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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角形的右邊,通向;日蓄水船塢的那條小街角上,的确有一家兼賣香煙的咖啡店;根据他昨天搜集得來的情報,這家店同時也用來做停車房。
  門口有一塊很大的廣告牌,背后用兩根木柱子支撐著,牌上揭示當地電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無疑問,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車房里放映。那幅用強烈的色彩畫成的廣告畫,畫著一個魁梧高大的漢子,身穿文藝复興時代的服裝,抓住一個穿白色長睡施的年輕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兩只手腕緊緊地抓車,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臉稍向后傾,盡力想從別子手的掌握中掙扎脫身,她的修長的金發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張寬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舖著紅色的被單。
  廣告牌這沒了半個店門,擋住了去路,使得馬弟雅思不得不繞了個彎才能走進咖啡店。屋子里既沒有顧客,店主人也不在柜台里面。他沒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鐘,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帶沒有人。這個地區本身的結构就給人一种荒涼的印象。除了這家香煙咖啡店,別的店一家也沒有。食品雜貨店,肉店,面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著港口開的。此外,廣場的左邊被一垛密實的圍牆占据了一大半,牆高將近二公尺,牆上灰泥剝落,牆頂的瓦片有好几處已經沒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頂,兩條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廳气派的小建筑物,前面有一個小花園把它隔開,大門的三角形屋頂上有一根長長的旗杆,卻沒有挂旗;它可能是一所學校,或者是市政廳——或者既是學校又是市政廳。除了雕像周圍,沒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惊异;街道上舖著的是破舊的石塊,到處都有洼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舖到房子的牆腳。這种細節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別的事情一樣。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環境以后,視線又落到那塊木板廣告牌上。他在城里早已看見過這張海報,几個星期以前全城貼滿了這張海報。這一次也許因為這張廣告的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見男主角腳下有一個殘肢斷臂的、弄髒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頭來仰望咖啡店樓上的窗戶,希望引起別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簡陋到了极點,只有一層樓,和它鄰近的房子一樣,而沿碼頭的大多數房子都有二層樓。現在他通過對面的那條胡同可以望見他剛才從前面走過的那些房子的后面——同樣建筑得十分簡陋,雖然比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廣場和碼頭接連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閃耀發光的海水构成鮮明的對照。還可以望見防波堤的空蕩蕩的一頭從屋頂的山形牆旁邊伸出來,也背著陽光,只是在圍牆和堤壁之間,有一長條亮光從堤的一端橫伸到另一端,和一條短短的斜直亮光連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橋旁邊的輪船上。輪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來更遠,這時又是退潮時間,堤壁顯得特別高大,對比之下,輪船就變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額上搭成涼棚,遮住陽光。
  一個穿黑長袍的女人從屋角上出現,超過廣場,向馬弟雅思走過來;她的裙子很寬大,圍裙卻很狹窄。為了避免踏上紀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繞了半個圈子;這半個圈子的曲線本來可能很完整,但由于地面高低不平,卻看不出來了。等她离開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遠,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個招呼,問她能否告訴他到哪儿去找停車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輛自行車騎一整天。女人指給他看那張電影廣告,換句話說,就是指給他看廣告牌后面的那間煙草店;馬弟雅思告訴她屋子里沒有人,她顯得很郁悶,仿佛這樣一來就毫無辦法可想了。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話對他說,也許停車房的老板不肯把自行車租給他;或者她的意思是說……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腦袋在廣告牌上面的門框里露出來。
  “好了,”女人說,“那邊有了人了。”說完以后她就走進了那條通到蓄水船塢的胡同里去了。馬弟雅思向煙草店老板走去。
  “漂亮的姑娘!嗯?”老板說,同時對著那條胡同眨了眨眼睛。
  馬弟雅思雖然沒有看出那個女人有什么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而且他仿佛還覺得她的年紀不十分輕,可是他也對老板眨了眨眼睛——他的職業使他不得不這樣做。實際上他想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她;他只記得她在脖子上系著一條薄薄的黑絲帶,這是島上的古老的風尚。他馬上開始談起他的生意:他是亨利老爹叫他來的,亨利老爹是“大西洋”咖啡店(城里最大的商店之一)的老板;他想租一輛自行車——要一輛好的,租一整天。下午四時輪船啟程以前他就能把車子送回來,因為他不想在這儿逗留到星期五。
  “您是個旅行推銷員嗎?”那人問。
  “賣手表的。”馬弟雅思回答,同時輕輕地拍了拍手里的小箱子。
  “哈!哈!您賣手表,”那人接著說,“這很不錯。”可是他馬上做了一個鬼臉:“在這個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賣不出去的。您是在浪費時間。”
  “我要碰碰運气。”馬弟雅思心平气和地回答。
  “好,好;這是您的事。您想要一輛自行車嗎?”
