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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弟雅思搖搖頭,不知道應該開開玩笑好,還是表示同情好。女店主并不把這件事過分放在心上,可是她也沒有笑;她的神气完全是中立的——一方面很明白她所說的是什么,但又并不予以重視——臉上隱隱帶著干她這一行的人慣有的微笑,仿佛在談論天气好坏一樣。
  “看來她是很難弄的。”旅行推銷員說。
  “真是一個搗蛋鬼!她姐姐騎著自行車一直踏到這儿,想問問有誰看見過她沒有。如果她不帶她回家,那就難有事情發生。”
  “有了孩子可真麻煩。”旅行推銷員說。
  為了壓倒磨咖啡的聲音,他們倆都不得不抬高嗓子說話。說話稍一停頓,磨咖啡的聲音立刻占了上風。瑪莉亞要到黑岩村去,必然是在馬弟雅思訪問那對臉色疲乏的夫妻的時候經過大路的。在這以前,從大路越過曠野、赶到懸崖上羊群吃草的地方,她走的不可能是他走的那條小路,一定是從大路拐彎的地方叉出去的那條小路。事實上,年輕的姑娘從大路到懸崖來回一趟,又在那里稍微逗留一下,是需要相當時間的。這段時間大大地超過了馬弟雅思賣出一只手表所需要的几分鐘時間,馬弟雅思是在通向馬力克農舍的叉路口和村子之間的路上訪問一家孤零零的房屋時賣出那只手表的。從叉路口到那所房屋之間的距离,并不能說明時間的差异,何況這段路不到五六百公尺,而且是他們倆——她和他——都要走過的。
  那么,瑪莉亞是在他還沒有騎上自行車以前走向懸崖的。如果她去時走的是和馬力克農舍相反的那條小路,她就應該發”現馬弟雅思停在路中心和那個老太太談著話一一一一MH者馬弟雅思在注視自行車的鏈條,天上的云,或者亮蛤模的尸体——因為他停在那里好半天的那個地點,是從叉路口上望得見的,可以說是离叉路口只有兩步遠(這個假定一一一一一一定年輕的姑娘到懸崖去時走的是馬弟雅思走過的那條路——也不能說明她在他停下來以前就經過叉路口,因為在這种情況下她就應該在小路上遇到馬弟雅思了)。
  她一定是從另一條路上來的。可是她為什么對女店主談起他呢?由于曠野的地勢高低不平,她似乎不大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從一條小路上望見他在另一條小路上,即使她往懸崖去的時候,他剛從懸崖上回來。在羊群吃草的那個洼地上,她一定是比他只遲了一步。她在那里匆匆忙忙地向周圍搜索了一下,反复地喊了几聲,又遲疑了几秒鐘,就回到大路上來——這一次大概走的是他走過的小路(他只知道有這條小路),可是小路上車轍很多,自行車的痕跡也不深,她不可能認出哪些車轍是屬于那一輛車子的。看來在羊群和黑岩村之間,也很難會有一條新的捷徑——至少不是一條十分有用的捷徑,因為在燈塔西北部彎進陸地的那個港灣的面積很小。
  馬弟雅思在前面的層層推理中,忽略了最后這個可能性,這時候他害怕又要把全部推理重演一番。可是經過思索以后,他認為即使真有這條不大可能存在的捷徑,也不足以改變他的結論——雖然毫無疑問可以推翻他的推理。
  “我一進村就上這儿來了,”他說,“如果瑪莉亞比我早一點儿到過這里,那么她一定是走到我前頭去了,而我卻沒有看見她——我那時在訪問主顧:在路邊的那間小房子里,那是村子和二公里轉彎角之間的唯一的一間房子。在訪問這家人家以前,我到老朋友馬力克家里去過——我在那農舍的院子里等了很久:屋子里沒有人,我得向他們問問好,打听打听每個人的近況,談談本地的情形,才能离開他們那里。您知道,我是生在這島上的。羅拔·馬力克是我童年時代的同學。他今天早起到鎮上去了。他的母親——還是那么壯健——到這儿黑岩村買東西來了。也許您遇見她了?巧得很,我在她回去的路上遇見了她,正好在十字路口上——我的意思是在叉路口上——不過那也真是一個十字路口,因為從農舍出來的那條路在越過大路后可以接上一條通到曠野去的小路。如果瑪莉亞是從那里走的,她一定是我在農舍等待的時候走過的。您不是說過嗎,沿著大路一直到轉彎角后面可以到達懸崖——到達懸崖的那個地方——就是她放牧羊群的那個洼地?”
