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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平中极其珍重地把那個東西夾在袖子里逃回自己家,他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里,确認了周圍沒有人,先恭敬地把它擱在地上左看右看。想到這是自己深深迷戀的人使用的容器,覺得立刻打開蓋子可惜了,就更加仔細地欣賞它,這不是個普通的皮盒子,而是涂著金漆的好看的盒子。他再一次把它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還掂了掂它的重量,過了一會儿,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一种類似丁香味的難郁香气扑鼻而來。他感到不可思議,往里面一看,只見下半部沉淀著香料色的液体,里面有三條圓圓的、大拇指那么粗的、兩三寸來長的暗黃色固体。怎么看都不像那東西,散發出格外薄郁的香味,試著扎在木頭片儿上一點儿,拿到鼻子跟前一聞,酷似一种叫做黑方的尊香——把沉香、丁香、貝香、檀香、黎香等熬煉在一起制作的香料的味道。
  《今昔物語》中描寫到:“刺入其中置于耳邊嗅之,乃黑方妙不可言之醒郁香气,一切皆出乎意料,覺其非尋常之人,每每見此物,對伊傾慕之心狂熱不已。”總之,本來想找到她不過是個平凡人的證据就死心,反而產生了相反的結果,哪里談得上輕易地厭煩她。平中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他把盒子拿到跟前,試著呷了一小口里面的液体,也是濃郁的丁香味儿。平中又把扎在棍子上的東西放了一點儿在舌頭上,味道苦中帶甜。仔細地用舌頭咂摸,看起來像是尿的液体可能是丁香煮出來的汁,看起來像是屎的固体可能是用甘葛汁熬煉山草樹和親香使之凝固,放在粗大的毛筆杆里擠出來的,雖然他看穿了她的巧妙用心,但想到她在便盆上就下了這么多工夫,費盡心思讓男人為她神魂顛倒,覺得她是個十分机智的女人,果然不是尋常之人,因此很難死心,戀慕之情惟有更加深而已。
  人的運气一開始轉向環的方向,就不知道會環到什么程度,就連手中在聞了侍從君便盆的味道以后,無論去哪里,戀愛都不成功,全都接連不斷地失敗了。何況侍從君變得越來越傲慢、殘酷,他越是狂熱,對他的態度越是冷淡,每當稍有新進展就又冷冷對他,可怜的平中終于因此生了病,郁郁而死。——《今昔物語》中說:“平中迷戀此人,不見心不甘,遂生疾郁郁而終”,不過,在這里不能漏掉的是,据《十訓抄》記載,侍從君本來是乎中的女人,時平又來橫刀奪愛。于是筆者想象,本來這女人就是在本院的官鄖服侍的女官,恐怕時平早就對她下手了,平中不知是不知道呢,還是在知道的情況下,結成了三角關系。因此便盆事件以及待從君對他所做的种种的惡作劇也許是背后操縱她的左大臣出的主意。如果是這樣的話,殺死乎中的可以說就是時平了。
  筆者前面提到了平中的卒年是延長元年或六年,确切時間不詳。按《今昔物語》的說法似乎平中死于時平之先,而《后撰料注釋中又怀疑乎中活得更長一些。孰先孰后姑且不論,時平奪取國經之妻四五年后,于延喜九年四月四日故去,年僅三十五歲,則是确實無誤的。
  對于這位左大臣盛年早逝,眾人皆以為是其所積惡業之報。其中最大的報應便是管公的怨靈作祟了。管公先于延喜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斃于發配之所,延喜六年七月二日,与時平共謀向天皇進營公讒言的右大將大納言定國死去,時年四十一歲。延喜八年十月七日,時平一伙的參議式部大輔營根死去,年五十三歲,据說他是被化為雷神的管公之魂激殺的。下面就講述一下管公變為雷神報生前之恨的傳說中与時平及其一族相關的故事。
  營公第一次顯靈是在他死去那年夏天的一個月明之夜。五更過后,天色還未大亮。延歷寺第十三世座主法性房尊意正在四明岳上凝神于三密觀想時,忽听中門有敲門聲,開門一看,見是已亡故的管丞相站在門外,尊意掩飾住心中的惊异,恭敬地讓人佛堂,問道:
  “殿下深夜光臨敝舍,有何見教?”
