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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二天下午,人們習以為常的基督堂濃霧依然籠罩著一切。蘇的纖弱的身影在霧中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車站的路上。

  裘德那天百事無心,沒去上班。凡蘇一路可能行經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采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處前此從未到過的地方,但見物景凄迷、詭异、毫無生趣,成片的樹枝不斷滴水,咳嗽和肺癆隨處隱藏著。

  “蘇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傷地嘟嘟囔囔。

  蘇在同一時間已經坐火車到了阿爾夫瑞頓大路,在那儿上了汽動有軌車,轉往鎮內。事先她請求費樂生勿來接她。她說,此來系自愿,希望一徑到他家,到他爐旁。

  那是個禮拜五晚上,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小學老師從那天下午四點直到禮拜一上午都沒課。她在大熊客棧雇的小車把她送到馬利格林,先在离村半英里遠的篱路一頭停住,讓她先下車后再往前赶,把她帶來的行李送到小學。小車掉頭回來的路上跟她碰頭。她問車夫老師家的門開沒開著。車夫告訴她門開了,老師還親自把她的東西搬進去。

  這樣她可以進入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邊走過去,從大樹底下走到另一邊看上去相當新的校舍,門也沒敲就抬起門搭子進去了。費樂生果然如她囑咐,站在屋子當中等著她。

  “我來了,里查。”她說,面色蒼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不敢信——你不計較你的——妻子啦!”

  “什么都不計較,親愛的蘇珊娜。”費樂生說。

  他這么親呢倒叫她一愣,不過他這是准備有素,說得有板有眼,何嘗有一點點熾熱的情感。跟著蘇又折騰起自己來了。

  “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該!我心里高興——簡直高興啊。他們生下來就是罪孽。他們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該怎么活著啦!他們一死,我就過了洗心革面第一關。所以他們并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來嗎?”

  她的話,她的聲調那么凄楚,他不由得心里一亂,這一來做出了他本來無心的舉動。他彎下腰,親了親她的一邊臉。

  她稍微一閃,不怎么看得出來,讓他嘴唇一碰,渾身的肉都顫起來了。

  費樂生大失所望,因為他的欲火又升起來了。“我看你還是嫌我!”

  “哦,不是,親愛的——我——我是一直在濕淋淋的大霧里頭坐車來的,身上冷颼颼的!”她說,出自某种擔心,赶緊笑了笑。“咱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呀?快了吧?”

  “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愿意的話。我要叫人給教區長送個信,說你到了。我什么都告訴他了,他非常贊成——他說這么一辦,咱們以后的日子准是功德圓滿,万事如意。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覺著現在還不好走這一步,現在說不行也不遲。”

  “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辦快了。告訴他吧,馬上告訴他。這件事正是考驗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

  “那就先吃點喝點吧,然后咱們就上艾林太太家里你那間屋子。我要通知教區長,訂在明天八點半,那時候沒什么人出來轉悠——這樣你不覺著太緊吧?我的朋友季令安要到這儿來,參加咱們的婚禮。他人實在好,不嫌路遠不便,硬要從沙氏頓赶來。”

  蘇不像一般女人那樣對物質東西极為經心,一眼不放過;她好像對他們屋子里的東西,或者對她周圍的任何細微的情況,都茫茫然一無所見。但當她穿過小客廳去放下手籠時候,低低地“哎呀!”了一聲,面色比先前更蒼白了。她臉上的神情猶如死刑犯見了自己的棺材。

  “怎么啦?”費樂生說。

  寫字台的蓋子正好翻起來,她放下手籠的時候一眼看見了放在那儿的文件。“哦——沒什么——就是惊了一下,怪可笑的!”她說,一邊回到桌子旁,一邊笑出來,极力遮掩自己無意中的叫聲。

  “啊!對啦。”費樂生說。“結婚證。……剛拿來的。”

  季令安從樓上他的房間下來,到了他們一塊儿。蘇神經很緊張,她盡量找些叫他感興趣的話說,讓他覺著自己隨和,容易相處,就是不說她自己,而他最感興趣的恰在她本人。她敷衍了事吃了飯,准備去自己的住處。費樂生陪她走過草地,在艾林太太門口道了晚安。

