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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筆直的暗影,不到一尺寬,模壓在大道的白色泥塵上。它稍微傾斜地伸向路中心,卻沒有把整個路面切斷:它的圓形的末端——差不多是平的——只到達馬路中間,左半邊馬路是沒有暗影的。在這個暗影末端和路邊的淺草之間,躺著一具被壓死的小青蛙的尸体:兩腿張開,兩臂交叉在胸前,在白色的泥塵里构成顏色稍深一些的一個灰白點。這尸体已變得那么單薄,仿佛只剩下一層皮,又干又硬,今后不可能再受到傷害了;尸体緊貼地面,像一個伸著四肢、准備跳躍卻又固定在空中的動物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尸体右邊的那條長陪影才是真正的影子,實際上顏色深黑得多;現在這條長睹影逐漸淡下來了,几秒鐘以后完全消失了。馬弟雅思抬頭望了望天空。
  一塊云朵的上半邊這沒了太陽,云朵邊沿漏出來的流蘇似的光線迅速移動,表明太陽的位置。另外一些比較薄和比較小的云朵從西南方吹過來,分散在各處。它們中大多數的形狀都是不固定的,風把它們吹成松散的网眼。馬弟雅思花了一會儿工夫望著一塊云朵的變化:開始時這片云像一只坐著的青蛙,然后伸展四肢變成了一只側面的鳥,翅翼收斂著,脖子相當短,像海鷗一樣,嘴巴微彎,連一只大圓眼也辨認得出來。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這只龐大的海鷗仿佛栖在一根電線木杆的頂上。實際上那條長暗影正是一根電線木杆的影子,現在它又毫無損傷地重新出現,橫壓在路面上。在白色的泥塵里,看不出電線的影子。
  一百公尺以外,一個農婦拿著一只糧食袋向著馬弟雅思走過來——一定是從大燈塔所在的那個村子里來的。道路的曲折和這個十字路口的位置使她看不出馬弟雅思是從哪一條路上來的。他可能是直接從鎮上來的,也可能是從馬力克的農舍里回來的。但是另一方面,這個農婦可能覺得他停在這里很沒有道理,他自己想了一想以后也感到惊异。為什么他要停在路中心,仰望著天上的云朵,一只手扶著一輛鍍鎳自行車的把柄,另一只手拿著一只纖維制的小箱子呢?只在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到目前為止一直游蕩在一种失去感覺的境界中(從什么時候起的呢?)。他尤其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他不騎上自行車,而要不慌不忙地推著車子走,似乎他不必到任何別的地方,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似的。
  向著他走過來的農婦現在离他只有五十公尺左右了。她沒有望他,可是一定早已注意到他和他的异乎尋常的行動。他如果想跳上自行車假裝是從市鎮,從農舍,或者從別的什么地方一路平靜地踏過來的,現在為時已經太晚。這儿又沒有任何即使是很淺的斜坡逼使他不得不下車,他在這儿的停留只能用發生事故來解釋;當然是不嚴重的事故:車子上某個精細的零件——例如變速器——發生了故障。
  他打量著那輛租來的自行車,車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思索了一下,認為這一類小故障有時在嶄新的車子身上也可能發生。他用早已拿著小箱子的左手抓住車柄,然后彎下腰來檢查鏈條。鏈條似乎完好無恙,仔細地擦過油,規規矩矩地安放在踏腳的鏈輪上。可是右手上還清楚地看得出的油污痕,證明他已經出于不得已,起碼摸過鏈條一次。不過這個記號也沒有什么用處:一到他真的去摸鏈條,他的四只手指尖就沾上了大滴的濃黑油污,比原有的油污大得多,濃得多,甚至掩蓋了遮沒了原有油污的一部分。干淨的大拇指上又被他添上了兩條橫杠。然后他站起身來。他認出了离他兩步遠的那個又黃又坡的農婦就是年老的馬力克太太。