  最好還是不要說下去。這种對時間和路線的詳細說明——不管是主動提出的或是別人向你提出的——是沒有用的,甚至是可疑的,更糟的是,一筆胡涂賬。何況那個胖女人從來沒有說過瑪莉亞從二公里轉彎角走過,只說勒杜克家的羊群在“轉彎角后面”吃草——所謂“轉彎角后面”,意思是含糊的,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她自己的村子這方面來說,還是從勒杜克家所在的市鎮那方面來說。
  女店主并沒有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她沒有再望旅行推銷員。馬弟雅思認為自己的聲音抬得不夠高,沒有壓過磨咖啡的聲音,使她听明白自己的話。他不再堅持下去,只裝做把杯子里剩下的一點酒喝下去。他后來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曾經高聲說過話。
  他因此感到慶幸:如果他為開脫自己而說的這番詳情細節,對于這些漠不關心的听眾不起什么作用的話,那么,在這段話中捏造一些和那位姐姐有關的情節,就只有引起危險,因為她可以完全記憶起她真正走過的路線。事實已經證明,她是從另一條路走到懸崖的,不是他走的那條路——是一條捷徑,女店主是應該知道有這條近路的。在這种情形下,要提什么年輕姑娘的确是到了十字路口就走了另一條路,那是愚蠢的。
  這時候旅行推銷員又想起了胖女人沒有說過在“轉彎角后面”。她說的仿佛是在“轉彎角下邊”——這句話的意思也是不明确的——或者甚至是毫無意義的。他還剩下最后的一個辦法是……他不得不集中精神思索了一下,才清楚地發現:在這方面也一樣,一切弄虛作假都是沒有用的,因為控羊群的地方是無可爭辯地确定了的。也許羊群總是在這個地方放牧,而瑪莉亞經常到這地方去。不管怎樣,她今天總有時間詳細觀察過這地方。何況單獨留在那里的羊群,也构成無可否認的標記。此外,馬弟雅思也和任何人一樣熟悉懸崖下的這個洼地。他顯然不可能裝做誤解一個間接證人的話而把這個地點搬到別處去。
  另一方面,這种种關于地點和路線的論据,并沒有絲毫的重要性。華一需要記住的是,瑪莉亞不可能看見他越過曠野,否則他自己就可能看見了她,尤其是因為他們肯定是沿著相反的方向前進的。他的所有論證都是要達到一個目的:解釋他們為什么沒有遇見,甚至當他停在大路中間,离那個干癟的癲蛤模尸体很近時也沒有遇見她——會不會在這樣一個地方遇見是無關緊要的。如果想進一步證明他們沒有遇見的原因是由于這時候他在馬力克農舍門口等待,這种證明是無用的。
  下面這樣一個說法也許比較合情合理,可能使人相信:遠在他沒有到達轉彎角以前,瑪莉亞·勒杜克就追到他前頭去了;而他呢,那時正在另一家人家——例如磨坊的那家——拿商品給人看。實際上馬弟雅思在馬力克家只耽擱了短短几分鐘,再加上在小路上一來一去的時間,并不能夠使年輕的姑娘有足夠的時間走遍懸崖的各個角落去找尋她的妹妹。
  馬弟雅思沒有到農舍去過——這是事實——可是在十字路口和老太太談話的那段時間似乎比去農舍一次的時間更短些。因此毫無疑問,在磨坊那里的說法更合理些。
  不幸得很,這种說法也是完全虛假的,因而必須加以拋棄。原因至少有兩個,其中之一是,馬弟雅思并沒有到過磨坊,也沒有到過農舍。
  另一個原因是,在這种情形下,必須認定瑪莉亞的找尋時間只等于賣掉一只手表的時間——在十字路口附近賣的——或者說,所需要的時間只能用以修理一輛新自袍子行車,辨認出一只青蛙的皮膚和癩蛤蟆的皮膚不同,在變幻不定的云朵中發現海鷗的固定的眼睛,凝視塵土中一只螞蟻的触須怎樣動作。
