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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后來滋干像往常那樣在回廊上等到港歧朝他招手,一進到母親的幔帳里,他就被母親抱在了怀里,他叫了聲:“媽媽。”就持起袖子讓母親看他胳膊上的字。母親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屋里光線太暗,就來到帳子外面,把滋干放到地上,將他的胳膊伸到亮處,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干很奇怪,母親根本不問他是難寫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忽然滋干覺得眼前滴落了什么,抬頭一看,母親眼里噙滿淚水,茫然凝視著前面。就在這一瞬間,滋子覺得母親簡直是美麗非凡,從窗戶射進來的日光,正好照在母親的臉上,一向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輪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現了出來,母親意識到孩子在看她,慌忙掩飾地將臉貼在孩子的臉上,這樣一來,滋干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感覺到從母親的睫毛上落下來的冰涼的淚珠,滾下了自己的臉頰。
  滋于清楚地看見母親的模樣盡管只有這一瞬間,母親那楚楚動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覺卻長久地印在了他的腦子里,一生都不能使他忘怀。
  母親這樣和滋干臉貼臉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段時間里母親是在哭泣,還是在思考,滋干都回憶不起來了。后來母親叫侍女端來一盆水,親自擦去了滋干胳膊上的字。母親在擦拭的時候,顯出很惋惜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印在腦子里后才擦去的。然后母親又像剛才平中那樣,搭起儿子的袖子,在剛才擦去字跡的地方,寫下了同樣長的文字。
  開始滋干給母親看胳膊上的字時,屋子里沒有別人,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兩三個待女,她們都是母親信賴的人,好像已經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滋干雖然清楚地記得母親在自己的胳膊上寫字,但是不記得母親對他說了些什么,說不定母親是默默地寫的。
  “少爺。被歧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的身邊。
  “去把你母親寫的東西給那個人看。他肯定還等在那里呢。你赶快到剛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干回到西配殿這邊來一看,果然那個男人正在外廊邊等得著急呢。
  “喂,有回信嗎?——乖孩子,真聰明。”
  他飛奔過來,興奮地說道。
  滋干后來才知道,當時自己成了母親和平中之間戀情的傳遞者,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親身邊伺候的侍女們和被歧早就知道此事了,攢歧同情平中,教給平中這個聯絡方法的也許就是她,因為滋干記得后來又給母親看胳膊上的字時,被歧不僅在場,而且是她給滋干擦掉的,一邊擦還一邊說:“擦掉真可惜。”
  滋干記不清在胳膊上寫了几次字,只記得還幫平中帶過几次信。滋干把信交給母親,母親有時回信,有時不回,漸漸沒有剛開始時那么動情了,甚至偶爾流露出厭煩的神色,以至于滋干覺得為平中帶信成了一种負擔。而手中也漸漸不再來了,不久滋干也不能去見母親了,因為乳母不再帶他去了。每當滋干說想見母親時,乳母就說:“你母親快生孩子了,現在需要安靜休養。”當時母親的确是怀孕了,但是,滋干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緣故。
  就這樣滋干再也沒見到過母親。對他來說,所謂‘揭親”,不過是五歲時只看了一眼的那張淚眼朦朧的面容的記憶,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覺,而且這記憶和感覺四十年來在他的頭腦中被滋養培育,越來越被美化,被淨化起來,与實物的差距越來越遙遠。
  滋干對于父親的回憶比母親晚一些,大概是從他不能与母親相見以后開始的吧。
  因為在那之前和父親親近的机會非常少,而那以后父親的存在突然間鮮明了起來。他記憶中的父親,是個完完全全被心愛的人拋棄的,孤獨可怜的老人。母親不惜為平中的歌流淚,但是,滋干從沒听母親說過她對父親的真實想法。被母親抱在怀里時,滋干從沒跟母親提起過父親,母親也一次也沒有問過“你父親現在怎么樣”之類的話。而且,無論援歧還是其他侍女,竟然都同情平中,沒有人談論國經,惟獨乳母衛門是個例外。
  我對滋干說:“少爺想念母親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親呀。”“你父親非常寂寞,你要多關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沒有說過母親什么坏話,但她好像知道母親和平中的事,對為他們牽線的被歧抱有反感。自從知道連滋干也被利用來傳遞情書后,更加憎恨踱歧了,滋干不能去見母親,也許跟這些事有關系。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著滋干說:“少爺去見母親可以,但不要給別人帶什么信喚。”
