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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狹窄的走廊轉向右邊,大概是通到后門直達街道的。還有兩條樓梯,一樣地狹窄,叫人很難理解為什么要有兩條,因為它們看起來不像是通到不同的耳房里去的。
  馬弟雅思想走第一條樓梯,就是他從大廳里一走進來就出現在他面前的那條;在一定程度上,兩條樓梯都符合這個條件,可是又都不完全符合。他遲疑了几秒鐘,終于選擇了离他較遠的那條,因為另一條顯然是凹進去的。他上了一層樓。就像店主人事先告訴他的那樣,他看見了兩扇門——其中一扇門是沒有把手的。
  第二扇門沒有關上,僅僅虛掩著。他敲了敲門,不敢過分用力,他怕把門敲開,因為他覺得,只要輕輕一推,那門就會開的。
  他等著。樓梯口上光線不夠,使他看不清楚這扇門是否也仿照木頭的紋理油漆的,或者那上面漆的是眼鏡,眼睛,鐵環,或是像卷成8字形繩子的那种螺旋狀。
  他用他的粗大戒指再敲了一下。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門自動地開了。他發覺這扇門也僅僅是通到另一個穿堂。他又等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因為他不知道該敲什么地方了。現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三扇門。
  當中的一扇門是敞開的。望進去,里面并不像店主人所說的那樣是一間廚房,而是一間寬闊的臥房。這間臥房和馬弟雅思記憶中的某個地方很相像,這使馬弟雅思大為惊异,可是他又不能确切地說出到底在哪里見過這地方。臥房的中間是空蕩蕩的,使人一眼就看見地板上舖著的黑白瓷磚:白色的八角瓷磚像盆子那么大小,有四條邊由直線連接起來,使得中間有四組數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塊。這時候馬弟雅思想起了島上有一個老習慣:人們總是在最好的房間里舖瓷磚而不舖地板——一般總是舖在飯廳或者客廳里,很少舖在臥室里。這間房間毫無疑問是間臥室:一張寬大而低矮的床占据了房間的一個角落,床的長邊靠著牆,對著房門。床頭右邊有一張小桌垂直地貼著牆壁,桌上放著一盞台燈。再過來是一扇閉著的門,然后是一張梳妝台,台上鑲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床口有一塊羊皮地毯供下床時踏腳用。房間里的這一角,只有這么一些東西。如果要沿著右邊的牆壁再望遠一點,就得要把頭伸進房間才行。同樣,房間左邊的一半被半開半掩的房門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馬弟雅思著不見。
  地上的瓷磚十分清洁。瓷磚顯然是新的,雖無光澤,卻乎清洁白,纖塵不染。整個房間具有一种干淨的、近乎美艷的外表(雖然有點古怪),和樓梯及穿堂的景象恰好相反。
  這房間有點古怪,并不完全是由于瓷磚的關系;瓷磚的顏色并不特別,舖在臥室里也容易解釋:例如,由于整個套間有所改變,各個房間的用途也不得不調整。床、床頭燈、那一小塊長方形的羊皮地毯,裝置著橢圓形鏡子的梳妝台,都是十分普通的樣式,牆上的糊壁紙也很普通,是一种印著五彩花束的奶油色彩紙。床上有一幅油畫(或者僅僅是庸俗的复制品,用鏡框鑲著冒充名畫家的真跡),畫著一角臥房,其間陳設和眼前的房間完全相同:一張低矮的床,一盞床頭燈,一塊羊皮地毯。一個穿睡袍的小女孩跪在羊皮上,面對著床,低著脖子,合著手掌,正在祈禱。時間是在晚上。床頭燈從四十五度的角度照射著小女孩的右肩和脖子。
  床頭小桌上的燈亮著——現在已經是大白天,一定是忘記關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來,使馬弟雅思一下子看不出床頭燈亮著,可是那個圓錐形的燈罩卻毫無疑問是內部的光線照亮的。燈下閃耀著一個藍色長方形的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煙。
  房間里的一切都布置得齊齊整整,只有那張床恰恰相反,呈現出一种進行過掙扎的景象,否則就是正在更換床單。原來舖在床上的深紅色床單給弄得凌亂不堪,它的一邊從床沿上,一直拖到瓷磚上。
  一陣熱气從房間里透出來,仿佛在這种季節還生著火爐似的——這火爐被半開半掩的房門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馬弟雅思看不見。