  馬弟雅思開始重溫一下他騎著租來的自行車离開那家咖啡店兼停車房以后的行動。那時候是十一點十分或者十一點一刻。把以后停過的地方—一順序排列起來并沒有多大困難;可是确定每處停留的時間就不那么容易了,因為他并沒有記下來。至于從一處到另一處在路上所需要的時間,對他的計算并沒有任何影響,因為從市鎮到燈塔的總距离不到四公里——換句話說,就是全程所需要的時間几乎不超過十五分鐘。
  從開始到第一次停車的那段路程,几乎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可以把停車的時間确定為十一時十五分正。
  現在要計算的是在鎮口最末一家人家所耽擱的時間。勒杜克太太几乎是馬上就替他開門的。開頭的一切進行得很迅速:弟弟在輪船公司做事,他的价廉物美的手表胜過任何別的牌子的手表,從中間把屋子分成兩半的走廊,右邊的門,寬大的廚房,屋子中間橢圓形的桌子,印著彩色小花的漆布桌面,手指撒在小箱子的扣鎖上,箱蓋向后反彈開來,黑色的備忘錄,說明書,擺在食具柜上面、有著閃耀發光的金屬撐腳的長方形相架,照片,下山的小徑,懸崖上那個風吹不到的洼地,那里既秘密,又安靜,仿佛有一堵很厚的牆把它和外界隔絕了……仿佛有一堵很厚的牆把它和外界隔絕了……屋子中間那張橢圓形的桌子,印著彩色花朵的漆木桌面,手指獄在扣鎖上,箱蓋像被發條開動一樣向后彈起,黑色的備忘錄,說明書,閃耀發光的金屬相架,上面的照片……上面的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磨咖啡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女店主從凳子上站起來。馬弟雅思假裝喝著林里還剩下的一點酒。在他的左邊,一個工人對他的同伴說了些什么。旅行推銷員注意傾听;可是又一次听不見有任何人在說話。
  那句很短的話結尾有“喝湯”字樣;也許還有“回家”兩個字。合起來有點像是“……回家喝湯”,再加上:“這是……的時候了”,或者“是應該……的時候了”。這种說法大概只是習慣的說法,因為好几代以來漁民們吃午飯時都不喝揚了。女店主拿起兩個工人的兩個空酒杯,浸在洗碗盆的大木桶里,很快地洗干淨,放在水龍頭下面沖了沖,然后放在架子上讓水滴干。靠近馬弟雅思的那個工人把手伸進褲袋里,摸出一把輸幣。
  “這一次我們回家喝湯又晚了。”他一邊說一邊數錢,錢就放在他面前的鋅皮柜台上。
  旅行推銷員看了看手表,這是他离開市鎮以后第一次看表:一點鐘已經過了——現在是一點零七分正。他在島上登陸以來,已經過了三小時零一分鐘。而他只賣掉兩只手表,每只一百五十五克朗。
  “我得赶快一點,”第二個工人說,“因為孩子們要上學。”
  女店主用迅速的手勢收了錢,還微笑著說了一句:“謝謝二位!’她又拿起咖啡磨子,把磨子放回櫥里。她磨完以后并沒有把磨好的咖啡粉倒出來。
  “真是,有了孩子可真麻煩。”馬弟雅思又說一句。
  兩個燈塔工人一邊向周圍的人打招呼,一邊走出去。他想,向他們推銷手表倒是比較合情理的,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他還有兩點情況得弄清楚:瑪莉亞·勒杜克离開黑岩以后到哪儿去?為什么她要提起他?他捉摸著應該怎么樣說法才能使得這些問題顯得与己無關。
  “有時孩子們也使您高興。”胖女人說。
  旅行推銷員點了點頭:“是的,當然啦!”沉默了一陣,他又開口說:“人們的不幸……”
  他不再說下去了。這句話根本不合适。
  ‘瑪莉亞回到家里去了,”女人繼續說,“她走的是沿著懸崖的那條小路。”
  “這可不是一條近路。”馬弟雅思說,想要弄明白究竟有沒有一條近路。
  “如果步行,那就是一條近路;可是騎著自行車,那就比走大路更費時間。她想看看雅克蓮是不是在魔鬼洞附近的岩石里玩。”