  老太婆把她帶到她臨時下榻的屋子,幫她打開行李。她拿出來的東西中間,有一件是繡花睡衣,繡工精美。

  “哎呀——這東西也放在里頭啦,我怎么不知道呀!”她急急地說。“我本來不要它啦。這儿還有一件哪,不一樣。”她遞給艾林太太一件非常朴素的新睡衣,料子是本色白粗布。

  “可那件真漂亮极啦。”艾林太太說。“這件比《圣經》里說的粗布好不到哪儿!”

  “我就是想要這件。把那件給我。”她接過來,渾身使勁,把睡衣撕開了,只撕得吱吱響,活像尖梟預報出了禍事的聲音。

  1蘇珊娜(蘇珊)本意為百合花,出希伯來語。
  “可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無論怎么著……”

  “這件衣裳是通奸用的!我可沒想到,倒叫它說出來了——是我老早以前買的,專為讓裘德高興的。一定得把它撕爛了!”

  艾林太太把雙手舉起來。蘇激動不已,繼續撕,把亞麻睡衣撕成一條條的,然后把碎片一齊扔到火里。

  “你不是可以給我嘛!”寡婦說。“做得這么精這么細的活儿,一下子甩到火里燒了,大叫人心疼啦——倒不是這花花綠綠的睡衣,我老太婆這把年紀還有什么用。我穿這樣東西的日子早過去啦。”

  “這東西真該死——它叫我想起來我要忘的事!”她重复了一遍。“就是該放在火里燒了。”

  “天哪,你嚴刻得過頭啦!你說這些話干嗎?你這是咒你沒罪死了的親愛的小寶貝儿,叫他們下地獄!唉,你這一套,我可決不能說你信教!”

  她一下子把臉扑在床上,嗚嗚哭起來。“別說啦,別說啦!要叫我死啦!”她因為痛心而繼續哆嗦著,一滑就跪到地板上了。

  “我要跟你講明白——你決不能再跟這個男的結婚!”艾林太太气憤地說。“你直到這會儿愛的還是另一個男的!”

  “我一定跟他結婚——我早就是他的人啦!”

  “屁!你是另外那個男人的。要是你們倆當初就不愿意照頭一回那樣讓誓言捆住,按你們的道理,憑你們自個儿良心,可以好好過下去,日久天長什么都順順當當啦。說到底,這是你們倆的事,誰都管不了。”

  “里查說要我回來,我只好回來啦!要是他不要我,我何必擔這么大不是——把裘德甩了呢。不過——”她臉還伏在床單上,而艾林太太卻离開了她的屋子。

  費樂生這時候又回到他的朋友季令安那儿,原來他坐在晚飯桌邊沒動過。稍后他們站起來,走到外面草地上,抽了會儿煙。只見蘇屋里有了燈光,一個人影有時在窗帘上來回移動。

  季令安顯然對蘇那難以描述的丰姿深為心折,他們沉默一會儿后,他說,“呃,你現在總算又把她弄回來了。她總不能故伎重演吧。梨子算掉到你手心里啦。”

  “對!……我看我拿她的話當話,一點儿沒錯。我承認,這里頭似乎有那么點自私自利味道。先不說她這個人對我這樣的老古板毫無疑問是個無价之寶;這件事,就是在教會人眼里頭,在那些衛道的俗人眼里頭,我這人也是又歸了正道了,他們就是為我讓蘇走了,始終不饒我。如今這么一來,我多多少少可以舊調重彈吧。”

  “咂——要是你的确有了站得住的理由跟她結婚,那你現在就光明正大地辦好啦。我從前一直不贊成你開了籠門把鳥儿放走,這明明是把你自己坑到底的辦法。你當初要不是那么軟,恐怕你這會儿就已經是督學了,也許還擔任了圣職呢。”

  “我給自己造成的損失,的确是無法彌補的——這我心里有數。”