  馬弟雅思是當天早上乘輪船來的,想在島上度過一天;他一登岸就設法找一輛自行車,可是就在等車子的時候,已經著手在港口推銷起商品來,這和他原訂的計划是相反的。由于他沒有賣出任何一只手表——雖然這些手表是价廉物美的貨色——便頑強地逐家訪問道路兩旁的全部(或几乎全部)住戶,他認為這樣做,机會可能多些。可是他依然白白地浪費了不少時間,以致走完了兩公里、到了交叉路口上的時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時間已經太晚,最好一直向前面踏去,不要再轉一個彎兜到農舍那邊去了。最倒霉的是:他從咖啡煙草店里租來的那輛自行車的變速器又出了毛病……
  那個老農婦看來要走過去而不和他搭訕了。她已經仔細打量過他,接著就轉過身去,仿佛不認識他似的。他起初感覺松了一口气,可是馬上考慮到還是和她攀談攀談來得好。最后他想到也許她是故意裝著不認識他的,雖然他看不出來為什么她不愿意和他閒聊几分鐘,或者僅僅和他打一個招呼。不管怎樣,他決定先開口和她說話,即使在這個特定的時刻中他要費很大的勁才能開得出口。這樣做,最低限度可以把真實情況摸清楚。于是他把他已經開始扭出來的鬼臉扮得更厲害些,自認為這鬼臉很像是微笑。
  可是現在光用臉部的動作來吸引農婦的注意已經太晚了。她已經越過了處在青蛙的干枯死尸和電線杆的圓頂之間那條艱險的峽道,馬上就要向相反的方向走開了。現在要有人喊她一聲才能阻止她繼續走到那些更加難走過去的區域里去。馬弟雅思的右手緊緊抓住自行車的光滑的金屬把手。
  一句七顛人倒的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又不清楚,太喀蘇,太突然因而顯得不十分親切,語法上有錯誤——可是他從這句話里也听出來主要的內容已經有了:“馬力克”,“您好”,“沒有認出來”。老婦人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比較冷靜地把主要的話再說一遍,還加上自己的姓名。
  “哦!”老太太說,“我沒有認出您來。”
  她覺得他神情疲乏,她一開口就說他“樣子很古怪”。她上一次看見他是在兩年多以前(她最后一次到城里她的女婿家里去),那時馬弟雅思還留著小胡提…他申明他從來沒有留過大胡須或者小胡授。老農婦似乎不大相信他這句話。為了改變話題,她問他到這儿來干什么:他不會有太多的電器設備可以修理的,尤其是在鄉下,因為鄉下几乎到處都使用煤油燈。
  馬弟雅思解釋說,他早已不干流動電气修理工人這一行了。現在他推銷手表。他是今天早上乘輪船來的,想在島上逗留一天。他租了一輛自行車,可惜這輛自行車不像它的主人所說的那樣好(他把洁有油污的手伸出來給她看)。因此他浪費了很多時間才到了兩公里的轉彎角上,那時他……
  馬力克太太打斷他:“對的,您在我們家一定是誰也沒有見到。”
  旅行推銷員讓她說下去。她說她的媳婦已經到大陸上去,要在那里住上半個月。媳婦的丈夫(就是她的長子)整個上午都要留在鎮上(另外兩個儿子都是水手)。若瑟芬每星期二在婆家吃中飯。孩子們要到十二時半才放學回來,只有最大的一個孩子在面包店里當學徒,要到晚上才回來。這個小家伙一點儿也不懂事:上星期……
  馬弟雅思可能碰見過父親或者儿子,因為他是違反他的原定計划,從港口開始推銷的。后來他認為鄉下的顧客更可靠些,他就不辭勞苦地對路邊的每一家住戶進行訪問。在這儿也像在鎮上一樣,他白白地浪費掉許多時間。他希望最低限度在老朋友馬力克的家里可以受到較好的接待,他絕對不會不去訪問這位老朋友的;可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失望,因為他看見屋子關著門,只好回頭走,沒法打听一下全家各人的近況——關于馬力克太太、她的儿子們和孩子們的最近情況。他想來想去想不出為什么在一家人通常團聚吃飯的時間,一個人都不在家,這可能意味著什么。對于這种不可理解的靜寂,他能不擔心嗎?