  穿堂的盡頭有一只空垃圾箱,再過去有兩把掃帚靠牆放著。他走下樓梯,在樓梯口打定主意,不要從那條狹窄的走廊走過去,因為那條走廊是直接通到碼頭上去的。他終于回到咖啡店的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很快就使自己安下了心:這些水手是不會買手表的,店主人也不會買,那個樣子戰戰兢兢、實際上也許根本既不戰戰兢兢、也不笨拙、也不听話的姑娘,也不會買。他推開那扇玻璃門,又回到高低不平的、裂開的舖石道上,面對著滿港閃著亮光的水。
  現在天气更暖和了。他開始覺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里的短襖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里,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這里晒太陽了。剛才他一邊想心事,一邊走近碼頭邊沿,面臨那一片布滿蟹殼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現在他轉過身來,背對碼頭邊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試試他的沒有把握的買賣。
  紅色的櫥窗…玻璃*…他机械地旋轉門上的把柄,走進了隔壁一家店里;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鄰近的店更陰暗些。一個女顧客俯伏在柜台上,正在复核對面女店主在一張長方形小紙片上結算的、長長的一大批賬。他沒有說什么,怕打亂了她們的算賬。女店主低聲念著數字,一邊用鉛筆尖指著一筆筆賬目;她停了一停,對剛進來的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等一等。她馬上又埋頭繼續算賬。她算得那么快,叫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顧客怎么跟得上。不過,她大概老是算錯賬的,因為她總是反复算著同樣的數字,而且仿佛永遠算不完似的。最后她大聲地說了一聲:“四十七”,然后在紙片上寫了几個字。
  “五片女顧客提出异議。
  她們倆把那長長的一行作弄人的數字重新核對一遍,算一筆兩人同時高聲念一遍,可是速度卻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繚亂:“二加一等于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處都塞滿了各种各樣的商品,堆在架子上,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櫥窗后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櫥窗的面積本來不大,這一來就使得店里更加陰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著許多籃子和箱子。占据著屋子里其余空間的是那兩個連成L形的大柜台,已經被堆積在柜台面上的各种各樣物品遮沒了,只留下半公尺見方的一塊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塊寫滿了數字的長方形白紙,兩個婦女一邊一個俯伏在這張白紙上。
  各种互不相干的物品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醬。有木制玩具,罐頭食物。地上放著滿滿一籃雞蛋;旁邊一只淺底籃子里閃耀著一條孤零零的魚,那魚的形狀像一只紡錘,長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藍顏色,有一條條波狀的花紋。可是也有鋼筆和書,木屐,軟底鞋,甚至零頭衣料。另外還有許多別的、完全各不相涉的東西,使得馬弟雅思后悔在進來時沒有看一看這家舖子挂的是什么招牌。在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只和真人同樣高度的人体模型,是一個斷了四肢的年輕婦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斷掉,大腿在离軀干二十公分處斷掉;她的頭朝前而稍側,借以產生“美感”;她的一邊腰肢比另一邊更突出一點,這就是所謂“自然”姿態。整個模型的各部分很勻稱,可是從斷掉的肢体來估計,似乎比正常的人体小一點。她的背轉向外邊,臉靠著一個堆滿了絲帶的架子。她身上只戴著奶罩,系著一种城里流行的緊身吊襪帶。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聲說。“您對了。”于是她向第二行數字進攻。