  丞相靈魂答道:“鄙人生逢濁世,蒙受小人讒害,身遭左遷發配之罪,心實不甘。為報仇雪恨,變成雷神,盤旋于都城上空,欲圖接近風聞。此事已得到梵天、四王、閻王、帝釋、五道冥官、司令、司錄等的許可,因此無可忌憚之人,推高僧法術甚強,深恐為高僧扶制,務請看在多年交往的份上,即便朝廷宣詔,也万万不可應詔降魔。鄙人特為此事,由筑紫前來拜訪。”
  尊意道:“誠如所言,自古以來賢者為小人陷害之例不可胜數,非殿下一人之命運。既逢無道之世,怀怨恨報复之心莫不淺薄,還望打消此念。然殿下与愚僧素有交誼,既求諸于愚僧,理當万死不辭,拒接圣旨。無奈天下皆王立,愚僧亦王之子民,如若數次宣詔,愚僧將拒詔二次,第三次只得從命了。”
  話音剛落,丞相臉色突變,凶相畢露。尊意請他吃石榴,他一把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嚼碎,使勁吐到門框上,剎那間門框成了一條火舌,尊意結洒水手印,大火才熄滅了。
  其后不多時,整個洛陽上空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冰雹舖天蓋地,宮中到處落雷,滿朝文武惊恐万分,四下躲避。有的大聲哭泣,有的一心念經,只有時平一人拔劍指天,申斥雷霆。暴風雨無止無休,以至于鴨子洪水泛濫。尊意在第三次宣詔時,不得已奉旨入宮,施法力收住了雷電,解除了皇上之憂。据說尊意在宮中做祈禱時,皇上夢見不動明王在火焰中高聲念咒,待睜眼一看,原來是尊意在誦經。
  大概是尊意的法力屢次使用而漸漸失效的緣故,五年后,即延喜八年的十月,普根朝臣被雷擊死。時平從九年三月開始臥床不起,省丞相冤魂常常在他枕旁現身,并不停地念咒語,家人召來陰陽師和巫師,作各种法事,治療,針灸等等,都沒有絲毫起色,似乎只有等死了。万般無奈之下,聘請了德高望重的圣僧來施展法力。這圣僧非當時聞名天下的淨藏法師莫屬。
  這位淨藏圣僧是文章博士三善請行第八子,其母是弘仁天皇的孫女。早在昌泰三年營公還是右大臣,与時平明爭暗斗時,清行曾寫了一句“明月之目,無由見睫上之塵,什尼之智,不能知囊中之物”呈給營公,暗喻明年必有災禍降身,宜及早辭官保身之意。淨藏自幼聰穎過人,四歲讀千字文,七歲要求出家,十二歲上被字多上是看中,成為上皇的出家弟子。其后,上皇詔命他上睿山登壇受戒,師從去昭法師學習密教。傳說他天生多才多藝,顯密二教自不必說,還精通十余种學問技藝,如醫道、天文、音律、相面、管弦、文章、卜巫、占卦、舟師、畫師、誦經等等,在樂曲等各种技藝方面也無人可比肩。
  在左大臣懇請之下,這位淨藏前往時平府時,見時平已面呈死相,便斷言此乃定業所致,無論施何法術,也難逃一死。然而禁不住病人和家屬的一再懇求,只好誦經祈求上蒼保佑。恰巧淨藏之父清行也去探望,坐在病人枕邊。在淨藏一心祈禱下,由病人兩耳中飛出青龍,口吐火焰,對清行說道:“只因鄙人生前未听從閣下勸告,才遭此左遷之罪,郁郁而死。現得到梵天、帝釋的許可,得以變成雷神向陷害鄙人的人報仇伸冤了。可是,令郎淨藏以法力阻礙我報仇,欲降伏于鄙人,實出乎意料之外,乞求閣下務必阻止令郎繼續作法。”
  清行聞听膽戰心惊,當即命令淨藏中止祈禱,淨藏剛离開房間,時平便咽了气。