  “是的。盡可能給我一輛好的。”
  車房主人想了一想以后又說:照他看來,走遍這六排房子根本不需要一輛自行車。他向廣場那邊嘲諷地撅了撅嘴唇。
  “我主要是想到鄉下去,”馬弟雅思解釋說,“我有一种特制的產品。”
  “哦!到鄉下去?好极了!”車房主人表示贊同。
  他說“好极了”三個字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他覺得對懸崖的居民推銷手表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過整個談話始終是十分友好的——僅僅稍微冗長了些,不合乎馬弟雅思的胃口。這位談話對手有一种很特殊的回答方法,開頭總是表示對你同意,有時甚至用堅決的口吻把你的話重复兩三遍,可是重复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鐘以后把下半句怀疑的話說出來,而且用一個相當明确的反面建議把他自己先前說過的話完全推翻。
  “總之,”他作出結論說,“您可以在這地方游覽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認為這儿的懸崖風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認識這地方了:我是在這儿出生的!”馬弟雅思回答。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馬弟雅思說出了自己的姓。這一次,停車房主人說出了一大堆更為复雜的話,這難話里同時含有三种意思:首先,馬弟雅思當然應該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否則他就不會產生到這儿推銷貨物的荒唐念頭;其次,想在這儿賣出哪怕一只手表,這個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對本地情況的完全無知;最后,像他這种姓是到處都有的。至于停車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這島上出生的——當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這儿“發霉”。
  自行車嘛,他有一輛极好的,可是“目前不在這儿”。為了‘傲勞”,他愿意去拿來,再過半個鐘頭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沒錯儿。馬弟雅思向他道了謝,表示可以按照這個辦法改變自己的路線:先到鎮上人家那里迅速地兜一圈儿,然后到鄉下去;再過三刻鐘他准定回來取自行車。
  為了避免失掉任何机會,他建議讓對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貨色,質量絕對保證,价錢便宜到极點。”對方同意以后,兩人就走進了咖啡店,馬弟雅思在進門的第一張桌子上打開了他的手提箱。他剛把上面一層硬紙板的護表紙揭開,對方就改變了主意:他不需要手表,他的手上已經戴了一只(他撩起衣袖——确是事實),他還留了一只備用。何況他還要赶快去拿自行車,才能夠准時把車子帶回來。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于把推銷員推出了咖啡店。簡直可以說,他剛才要看手表的唯一目的是想證實一下箱子里裝著的是什么。他剛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見些什么呢?