  “她也許沒有走那么遠。由于風向的關系,她也許听不見姐姐的喊聲。他們就會發現她在老地方安靜地看守著羊群的。”
  乖乖地、安靜地待在安靜的洼地里。
  “也許,”女人說,“他們會發現她在燈塔這一帶路助。也許還不是單獨一個人。只有十三歲,嗯,真叫人不相信。”
  “算了!她不會做出什么太坏的事的……她不會走到太靠近邊沿的地方玩吧,那里的岩石是危險的?在那一帶,有時岩石會坍下來。可得要注意踏腳的地方。”
  “這一點,別擔心,她是靈活的。”
  靈活。她的确是這樣。靈活。活的。活活地被燒死。
  ‘誰也不能保險不會失足。”旅行推銷員說。
  他從上衣的內口袋里摸出皮夾于,拿了一張十克朗的紙幣出來。他趁這机會把一張剪報放好,因為那張剪報的邊沿比其余的紙片稍微突出一點。然后他把紙幣遞給女店主。女店主找錢給他的時候,他看見她是用左手把一個個錢幣放在柜台上的。
  接著她拿走了他的酒杯,也用很快的速度進行了一系列洗擺動作:大木桶,周圍洗擦一圈,水龍頭下沖,放在架子上滴干。現在三只外形相同的酒杯又排成一行放在架子上面了——就像它們剛才排成一行放在賣酒柜台上面一樣——不過這一次放的地方顯然比較低,几只杯子彼此也比較接近,杯子都是空的(就是說,是透明而無顏色的,不像剛才那樣不透明;剛才那种褐色的液体恰好不多不少把它們裝得滿滿的),都是倒過來放著的。可是它們的形狀——無腳、中間隆起的圓柱形杯子一一一一Htu它們隨便宜放倒放,看起來外表都差不多。
  馬弟雅思的情況仍然沒有改變。他自己的推理也好,女店主的說話也好,都沒有使他弄清楚主要的一點:為什么瑪莉亞說到她的失蹤的妹妹時,要提起他也在海島上?這是他唯一要知道的一件事,可是他盡管反复推論在縱橫貫穿整個懸崖的無數小徑中是否有几條捷徑,對這個問題卻沒有進一步的了解。
  為什么年輕姑娘要提起他呢?難道不是因為她看見了他在曠野上走著——在“轉彎角下面”——而那是他沒有理由要走的地方嗎?他自己沒有看見她,那是十分容易解釋的。他們走的兩條小路,中間隔著一片起伏得很厲害的土地。只有很少几處地方是雙方能夠望得見對方的。在特定的時刻中,他和她都處在可以互相望見的位置,可是只有她把頭轉向他這一邊來,因此,雙方的視線并沒有相遇。在這一剎那間,只要馬弟雅思的眼睛轉向別處——例如俯視地面,或者仰望天空,或者瞧著任何方向,卻偏偏沒有朝她這邊望,那么雙方的視線就不能相遇了。
  年輕的姑娘卻相反,一看見他那輛亮閃閃的自行車和她母親告訴她的那只采色小箱子,馬上就認出了她望見的那個人。那是万万不會弄錯的。現在也許她還希望他知道她的妹妹躲在哪里,因為他看來好像是從她妹妹應該在的地方回來的。瑪莉亞如果認為她母親記錯了旅行推銷員預定要走的路線,她甚至可能确信他是從懸崖那里回來的。事實上他也想起來當他在考慮怎樣才能不失禮貌地离開那位健談的勒杜克太太時,這位太太曾經說過他可能遇見她的最小的女儿。這种說法當然是荒唐可笑的。他到那條難走的小路上去做什么呢?那里既沒有房子,那條小路又是一條源頭路?——除非他要到海邊去,到陡削的岩石那里去,到一個狹小的洼地那里去,在那里風吹不到,五只挂在木樁上的羊在那里吃草,一個十三歲的姑娘在多余地看守著它們。
  他馬上就認出了維奧萊,她穿著照片上的那套農村小姑娘的服裝。她的薄薄的黑布施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件——在盛夏時穿著更适宜,可是在這小山谷里也很熱,簡直像在八月里一樣。維奧萊在陽光下的草地上,半坐半跪著,兩條腿屈在身下,身体其余部分挺直,有點扭向右邊,姿勢不甚自然。她的右踝骨和右腳离開屁股伸出來;另一條腿自膝以下完全被遮沒。兩臂上舉,手肘向上,兩只手收攏在頸后——仿佛在整理后面的頭發。一件灰色的毛線外套放在她身旁的地上。她的那件沒有袖子的袍子使人看得見她的腋窩。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他走過來時她也沒有動,她的睜得大大的眼睛大膽地迎著他的視線。可是,仔細地考慮一下以后,馬弟雅思不禁自問:她望著的到底是他,還是他身后的什么東西——一件体積非常龐大的什么東西。她的眼珠凝固不動;臉上任何一處也沒有絲毫變化。她沒有垂下眼皮,也沒有改變她的那种不自然的姿態,只把上身向左邊扭過來。