  她的背上橫紹著一條細細的絲帶,肩膀上平滑的金黃色皮膚,映著這絲帶發著亮光。在后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膚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來,“我們終于算對了。”
  馬弟雅思的視線掃過一排酒瓶,又掃過一排各种顏色的大口瓶,這樣兜了半個圓圈以后,視線停落在女店主的臉上。女顧客已經直起身子,兩只眼睛在眼鏡后面牢牢地察看著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這樣來一下,他記不起應該說些什么來應付這种特殊情況。
  他只能求助于動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柜台上那半公尺寬闊的空地方,扭開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備忘錄,放進翻開的箱蓋里面。他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揭開第一組手表——最“名貴”的那种——的護表紙。
  “對不起,請您等一等。’法店主帶著十分親切的微笑對他說。她向貨架子轉過身來,慪下身子,搬開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几個抽屜前面的東西,打開其中一個抽屜,用一种得意非凡的神气拿出一組嵌在硬紙板上的十只手表,和馬弟雅思給她看的那些手表一模一樣。這一次的情況毫無疑問是意料不到的,馬弟雅思更加沒有什么話好說了。他把手表放回箱子里,把備忘錄重新放在上面。在蓋上箱蓋以前,他還來得及望一眼印在箱蓋里層上的顏色鮮艷的玩具娃娃。
  “我要買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說。
  “好。您要哪一种?”她背出了一連串的香味和价錢。他根本沒有听進去,只指了指一只闊口瓶,里面糖果包裝紙的顏色最鮮明。
  她從闊口瓶里稱了二十五公分糖果,裝在玻璃紙袋里遞給他;他把糖果放過右邊口袋,和那股精細的麻繩放在一起。然后他付了錢,走了出來。
  他在商店里逗留的時間太久了。走進商店是很便利的——因為八路上直接就能走進去,像走進鄉下人的住宅一樣——可是每一次進去總是因為店里有顧客而要等待很長時間,最后卻只是一場失望。
  幸而緊接著這一家商店的,是一連好几間住宅。他決定不上商店的二樓就到隔壁去,因為他猜想二樓是這位糖果店女主人的住所。
  從昏暗的走廊走向緊閉著的門,從狹窄的樓梯走向一次次的失敗,他又迷失在他想象中的幽靈中間了。在一個肮髒的樓梯口上,他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一扇沒有把柄的門上敲了一下,門自動地開了……門開了,一個滿帶著猜疑的臉出現在門縫里——門縫的寬度剛好讓他看得出舖在地上的黑白瓷磚……地上的方塊石板是一樣的灰色;他走過去的那間房間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那張凌亂的床,從床上一直拖到地上的紅色被單……既沒有紅色的被單,也沒有凌亂的床;既沒有羊皮地毯,也沒有床頭小桌和床頭燈;既沒有一盒藍色的香煙,也沒有印花的糊壁紙,更沒有挂在牆上的圖畫。人家帶他過去的那間房間是一所廚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廚房中間的那張橢圓形大桌子上。然后就是桌子上舖著的漆布,漆布上的花樣,打開包銅扣子的卡搭聲,等等……
  從最后一家店里走出來——這家店里那么黑暗,以致他什么也沒看清楚,也許什么也沒听清楚——他發覺自己已經到了碼頭的盡頭;那條很長的防波堤從這里開始,它和碼頭几乎是垂直的,堤上有一簇平行線仿佛以信號台為集中點一直伸展出去。兩塊橫的平面被太陽照耀著,間隔著兩塊陰暗的垂直平面。