  字多上皇听說此事,十分不悅。因此,淨藏以贖罪之心,隱居于模川的首楞嚴院三年之久,每日修煉,苦行。世人都認為時平之死是惡有惡報,無人同情,而且,報應不止限于時平一人,還秧及子孫后代。他的三個儿子中,長子八條大將保忠于承平六年七月十四日死去,年四十七歲。三子中納言敦忠——為新夫人在原氏所生,死于天慶六年三月七日,年僅三十八歲。按說保忠活到四十七歲,在那時還不算早死。其實他是過于恐懼營公作祟而得了病,招來驗者誦藥師經時,錯把經中一個詞句听成“縊死汝”而气絕身亡的,當然也不能算是正常死亡。
  此外,時平后代中有一女當了字多天皇的女御,竟也是以短命告終。另有一女子仁善子与酸甜天皇的皇太子保明親王所生的康賴王,相當于時平的外孫,也僅五歲便夭折了。
  只有二子富小路右大臣顯忠于康保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以六十八歲的高壽而斃,這是少有的例外。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一向敬畏管公之靈,每晚在院內遙拜天神。而且持家嚴謹,清正廉洁。在位六年間,無論在家還是在外,從不前呼后擁,也不帶隨從;吃飯時不用奢侈的器皿,只使用陶碗;也不用桌几,將托盤置于榻榻米上用餐;洗臉、洗手不用臉盆,而是讓人在牆根搭個小棚,放一桶水,里面放個長把舀子,每天早上,仆人只需將水桶里倒滿水,要洗手時,他自己舀水來洗,從不使喚下人。由于他的品行端正,一直仕途順達,官至右大臣,后來又被封為正二品。他的后人中,像三中寺的心譽、興福寺的扶公等入了佛門者皆平安無事,升至大增都或權僧正的高位。出家者中,還有敏忠納言之子右衛門佐佐理,以及佐佐理之子若倉的菩提房文慶等,他們皆因皈依佛門而起禍避害。總之,昭公只有長子時平的后裔衰敗下去,其四子忠平不僅官至從一品攝政關白太政大臣,而且一門皆出人頭地,執掌重權。据說這是因為營公被發配時,當時的右大辦忠平暗地里同情管公,不与兄長勾結,時常給發配的地方傳送消息,而結下友情的緣故。
  時平之三子敦忠是三十六歌仙之一,人稱本院中納言,或批把中納言,或土御門中納言等等。他以百人一首中的“与君相識后,心中添憂煩,莫若不識君,心靜一如前。”為人所知。正如岭昔物語》所記載的那樣“此權中納言乃本院大臣之妻在原夫人所生,年四十,俊美風雅,品行端正,深為世人喜愛”。他与時平不同,是個溫和善良的人物,而且繼承了曾祖父的血統,還是位多愁善感,熱情洋溢的詩人。但是据《百人一首一夕談》里的記述,夫人在原氏從國經毛邪被時平帶走時,已怀上了敦忠,可見敦忠的确是國經的骨血,然而夫人是到了本院之后生產的,所以是作為時平之子撫育的。果真如此的話,敦忠便是少將滋干的胞弟了。不過,筆者尚未找到《一夕談》記載的出處,或許是當時世間的傳聞也未可知。
  這敦忠于天慶六年早逝后,一度博雅三位成了管弦樂班不可或缺的人物了,只要三位有事不能來,當日的演出便中止。老臣們听說后,無不歎息“敦忠在世時,三位從未受到器重過”。由此一事可誰知,敦忠之死為世人所惋惜,他不僅和歌优秀,還頗通管弦之道。
  參議藤原玄上之女,資為皇太子保明之御息所,還是左近少將時的教忠曾當過傳送二人情書的信使。因此緣分,親王去世后,御息所便与敦忠結合了。敦忠對這位御息所十分愛戀,曾對她說:“我家一族皆短命,我也活不長。我死之后,你會嫁給那位文范吧。”
  文范是民部卿播磨郡守,曾當過敦忠家的總管。御息所說:“怎么可能呢?”
