管事的人,里面是我同意來探訪的人員名單,你打開看看吧。”
  亞當看了看那份名單,上面只列著四個人的名字,其中有亞當、莉、卡門和唐尼·凱霍爾。“名單很短嘛。”
  “我有很多親屬,可我不想讓他們來。九年半中他們從未來看過我,我也決不會在最后一刻把他們拖來和我訣別,讓他們把訣別的話留到葬禮上再說吧。”
  “我收到很多各類記者對你進行采訪的請求。”
  “別理他們。”
  “我也是這樣對他們說的,不過,有一個請求也許會讓你感興趣。一個名叫溫德爾·舍曼的人想采訪你,他是位得過什么獎的名作家,已出過四五部書。我沒看過他的作品,不過他開列了書單,這個人的身份倒是貨真价實的。我昨天和他通了電話,他想和你談談并把你的故事錄下來。他似乎很誠懇,并說錄音大約需要几個小時。如果你答應的話,他今天就飛到孟菲斯。”
  “他干嘛要給我錄音?”
  “是想寫一部有關你的生平的書。”
  “一部浪漫小說嗎?”
  “恐怕不是。他愿意先向你預付五万美元,以后再按一定的版稅比例付酬。”
  “好极了,臨死前的几天我得到了五万美元,我拿它們干什么用呢?”
  “我一直在拖延給他的答复。”
  “你讓他見鬼去吧,我不感興趣。”
  “好的。”
  “我要你起草一份協議,把我的生平故事全權轉讓給你,我去世以后,隨你怎樣處理都可以。”
  “把你的談話錄下來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你是說——”
  “用一台小錄音机記錄在磁帶上。我可以給你找一台來,你可以坐在囚室里敘述自己的生平。”
  “那太枯燥了。”薩姆吃完了愛斯基摩派,把木柄扔進廢紙簍里。
  “問題是你怎樣看待這件事,你的事現在很富于刺激性。”
  “不錯,你說得很對。乏味透頂的生活,聳人听聞的結局。”
  “我覺得一定會是部暢銷書。”
  “我需要考慮一下。”
  薩姆突然站起身來,連椅子下面的橡膠拖鞋也沒穿。他邁著大步在辦公室里橫穿過去,一邊走一邊計數和吸煙。“十三乘十六點五,”他輕聲地自言自語,然后又做了几次測量。
  亞當在一本拍紙簿上做著筆記,盡力不受那個在牆邊踱來踱去的身影干扰。薩姆終于停下來把身子靠在一個文件柜上。“我想求你件事,”他盯著對面的牆壁說道。他的聲音很低,呼吸很平緩。
  “我在听著,”亞當說。
  薩姆向椅子跟前走近一步,從上面拿起一封信。他把信交給亞當后又靠回到原先的文件柜上。信是正面朝下遞給亞當的,所以他看不到信封上的字跡。
  “你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薩姆說。
  “給誰?”
  “昆斯·林肯。”
  亞當把信放在自己身邊的桌子上,眼睛審視著薩姆。薩姆此時卻正沉湎在另一個世界里,他那疲憊的雙眼茫然地望著對面牆上的什么東西。“我整整寫了一個星期,”他几乎是嘶啞著嗓子說道,“可我考慮這件事已經差不多四十年了。”
  “信里寫了些什么?”亞當一字一頓地問。
  “道歉。我為那件事負疚多年,亞當。喬·林肯是個正直善良的人,是個好父親,我真是昏了頭無緣無故殺死了他。我向他開槍以前就知道那樣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一直很愧疚,非常愧疚。我現在別的也不能做什么了,只能說聲對不起。”
  “我肯定這對林肯一家人會有些作用的。”
  “可能吧。我在信中請求他們寬恕,我堅信那是具有基督精神的行為。在我臨終之際,我希望能說聲對不起。”
  “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們嗎?”
  “麻煩就在這里。我听家里人說過林肯一家還住在福特縣,他的孀婦魯比可能依然健在,恐怕你還得去克蘭頓打听。那里有一個黑人行政司法長官,要是我的話就會先去問問他,也許他了解縣里黑人的一些情況。”
  “如果我找到了昆斯應該做些什么呢?”
  “告訴他你是誰,再把信交給他,就說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你能辦到嗎?”