  馬弟雅思從那塊木板廣告牌上望過去,看見了那個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來的部分切成兩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舖石道,為了繞過廣告牌,他向那個小型的市政廳——或者說,看起來像個市政廳的建筑物——走了一步。如果這個建筑物更新一點,它的矮小体積可能使人把它只當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門上面那個三角形屋頂的兩邊,有种拱形裝飾占据了整個建筑物正面的邊沿,橫越樓下和二樓的分界線——實際是兩條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線互相交織在一起(換句話說,就是兩條曲線在同一個橫軸上絞扭在一起)。這种不屬于任何風格的裝飾,屋頂的飛檐上也有。
  看到這里,他的視線轉向左邊,把整個廣場從頭到尾掃射一遍:市政廳前面的小花園,通向大燈塔的那條路,那垛坍了頂的圍牆,那條狹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后門,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頂,背著陽光、面臨著那閃耀發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個死者紀念碑,停泊在被陽光分成兩半的斜橋前面的小輪船,只有一個信號台而別無人跡的防波堤的末端,無邊無際的大海。
  紀念碑的立方体台座上面沒有任何碑文,朝南的碑面上也沒有。馬弟雅思忘記了買香煙。他准備待會儿回來的時候買一包。在那些貼在煙草店里的許多開胃飲料的廣告之中,有一張招貼是鐘表零售商同業公會分發到全省各地的,招貼上面寫著:“到鐘表店里去買手表。”島上并沒有鐘表店。煙草店的老板是存心給這地方和這里的居民臉上抹黑。剛才他說的那句贊歎那個系黑絲帶的女人的話,一定是一句反話——用的是他最喜歡的那种談話方式,只說了個開頭,卻沒有說下去:
  “漂亮的姑娘!嗯廣
  “當然!像這樣漂亮的姑娘……簡直可以吞下去!”
  “那么您的要求真不高!這地方的娘們都丑得要命,全是酒鬼。”
  店主人所作的悲觀的預言(“在這個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賣不出去的”),不管怎樣,總不是一個好兆頭。馬弟雅思雖然認為這句話在客觀上沒有什么重要性——他不相信這句話足以表明說話人真正了解市場情況,也不相信這句話足以表明說話人有預言能力——可是他仍然希望最好是沒有听見這句話。還有一點使他不十分滿意的是,他剛才又決定從鎮上開始兜售手表,可是按照原定計划,要等他從鄉下回來,如果輪船還未開行、他還有余暇的話,才把鎮上作為推銷的終點。他的信心——費盡心机地樹立起來卻又過于脆弱的信心——已經開始動搖了。他仍然盡力從這個動搖中——從這個權宜性的計划改變中——找尋成功的保證,事實上他已經覺得整個計划正在逐步化成泡影。
  現在他一開頭就要花三刻鐘去訪問這些陰郁的房屋,他肯定訪問的結果只會是一連串的失敗。等到他終于能夠騎上自行車動身時,一定已經過了十一點了。從十一點到下午四點十五分,只有五小時和一刻鐘——即三百十五分鐘。何況每售出一只手表的時間也不能用四分鐘來計算,至少要有十分鐘。把這三百十五分鐘加以最充分的利用,也只能售出三十一只半手表。不幸得很,這個計算本身也是不正确的:首先,他得除去在路上奔跑的那一大段相當可觀的時間,尤其要除去花在不買手表的人——顯然占最大多數——身上的那些時間。根据他的最順利的計算(他能夠賣掉八十九只手表),在二千居民中,無論如何總有一千九百十一入是不買的;即使在這些人身上每人花掉一分鐘,也要一千九百十一分鐘,除以六十,即超過三十小時,僅僅碰釘子就花掉了這一大段時間,超過了他能夠使用的時間五倍!一分鐘的五分之———十二秒鐘——每一個拒絕的回答需要十二秒鐘。既然他所有的時間還不夠接應這些拒絕的回答,倒不如干脆不干的好。