  他豎起耳朵听,听見的只是靜寂。可能打破這种靜寂的呼吸,也主動停止了。一點也听不見里面有任何聲音。沒有人說話。沒有什么移動。一切都是靜寂。馬弟雅思向關著的門更俯下一點身子。
  他用粗大的戒指重新敲了敲木板門,門上發出深沉的響聲,像只空箱子一樣;可是他早已知道這個舉動是沒有用的:陽光這么好,里面如果有人,門早該開著,甚至窗戶也是開著的。他抬頭仰望二樓的窗戶,也看不出任何有人的跡象——例如開了百葉窗、放下了窗帘、窗上的人影突然消失,等等;更沒有在洞開的窗戶里留下任何痕跡可以使人猜測剛才曾有人靠在窗上,現在人不見了,或者剛才突然出現的那個人現在又要倚在窗口上了。
  他把自行車靠牆放著,遲遲疑疑地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走了几步。他一直走到廚房的窗戶旁邊,想從窗玻璃上望進去;可是里面太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轉過身,向進來的那條路走回去,走了二三公尺又停下來,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向樓下的大門和關閉著的百葉窗再望一眼,然后一直走到花園的篱笆那里。花園的疏格子門也是拄著的。
  他再回到房屋那邊,走到大概是廚房的窗戶前面,查明了木百葉窗的确是嚴嚴地挂著的,并不僅僅是放了下來。這樣,要想瞧瞧屋子里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他走過去取自行車。除了离開以外,他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
  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本來希望在這儿能受到稱心如意的接待的。一路上他已經為能夠訪問童年的好友而感到高興,絕沒有想到他們會不在家。
  從今天早上起一從昨天晚上起——他已經為能夠訪問童年的好友而感到高興,他想,他們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到來,一定很惊奇,因為他從來沒有回過故鄉。不過他有過好几次机會見過羅拔·馬力克的四個儿子,因為他們經常到城里他們叔父家里休假几天,而他的住所离他們叔父家只有几步遠。自從上次見過他們以后,他們一定已經長大了,他很可能認不出他們,他當然沒法不叫他們的父母發覺這一點。他們也許會留他吃午飯,這當然比單獨一個人吃兩塊夾心面包好得多了;他的夾心面包放在短襖的左邊口袋里,准備當點心吃的,現在被熱辣辣的太陽晒得變糊了。
  天气的确熱不可耐。道路越來越陡了,逼使他減低了速度。他兩次停下來訪問路邊兩家孤零零的房屋。一發覺他們不想買手表,他就几乎馬上走出來。他到達通向磨坊的叉路口時,繼續一直朝前走,因為他所獲得的情報告訴他:這些人是不可能買哪怕是最便宜的手表的;在這种情形下,根本不必去訪問他們,他已經浪費過不少時間了。
  再走遠一點,他看見一所离路邊較遠的小屋,坐落在一條年久失修的小徑盡頭。這屋子的簡陋外表使他不想去訪問。他看了看手表:正午已經過了。
  現在路面不陡了,腳踏車比較容易踏了。不久他就到了二公里外的叉路口。他看見白色的路碑上新漆著:抽此往黑岩燈塔——一公里六。”島上所有的居民都管這燈塔叫“大燈塔”。再踏五十公尺,他就离開了大路,向左邊轉入那條直通馬力克農舍的岔道。
  周圍的景色有了明顯的改變:道路兩邊都有一道斜坡,坡面几乎連綿不斷地生長著濃密的荊棘叢,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株松樹在荊棘叢背后長出來,順著最主要的風向往東南方傾斜(換句話說,道路左邊的樹向荊棘叢傾斜,道路右邊的樹背著荊棘叢向外傾斜)。