  市鎮的盡頭也在這里。馬弟雅思當然沒有賣掉一只手表,即使再到碼頭背后那三四條胡同里走一遭,情況也不會兩樣。他勉強聊以自慰地想道,這种貨色其實只适宜于農村;在鎮上,即使鎮很小,也需要另一种質量的手表。防波堤的堤道上沒有一個人影。他正要向堤道走去,突然看見防波堤的圍牆上面有一個門洞子,表明這里是碼頭的盡頭,然后圍牆繼續向右邊伸延到一垛半坍的古牆那里去,這垛古牆顯然是舊時王城的遺跡。
  過了這垛牆,馬上或者几乎馬上就展現出一片起伏不大的石頭海岸——這海岸是大片的灰色石子,坡度不大,逐步落到水邊,一點也看不見沙灘,即使在落潮時也看不見。
  馬弟雅思走下那几步通到平坦岩石那邊去的花崗岩石級。他從左邊望過去,可以看見防波堤的外堤,堤身筆直,被太陽照耀著,堤上的圍牆和下面的堤身連成一片,看不出接縫的痕跡;在防波堤上只有這片平面是這樣的。只要石級相當好走,他繼續向著海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不久就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不敢跳過岩石上的一個裂口,這裂口其實并不大,只不過他腳上穿著厚皮鞋,身上穿著短襖,手里還拿著那個貴重的小箱子,使他覺得行走不便,所以不敢跳過去。
  于是他在岩石上坐下來,面對著太陽,把小箱子靠著身邊放好,使它不至于滑下去。盡管這儿的風比較大,他仍然把短襖的腰帶松開,解掉所有的紐子,把左右衣襟分開拉向后邊去。他下意識地伸手到上衣的左邊暗袋里摸了摸他的皮夾子。水面猛烈地反射著陽光,逼使他把大半邊眼皮都閉起來。他想起了輪船上的那個小姑娘。她睜大著眼睛,昂起頭——兩只手收攏到背后。她的神气仿佛被綁在鐵柱子上。他又把手伸進上衣的暗袋里,拿出皮夾子,檢查一下昨天他從當地一份日報《西方燈塔》上面剪下來的那段新聞是否還在那里。其實這份剪報沒有什么理由會丟失。馬弟雅思把皮夾子又放進原來的衣袋里。
  一個小浪頭沖向斜坡腳下的那几塊岩石,打濕了一塊石頭的、剛才還是干燥的部分。潮漲了。一只海鷗,第二只海鷗,然后第三只海鷗,一只跟著一只,頂著風慢慢地滑翔——動也不動。他又看見了釘在防波堤堤壁上的那兩只鐵環,登陸斜橋凹角里的水有節奏地一漲一落,使兩只鐵環時而淹沒,時而顯露。最后一只海鷗突然离開它的飛行路線,像塊石頭似的跌下來,沖破水面,然后消失了。一個小小的浪頭撞到岩石上,發出了一下拍擊聲。他又站在狹窄的穿堂里,對著半開的房門,房間的地上舖著黑白瓷磚。
  那個舉動戰戰兢兢的年輕姑娘坐在那張凌亂的床的邊沿上,她的赤裸的腳擱在羊皮毯子上。床頭小桌上的燈亮著。馬弟雅思把手伸進上衣的暗袋里,把皮夾子拿出來。他從皮夾子里拿出那張剪報,把皮夾子放好,然后再一次從頭到尾把那段新聞仔細讀了一遍。
  其實新聞的內容不多。文章的長度并不比一段次要的新聞長。其中一大半篇幅描寫的僅僅是發現尸体時的一些毫無用處的情況;而整個結尾則用來評論警察局准備從哪些方面著手偵查,剩下來描寫尸体本身的篇幅便只有寥寥几行了,根本就沒有提及被害人受到的是何种暴行。關于這一類事件,使用“可怕”、“卑鄙”、“可恨”等形容詞來闡明案情,是不足以說明問題的。對于女孩的悲慘遭遇含含糊糊地說几句哀悼的話,也等于白說。用來敘述死亡經過的那些隱隱約約的話,其實是報紙上這一欄里傳統使用的陳言套語,充其量只能提供一些梗概。讀者很清楚地感到編輯們每遇到類似的事件都使用同樣的詞句,絕不設法對一個特定的案件提供一些真實情況,簡直叫人怀疑他們自己對案情也是一無所知。他們一定是從兩三個基本細節,如年齡或頭發的顏色等開始,把整個案情從頭到尾捏造一遍。
  一個小浪頭從下往上沖擊岩石,离開馬弟雅思只有几公尺遠。他的眼睛開始覺得疼痛。他挪開眼睛,回過來向岸邊望去,沿著海岸有一條“海關路”向南伸延,那里陽光同樣猛烈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他索性把眼睛全閉起來。另一邊,在防波堤的圍牆后面,那排正面平直的房屋沿著碼頭一直伸延到那個三角形廣場和那個圍著鐵欄杆的紀念碑。這一邊是一連串的店面櫥窗: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他剛才就是在這所咖啡店的柜台上喝了一杯价值三克朗零七的苦艾酒的。
  他在二樓狹窄的穿堂里,站在半開著的房門前面,房間里舖著黑白瓷磚。那姑娘坐在凌亂的床邊,她的赤裸的腳踏著毯子上的羊毛。她旁邊紅色的床單凌亂得一直拖到地上。