  在他前面,沿著碼頭那儿,伸展著長長的一排房屋,他沿著這排房屋可以回到防波攝那里去。斜射下來的陽光在房屋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依附,因此不能夠在房屋上造成凹凸分明的暗影。房屋是用石灰粉刷的,布滿了潮濕的斑點,使人無法辨認得出房屋的年齡和它們的朝代。這一大堆密集的房屋并不怎么能夠反映這個海島過去的重要性——重要性固然僅僅在軍事方面,但這种重要性在過去几世紀中也曾把這個海島造成一個繁榮的小港。自從海軍方面認為這個基地無法對抗現代武器的進攻而加以放棄以后,一場大火更把這個在衰落中的城市完全摧毀。在原來的地基上重建起來的房屋遠比不上原有房屋那么華麗,也不像防波堤那樣規模宏偉,同要塞炮台的大小也不相稱。現在防波堤所保護的只是二十多艘小帆船和若干小吨位的拖网船;那個龐然大物的炮台也只是作為本鎮另一端的邊界。這里只是一個規模十分微小的漁港,既沒有陸地接連,也沒有發展商業的可能性。拖网船把捕獲的貝類和魚運到大陸去賣,利潤一天比一天微薄。島上的特產——蜘蛛蟹——銷路尤其差。
  退潮時分,這些蟹的殘軀散布在碼頭腳下露出水面的污泥上。碼頭腳下有布滿腐爛海草的平坦的石塊,有微微傾斜的大片黑色污泥,泥上這里那里閃耀著一只暫時還未生長鐵銹的罐頭听子,有描著小花的陶器碎片,有一只几乎完整無損的藍色搪瓷漏勺;在這些石塊中間和污泥上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蜘蛛蟹的隆起而多利的蟹殼,和普通蟹的長而光滑的殼混在一起。還有很大數量屈曲的蟹腳或者已經折斷的蟹腳,腳上有一個。二個或者三個關節,末端是很長、微彎而銳利的爪甲;也有尖銳、巨大的蟹螫,大多數已經破掉,其中有些大得惊人,真不愧為真正的海底魔王。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這一切散發出很強烈的气味,不過沒有到臭不可聞的地步:這是碘、重油和稍為腐爛的小蝦三者混合起來的气味。
  馬弟雅思剛才离開馬路,走到碼頭邊沿,現在又轉回到房屋那邊去。他重新橫越整個碼頭,走向那所构成廣場的邊角的房屋——一家類似雜貨及銅鐵器商場的商店,走進一個洞開在這家店和肉店之間的黑暗的門口。
  他發現,那扇半掩的門,經他走進去順手一推,就輕輕地自動關上了。從大太陽底下走進來,一時之間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見背后(不是和他面對面,而是和他背對背)是銅鐵器的陳列櫥窗。他發現左邊有一只圓形的長柄搪瓷鐵漏勺,和剛才海邊污泥上面的那只完全一樣,也是同樣的藍色,新;日程度也差不多。再仔細看看,他看出來有一塊相當大的搪瓷已經剝落,在漏勺上留下一個扇形的黑塊,以這黑塊為中心,向四周發出一簇流蘇似的裂痕,程度逐步減弱,到接近漏勺邊沿才完全消失。右邊,有一打左右的小刀——式樣完全相同——嵌在硬紙板上,像手表一樣,作圓形排列,全都指向一個小小的圖樣,上面畫著的大概是制造商的印記。刀身約長十公分,刀背很厚,刀口鋒利而薄,比通常的小刀薄得多;它們很像一种三角形的短劍,但只有一邊是薄而鋒利的。馬弟雅思已經記不起曾經看見過這一類工具;它們一定是供漁民作特殊的切削用的——這种切削工作一定十分普遍,因為硬紙板上沒有任何說明來确定這种用途。硬紙板上只飾著一個紅框和“必需牌”商標,這商標用大寫字母印在最上頭;還有就是那個圓圈中心的圖樣,這圖樣可以算是車輪的軸心,四周的小刀是輪輻。圖樣畫著一棵樹,樹身細長,用直線畫成;上分兩枝,作丫形,各有一小簇樹葉;兩邊的樹葉并不伸出樹枝以外,中間一直落到兩枝的杈杈間。
  馬弟雅思又走到沒有人行道的街上。當然,他一只手表也沒有賣出。在銅鐵器店的櫥窗里,也陳列著各种逐漸歸入雜貨行業的商品:從用來補漁网的大線團,到黑絲帶和針插都有。
  走過了肉店,馬弟雅思走進另一個門口。