  “你一把她弄回來住,就一定得盯牢她。”

  費樂生那晚上說起話來不免閃爍其詞。他不愿意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把蘇又弄回來,根本同他后悔當初放走她這一點無關,而主要是出自他不甘向習俗和同道示弱的那种人類具有的反抗本能。他說,“是——我一定要做到。現在我比從前懂得女人了。從前放走她不論多合乎公道,但是要拿我這個人在別的事情上的觀點一比,那就完全不合邏輯了。”

  季令安瞧著他,琢磨著世人對他費樂生的冷嘲熱諷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會不會誘發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從前對她的姑息放縱,而置禮法于度外,竟然變得以衛道為名而對她橫施暴虐。

  “我看單靠沖動辦事是行不通的。”費樂生又把話接下去。隨著每分鐘過去,他越來越感到他此后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從前不肯听教會的訓示,不過我那樣不是蓄意對教會傷害。女人的影響真是怪极了,她們一誘惑了你,你就把仁愛之心濫用起來了。不過我現在比以前有點自知之明啦。稍微厲害那么一點,而又通情達理,也許……”

  “對啊;不過你總得一步一步把韁繩勒緊才行。開頭別搞得太猛。到時候,隨你干什么,她就都乖乖听話了。”

  這番告誡大可不必,不過費樂生當時沒這么表示就是了。“我還沒忘,我答應她私奔之后,人家把我轟走了,沙氏頓那位教區長說的話:‘你要想恢复你跟她的身份,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認你錯在出手不靈不硬,沒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來,假定她會回來,那從今而后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動搖。’不過我當時意气用事,那些話,我當成了耳旁風。再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她离婚之后居然還想到要回來。”

  艾林太太的街門卡嗒響了一聲。正好有個人從學校那邊過來。費樂生說了聲“晚安”。

  “喲,費樂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說。“我正要過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樓上跟她一塊儿,幫她開箱子揀東西呢。說實在的,先生,我看這事儿辦不得呀!”

  “什么事——婚禮嗎?”

  “對啦。她這是硬逼著自個儿呀,可怜的小東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里可沒點影子喲。我向來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讓她干這事儿,那就是不對,你應該勸她別這么著。當然人人都要說你心眼儿好,饒了她,把她又弄回來。我可不這么看。”

  “這是她心里想,我也愿意。”費樂生說,极力克制自己,因為別人一反對,他更固執到不講理的程度。“從前稀里糊涂地錯了,這以后就要改過來了。”

  “我才不信呢。要講她是什么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個娃儿,他愛她愛得才厲害呢;挑唆她干這事,那是太不要臉啦,那個哆嗦得沒完沒了的小東西可怜哪!她旁邊可沒一個人跟她商量呀。那個男的是她的朋友,可這個擰脾气的丫頭就是不許他沾邊。我納悶,究竟什么東西頭一個鬧得她有這樣個瞎想頭。”

  “這我說不上來。反正不是我。她這完全是自愿。我該說的現在都說了。”費樂生生硬地說。“你這是大轉彎啦,艾林太太。你這可不夠交情!”

  “呃,我知道我一說該說的話,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實話實說,硬碰硬的。”

  “我可沒覺著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對這樣的事儿,你做鄰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么辦對我自己、對蘇頂好。我看,照這樣,你不跟我們一塊儿上教堂吧?”

  “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這年月是怎么回事儿!結婚這陣子都成了那么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結啦。我那時候,我們才不當回事呢;我看不出來我們那陣子比這會儿坏到哪儿!我跟我可怜的那口子到了一塊儿,吃吃逛逛,足足一個禮拜,連教堂里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個克朗才揭開鍋!”

  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費樂生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不知道該辦不該辦——無論如何,總是太快了吧。”

  “這怎么說?”