  為著早點到達有希望做成生意的目的地,馬弟雅思開始踏得更快一點。自行車的鏈條開始發出一种難听的聲音——仿佛旁邊有什么磨擦著后軸的齒輪。他踏上斜坡以后,變速器已經有些异樣,可是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軋軋聲也逐步減弱——否則就是他沒有繼續注意這聲音。現在這聲音反而很快地加強,使得他只好下了車。他把小箱子放在路上,蹲下來一邊用手轉動踏板,一邊檢查轉動的情況。檢查結果,他認為只要對鏈輪稍加壓力就行了,可是在用手弄鏈輪的時候,他碰到了鏈條,手指上沾染了油污,他不得不在坑邊的草上好歹把手措干淨。他重新騎上車子。那种可疑的響聲差不多完全消失了。
  他一走進農舍前面的泥地院子(這片泥地其實只是他走來的那條大路的盡頭),就看見樓下兩個窗戶的木板窗葉都放了下來。兩個窗戶之間的大門,他原來以為是敞開著的,事實上卻也關閉著。二樓的兩個窗戶不偏不倚地在樓下兩個窗戶的上頭;樓上百葉窗雖然開著,但是玻璃窗卻關著,盡管明亮的陽光在扣擊著窗玻璃。大門上頭,在二樓的兩個窗戶之間,有一大片灰色的石塊,仿佛這里應該有第三個窗戶似的;代替這個窗戶的,是凹進牆壁里面的一個小小的壁龕,似乎是用來放雕像的,可是現在里面卻什么也沒有。
  大門兩邊各長著一簇刺玫花,還帶綠色的刺玫花已經開始變成黃色。馬弟雅思把自行車靠在房子的牆邊上,就是在第一扇窗戶的關閉著的百葉窗下面,左邊那簇刺玫花的左邊。他一直走到大門口,手里始終拿著那只小箱子,為了免得事后追悔,他敲了敲門,其實他是知道沒有人會來開門的。
  過了几秒鐘,他又用他的那只大圓戒指敲了敲。然后他后退一步,抬起頭來仰望二層樓的窗戶。屋子里顯然沒有人。
  他向院子深處的草料棚那邊望了望,回轉身向他走進來的那條路上走過去三公尺,在人口處停下來,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這一次他一直走到菜園子的黃色外面。那道疏格子的園門也關著,而且用一根鐵鏈和一把挂鎖鎖著。
  他又回到房子這邊來。右邊富戶大概是廚房的窗戶,他覺得那扇百葉窗似乎關得不牢,好像僅僅是放下來擋擋太陽似的。他走過去試著用手把窗扳開,可是并沒有成功:里面的鉤子已經扣好了。
  馬弟雅思除了往回走,沒有別的辦法。他走過去拿自行車,自行車靠在另一扇窗戶下面的牆上。他騎上車子,沿著原來的道路往回走,右手握著車把手,左手拿著小箱子——小箱子微微靠著車把手的左邊握柄。他剛踏到大道上,車子又發出了摩擦聲,這一次來得更響。在他前面一百公尺左右,一個拿著一只糧食袋的農婦向他走過來。
  他不得不再度下車,以便把鏈條推回到鍵輪的齒輪里去。像剛才一樣,他的手指又給弄髒了。做完以后,他站直身子,這才發現即將和他交臂而過的那個滿臉皺紋的黃瞼農婦原來就是馬力克老太太。
  老太太沒有馬上認出他。如果不是他先開口和她說話,她很可能望也不望他就走了過去,因為她很難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老太太道歉說,她之所以沒有認出他,是因為自從上次在城里見過他以后,他的面貌變了,而且他今天的樣子顯得很疲乏——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他要比平時提早起床來乘船,而啟程前的那天晚上卻沒有提早睡覺,加上最近几天他一直睡眠不足。
  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馬弟雅思說,這兩年來他已經改變了職業:他現在推銷手表。他很惋惜在農舍里沒有見到任何人,因為他推銷的手表价廉物美,一定會使羅拔和他的夫人中意。他們倆怎么都不在家,而且孩子們也一個都不在?馬弟雅思希望他們全都身体健康。
  是的,他們全都身体健康。老太太—一列舉他們不在家的理由——父親到鎮上去了,母親出了門要過半個月才回來,孩子們在學校里還沒有放學,等等……她又說,如果今天下午馬弟雅思再來一次,他就能見到羅拔,也能見到老瑟芬,這可怜的姑娘很需要一只手表來保證難時上班,免得總是遲到一刻鐘。
  馬弟雅思一定是只差一點時間就錯過了父親和那三個最小的孩子,他們通常總是十二點半就到家了。他們走的是一條捷徑,超過草原直達花園,從屋子后面進來。她又說,也許他們現在已經到家了;可是她沒有邀請馬弟雅思跟她回去,馬弟雅思也不敢自己提出建議,因為目前正是吃午飯的時候,他怕打扰人家吃飯。她只要求看一看手表,馬弟雅思不得不在路邊把小箱子放下來,把手表拿給她看。旁邊的路面上躺著一只宏蛤模的干癟的尸体。