  他在同樣狹窄而沒有亮光的走廊里走著,現在他已經熟悉了這一類走廊的地形了。可是他的生意仍然沒有絲毫進展。他敲第一家人家的大門,沒有人回答。他敲第二家的時候,一個和气可是全聾的老婦人使他不得不放棄做生意的企圖: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他只好作出無數次微笑而且裝出十分滿意這次訪問的樣子;老婦人起初十分惊訝,接著也決定用微笑來回答他,甚至熱情地對他表示感謝。兩人相互作了多次鞠躬以后,互相熱烈地握手告別,老婦人差點儿就要擁抱他了。他踏著難走的樓梯,一直走上二樓,在那里一個主婦沒有讓他說出一句話就把他攆出大門,屋子里有一個嬰孩在大聲號哭。在三層樓上他只發現一些又髒又難看的孩子,膽小畏縮,也許是在生病,否則今天是星期二,他們應該在學校里。
  又回到碼頭上,他再走進那家肉店,試圖說服肉店老板。肉店老板正在招呼兩個女顧客,三個人對他的介紹都沒有十分注意,使得他連打開小箱子的可能都沒有。他不再堅持,鮮肉的冷气把他赶出肉店。
  下一家商店是“希望”咖啡店。他走了進去。在一家咖啡店里頭一件應該做的事總是喝一點什么。他走到柜台邊,把小箱子放在兩腳之間的地上,要了一杯苦艾酒。
  在賣酒的柜台后面招待顧客的姑娘,樣子戰戰兢兢,態度像挨過打的狗那樣惴惴不安。有時她大著膽子抬起眼皮,就突然露出兩只大眼睛——又黑又好看——可是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她馬上又把眼皮垂下來,只讓人欣賞她的像睡覺玩偶所有的那种長睫毛。她的有點嬌弱的身体,更加重了她的脆弱的神气。
  三個漢子——三個水手——走了進來,圍著一張桌子坐下。馬弟雅思剛才看見他們站在門口爭論。現在他們要了三杯紅酒。女招待從賣酒柜台后面繞出來,小心而笨拙地拿著那瓶酒和三只疊在一起的杯子。她一句話也不說就把三只杯子分放在顧客面前。為了更小心地斟酒,她把上半身俯下來,把腦袋側向一邊。在她的黑抱上圍著一條圍裙,背后圓形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了細致的皮膚。她的發式使她的頸背整個都顯露出來。
  其中一個水手轉過身來望著柜台。馬弟雅思來不及弄清楚水手為什么要轉移視線就赶快轉過身來,拿起自己的那杯苦艾酒喝了一口。他發覺自己的面前多了一個新出現的人,那人靠著通向內室的那扇門的門框站著,离錢柜不遠。馬弟雅思含含糊糊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那人仿佛沒有注意到馬弟雅思。他只把眼睛盯著那個剛倒完酒的姑娘。
  那姑娘對于這一行還不習慣。她倒酒倒得太慢,不停地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盡力不讓一滴酒漏出來。等到第三個杯子也滿到邊沿的時候,她扶起酒瓶,用兩只手把酒瓶捧著,低垂著眼睛走回原來的位置。在賣酒柜台的另一端,那人毫不容情地注視著她,她踏著細步向他走去。她一定是已經看見她的東家來了——眼睫毛那么一閃她就看見了——因為她突然停了下來,仿佛被她的鞋尖前面地板上的紋路恢住似的。
  其余的几個人早就動也不動了。那個姑娘的怯生生的走路動作——她的動作過于飄忽,不可能在當前的情況下延續很久——一經消失以后,整個場面就凝固不動了。
  誰都不做聲。
  女招待望著腳下的地板。店主人望著女招待。馬弟雅思望著店主人的眼睛。那三個水手望著他們的酒杯。沒有任何跡象能夠顯示出血管里有血液在悸動——哪怕是一個哆嗦。
  要估計這种情況會延長多久,那是徒勞的。
  四個字響了起來:“你睡了嗎?”這四個字沒有打破靜寂,相反,卻和靜寂完全合成一体。
  這四個字的聲音是嚴肅的,深沉的,有點像唱歌似的。雖然聲音里不帶憤怒,近乎低聲,可是在虛偽的溫柔下面卻包含著一种威脅。否則就是在這种表面的威脅里隱藏著虛偽。