  “要是她真違反了本心,就為了她的本分和對宗教的新感受,強逼著自己這么著,我應該讓她等等才對。”

  “這會儿你這么走過來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這么想的。”

  “我現在也的确不好把它往后拖了,這也是真情。不過她一看見結婚證,就叫出來,聲音一丁點,我可是心里直嘀咕。”

  “老家伙,你這就別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儿早上給她主婚,把人交給你,你打的主意是把她帶走,成了親,這不就行了嘛。我當初沒死說話說勸你留住她,我良心上老覺著過意不去,到了這個節骨眼儿,我要是不幫你把事情理順了,我赶明儿個心里還會不舒服呢。”

  費樂生點點頭,一看他的朋友那么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較坦率了。“毫無疑問,我所作所為,別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當個沒骨頭的糊涂蛋。不過他們并不像我了解蘇。蘇這人雖說實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里天生誠實無欺,我認為她壓根儿沒于過什么違背良心的事。她跟福來一塊儿過的事,現在一風吹了。當初她离開我,去就他,她認為這全是她自己權利范圍里的事。現在她想的完全反過來了。”

  第二天早晨到了,兩位朋友從各自角度出發,都默然承認她該上那個她稱之為原則的祭壇,作為女人活該當供品。八點几分,費樂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蘇。前兩天在低地上彌漫的霧气現在已往上飄浮到這邊來了,草地上的樹木水汽盈抱,隨又如陣雨般大滴洒落。新娘在屋里等著,一切就緒,穿戴得齊齊整整。她名蘇珊娜,可是她這輩子還沒有過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樣,名副其實地堪稱百合花。她因精神飽受折磨,因對人生感到厭倦,再加上神經恒常處于緊張狀態,這就損傷了她的体質,她整個体態比從前顯得瘦小了,雖然她体气健旺時候本也不是大塊頭女子。

  1這是句英國諺語。
  “万事俱備啦。”小學老師說,同時意態寬宏地拉起她的手。不過他把自己想吻她的沖動克制住了,因為他沒忘記昨天她失神的樣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頭。

  季令安也到了,他們离開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婦還是毫不通融,拒絕參加他們的婚禮。

  “教堂在哪儿?”蘇說。自從老教堂拆了,蘇沒在那個地方住多長,這會儿她滿腔心事,想不起來還有新教堂。

  “就在前邊。”費樂生說;霎時間,只見塔樓在霧中浮現,高大庄嚴。教區長已經到了教堂,他們一進門,他就喜气洋洋地說:“咱們大概要點上蜡燭呢。”

  “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嗎,里查?”蘇有點透不气來,小聲說。

  “這還有得說嘛,親愛的;普天之下我唯愛你。”

  她沒再說什么,而他卻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這會儿辦的事絲毫也不符合當初促使他放走她的那种合乎人道的本能。

  他們都站在那儿,一共五個:牧師、辦事員、新人和季令安;神圣的儀式再次庄嚴地舉行了。教堂中段有兩三個村里人,在教區長說到“上帝為爾玉成”的時候,其中一個女的說了話,聲音听得清清楚楚:

  “上帝才沒玉成呢!”

  一切光景宛如他們的魂靈把多年前在麥爾切斯特那回儀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們在冊子上簽了名之后,教區長為他們這樣高尚、正直的互諒互恕的舉動,向他們祝賀,“結局好就什么都好,”他笑著說,“你們這樣‘從火里經過而得救’,謹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1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2托馬斯·弗勒(1608—1661),英國牧師。
  他們從差不多沒人的教堂出來,徑直向學校走去。季令安要在當天晚上之前到家,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們表示祝賀。“現在,”他由費樂生陪著走了一段路,到分手時候說,“我就好給你老家的人講一段破鏡重圓的好故事啦;他們准會說‘棒极啦’,你信我好啦。”

  老師回到家里,蘇裝著干家務事,仿佛她一直就住在那儿,可是他一走過來,她就露出來有點發怵;他看得出來,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親愛的,我不會再跟從前一樣打扰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宁,一定這樣。”他鄭重其事地說。“咱們彰明較著地辦這件事,全是為咱們自己在社會上好辦,就不說我完全是為這個吧,這總算是個根据啊。”

  蘇臉色為之稍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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