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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埃弗里含笑看著電腦打出的清單。“10月份,你平均每周開了61小時賬單。”
  “我還以為是64呢。”
  “61夠可以啦。其實,我們還不曾有哪個頭一年來的律師平均一個月收了這么多的。都正當嗎?”
  “沒虛報。實際上,我本可以收得更多。”
  “你一周干多少個小時?”
  “85小時到90小時之問。我可以開出75小時的賬單來,要是想那么做的話。”
  “可別那么干,至少是現在。那會引起周圍人的妒嫉的。年輕些的普通律師們對你盯得可緊呢。”
  “你想讓我慢下來?”
  “當然不。你我眼下已落后一個月了。我只是對干到深更半夜感到不安。有點儿擔心罷了。大多數普通律師起初都干得像燒野火似地可帶勁了——每周80小時到90小時,兩個月后勁便漸漸地耗完了,平均大概只有65到70小時的樣子。不過你好像精力過人。”
  “我不需要睡多少覺。”
  “你妻子是怎么想的?”
  “那有什么要緊?”
  “她在乎你干到深更半夜嗎?”
  米奇瞪了一眼埃弗里,一下子想起了頭天夜里的爭吵,當時他回家很晚,离午夜只差3分鐘。那是一場克制著的爭吵,不過是迄今為止最厲害的一次,而且這樣的口角看來往后是必定少不了的。雙方都互不相讓。艾比說她感到鄰居賴斯先生都比丈夫對她親近些。
  “她能理解。我對她說過,我要在兩年后當上合伙人,不到30歲就退休。”
  “看來你是在爭取。”
  “你不是抱怨我吧,嗯?上個月,我開出的每一個小時的賬單,處理的都是你的文件,你似乎并不太在乎讓我超時工作嘛。”
  埃弗里把清單放到落地書柜上,皺著眉看著米奇。“我只是不想讓你把勁儿一下子用光,或者忽視了做丈夫的責任。”
  听一個离開了自己妻子的人在指點婚姻上的事,似乎真有些滑稽。米奇盡量不屑一顧地看著埃弗里。“你不必操心我家里的事。只要我在這儿干得不錯,你就該高興才是。”
  埃弗里湊過臉說:“听我說,米奇,我對這种事不怎么在行。這是上頭發下來的話,蘭伯特和麥克奈特擔心你也許干得太猛了。我是說,早上5點就起床,每天早上,甚至星期天都這樣。那可是相當緊張呀,米奇。”
  “他們說了什么?”
  “沒多說什么。信不信由你,米奇,那幫老兄真的是關心你和你的家庭。他們要的是有快樂妻子的快樂律師。倘若事事稱心如意,律師干活的效率就高。蘭伯特尤其和藹可親。他打算兩年后退休。他极力想在你及其他年輕伙計身上,重溫他自己往昔的金色年華。要是他問的問題多了些,或者多指教了几回,好好听著就是。他贏得了在這儿當爺爺的權利。”
  “告訴他們我很好,艾比也很好,我們都很快樂,而且我的工作效率很高。”
  “好的。還有件突然的事跟你說一下。從明天算起,一周后你我要去大開曼島一次。我得代表桑尼·卡普斯和另外三個客戶見几個開曼銀行家。主要是公務,不過,我們一向都設法抽空儿戴水肺或通气管游游泳。我對羅伊斯·麥克奈特說過需要你也去,他同意了。他說你也許用得著一次休假了。你愿意去嗎?”
  “當然。我只是感到有點儿意外。”
  “因為是出差,所以我們的妻子不去。蘭伯特有些擔心這會引起家庭麻煩。”
  “蘭伯特先生想必對我家的事太多慮了。告訴他我說了算。沒問題。”
  “那么說你去?”
  “當然去。在那儿呆多久?”