  “我很樂意去辦,不知道什么時候辦比較合适。”
  “等我死了以后吧,眼下這件事了結之后你就有時間了。”
  薩姆又走到椅子跟前,這次從椅子上拿起了兩封信。他把信交給亞當后便開始在屋里來回慢慢地踱步。一個信封上打印著露絲·克雷默的名字,沒有寫地址,另一封信寫給埃利奧特·克雷默。“那兩封信是給克雷默家的,替我給他們寄去,不過,要等到執行死刑以后。”
  “為什么?”
  “因為我的動机很純洁,我不愿意他們認為我是想在臨死前博得他們的同情。”
  亞當把給克雷默家的信放在給昆斯·林肯的信旁——一共三封,代表三條生命。薩姆在周末還能寫出几封呢?還有多少受害者在等著他?
  “你已确信自己這回難逃一死,是不是,薩姆?”
  他站在門邊想了一會儿。“我們贏的可能性很小,我要做好准備。”
  “我們還有机會。”
  “當然還有机會,不過我要准備好,以防万一。我曾經傷害過很多人,亞當,我以前一直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但當一個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時,他就會對自己過去闖的禍進行反思。”
  亞當把那三封信拿起來看著。“還有嗎?”
  薩姆很沉痛地望著地板。“眼下就這些了。”
  周五上午的《杰克遜日報》在頭版刊登了一條有關薩姆·凱霍爾請求召開赦免死刑听證會的消息,隨文帶有大衛·麥卡利斯特州長的一張精美的照片和薩姆的一張粗糙的照片,文中充斥著州長辦公室主任莫娜·斯塔克對州長進行標榜的議論,通篇說的都是州長在作這一決定時有多么地傷腦筋。
  麥卡利斯特自稱真正屬于人民中的一員,是全密西西比州人民不折不扣的公仆,所以在當選后不久就設立了一條耗資巨大的電話熱線。這部免費電話的號碼在全州范圍內到處張貼,還不厭其煩地用公共廣告號召人們使用這條人民熱線。給州長打電話吧,他會傾听你的意見,這是最完美無缺的民主,接線員時刻為你服務。
  麥卡利斯特和他的班子成員每天都要對打來的電話進行分析,這与其說他有耐心倒不如說是受到野心的驅使。他是個隨波逐流式擴人物,缺乏領袖應有的素質,只會把大量的金錢用于民意測驗。他最擅長的一套是先窺探出大眾關心的問題,然后再跳出來搖旗吶喊。
  古德曼和亞當則對這一點持有不同看法。他們覺得麥卡利斯特似乎是個過于關心自己命運的人,不大可能會有什么創舉。那個無恥之徒只會計算選票,于是他們決定出道題給他算一算。
  古德曼一大清早就一邊喝著咖啡、吃著水果,一邊讀了報上的那篇文章。七點半的時候他要通了約翰·布萊恩·格拉斯教授和赫茲·克里的電話。八點鐘時,格拉斯的三名學生已經坐在那間不怎么雅觀的臨時辦公室里開始喝盛在紙杯里的咖啡。市場分析馬上就要開張了。
  古德曼講了一下這項計划和需要保守秘密的事。他向他們保證此事不違反任何一條法律,只是為了左右一下公眾輿論。蜂窩電話就放在桌子上,旁邊還放著古德曼在周三复印的整頁整頁的電話號碼。那几名學生的理解力都很強,一個個躍躍欲試,恨不能馬上開始,他們的酬金也是很可觀的。古德曼先打了一個電話進行示范,他開始撥號。
  “人民熱線,”一個很悅耳的聲音問答。
  “喂,我打電話是因為今天早晨報上的那條消息,就是那條有關薩姆·凱霍爾的,”古德曼慢吞吞地模仿著一种拖腔,他的語調顯然有待改進。學生們都給逗樂了。
  “你報一下姓名好嗎?”
  “好的,我叫內德·蘭開斯特,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人,”古德曼看著電話簿回答說,“我支持州長,他是位很出色的人。”為了增強效果他又補充了一句。
  “你對薩姆·凱霍爾有什么看法呢?”