  那是夜晚。只有床頭小桌上面的那盞小燈亮著。好一會儿,整個場面是靜寂而沒有動作的。然后又听見了那一句話:“你睡了嗎?”說話的聲音嚴肅而深沉,有點像唱歌似的,仿佛隱藏著一种威脅。這時候馬弟雅思從梳妝桌上那面橢圓形鏡子里看見了一個男人站在房間的左邊。他站著,眼睛盯著什么東西,可是他和馬弟雅思之間隔著鏡子,無法确定他的視線到底朝向哪方。始終低垂著眼睛的姑娘站了起來,用畏畏縮縮的步子開始向剛才說話的人走去。她离開了房間的可以望見的部分,過了几秒鐘才在橢圓形的鏡子里出現。走到她的東家身邊時——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停了下來。
  那個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來,擱在她的脆弱的頸背上。那只手捏著頸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是卻有一种強烈的壓力,使得那個脆弱的軀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彎了腿,一只腳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終于主動跪在瓷磚上——那是白色的八角形瓷磚,像盆子那么大小,四條邊由直線連接起來,使得中間有四組數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塊。
  那漢子松了手,喃喃地又說了五六個單音節的字,聲音同樣低沉——可是這一次更含糊,近乎沙啞,無法听清楚他說些什么。姑娘過了好一會儿才開始動作——仿佛命令要越過大片沙灘和無數水潭才能到達她那里似的;她慢慢地挪動地的兩條臂膀,簡直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她的听話的小手沿著她的大腿抬上來,轉向腰后,終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兩個脫關節交叉疊著一一一一w被縛住似的。這時候又听見那聲音說:“你很漂亮……”聲音里似乎抑制著一种強暴;巨人的手指又擱到跪在他腳下待命的俘虜身上——她顯得那么渺小,仿佛變了形似的。
  手指尖在她赤裸的后脖子皮膚上面移動,自上而下,指尖儿走遍了她那由于發式關系而暴露無遺的后脖,然后他的手指從耳朵下面滑過去,用同樣的方式撫弄她的嘴和臉;她不得不仰起臉來,露出她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上有玩具娃娃的那种又長又彎的睫毛。
  一個更大的浪頭沖擊岩石,發出了拍打聲;噴出來的浪花有几滴被風吹到馬弟雅思身邊。這位旅行推銷員不安地望了望他的小箱子,水點沒有落到小箱子上。他看了一下手表,馬上跳起來。已經是十一點零五分了,車房主人規定的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了,自行車一定已經准備好。他一個快步爬上了平坦的岩石,從花崗岩小石級上越過防波堤的圍牆,匆匆忙忙向廣場走去;他沿著高低不平的碼頭石道走著,重走一遍一小時以前登陸以后所走過的道路。那個賣糖果的女店主在店門口向他打了一下招呼。
  他一從那家五金店牆角那儿拐彎走出來,就看見了死者紀念碑后面有一輛亮閃閃的、鍍鎳的自行車靠在那面廣告牌上。車上無數光滑的零件把陽光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走得越近,馬弟雅思就越覺得那輛車子十分完善,配備著一切必要的零件,其中有些零件,他甚至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因此他認為是多余的。
  轉過廣告牌,他直接走進那家咖啡店去付租車費。店里沒有人,只有一張紙很顯眼地挂在柜台中間的一個蘇打水吸管的杆柄上。紙上寫著:“取用門口的那輛自行車,把二百克朗保證金放在這儿。謝謝。”
  馬弟雅思一邊從皮夾子里拿錢,一邊對這种手續感到惊异:既然人們相信他,沒有派人來驗收這筆錢,為什么還要他付出這筆保證金呢?這簡直是對他的誠實作一次不必要的考驗。如果他如數付了錢,而在車房主人未來以前來了一個小偷,那么他怎樣才能證明他付過錢呢?另一方面,他大可不付錢而推說小偷把錢偷掉了。大概島上并沒有坏人,也沒有值得怀疑的人。他把兩張一百克朗的紙幣放在吸管下面就走了出來。
  他正在把褲腳管塞進寬大的襪簡,忽然又听見那個快活的聲音說:
  “漂亮的車子!嗯?”