  過了好一會儿——仿佛命令要越過大片沙灘和無數水潭,過了好久才能到達她那里似的——年輕的姑娘才繼續低著頭,怯生生地向剛才說過話的店主人走去(有人看見他動過嘴唇嗎?)。到了他的身邊——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偏下身子,把酒瓶放回原處——露出了她的彎著的頸背,脊骨的尖端在頸腳微微地突出來。然后她站直身子,仔細地埋頭指拭那些剛洗過的酒杯。外邊,玻璃門的后面,過了舖石路和海邊的污泥,就是在太陽底下跳著舞和閃著亮光的海水:有些亮光像哥特式拱門那樣成為菱形,像橫躺著的火焰那樣波動;有些亮光是些直線,突然收縮起來就构成了一下閃電——又一下子伸長,向水平面伸展開去,然后再破折成閃電——這是一种益智分合圖的游戲,一种不停地散開而又毫無裂痕地合攏的動作。
  水手們圍坐的那張桌子上,有人咬緊了牙齒在吹口哨——這是恢复談話的前奏。
  熱情地,然而低聲地把字一個個地吐出來:“……該受到……”是那個最年輕的水手在開始說話,他是繼續一場在別的地方開始然而拖延未決的爭論。“她該受到……”接下來是沉寂……輕輕地吹了一下口哨……他在搜索下面的話,由于做出這种努力而把眼皮皺起來;他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尋那架久已廢置不用的彈球机。“我不知道她該受到什么。”
  “是呀!”另外兩個水手中的一個——他的鄰座——用比較響亮的聲音說;他把頭一個字的尾育過分地拖長。
  第三個人坐在對面,他把杯底剩下的一點酒喝光,露出早已對這個話題感到厭煩的神情,平靜地說:“該受到几下耳光……你也是。”
  他們又沉默下來。靠在內室門框上的店主人早已不見了。睫毛那么一閃,馬弟雅思看見了姑娘的那一雙黑色大眼睛。他喝了一口酒。揩拭杯子的工作已經結束;為了不致顯得手足無措,她把手放在背后,假裝要把散開的圍裙帶子系好。
  “給她一頓鞭子!”年輕的水手接著說。他咬著牙齒吹口哨,吹了短短的兩下,然后用一种比較含糊的——像在夢中似的——聲調再說一遍。
  馬弟雅思望著他面前的那杯黃色的混濁的酒。他看見自己的右手擱在柜台的邊沿上,指甲很長,尖得异乎尋常,他在太長的時間忘記剪指甲了。
  他把手插進短祆口袋里,摸到了那股小繩子。他想起了腳跟前的小箱子,想起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和時間的緊急。可是店主人已經不在擁里,而這個女招待又不是隨便可以花掉一百五十或者二百克朗的人。水手中有兩個顯然不是要買手表的那類人;至于最年輕的那個,他正在嘮嘮叨叨地复述什么老婆偷漢或者未婚妻變心的故事,去打斷他的話頭也是不妥當的。
  馬弟雅思喝光了他的苦艾酒,把衣袋里的錢弄得丁當響,表示要會賬。
  “三個克朗零七。”年輕的姑娘說。
  和他的期待相反,她說話的態度很自然,沒有一點靦腆的樣子。苦艾酒并不貴。他把三個銀幣和七個銅幣排成長長的一行放在柜台上,然后再加上一個嶄新的半克朗銀幣:
  “這是給你的。”
  “謝謝,先生。”她把錢全部收下,不分青紅皂白全都掃進錢柜里。
  “老板娘在嗎?”馬弟雅思問。
  “她在樓上,先生。”年輕姑娘回答。
  店主人的身影又在內室的門框上出現,恰好在同一個地方——不是在兩扇門的中間,而是靠在右邊的門框上——仿佛他自從初次出現以來沒有動過似的。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改變:深不可測,粗暴,像蜡制似的。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敵意,或者憂慮——或者僅僅是心不在焉——這要根据觀察者喜歡從哪一方面解釋;你也完全有權利說他怀著最陰險的意圖。女招待彎下身去整理柜台下面干淨的酒杯。玻璃門外,海水的反光在陽光下閃耀。
  “多好的天气!”馬弟雅思說。
  他彎下腰,用左手拿起小箱子。他想赶快走出咖啡店。如果沒有人回答他,他就不會再堅持,而是要走了。
  “這位先生想看羅賓太太。”這時候年輕姑娘用平靜的聲音說。港口的海水一半背著陽光,閃耀得叫人睜不開眼睛。馬弟雅思用右手搭起涼棚。