  “我認為他不應該被執行死刑,他上了年紀,又受過許多磨難,我希望州長能赦免他,就讓他在帕契曼平靜地等死好了。”
  “好的,我保證會把你的話轉告州長。”
  “謝謝。”
  古德曼按了一下電話鍵,然后向他的觀眾鞠了一躬。“就這么簡單,現在開始吧。”
  那個白人男生選了一個電話號碼。他的對話是這樣的:“喂,我是萊斯特·克羅斯比,住在密西西比州的比德。我的電話是關于處死薩姆·凱霍爾的事的。是的,小姐,我的號碼?555-9084。對,是的,密西西比州,比德,在富蘭克林縣。對。嗯,我覺得不應該讓薩姆·凱霍爾進毒气室,我反對那樣做,我認為州長應該站出來阻止那件事。是的小姐,對。謝謝。”他打完后沖著正在打另一個電話的古德曼笑了笑。
  那名白人女生是個中年人,來自密西西比州一個偏遠地區的小鎮,她說話的口音自然免不了帶些鼻音。“喂,是州長辦公室嗎?太好了。我打電話是因為今天報上登的那條有關凱霍爾的消息。我叫蘇珊·巴恩斯,是密西西比州迪凱特人。是的。嗯,他是個老年人,沒准過不了几年自己就會死掉,現在殺他對州里有什么益處呢?放他一條生路吧。什么?對,我要求州長制止這件事。我支持州長,我認為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是的。也謝謝你。”
  那名黑人學生有小三十的樣子,他干脆直截了當地告訴熱線接線員他是個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他堅決反對薩姆·凱霍爾和三K党人的觀點,但同時也反對執行死刑。“政府無權決定一個人的死活,”他說道。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贊成死刑。
  事情就這樣進行著。熱線電話從全州各地一個接一個地涌進來,每個電話都是不同人打的,而且都各有一套反對執行死刑的邏輯。几個學生越打越有靈感,他們模仿著各种各樣的口音,陳述著五花八門的理由。他們的電話偶爾也會遇到占線信號,一想到這正是他們自己把線路占滿的緣故心里就覺得非常有趣。由于古德曼的口音,他扮演了外地打電話者的角色,他把自己裝成不同的廢除死刑主義者,在全國各地挂電話,他用的化名是形形色色的少數民族名字,選擇的地點也都是一些很陌生的地方。
  古德曼曾經很擔心麥卡利斯特會竭力追查熱線電話的出處,但后來又覺得接線員會忙得不可開交,不大可能會顧得上這類事。
  他們自己倒是真的很忙,就連約翰·布萊恩·格拉斯也停了課,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興致勃勃地用不同的化名在全城范圍內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在离他不遠的地方,赫茲·克里和他的律師們也在輪番向熱線電話灌輸著同一個信息。
  亞當匆匆忙忙赶到了孟菲斯。達琳正在他的辦公室里絕望地整理著那像山一樣的文件,她指了指离電腦最近的一摞文件。“有關駁回調案复審請求的裁決放在最上面,下面是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的裁決,再下面是准備提交給地區聯邦法院的尋求人身保護令的請求,我已把該傳的都傳出去了。”
  亞當脫下外衣扔在椅子上。他先看了眼貼在書架上的一排電話留言條。“都是什么人來的?”
  “有記者、作家、騙子,還有几個想要提供幫助的律師。其中一個電話是加納·古德曼打來的,說是市場分析進行得很順利,不要給他打電話。市場分析是怎么回事?”
  “你就別問了。第五巡回法院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
  亞當深深地吸了口气坐進椅子里。
  “想吃午飯嗎?”她問道。
  “如果方便的話,給我來個三明治就行了。你周六和周日可以加班嗎?”
  “當然可以。”
  “我需要你整個周末都在這里守電話和傳真机,真對不起。”
  “沒關系,我去給你買三明治。”
  她轉身离去,隨手帶上了門。亞當給莉的公寓里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他又給奧伯恩之家打,但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他又接通了費爾普斯·布思,他正在開董事會。他接著又給身在伯克利的卡門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做好准備星期天飛到孟菲斯來。
  他看了一遍電話留言條,确信再沒有值得一回的電話了。
  一點鐘的時候,莫娜·斯塔克向州議會大廈州長辦公室周圍徘徊著的記者發表了講話。她說經過慎重考慮,州長已決定同意于下周一上午十時整召開赦免死刑听證會,屆時州長將親自出席听取爭點和陳述并作出公正的決定。她解釋說,這件事責任非常重大,生死攸關,但大衛·麥卡利斯特一定能作出正确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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