  老太太急著要回家,沒有花多少時間就作出了決定。她想趁她的孫子——在面包店當學徒的那個——十七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他一件漂亮的禮物。她買了一只一百五十五克朗的手表(包括一條金屬表鏈),她說,送給一個孩子這樣就夠了。旅行推銷員向她保證說,她選中這只表不會后悔的,可是老太太對他詳細介紹手表的質量并不感到興趣,她打斷了他的說明和保證,付了錢,道了謝,祝馬弟雅思好運道,就匆匆忙忙轉身走了。旅行推銷員是習慣在人家屋里做買賣的,在路邊做買賣他沒法子把手表包裝得好,老太太不知道應該把手表擱在哪里,只好戴在手上——可是沒有把指針投准,雖然發條已經上過了。
  馬弟雅思蹲在小箱子前面,把硬紙板、說明書和黑布面的備忘錄—一放好,蓋好箱蓋,關上扣子。現在他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仔細觀察路上白色泥塵中的那個灰白點了——他起初以為是一只青蛙的尸体呢。從太短的后腿看來,這其實是一只癲蛤模的尸体(而且通常被壓死在路邊的總是癲蛤喚)。這一只可能是昨晚才死亡的,因為尸体還不太干癟,只是蒙在它身上的泥塵使它看來十分干癟而已。被壓扁的頭部變了樣子,旁邊有一只紅螞蟻正在搜尋還可食用的殘渣。
  周圍的路面變了顏色。馬弟雅思抬頭仰望天空。一片被風吹得似散開未散開的云朵正在飛馳,再度遺沒了太陽。天色逐漸陰暗下來。
  旅行推銷員重新騎上自行車,繼續赶路。天气變得比較陰涼,短襖也不那么難以忍受了。地面既不升高也不下降。這种有利的情況使車子前進得很順利。風從旁邊吹過來,對自行車實際上并無妨礙局弟雅思手里拿著小箱子,飛快地踏著,几乎一點也不用費力气。
  他停下來訪問路邊一家孤零零的房屋——一間樣式最普通的平房。大門兩邊有兩簇葉子像金雀花的刺玫花,島上和對面大陸沿岸的大多數房屋門前都种植這种灌木。他把自行車靠在窗口下面的牆上,敲了敲大門。
  來開門的人在門縫里出現,身材比他所預料的要矮小得多。這一定是個孩子——從他的身材高矮看來——甚至是一個比較年幼的孩子——可是馬榮雅思連看也沒有看清楚對方到底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因為那人很快地向后退縮,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他走了進去,順手把門關上。由于里面很暗,他的眼睛還來不及适應這种黑暗,因此他走進了第二道門卻不知道那門是怎樣打開的。
  一張桌子旁邊面對面地坐著一男一女。他們沒有吃飯,也許他們已經吃完了。看來,他們好像正在等待這位旅客。
  旅客把小箱子放在空無一物的漆布桌面上。他把主人們的沉默視作默許,一面拿出商品,一面很有信心地開始吹噓。兩個主人坐在椅子上很有禮貌地听著;他們甚至帶著一定的興趣仔細觀看那些手表,把硬紙板互相傳遞,盡力提出一些簡短的意見:“這一只的樣子很實用”,“那一只的表殼更漂亮些”,等等……可是他們好像在想著別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他們顯得疲乏,茫然不知所措,像病了好久,或者心里有极大的悲痛;而且他們的意見也往往只限于一些謹慎的、客觀的說話:“這一只扁平一點”,“那一只玻璃是凸出來的”,“這一只的表面是長方形的”……這些明顯的廢話并沒有使他們感到絲毫不安。
  最后,他們選中了最便宜的一种——完全和剛才那個老農婦買去的一只相同。他們選中一只,既毫無熱情,又似乎毫無理由(“為什么不買這一只?”)。他們并沒有互相征求意見,仿佛連看也沒有看見那只手表。等到那個男人拿出皮夾子付了錢以后,馬弟雅思后悔沒有要他們買一只資二三倍的手表,他認為他們也會同樣毫不猶豫地、無所謂地買下來的。
  沒有人送他出門。那只系著金屬表鏈的新手表仍然放在漆布桌面上,在那一對早已眼望別處的男女之間,亮閃閃的,沒人理會,受著委屈。
  從這里直到黑岩村,沿路再也沒有別的人家了。馬弟雅思迅速地、穩定地踏了將近一公里。自行車只向路面投下十分暗淡的陰影——而且還是斷斷續續地投射的——不到片刻,陰影就完全消失。天空布滿了灰白的云,只留下稀少而且不穩定的几個股俄的藍塊;越來越近的燈塔,現在矗立在這片灰色的天邊。