  他向上一望,車房主人的腦袋在門框里伸出來,正好在廣告牌上面。
  “是呀!漂亮的車子……”馬弟雅思表示同意。
  他的視線沿著電影廣告望下來。從那個穿文藝复興時代服裝的巨人的身軀看來,他要把那個年輕女人的上身摟到自己怀里是毫無困難的;一定是他愿意保持這樣的姿勢,把她扳向后仰——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欣賞她的容貌。他們腳下的地上,舖的是黑白瓷磚……
  “這是上星期日的電影,”車房主人說,“我在等待今天早上的早班郵件給我帶來新的海報和片子。”
  馬弟雅思想買一盒香煙,和車房主人一起走進了煙草店。店主人發現了蘇打水吸管下面的那筆保證金以后,顯得十分惊异,宣稱這种手續完全是不必要的,他把兩張紙幣還給馬弟雅思,把那張挂在吸管上的紙條探成一團。
  在門口的石級上他們又說了一陣子閒話。煙草店主再一次稱贊他的自行車的質量,贊美車胎,剎車,變速器,等等。最后他對騎上自行車的馬弟雅思說了聲“祝你運气好!”
  旅行推銷員道了謝。“我在四點鐘以前一定回來。”他一邊离開一邊說。他的右手扶著自行車的把手,左手拿著小箱子,他不想把小箱子縛在行李架上,免得每次停下來浪費過多的時間。小箱子并不太重,不會妨礙他踏車子,因為他既不准備踏得太快,也不准備表演雜技。
  起初,他沿著高低不平的舖石道一直踏到市政廳的小花園那里。從小花園的左邊轉進那條通到大燈塔吉的道路。一過廣場的舖石道,他踏起來就覺得十分輕快,對他的車子十分滿意。
  路邊兩旁的小屋已經具有鄉下房屋的典型外表:平房,兩扇方形的窗戶把一扇低矮的門夾在中間。回來的時候如果有多余時間,他想去逐家訪問一下;他在這鎮上拖延的時間太久了,而且一點沒有什么結果。他迅速地計算了一下從現在到開船還剩下的時間:不到五小時;其中還得減去乘自行車來往的時間:最多一小時——路程總距离如果不超過十至十五公里(除非他估計錯了),一個小時就足夠了。因此他可以有四小時左右來進行買賣(包括不成交的買賣),即二百四十分鐘。他再也不在難以說服的顧客身上多費口舌了,只要他一發覺他們不想買,就馬上收拾箱子离開;這樣,每一樁做不成的買賣只要花上几秒鐘就夠了。至于那些做得成的買賣,十分鐘完成一筆應該說是合理的,包括在村子里短距离的步行時間在內。在這樣的基礎上計算,他在二百四十分鐘內可以賣掉二十四只手表——也許不是那些最貴的手表,而是,比方說,那些平均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克朗的,再加上利潤……
  剛要越過市鎮的邊界時,他想起了輪船公司的那個水手,以及水手的姐姐和三個外甥女儿。他正好站在市鎮的最后一家房子前面,這家房子在他的右邊,和其余的房子稍微隔開一點——以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這所房子視為進入鄉下的第一家房屋。他下了自行車,把車子靠在牆上,動手敲那扇木板門。
  他望了望自己的指甲,發現手指上朝里邊的一面有一縷細長的、還沒有干的潤滑油。可是他沒有碰過自行車的鏈條呀。他檢查了一下車把手,摸了摸右邊的握柄底下和剎車的杠杆上部;食指和中指的末端都染上了新的油污。大概是車房主人剛在剎車的聯接線上擦過油,卻忘記了指干淨握柄。馬弟雅思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想要找些東西來搭手,這時候門打開了。他赶忙把手縮過衣袋,在衣袋里摸到了那盒還沒有開過的香煙,那包糖果和那股卷起的繩子,他把指甲上的油污搭在小繩子上,雖然這個動作進行得十分匆忙,又沒有另一只手的幫助,又是在一只裝滿了東西的衣袋里指的,他還是盡可能地細心指干淨。