  “三兩天吧。我們將住在公司的一套公寓里,桑尼·卡普斯也許住另一套。我正在設法聯系公司的飛机,不過我們沒准得坐商業班机。”
  “我沒問題。”
  在邁阿密登机的開曼航空公司波音727班机的乘客中,只有兩人系著領帶。第一輪免費朗姆汽酒過后,埃弗里摘下他的領帶,塞進外衣口袋。汽酒是由美麗的開曼空姐端來的,她們棕色的肌膚,藍藍的眼睛,一臉迷人的笑意。那儿的女人棒极了,埃弗里不止一次這么說。
  米奇坐在窗邊,极力掩飾著頭一次出國旅行的激動。臨行前,他在圖書室找到了一本介紹開曼群島的書。那儿一共有三個島:大開曼、小開曼和開曼布拉克。大開曼島上18,000家居民,12,000家注冊公司,300家銀行。人口中有20%的白人,20%的黑人,余下的六成种族和血統不明。首府喬治城近几年發展成了一個國際性的逃稅圣地,那些銀行像瑞士銀行一樣嚴守秘密。那儿沒有所得稅、法人稅、利息稅、財產稅,抑或贈与稅;有些公司或投資項目保證50年不用交稅。開曼群島是一塊獨立的英國領地,由一個穩定非凡的政府管治著。進口關稅和旅游業收入足以承擔任何政府部門運轉所必需的費用。沒有犯罪,也不存在失業。
  大開曼島長23英里,寬8英里,不過,從空中俯視,它顯得小多了,就像是清澈、蔚藍的海水環抱著的一小塊岩石。
  飛机險些儿落到了一個環礁湖上,但就在最后一瞬間,一個簡易停机坪迎上前來,一下子把它托住了。他們下了飛机,哼著歌儿走出了海關。一個黑人男孩接過米奇的行李,連著埃弗里的一起丟進了一輛福特公司1972年產的車里。米奇付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小費。
  “七里灘。”埃弗里對司机說。“好的,先生。”司机應道。
  島上一馬平川,通往喬治城的路上到處是疾行著的歐洲小轎車、小型摩托車和自行車。住家的房屋盡是帶錫皮頂儿的平房,上面工工整整地刷著色彩斑讕的油漆。院落里的草坪很小,也沒長什么草儿,不過倒也打掃得干干淨淨。他們离城越來越近,映入眼帘的,是商店,是二層和三層的白色木樓;游客們站在遮陽篷下,躲避陽光。司机驀地急轉彎,他們一下子駛進了鬧市區的中心,銀行大樓擠滿了四周。
  埃弗里當起了向導。“這里有世界各地的銀行。有德國的、法國的、英國的、加拿大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丹麥的,甚至還有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的,据最近統計,共有300家之多。真是個逃稅圣地啊。這些銀行家們總是嚴守秘密,相比之下,瑞士人倒像是碎嘴婆了。”
  計程車在艱難爬行著的車流中慢了下來,拂面的輕風頓時消失了。“我看到了好多加拿大銀行。”米奇說。
  “那邊那幢樓是蒙特利爾皇家銀行。上午10點我們到那儿辦事。与我們有業務關系的大都是加拿大銀行。”
  “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他們非常可靠,嚴格保密。”
  這條車輛擁擠的街道轉了個彎儿,便到了盡頭,与另一條街相連。從街口遠遠望去,加勒比海水天一色,蔚藍晶瑩。海灣里停泊著一艘游艇。
  “那就是霍格斯蒂灣,300年前海盜們停船的地方。‘黑胡子’當年親自在島上蕩來蕩去,尋找适合埋財物的地方。几年前,人們在東面博登城附近的一個洞穴里找到了一些埋藏的財寶。”
  米奇點點頭,仿佛他對這個傳說堅信無疑,司机對著反光鏡笑了笑。
  埃弗里揩掉額上的汗珠,接著說:“這地方總是那么招引海盜,當年是‘黑胡子’,如今卻是創辦公司藏匿金錢的現代海盜。對吧,閣下?”
  “對的,先生。”司机答道。
  “那就是七里灘,天下最美,也最享盛名的海灘,對吧,先生?”
  “對的,先生。”
  “灘上的沙白似糖,還有溫暖、清澈的海水,熱情美麗的女人。對吧,先生?”
  “對的,先生。”
  “今晚他們是不是還在‘棕櫚’舉行露天野餐?”
  “是的,先生。6點開始。”
  “‘棕櫚’就在我們公寓的邊上,是灘上很受歡迎的一家旅館,舉辦的活動最為熱烈。”
  度假公寓地處七里灘中央,邊上是另一幢綜合大樓和棕櫚飯店。公司的公寓套間既寬敞又富麗堂皇。埃弗里說它們少說也能賣50万美元一套,不過它們既不出售,也不出租。它們是本迪尼-蘭伯特暨洛克法律顧問公司那幫疲憊不堪的律師們的休養圣所。
  米奇站在二樓臥室外的陽台上,眺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隨風飄蕩的點點帆影。太陽正緩緩西沉,無數的輕波細浪托起几百万面小鏡子,映照著夕陽。海灘上更是一派熱鬧情景,米奇正看得出神,埃弗里突然來到陽台上。他穿著一件橙黃相間的花短褲,邊呷著飲料,邊欣賞著眼前的胜景。
  “這儿我來過十多次了,可至今還是激動不已。真想退了休住到這儿來。”
  “那太好啦,你可以在海灘上漫步,還可以攆沙蟹玩儿。”
  “還可以玩多米諾骨牌,喝紅條牌啤酒。你喝過‘紅條’嗎?”