  這燈塔是這地區最高的和最巨大的建筑物之一。除了漆成白色的、近乎圓錐形的燈塔本身,還包括一個信號机,一個無線電台,一個小小的發電站,一個突出在外邊的哨所,哨所上面裝備著四只在大霧天气發曾報的巨型汽笛,几所放机器和物資的附屬建筑物,最后還有職員和家屬宿舍。這些職員如果是工程師或者普通技術員的話,就都可能成為最有錢的買主,可惜這些人都不是要向一個旅行推銷員購買手表的那類人。
  剩下的只有村子本身。過去這村子只有三四家破房子,現在已經隨著鄰近燈塔的發展而有了發展,不過規模小些。即使馬弟雅思的記憶力再好,他也不可能認出這村子,因為村子比他童年時期擴大得多了:十來所新造的小房子已經把原有的房子包圍和遮掩起來,新房子建造得很匆忙,可是外表美觀;原有的房子牆壁較厚,屋頂較低,窗子是方形的小窗子,富有經驗的眼睛還可以到處認出它們來。新房子并不是經不起風吹雨打的那一類房子:雖然它們和舊房子實際上沒有太大的分別——除了剛才所說的那些微小區別以外——可是這些新房子看來卻是不論任何天气,不分歷史朝代,不拘地理位置,都能存在的。人們不禁要問:它們憑什么能夠同樣抵御得了這儿的嚴酷天气呢?除非這儿的气候條件也稍微改善了。
  到了這村子,和到了任何別的地方一樣。村子里有一家食品雜貨店,當然也有一家小酒店,几乎就坐落在村口。馬弟雅思把自行車放在大門旁邊,走進了酒店。
  里面的陳設布置和所有這一類店家的陳設布置完全相同,不論是在鄉間或者在大城市的近郊區,或者在小漁港的碼頭上,這种酒店的陳設都是千篇一律的。柜台里面賣酒的那個姑娘戰戰兢兢,像拘一樣惴惴不安,像拘一樣惴惴不安的姑娘在柜台后面賣酒……柜台后面是一個胖女人,有一頭濃密的灰色頭發,一個滿足而快活的面孔;她正在給兩個穿藍色工裝的工人倒酒。她倒酒的手勢干淨利落,是個十足的內行;正當酒滿到杯口的一剎那間,她把手腕輕輕一旋轉,就抬起了瓶頸。馬弟雅思走到柜台邊,把小箱子放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地面上,要一杯苦艾酒。
  旅行推銷員不加思索地正想叫一杯苦艾酒的當儿,忽然改變了主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好苦艾酒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盡力思索另一种酒的名字,卻沒有想出來,看見女店主給那兩個燈塔工人倒完酒以后手里還拿著酒瓶,他就指著酒瓶說:
  “給我也來一杯。”說完以后他把小箱子放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地面上。
  那女人把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這酒杯和剛才兩個工人的酒杯完全相同;她的另一只手還沒有放下酒瓶,接著就往酒杯里倒酒——用同樣干淨利落的手勢,迅速到大部分的酒還處在杯底和酒瓶之間的空間之中,她就在這一剎那間抬起了酒瓶。手腕的旋轉一停止,酒的表面也就同時靜止下來,毫厘不差地滿到杯口——絲毫不高出一點點——仿佛有一個虛构的圖樣限制住酒杯的理論上的容量似的。
  顏色——相當深的紅褐色——是一般以酒為基礎的飲料的那种顏色。酒瓶被迅速地放回到架子上,和別的不同牌子的酒瓶排成一行,一點也分辨不出來。剛才酒瓶在女人的胖手上,由于手指的張開——或者由于招牌的位置和觀察者的角度關系——使得馬弟雅思無法看出酒的牌子。馬弟雅思想在心里把剛才的情景重溫一遍,以便記下那張花花綠綠的招牌紙的片段,拿來和排列在架子上的酒瓶比較一下,找出那個酒瓶來。結果他能找到的只是他剛才絲毫沒有感到惊异的一种不正常狀態:女店主用左手來斟酒。
  他更仔細地打量著她;她在洗滌和諧拭酒杯——動作一貫地純熟迅速——可是他不懂得按照兩只手在這項复雜的工作中各自擔任的職能,給每只手事先走下一個指標,以致到了后來,他根本看不出她究竟是像常人一樣慣于使用右手呢,還是慣于使用左手。他一邊看一邊回想剛才的情景,最后他自己也弄胡涂了,開始把左手和右手混淆起來。