  “肯定會的。我會從空中看著你們的。”
  后來的發展果然如敦忠所預料的那樣。
  時平的子孫們苦惱于天神作祟,惶惶不可終日,從保忠之死可見一斑。敦忠也自知難享天年,早已認命了。
  除上面所述的御息所外,敦忠還有几位相好的女子。《續敦忠歌集》大部分是戀歌,其中与齋宮雅子內親王贈答歌居多。可以想象他与雅子內親王交往的時間很長。在《后撰集》卷十三戀歌五里,記載了齋宮嫁到伊勢去時,敦忠的和歌以及下面的內容。
  西四條前,齋官還是少女時,就曾盼望在齋宮出嫁的決日之晨,將自己的愿望插在神枝上。
  伊勢海浪涌千尋我情深深不見底還有,他對被他稱為“梳妝匣殿下”的小野宮左大臣實賴之女心儀已久,終未能如愿,在某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寫了一首歌送給她。
  思念一年复一年今年依然空耗過卻被其父右大臣發現,愈加無由相會,于是又寫了一首:
  何時能將滿腔情不用信箋面君訴他和季繩少將之女右近也有交往。此女在宮中任職時,二人多有唱和,后來該女回鄉后,便不再收到敦忠的贈歌,女子寫歌給他。
  信誓旦旦難忘怀如今誓言又安在敦忠還是未寫一字,只送了只雉雞給她,女子又寫來一首:
  栗駒山上雉雞美怎比相思負心人此外還有長子助信之母,即參議源之女,《敦忠集》中稱之為“長夫人”或“佐理母”的女人。不知她是否屬于上述那些女人。佐理是他的次子,不是与行成和道風齊名的書法家佐理,据《敦忠集》所載,佐理之母生下他后死去,所以他被寄養在二夫人處,乳名“東儿”,“東儿”二歲時,敦忠去看望他時,不覺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吟了下面這首歌。
  衷情未訴伊人去留下東儿尤可怜
  這位佐理后來出家之事前面已敘述過了。
  平中、時平及其子孫們的情況大致如上所述。那位可怜的老大納言和他的夫人在原氏腹中的滋干,后來的境況又如何呢?
  國經除滋干外還有三個儿子,按家譜所排順序,長子敦忠,次子世光,三子忠干,四子保命。其中忠干之母不是在原氏,而是伊豫守未并之女,這一門的后裔綿延不絕,世光和保命卻無后人,也不知他們的母親是何人。如果滋干在那個事件時是五歲的話,便是老大納言七十二三歲時的孩子。國經活到了八十一歲,難道在這期間又生了三個孩子嗎?也許是家譜按等卑排列,顛倒了長幼順序,那么世光以下三子或早于滋干,或是同時出生的庶子也未可知。這么說來,國經在娶相差五十歲的在原氏為妻之前又是和誰結為夫妻的呢?那女人難道沒有生育嗎?這种种疑問無處可考。另外滋干有從五品上左近少將的官銜,生育有亮明、正明、忠明三子,這些儿子的母親也不甚明了,而且三人都沒有后代。再說滋干的名字在公卿輔任里也不見蹤跡,他何時當的從五品不得而知。家譜之外的零星記載還有《大和物語》里的:
  “女人寫給滋干少將。宁為情死兩相知若有人問莫承認少將寫給女人:
  生命短促如朝露情愿与君共生滅在《后撰集》卷十二戀歌三中,作為藤原滋干的記載有,“夜晚去和女人幽會,次日滋予必寫和歌給女人,要其發誓不變心。山盟海誓心不變此生來世永相伴以上都是人們所熟知的,此外,末流傳于世的有古閣文庫所藏的抄本滋干日記,這抄本殘缺不全。另外還有二三個抄本,都不是全本。大致從天慶五年春天開始斷斷續續七八年間寫成的。僅僅從流傳下來的那部分內容看,几乎都是表露戀母之情的。
  滋干的生母即敦忍之生母已不用贅述。那么滋干的母親究竟活了多大年紀呢?据《拾遺集》卷五賀部所載的源公忠那首“千秋万代永繁昌”賀詞來看,多半是為滋干之母五十壽辰而作的。但据滋干的日記中記述,敦忠死后第二年,即天慶七年時,這位母親還健在,即她的第二任丈夫時平死后第三十五個春秋,她當時應為六十歲左右,滋干是四十四五歲。滋干到了這般年紀,仍念念不忘母親,時常回憶母親的音容笑貌,也是在清理之中的。當時,他只是個五六歲的幼童,被允許出入本院的宅邸,而到了七八歲時,由于种种俗世的規矩限制而不能再去了。后來盡管知道母親健在,卻一直不能相見。如果從未見過母親倒也罷了,卻是在剛剛記事時留下了母親的記憶,又遭遇了母親被拐到別的男人家去的事件,所以對母親依戀之情就非同尋常了。再說他母親是稀世美女,曾經親手在他的胳膊上寫過和歌,烙印就更加深刻了。更何況明知母親還活在世上等等。這樣想來,滋干的日記似乎是由于戀母之情無從排遣而寫成的。現存的日記雖然只是片斷的,那些殘缺的部分想必也全是對母親的憧憬吧。不,或許滋干四十二三歲前后,愈加思母心切,才有生以來第一次動筆,想把這一切寫下來的吧。雖說叫做日記,其實是從自助与母親生离死別,不久父親又去世的,充滿悲傷的少年時代,一直寫到四十年后,天慶某年的一個春天,一天傍晚去訪西報本的敦忠故里時,与母親不期而遇的經歷,可以說更像是一篇小說。
  按照日記來想象的話,滋于對母親的記憶是4歲左右時,一點點積存下來的。最初的記憶十分源俄,淡如霞煙。關于發生那件對于他自己,對于父親國經都是一生的大事件的那天夜晚——母親被本院的大臣帶走的那個夜晚,他絲毫不記得了,只是不知何時听人告訴他,母親已离開自己家了,就傷心很大哭起來。告訴他這件事的也許是老詩文鰱讀,也許是乳母衛門。當時他每夜都是乳母抱著人睡的,大概是乳母被哭鬧著要媽媽的滋干弄得沒辦法,就哄他說:
  “乖乖地睡吧,你媽媽雖然不在家里,可是就住在不遠的地方,你要是听話,就帶你去找媽媽。”
  年幼的滋干高興起來,問道:
  “什么時候帶我去?”