  馬上開場白的交談,談起在輪船公司工作的兄弟,价格無比低廉的手表,那條把整座房屋從中間一分為二的走廊,右邊的第一扇門,寬敞的廚房,放在房間中央的橢圓形桌子(其實可以說這是飯廳里的一張食桌),印著五彩小花的漆布;然后是他用手指掀開鍛銅的扣子,箱蓋向后攤開,顯出了黑色的備忘錄,商品說明書……
  在桌子的另一邊放著一個餐具櫥(也是一般餐廳應有的餐具櫥),櫥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鏡架,夾雜在無數希奇古怪的物品中間,從咖啡磨子到從殖民地帶回來的多刺熱帶魚,樣樣都有;鏡架是用鍍鎳的金屬做的,高二十公分,斜倚在看不見的撐腳上;鏡架里是維奧萊年青時代的照片。
  當然,影中人不是維奧萊,而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縮影的女孩,尤其是臉部;因為照片上的服裝是個小女孩的服裝,而穿著這套服裝的人,從她的發育成熟的線條看來,卻已經是個年輕大姑娘了。她穿的是日常衣服——一個農村小姑娘的服裝,這一點是叫人惊异的,因為在農村里通常不會拍了快照又拿來放大,要拍照總是為了紀念什么大事(在她那种年齡一般都是紀念初領圣体),才穿上節日的服裝,到照相館里,站在一把椅子和一盆棕桐樹之間拍的。維奧萊卻相反,背靠著一棵筆直的松樹站著,頭擱在樹皮上,兩腿僵直,稍微分開,兩臂放在背后。她的姿態嚴然是一种听天由命和抗拒不屈的混合体,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綁在樹上似的。
  “您有一個多漂亮的女儿廣旅行推銷員親切地說。
  “別提了,她是我們家的一個真正害人精。別相信她的那副听話的樣子,她是被鬼迷了心竅的,這小鬼厂
  一場家常談話開始了;馬弟雅思雖然對女儿們的教育——尤其是對雅克蓮的教育,這個給人增加多少煩惱的不听話女孩的教育——表示很感興趣,對兩個較大的姑娘的幸福的訂婚表示十分高興,可是母親絲毫沒有表示出想買手表的意思。結婚禮物的問題早已解決了,現在家里正在盡量節約開支。
  不幸的是這個女人十分嘮叨,他不得不耐心傾听那些對他毫無用處的沒完沒了的家常,他又不敢打斷她,因為他已經冒冒然以她家的一個朋友自居了。他從談話中一清二楚地了解到兩個女婿的情況和他們將來的結婚計划。他們准備在大陸作了蜜月旅行以后,其中一對夫妻要回到島上來居住,另一對要住在…濰奧萊的兩條腿分開,可是都貼著樹干;腳后跟碰著樹根,而兩只腳后跟隔開的距离和樹干的周長相等——大約四十公分。由于前面生長著一簇草,看不出把她綁成這种姿態的那根小繩子。兩條前臂被綁在背后,在腰部交叉在一起,兩只手分別擱在另一只手的肘彎里。肩膀也一定是從背后縛在樹上的,大概是用皮帶穿過腋下綁著的,不過看不出來。那女孩仿佛既疲勞又緊張;腦袋側向右邊,整個身軀都有點向右邊歪扭著,右腰稍微抬高,比左腰突出一點;右腳只有前端碰著地面,右手肘隱沒在身后,左手肘的時尖突出在樹身以外。這個快照是去年夏天一個訪問本島的旅行家拍的,雖然照片中人的姿態有點呆板,照片卻充滿了生机。幸而這個外方人只在島上逗留一天,否則天知道他還會干出些什么事來。這女人認為她的女儿需要嚴加管教,不幸她的父親已去世(這件事,旅行推銷員當然是知道的),她就利用這机會來折磨得她的母親簡直快要發瘋了。女人早已害怕兩個品行端庄的大女儿一旦出嫁以后,剩下她一個人和這個沒心肝的女儿怎么相處;這孩子只有十五歲就給家里去盡了臉。