  母親出走之后,父親懈怠公務日漸增多,常常整天足不出戶,病低慪的躺著。看起來非常。憔悴,郁悶壓抑,這樣的父親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難以親近,怎么談得上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訴滋干:“你父親是個和藹的人,少爺去看望的話,他一定很高興的。”有一天乳母硬拉著滋干到父親的房門外,說了聲“快過去吧”,就打開拉門,把滋于推了進去。本來就瘦弱的父親,現在更瘦得眼窩凹陷,銀色的胡須亂蓬蓬的,好像剛剛起床的樣子,像一只狼似地坐在枕頭旁,父親瞧了他一眼,滋干一哆瞟,到了嘴邊的“父親”卡在喉嚨里發不出聲百來。
  這對儿父子互相對視著,慢慢地滋干內心的恐懼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覺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這种感覺從何而來,后來他發覺是母親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滿了這個房間。再仔細一看,父親的周圍攤著一片母親的內衣、單衣、外套等等。突然父親問道:
  “和子還記得這些嗎?”說著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華麗的衣服。
  滋干走過去,父親雙手捧著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著又把衣服貼在自己的臉上,好長時間一動不動。然后慢慢抬起了頭。
  “和子也想見媽媽吧?”
  父親用一种親切的,尋求同感的口气問道。滋于從沒有這么仔細地端詳過父親的相貌,他眼角積著眼屎,門牙掉光了,聲音嘶啞,听不清他咕峻的是什么。父親說話時的表情,說不上是哭還是笑,只是一門心思,執拗而認真地盯視著滋于,于是滋干又害怕起來。
  “晤”
  滋干只是點頭,不敢說話。
  于是父親鎖起眉頭,不高興地說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從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陣沒有再去父親的房間。乳母告訴他“你父親今天也在家”時,他反而盡量不到父親房間那邊去了,父親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天都不出來。滋干偶爾路過父親房門外時,總要偷听里面的動靜,里面靜悄悄的,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滋干猜想,父親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樣,把母親的衣服都翻出來,沉浸在那濃郁的熏香中了吧。
  過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個晴朗涼爽的秋日,下午父親難得來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技子綻開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沒有見到父親了,覺得父親就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疲憊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髒兮兮,皺巴巴的,袖口和領子都破了口子,也許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許是他不讓待女們碰他的緣故吧。
  滋干望著西斜的太陽光照下的父親,那柏槁的臉頰泛著輝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親,站在五六步遠的地方,听見父親嘴里咕味著什么。
  看樣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語,似乎是有節奏地背誦著什么。父親完全沒注意滋干在旁邊,眼睛茫然地凝視著水面,同樣的句子反复吟詠了兩王遍。
  “和子。
  父親看見了少年。
  “我來教和子背詩吧。這是唐國的一個叫做白樂天的人作的詩。小孩子也許不懂詩的意思,沒有關系,照我說的背就行了。和子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親讓滋于坐在他身邊的石頭上。開始父親還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學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著教著就忘記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吟誦起來——
  失若庭前雪
  飛因海上風
  九霄應得倡
  三夜不歸籠
  聲斷碧云外
  影沉明月中
  郡齋自今后
  誰伴白頭翁
  滋于長大以后,發現此詩是《白氏文集》里,題為“失鶴”的一首五言律詩,但當時他還不明白詩的含意,只知道父親每次喝醉酒,都會吟這首詩,听得滋于耳朵都起茧子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是把棄他而去的母親比做鶴,將自己的郁悶之情寄托于此詩。听著父親吟詩時悲痛的聲調,連孩子都感受到了父親痛斷肝腸的悲傷情感。父親聲音嘶啞,不能高聲吟詠,底气不足,不能拖長聲音,因此他的吟詩技巧拙劣,然而當父親吟詠“九霄應得侶”一句,“聲斷碧云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誰伴白頭翁”一句等時,籠罩著超絕技巧的凄愴韻味,听者無不為之感動。