  “過几天吧。”
  “真的嗎?”
  “當然的真的了。”
  “一定帶我去,別騙我。”
  每天晚上滋干都是在和乳母重复這些對話之后才入睡的。連孩子幼小的心里都在怀疑是在哄他,然而,乳母真的把這件事跟鰱歧說了,一天,職歧牽著他的手領他去看母親了。可是這么重大的日子,他已經記不得了,他的記憶像舊電影膠片那樣斷斷續續的,前后不連接,有的地方很不清晰。在這些影像中,時常浮現出來的,是蹲在本院宅邸的回廊欄杆旁,無聊地看著院中景致的自己幼年的身影。
  他知道母親就在回廊那邊的寢室里,自己是為了見母親而等在這里的,總是等了半天后,職歧從那寢室里出來,向自己招手。母親很少到門口來迎自己。每次一見他進來,總是一把將他抱到膝上,撫摩他的頭,吻他的臉頰。
  “媽媽。”
  “和子。”
  母親緊緊抱住他。但是因為他太小,母親從沒有跟他過談很多話,只是三言兩語而已。他想要把難得一見的母親的模樣牢牢記在心里,所以在母親怀抱里時,拼命想看清母親的模樣,可是房間昏暗,而且濃密的頭發遮住了母親的臉龐,宛如佛龕里的佛像一般,從來沒能仔細看真切過。他常听傳女們說,像母親那樣秀美的人實在少有,可是自己怎么也弄不清到底是如何漂亮。只是聞著母親衣服上那股特有的熏香味儿,被靜靜地抱在母親怀里時的感覺十分的舒服,甚至回家之后,沁入他身上的香气還二三天不散,仿佛母親附身了似的。
  幼年時的他,惟—一次真正見到母親的美貌,是第一次為平中傳遞戀歌時的事。記得那是個紅梅盛開的春日,他正在西配殿外廊上和几個女童值戲,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喂……你見過你媽媽了嗎?”男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于想說“還沒有……”,又怕這么回答不合适,就一聲不吭地瞧著那個男人。他后來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那張臉并不陌生,常常在家里見到的。
  男人見滋干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几分,又問道:“還沒見到媽媽吧?”然后,彎下腰對他耳語道:
  “和子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真聰明。你要是想見媽媽的話,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愿意听嗎?”
  “什么要求?”
  “你跟我來一下。”說著拉著滋干走到离女童們稍遠的地方。“我想給你媽媽寫首和歌,你替我帶去好嗎?”
  鰱讀和乳母曾囑咐過滋干不要對別人說去看媽媽的事情,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一個勁地說:“不用擔心這一點,我和你媽媽很熟,如果你幫我帶歌去的話,你媽媽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等等,就這樣連哄帶騙他絮叨了半天,終于使滋干同意了。
  男人見滋干點了頭,又夸獎道:“和子真聰明,真聰明。”然后,謹慎地看了看周圍,說:“到這邊來一下。”
  他拉著滋干來到一個房間的屏風后面,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墨,說道:“站著不要動。”
  說著他把滋干的袖子擠到了肩頭,在滋干的小臂上刷刷地寫下了兩行和歌。
  寫完后,還不松開滋干的手,等到墨子透,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說:
  “好了,讓你媽媽看看你胳膊上的這些字。一定要找沒人的時候,……明白了嗎?”
  滋干點了點頭。
  男人又叮囑了一遍:“記住只讓你媽媽看,不要讓別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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