  馬弟雅思很奇怪這女孩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使得她的母親對她那么怀恨。毫無疑問,這女孩看來是早熟的。可是“沒有心肝”,“胡鬧”,“惡作劇”……又是另一回事。她和那個年輕漁民訂了婚又解除了婚約,這件事是不清不楚的。別的且不去說,“愛上了”這种小女孩的這种男子,首先就是扮演了一個荒唐的角色。為什么那個外方人只和女孩相處過一個下午,卻要送給她一張照片,而且要配上這么華麗的鏡框,作為這次旅行的紀念呢?母親笑也不笑地談到她的女儿有一种“魔力”,而且斷然地說:“人們早就該為著更小的一點事情把她當作妖女燒死了。”
  松樹腳下的干草開始著火,棉牡的下擺也燒起來了。維奧萊的身体扭向另一邊,頭向后仰,張大了嘴巴。馬弟雅思終于能夠告辭了。當然,他要把雅克蓮最近一次胡鬧的行為告訴她的過于寬大的舅父。不,今天早上他不會遇見她的,既然她把羊群赶到懸崖的邊沿去放牧,离開大路很遠,而他自己是不會离開大路的,离開了大路就是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到馬力克的農舍——除非他繼續一直走到燈塔那里去。
  他沒有看自己手上的手表,免得因為浪費了這一段時間又引起自己徒然的悔恨。他宁愿盡量把車子踏快一點,可是小箱子礙手礙腳;為了改變一下這种狀況,他一邊使車子滑行,一邊用左手同時扶著車柄和拿著小箱子——這樣也并不十分方便。道路逐漸陡起來,使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此外,陽光和炎熱越來越猛烈。
  他停下來兩次去訪問路邊兩間孤零零的房子;他离開得那么匆忙,以致他心里總有那么一個印象:只要再逗留十秒鐘,他的買賣就可能成功了。
  他到達通向磨坊的叉路口上的時候,繼續一直朝前走:他突然覺得拐彎是沒有用的。
  再過去一點,他經過一所小房子,离大道——大道從這里起變得平坦了——一點不遠,可是他借口這房子太簡陋,沒有停下來。他想他應該到馬力克的農舍里走一趟:他早就認識他們一家,他肯定能叫他們作成他一次買賣。再過去二公里,大路拐彎的地方,向左邊叉出去的一條小路通往農庄,向右邊叉出去的一條小路就是連接西南海岸的那條小路——直達年輕的維奧萊在懸崖邊沿放羊的地方……
  海潮不斷上漲。風越往這邊吹,海水的沖擊越猛烈。高大的浪頭沖過來以后,就有一灘白色的瀑布從平滑的岩身上流回到海里去。小簇儲色的泡沫,被最外邊的岩石擋住,又受到回頭浪的沖擊,在陽光底下旋轉飛舞。
  在一個向右邊凹進去的海岸凹口里面,風浪比較平靜,浪潮一個接著一個在平滑的抄灘上消失,留下薄薄的一條泡沫花邊,隨著海浪的退走而不規則地向前移動,繪畫出連續的花彩——不斷地消失或者构成新的花樣。
  已經到了轉彎角,看見那塊二公里的白色路碑了(從這里起,再過去一千六百公尺,就是大路盡頭那個大燈塔所在的村子了)。
  交叉路口緊接著就出現了:左邊是通到農舍去的;右邊一路小路,開頭很寬,自行車可以毫無困難地駛進去,可是不久就變成一條狹窄的泥土小路,僅能容納一輛自行車順利通過——路兩旁灌木叢和低矮的金雀花叢中,隨處可以發現一段段的車轍——過了几百公尺以后,路面傾斜成為淺坡,一直伸向開始聳起的崖腳。馬弟雅思讓車子自己滾下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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