  他無論如何得開口說點什么。架子上那三只酒杯已經差不多完全瀝干了。女人一只一只地把它們拿過來,用抹布很快地指干淨,把它們放進錢柜底下,她剛才就是從那里把它們拿出來的。它們又在那里排成一行,排在一長列同類杯子的末尾——顧客是看不見它們的。
  可是排成長行用起來很不方便,因此它們是排成長方形的。那三個剛放過去的酒杯排在另外三個同樣的酒杯旁邊,构成了第一行的六只酒杯;它們背后另外六只酒杯排成第二行;然后是第三行,第四行,等等·,…·后面几排沉沒在黑暗中,在壁柜的最深處。在這一組酒杯的左右和上下架子上,都排列著另外的一組組長方形的酒杯,都是按照杯子的高矮和形狀排成一組的,很少按照顏色來排列。
  當然,隨處也可以發現一些微小的變化:用來喝含酒飲料的那种杯子,在最后一行缺少了一只;另外兩只杯子不是同一類的產品,它們帶點微紅色,這就是和別的杯子的略有不同之處。因此這一排不同种類的杯子包括(從西到東):三個同類型的杯子,兩只微紅色的杯子,一個空位子。這一組的杯子是沒有腳的;它們的形狀有點像小型的中間凸出來的圓桶。旅行推銷員剛才喝過的那一個杯子——毫無顏色的——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抬起頭來望望那個灰頭發的胖女人,發覺她正在注視著他——也許已經注視了好一會儿了。
  “那么,瑪莉亞…他找我干嗎?剛才您說……她為什么提起我?”
  女店主繼續在打量他。她等了將近一分鐘才回答:
  “不為什么。她不過問問有沒有人看見過您。她希望在村子里能見到您。這也是她到這儿來的一個理由。”
  又停頓了片刻,她繼續說:
  “我相信她是想瞧瞧您的手表。”
  “原來是這樣!”旅行推銷員說。“您自己來瞧瞧,就知道這几公里路跑得值得。一定是她母親告訴她的。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如果想欣賞一下名貴的手表,請准備吧……”
  他一邊用一种近乎演滑稽劇的聲調繼續吹噓,一邊從兩腳之間拿起小箱子,轉過身來走過去把小箱子放在三個水手喝著酒的那張桌子的旁邊桌子上。三個水手都轉過頭來向他這邊張望;其中一個把座位挪動一下,以便看清楚一點。那女人繞過柜台,走到桌子旁邊。
  掀開鍍銅的扣鎖,箱蓋,黑色的備忘錄,一切都很正常地進行,既沒有走彎路,也沒有遇到阻礙。同往常一樣,說話總是比不上動作有效,不過總的說來,他也沒有說過什么叫人太听不進去的話。女店主想試試好几种樣式的手表,只好把手表從硬紙板上摘下來,然后又費勁地再裝上去。她把手表一只只地戴到手腕上,把手向各個方向伸來伸去,以便觀察哪一只手表更合适;從她的外表看來,誰也想不到她是這么愛漂亮的,這下子她的個性突然流露出來了。最后,她買了一只体積龐大的手表,表面有很多裝飾,連鐘點都不是用數字寫出來的,而是一些糾纏在一起的小圈圈所构成的亂七八糟的小圖畫。在開始時也許畫家是按照十二個數字的形狀來畫的,到后來十二個數字簡直不留一點形跡,叫人實際上看不出鐘點——除非仔細研究。