  “有什么事?”店主人問。
  馬弟雅思轉過身來。店主人是一個十分高大的漢子,魁梧得惊人——几乎可以算是一個巨人。他給人一种堅強有力的印象,由于他動也不動,而且仿佛很難挪動身体,使這种印象更加強烈。
  “這位是羅賓先生。”年輕的姑娘介紹說。
  馬弟雅思點了點頭,加上一個親切的微笑。這一次,咖啡店主人給他回了禮,可是動作几乎令人難以覺察。他的年齡大概和馬弟雅思相仿。
  “我從前也認識一個姓羅賓的人,”馬弟雅思說,“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接著他就開始敘述一些做小學生時的回憶,這种回憶用在島上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合适。“羅賓,”他又說,“他是一個大個子!讓,我想這是他的名字,讓·羅賓……”
  “我的一個堂兄弟。”店主人點著頭說,“他的個子不怎么大……反正他已經死了。”
  “不會吧?”
  “他三十六歲就死了。”
  “不可能吧!”馬弟雅思惊叫起來,突然充滿了哀愁。他對這位想像中的羅賓的友誼顯著地增加了,因為他盡管胡說八道下去,可再也不會有碰上羅賓來對證的危險了。他順便說出了自己的姓,而且試圖引誘對方說話,這樣對方就會放心了。“他怎樣死的,這位可怜的老朋友?”
  “您是為了這件事要看我的老婆嗎?”那個真正的羅賓問,他的困惑的表情可能不是裝出來的。
  馬弟雅思請他放心。他這次來訪的目的不是為了這件事。他是推銷手表的,他恰好有十分漂亮的女式手表出售,像羅賓太太這种識貨的人,一定會感到興趣的。
  羅賓先生稍微挪動了一下手臂——自從他出現以后這是他的第一個真正的動作——以表示他不受這种恭維的迷惑。推銷員作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可惜沒有得到什么反應。水手們圍坐的那張桌子上,一個坐在受騙情夫左邊的紅臉漢子,一再拖長尾者地說:“是呀!”——顯然沒有什么理由,因為誰也沒有對他說什么。馬弟雅思赶緊說明他也有一批男用手表,物美价廉,不怕同行競爭。他本該不再等待就打開小箱子,把貨物給周圍的人鑒賞,詳細介紹貨色的优點,可是賣酒柜台大高了,不容許他這樣做,他得有充分的行動自由才能這樣做,而利用堂座的桌子又迫使他把背對著那位唯一有希望的顧客——店主人。不過他終于選擇了后面這种不太滿意的辦法,開始吹噓他的貨色——他站得過分偏在一邊,不可能有希望說服任何人。女招待把空杯子洗干淨,抹干,放好以后,拿起一塊抹布,在他剛才喝酒的地方,揩拭柜台的包鋅台面。他旁邊的那三個水手又開始了一場新的爭論,也是沒頭沒尾地開始的,說話同樣很少、很慢,也不在乎爭論有沒有進展,有沒有結論。這一次他們爭論的是關于一批運到大陸去的蜘蛛蟹(他們稱這种蟹為“流浪漢”),他們對出賣的辦法有不同意見——好像是因為他們和經常來往的那個魚商有分歧。也可能他們意見都一致,可是對采取的決定不十分滿意。為了結束這場爭論,最年長的那個——他面對著其余兩個伙伴——宣稱輪到他請客喝酒了。于是年輕姑娘又拿起那瓶紅酒,走出柜台,細步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捧著酒瓶。
  馬弟雅思走到店主人身邊,讓店主人仔細看看一組手表(每只价值二百五十克朗的那一种,是男式手表,表面玻璃上還有一個護表蓋),他發現店主人的眼光离開硬紙板,轉到女招待倒著酒的那張桌子上。她側著腦袋,傾斜脖子和肩膀,仔細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她的黑袍子的領口在背后開得很低。她的向上挽起的頭發使頸背顯露出來。
  既然沒有人注意他,馬弟雅思准備把硬紙板再放進小精子里去。那個紅臉的水手抬起眼睛向他望了一眼,很快地向他作了一個表示合作的鬼臉,同時拍了拍鄰座伙伴的手肘:
  “喂,你,小路易,你想不想買一只手表?嗯(眨了眨眼睛)?買一只送給雅克蓮吧?”