  “記不得喝過。”
  “走,喝一杯去。”
  那間露天酒吧名叫“朗姆海仔”,里面滿是饑渴的游客,几個當地人坐在一張木桌周圍,玩多米諾骨牌。
  米奇跟在埃弗里身后,穿過人群,擠到了一張桌子旁邊,那儿有兩個女人在等著。她們是姐妹倆,20多歲,离了婚,兩人喝得微醉了。叫嘉麗的那一個和埃費里熱乎上了,叫朱麗雅的這一個對米奇頻拋媚眼。
  “看得出你已經結婚了。”朱麗雅挪到米奇身邊說。
  “是的,還很幸福。”
  她笑笑,仿佛甘心認了這种敵意的挑釁。埃弗里和他的女伴正眉來眼去,米奇抓起一杯汽酒,一飲而盡。除了艾比,他心里什么女人都容不下。
  樂隊的樂曲響亮起來,是跳舞的時候了。
  他感到她挨得更近了,接著她的手摸到了他的腿上。“你想跳嗎?”她問。
  “不想。”
  “噢!得了。我們樂樂嘛,你妻子決不會知道的。”
  “我說:‘滾遠點。’”
  她朝后縮了縮。“你哪儿出了毛病?”
  “我厭惡傳染病。滾開!”
  “你干嘛不滾開呢?”
  “好主意。我想我是該走了。”
  米奇抓起一杯朗姆酒,擠過跳舞的人群,獨自坐在露天餐廳的一個黑咕隆咚的角落里喝著。眼前的海灘上空無一人,但見十几點舟火在水面上徐徐晃動著。多美的景致喲,米奇心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艾比沒有來。明年夏天也許他們該一塊儿來這里度假。他們需要在一起共度一些時光,遠离家,遠离辦公室。他們之間現在出現了隔閡,那是一种無法名狀的隔閡,他們無法談論但彼此都深深感受到的隔閡,令他憂心忡忡的隔閡。
  “你在呆呆地看什么呢?”那聲音叫他吃了一惊。她走到桌邊,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她是當地人,黑皮膚,一雙眼睛深藍深藍,不,也許是淡褐色,在這黑黝黝的夜里沒法看得真切。不過,那是雙美麗的眼睛,秋波蕩漾,放縱不羈。她烏黑的頭發披在身后,差不多齊到了腰際。她是個洋味儿十足的混血儿,混合著白种人、黑种人,也許還有拉丁人的血統。沒准還要多。她身穿白色比基尼和一條顏色鮮亮的短裙,比基尼的上口開得很低,裙子上一條衩口開到腰際,她沒穿鞋子。
  “沒看什么,真的。”米奇答道。
  她很年輕,天真地笑笑,露出完美無比的皓齒。“你是哪儿人?”她問。
  “美國人。”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你自然是美國人。美國什么地方人?”她說著一口加勒比海人輕柔、文雅、准确、自信的英語。
  “孟菲斯。”
  “這儿許多人都是從孟菲斯來的,盡是些潛水的。”
  “你住在這里嗎?”他問。
  “是的,一輩子沒离開過。我母親是本地人,父親是英國人。而今他走了,回到他來的地方去了。”
  “喝點什么嗎?”他問。
  “好的。朗姆加蘇打。”
  他站在酒吧邊等著飲料,突然一种令人不安的什么東西在他胃里翻騰起來。他也許該溜進茫茫黑夜,消失在人群里,平平安安地摸回公寓,然后再插上門,看一本介紹這座國際逃稅圣地的書。不,不,那多膩味呀。何況,埃弗里這會儿也許正在同那迷人的嘉麗打得火熱。朗姆酒和紅條啤酒刺激著他:這姑娘沒有危險。他們只是喝上一兩杯,然后互道晚安。
  他拿著飲料回到桌邊,坐到姑娘對面,盡可能隔得遠遠的。院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是潛水員嗎?”她問。
  “不。說了你也許不信,我是來這儿出差的。我是律師,明天上午要見見一些銀行老板。”
  “你在這儿要呆多久?”