  有兩個水手想征求妻子的意見,他們請求旅行推銷員吃過午飯以后到他們家里去一趟。他們住在村子里,村子的地形其實一點不复雜,可是他們卻作著十分冗長的敘述,想十分正确地把他們住所的位置描述出來。看來,他們提供了給他一大堆無用或者多余的細節,可是他們說得那么准确又那么一再重复,使得馬弟雅思完全給弄胡涂了。即使在敘述這些住所的時候故意弄錯也不會把他弄得更胡涂;實際上他有點怀疑他們把一大堆自相矛盾的話和許多廢話混在一起了。有几次,他覺得其中一個水手似乎隨意地、毫無區別地使用“左邊”和“右邊”這些字眼。只要把村子的房屋畫成一張簡圖,就能夠把一切弄清楚了;可惜兩個水手身上都沒有帶著紙和筆,女店主又只顧到自己剛買_的手表,沒有想到要給他們一張紙,馬弟雅思則絕對不想讓他們在他用來記賬的備忘錄上亂涂。既然他准備訪問村子里的每一家人家,他很快就決定裝出听懂的樣子,不斷地點頭,而實際上他并不是在繼續听下去,只是他們說一陣,他就回一個“對”字或“是”字,以表示同意。
  從咖啡店所處的角度看來、他們倆的住所都在同一方向。兩個水手起初輪流發言,住得較遠的那個等他的同伴一停下來就開始敘述。第一個感到還不夠放心,等到第二個一講到目的地以后他又從頭把說過的話重复一遍。當然,這些對于同一路程的不同描述是有差异的——這些差异似乎很大。可是后來談到怎樣開始走的時候,兩個水手之間才突然有了不同意見;他們開始同時說話,每個人都想使馬弟雅思接受他的看法,而馬弟雅思卻連他們的看法之間有什么不同都弄不明白。如果不是午飯時間到了,逼使他們暫時休戰,他們還會爭論不休的。他們同意由旅行推銷員到了現場的時候選擇一條較好的道路,來決定哪一個意見對;既然旅行推銷員的一生都是在道路上過的,在這方面他應該是一個專家。
  他們付了酒錢,走了出去;第三個水手——他始終一言未發——跟著他們走了。馬弟雅思要在一點三刻或者兩點鐘才能開始訪問顧客(因為島上的作息時間顯然比大陸遲些),因此他有充分的時間來吃掉他的兩塊夾心面包。他仔細地把小箱子整理了一下,關上箱子,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等待走進內室的女店主出來,好再要杯酒喝。
  現在店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向前面望著,透過玻璃門,望到那條穿越全村的路。路很寬,布滿泥塵——而且間無一人。另一端有一垛沒有門的石牆,比一個人高,牆后面一定是燈塔的一個附屬建筑物。他閉上眼睛,想要打瞌睡了。為了赶乘輪船,他起得很早。從他家里到港口并沒有公共汽車。在圣雅克區的一條胡同里,從樓下的一個窗口望進去,里面是一間很深的房間,雖然已經是大白天,房間里仍然相當昏暗;床頭上一盞小燈的光線照射到凌亂的床單上;一條舉起的胳膊被光線從側面和下面照射,把擴大了的影子投射到牆上和天花板上。可是他不能誤了乘船;到海島上推銷一天可能把一切都挽救回來。即使把他在上船以前在城里售出的一只手表計算在內,他還只賣掉四只手表。待會儿他要把數字記在備忘錄上。他覺得很疲倦。沒有什么來扰亂當前的靜寂,咖啡店內和咖啡店外都是如此。可是他突然發覺他听見了——雖然距离很遠而且店門又關著——海浪有規律地沖擊燈塔前面的岩石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傳到他這里,又響亮又清晰,使得他惊訝早些時候為什么沒有發覺。
  他張開眼睛。這里當然看不見海。只見一個漁民站在玻璃門外邊朝咖啡店里面張望——他的一只手握著門的把柄,另一只手拿著一只空酒瓶。馬弟雅思以為他是剛才喝酒的水手中的一個(始終沒有說話的那個)走了回來。可是等到那漁民走進店里以后,旅行推銷員才發覺自己弄錯了。他還發覺這位新來者看見自己就露出十分高興的臉色。事實上那個漁民一直走到他身邊,大聲地問:
  “真是你嗎?我沒有眼花吧?”