  父親見滋干將這首詩背下來后,對他說:“背下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長的。”
  這首更長的詩就是題為《夜雨》的詩——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遠鄉,我所感之事,郁結在深腸,鄉遠不得去,無回不瞻望,腸深不得解,無夕不思量,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宋曉,風雨正蒼蒼。不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
  這最后一句“不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親時常挂在嘴頭上的,不久以后父親開始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詩的影響吧。此外還有一些滋干不知道是什么題名的詩句,如“夜深方獨臥,誰為拂塵床”,“形贏不覺朝食減,睡少偏知夜漏長”,“二毛落曉梳頭懶,兩眼春昏點藥頻”,“傾酒須入腸,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干也斷斷續續跟著學了一些。父親有時悄然立于庭院角落里,小聲吟誦,有時避開他人,自斟自飲時,感极而泣,放聲吟唱,這時的父親總是雙淚長流。
  那時攢歧已不在府里了,可能是對父親厭煩了,跑到母親那邊去了。滋于只記得乳母衛門對滋干和父親都是盡心竭力,照顧周到的。她動不動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樣勸慰父親,特別是對父親的過量飲酒,經常加以勸阻。
  “您這么大年紀,沒有別的嗜好,喝點酒也沒什么,只是每當乳母這么一說,父親總是難為情地低下頭,就像被母親申斥的孩子一樣,溫順地說:
  “讓你費心了。”
  老年不遇的父親本來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了,以至每天以酒為伴,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態越來越狂暴,越來越出格,難怪乳母這么擔憂。父親在乳母勸阻時,老老實實地道歉,可是,轉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詩,又是哭鬧,甚至時常半夜三更跑出去,兩三天不回來。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待女們憂慮地歎息著,還派人出去悄悄尋找過。滋干雖然還是個孩子,也非常心疼父親。然而,過了兩三天,有時是父親自己悄悄回來,溜進自己的房間睡覺,也有時是被人見到,帶回家來的。有一次父親倒在遠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發現抬了回來,只見父親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手腳肮髒不堪,簡直像個乞丐。乳母見了非常吃惊,“哎喲”叫了一聲,眼淚扑籟滾落了下來,父親十分難為情地垂著頭,一聲不吭,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一頭扑在被褥上。
  “這樣下去不是發瘋,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這么念叨。誰想到嗜酒如命的父親,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十分了解父親是出于什么動机戒的酒,這件事是乳母告訴他的。
  “你父親最近真令人欽佩,每天都在安靜地念經。”
  也許父親不堪對母親的思念,才借酒澆愁,可是又發覺酒終歸無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的慈悲吧。可能是受到了‘講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這首白詩的啟示,這是父親去世一年前,滋干七歲左右時的事情。這一時期,父親的狂暴性漸漸消失了,終口呆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經書,或請來某寺高德之憎講佛法。因此,乳母她們都舒展了愁眉,高興地說:“老爺總算平靜下來了,可以放心了。”可是滋干還是不敢接近父親,覺得他有些可怕。有時乳母感覺佛堂太靜了,就對滋干說:
  “少爺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爺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膽地走到佛堂門口,跪在門邊,輕輕把拉門打開一條縫,看見正面牆上挂著菩賢菩薩的畫像,父親寂然端坐在畫像前。滋干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父親既不念經,不看書,也不燒香拜佛,只是默然坐著。
  “父親在干什么呢?”
  一次滋干問乳母。
  “那是在修不淨觀呢。”乳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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