  “兩三天吧。”他客气但簡短地答道。他說得越少,越能平安無事。她重又蹺起腿,純情地笑著。他感到自己很無力。
  “你多大了?”他問。
  “20了,我叫愛蓮,我已不是孩子了。”
  “我叫米奇。”他的胃里又翻騰起來。他感到頭暈乎乎的,連忙呷了口啤酒,看了一眼手表。
  她盯著他,勾人魂魄地媚笑著。“你長得真帥。”
  他立刻心旌搖蕩起來。理智點,他告誡自己,理智點。
  “謝謝。”
  “你是運動員嗎?”
  “也算是吧。問這干嘛?”
  “你看上去像個運動員,肌肉發達,很結實。”她強調說“結實”的神態使他的胃里又翻騰起來。他欣賞她的身体,真想說句不帶暗示性的恭維話。算了吧。
  “你在哪儿工作?”他問,往不那么令人想入非非的話題上岔。
  “在城里一家珠寶店當店員。”
  “家住哪里?”
  “喬治城。你住什么地方?”
  “附近一家公寓。”他往公寓的方向點了點頭。她轉身朝左邊望望。看得出,她想去看看那公寓。她呷了口酒。
  “喜歡海灘嗎?”她問。
  “海灘很美。”
  “月光下才叫美呢。”她又露出了媚笑。
  他說不出話來。
  “海灘那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有家更好的酒吧。”她說,“我們散散步去吧。”
  “我想我該回去了,明早以前,我還有些活儿要做。”
  她笑著站起身。“在開曼島,沒有人這么早就回去的。快走吧,我欠你一杯酒呢。”
  “不,我最好還是不去。”
  她拉起他的手。他跟著她到了海灘上。他們默默地走著,“棕櫚”望不見了,音樂聲越來越遠。此時,月光皎洁,照著空無人跡的海灘。她褪下裙子,把裙子卷成一圈,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拉起了他的手。
  什么東西在說:逃吧。把酒瓶扔進海里。把裙子扔在沙灘上。沒命地逃吧。逃到公寓里去,插上門,關緊窗子。逃吧,逃吧,逃吧。
  什么東西又在說:別緊張。沒什么要緊,不過玩玩儿。再喝几杯吧。能樂且樂吧。誰也不會知道的。孟菲斯在千里之外。埃弗里又不會知道。即使埃弗里知道了又怎么樣?他又能說什么?人人都這么干。艾比決不會知道的。
  逃吧,逃吧,逃吧。
  他們走了一英里,可眼前連個酒吧的影子也見不著。海灘更黑更暗了,一團云恰恰藏起了月儿。她拉著他的手,來到海邊上的兩把沙灘椅前。“歇歇吧。”她說。他一口喝完啤酒。
  “你怎么老是不說話。”她說。
  “你想讓我說什么呢?”
  “你覺得我美不美?”
  “你很美。你的身体也很美。”
  她坐到椅子邊上,雙腳拍打著海水。“我們游泳吧。”
  “我,哎,我真的沒那份情緒。”
  “快去吧,米奇。我愛海水。”
  “你去吧,我看你游。”
  她跪在他面前的沙地上,差几英寸就臉挨著臉了。慢慢地,她把手抬到頸后,松開了比基尼的搭扣。那上裝便緩緩地落到了地上。她把泳裝遞給他。“替我拿著。”他拿在手里,那么柔軟,那么輕。他整個儿地癱軟了,剛剛還能喘著气儿,雖說喘得急,喘得費力,可現在一下子憋住了。
  她緩緩地走進海水里,“來呀,米奇。海水真是太棒了。”
  她臉上閃現出嫵媚的一笑,他看見了。他摩挲著比基尼上裝,心里清楚:這是最后一個逃跑的机會了。可他暈乎乎的,四肢無力,連逃走的勇气也沒有了。
  “來呀,米奇。”
  他脫掉襯衫,蹚進水里。她含笑看著他,等他走近,拉起他的手,牽著他往深水里去。她猛地摟住他的脖子,他們吻了起來。他摸到了她的比基尼下裝,繼續吻著。
  她倏地停住,什么也沒說便朝岸邊奔去。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灘上,坐在兩把椅子之間,褪下了留在身上的比基尼下裝。他把頭埋進海水里,真想永遠就這么屏住呼吸。他抬起頭,只見她正用兩肘支撐著,仰臥在沙灘上。他掃視一眼海灘,仍然不見一個人影。就在這當儿,月亮鑽進了一個云團里。
  “我不能干這种事。”他咬著牙喃喃地說。
  “米奇,你說什么?”
  “我不能干這种事!”他嚷道。
  “可我需要你。”
  “我不能。”
  “得了,米奇,沒有人會知道的。”
  沒人會知道的,沒人會知道的。他慢慢地朝她走去。沒人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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