  馬弟雅思站起來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他盡可能縮短握手的時間,赶忙握緊拳頭把手縮回來,使得他的指甲藏在掌心里。
  “是呀!”他說,“是我呀。”
  “馬弟雅思老朋友!真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嗯?”
  旅行推銷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知道采取怎樣的態度才好。起初他怀疑對方在玩弄欺騙手段:這家伙只不過裝著認識他罷了。可是他看不出這個漁民采取這种手段能夠得到什么好處,他馬上就放棄了開頭的想法,無條件地表示同意:
  “對呀!真是可以說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厂
  這時候那個胖女人回來了;馬榮雅思倒也感到高興:這一下能夠向她證明他在島上不是一個陌生人,而是有許多朋友,人們應該信任他了。漁民指著女店主當作人證,說:
  “我到這儿來打一公升酒,居然會碰到這個老朋友馬弟雅思,我和他沒有見面已經不知多久了。可真想不到!”
  旅行推銷員也不知道有多久沒和他見面了;他也覺得想不到。可是他徒勞地在記憶里搜尋,甚至連應該搜尋些什么也不知道。
  “這种事情是常有的。”女店主說。
  她拿掉那只空酒瓶,換了滿滿一瓶酒給他。水手接過酒后,對女店主說“最好”是“和別的几瓶”一起記在他的賬上。女店主很不滿意地撅了撅嘴,可是并沒有提出异議。水手帶著一种含糊的神气望著牆壁說:再來一公升的酒他就可以請“老馬”到他家里吃午飯了。他的話不是對任何特定的人說的。沒有人回答他。
  毫無疑問,這時候應該由馬弟雅思出來說話。可是那漢子已經轉過來對著他,開始用更大的熱情問他“分別以來”的情形。如果首先不能确定所謂“分別以來”是指的哪一個時候,這個問題似乎是很難回答的。不過這問題也沒有使旅行推銷員傷腦筋傷得太久,因為對方顯然絲毫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的新認識的老同學說話越來越快,兩條胳膊作出种种手勢,范圍很大而且很用力,使人害怕他不要打碎了夾在左臂下面的那瓶酒。馬弟雅思不久就不再想從他的滔滔不絕、意義卻不連貫的說話中,找出某些線索,可以說明所謂他和這個人過去共同度過的日子。他的全部注意力還來不及追隨對方用一只空著的手和那一公升紅酒所作的動作——這些動作有時是分開的,有時是合攏的,有時是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關系的。空著的手比較靈活,帶動了另一只手;如果像左臂一樣也給右臂以同樣的負擔,那么兩條臂膀的動作就會縮小到几乎沒有——只有一些小動作,更慢,更有規律,范圍不那么大,也許更合乎需要,總之,可以使一個細心的觀察者更容易分辨出來。
  可是要做到這樣,首先得使他的說話和動作停頓一下,而他的說話和雜亂無章的手勢卻每分鐘都在增加強度,越來越叫人吃惊。其中即使偶然有些小小的停頓,都是不能加以利用的,因為只有离得遠些才能覺察得出來,這樣一來就太遲了,滔滔不絕的洪流又接上去了。馬弟雅思后悔剛才有明顯的机會時,自己沒有提出再買一瓶酒請他喝。現在要這樣做需要十分迅速的反應,他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做到這一點。他閉上眼睛。在這個水手的后面,越過他那瓶具有威脅性的——或者使人得到解放的酒,超過玻璃門,越過大路和矗立在那邊的石牆,就是大海。大海繼續很有規律地沖擊懸崖。每一個浪頭沖擊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就響起了像瀑布似的從各處一齊落下來的水聲,接著是無數白色的小瀑布從岩石的凹洞里向岩石突出的地方流下來,那种溫濕的聲音逐步減輕,一直延續到下一個浪頭沖上來為止。
  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只要稍從海岸望開去,就覺得海水是一片綠色,沒有光澤,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波浪似乎是在离岸很近的地方產生的,突然間就漲成巨浪,一下子就淹沒了突出在海岸邊上的巨大岩石,在岩石背后坍潰成扇形的白沫,繼續沸騰著沖進堤岸的凹口,從意想不到的洞里涌出來,在渠道和洞穴中間和別的浪頭互相撞擊,或者突然像翎毛似的以意料不到的高度直沖上天空——可是每一個浪頭在同樣的地點都會重复這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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