  那女人放下抹布,拿起身旁的一只咖啡磨子,坐在一張凳子上,使勁地磨起咖啡來。由于她害怕磨得這么快會使一條胳膊過于疲勞,便輪流用兩只手來轉動磨子的把手。
  在咖啡豆子被磨碎的鬧聲中,一個顧客對他的同伴說了一些話——馬弟雅思沒听懂說些什么。他回想起來,有几個音節似乎能湊成“懸崖”和——這一點更難肯定——動詞“捆縛”。他注意地听間是誰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旅行推銷員覺得很古怪:自從他來了以后,那兩個人就沉默了,只是小口地喝著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放在柜台上。也許他打亂了他們的一場重要的談話吧?他竭力想象著他們在談些什么。可是他突然怕知道這個話題,而且開始怕他們繼續談話,仿佛他們的說話可能無意中把他牽涉進去似的。按照這种不合理的推論,他可以毫無困難地一直推論下去:例如“無意中”這几個字就是多余的,因為,如果他一來他們就沉默下來的話,他們在女店主面前卻并沒有沉默,這顯然是因為他們……因為“他”……“在女店主面前”,不如說是“和她一起談話”吧。現在他們和女店主卻裝做互不相識。女店主不停地磨著,只是在要把咖啡豆注入磨子的時候才停頓一下。兩個工人總是設法留一口酒在杯底。似乎誰也沒有什么話要說,可是在五分鐘以前,他在玻璃櫥窗外面看見他們三個人談得真起勁呢。
  女店主正在給這兩個人倒酒,他們和大多數燈塔的職工一樣,穿的是藍色工裝。馬弟雅思把自行車靠著櫥窗,推開玻璃門,走到柜台上這兩個人身旁,把手時靠在柜台上,要了一杯酒。女店主給他倒酒以后,開始磨起咖啡來。她是一個中年婦女,肥胖,龐大,動作熟練。這時候酒店里沒有任何水手。這房子沒有樓。從大門望出去,看不見港口里閃耀發光的海水。
  顯然沒有人有什么話要說。馬弟雅思轉過頭來望了望堂座。頓時害怕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他進來時沒有注意到的三個漁民——一個十分年輕,兩個年紀較大——坐在屋里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放著三林紅酒;恰好在這時候,最年輕的一個開始說起話來——可是磨咖啡的聲音使馬弟雅思听不見他開始說些什么。他豎起耳朵來听。像往常一樣,談的是蟹的銷路呆滯。他又回過頭來對著柜台,想喝完那杯他不知道名字的紅色的酒。
  他遇到了女店主的視線;原來正當他回過頭去望后面的時候,女店主一邊磨咖啡一邊在偷看他。他低下頭來注視自己的酒杯,仿佛他什么也沒有看見似的。他的左邊,兩個工人朝前面望著酒架上的一排酒瓶。
  “賣手表的旅行推銷員大概就是您吧?”女店主突然用平靜的聲音問。
  他抬起頭。她始終在打量他,同時不停地轉動咖啡磨的把手———他覺得她的視線是親善的。
  “是的,就是我,”馬弟雅思回答,“人家告訴過您有一個旅行推銷員要從這儿經過嗎?在這儿消息可流通得真快!”
  “勒杜克家的女儿瑪莉亞在您進來以前剛來過。她找她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今天早上您到過他們家,就是鎮邊上最末的一家。”
  “對了,我當然到過他們家。她的哥哥——若瑟夫——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就是在輪船公司做事的那一個。可是今天我沒有看到他家的女儿,一個也沒見過。他們沒有告訴過我最小的女儿在您這儿。”
  “她不在這儿。她母親叫她到懸崖那邊放牧他們家的四五只羊。她又一次溜掉了。總是到她不該去的地方,弄出許多是3E。”
  “他們叫她帶著羊群一直到那么遠的地方嗎?”
  “不,當然不是;只叫她到二公里外的路拐角下邊。瑪莉亞去叫她早點回家,可是人影也不見,只剩下那些羊,那女孩把羊群系在一個連地的木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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