  作為回答,年輕人只從西縫里吹了兩下口哨,很短的兩下。女招待突然扭著腰肢直起身子。在閃電似的一剎那間,馬弟雅思瞥見了她的眼珠和有黑色光芒的眼膜。她以腳跟為軸,轉了一下身子,像個木偶一樣,然后拿著酒瓶走回柜台后面,恢复了她的像玩具娃娃那樣緩慢和柔弱的步法。他起初認為她這种步伐是由于笨拙——他的猜測大概是錯了。
  他又拿起一組女式手表轉到店主人這邊;這一組手表是所謂“新奇式”手表。
  “這些手表給羅賓太太最合适;她一定會喜歡的!第一只是二百七十五克朗的。這一只是三百四十九克朗的,有一只古式表殼。像這樣的机件不論在哪一家鐘表店起碼要賣五百克朗。至于表帶,我是把它當作贈品來奉送的!您瞧這個:真正是一個珠寶!”
  他的熱情都落了空。他的偽裝的愉快心情,剛剛表現出來就自動消失了。周圍的气氛過于不利。在這种情況下堅持下去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在听他。
  可是也沒有人明确地表示拒絕。也許他們要讓他一直講到天黑,所以他們不時漫不經心地對他的手表望上一眼,偶然也回答他一兩句話,以阻止他离開。他還是馬上离開的好,舉行一次拒絕儀式到底是不必要的。
  “如果您愿意的話,”店主人終于說,“您可以到樓上去。她是不會買的,可是這樣也可以使她散散心。”
  馬弟雅思以為那個文夫會陪他上樓,他早已打算提出一個借口來溜走了,可是他馬上明白事實上不是那么一回事,店主人是在詳細指點他怎樣走法才能找到老板娘;据他說,他的妻子正在料理家務或者在廚房里煮飯,這使人覺得奇怪,既是這樣,為什么她還需要散散心。不管怎樣,馬弟雅思決定接受這個最后的嘗試,他希望离開這個板著面孔的巨人以后,能恢复他的說服人的才能。到目前為止,他不斷地有一种對著空虛說話的感覺——這种空虛是怀有最大的敵意的,他的話一說出來就被這空虛吞沒了。
  他扣上小箱子,向里屋走去。店主人沒有叫他走那道開在賣酒柜台后面的門,卻叫他走放彈球机那個角落的另一扇門。
  推門進去以后,他發覺自己站在一個相當不清洁的穿堂里,光線只從一個小玻璃門透進來,相當昏暗,因為小玻璃門通向里院,而里院本身也是又深又昏暗的。四周的牆以前是漆成一色的儲黃色,現在已經髒了,剝落了,損傷了,有些地方有了裂縫。地板和樓梯雖然明顯地有經常洗擦和踐踏的痕跡,但是卻蒙上了一層黑色的泥垢。屋角里堆著各种物品:裝著空瓶的木箱,大型的硬紙盒(紙皮已經隆起,形成波浪形狀),一架洗衣机,一些破爛的家具碎片。可以看得出,這些東西是按照一定的方法排列的,并不是陸陸續續亂七八糟堆在那里的。此外,所有的東西也并不是髒得令人討厭,實際上一切都顯得十分平常,比較触目的只是地板沒有打蜡(這其實也是很平常的),牆壁也需要重新漆過而已。至于這里的一片靜寂,比起每一分鐘都侵襲著咖啡店大廳的那种半靜寂的緊張气氛,那是好受得多,也合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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