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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地點是裘德在基督堂郊區的住家的門前——离他原先住的圣·西拉教堂一帶很遠;那地方叫他痛心疾首,他只得搬走。雨在下。一個穿著破舊黑衫裙的女人站在門口台階上,正跟裘德說話,裘德一只手把著門。

  “我這會儿孤苦伶仃,窮得光光的,連家也沒有——落到這個份儿上!爸爸把我的錢都掏走了,做生意,還罵我是懶虫,我是等著活儿于呢。他就把我赶到街上來了。我這會儿只好靠老天爺了。裘德,要是你不肯幫幫忙,把我收下,我只好上救濟院了,要不就得上更坏的地方。剛才我路上走的時候,就有兩個大學生直朝我飛眼呢。這儿有那么多小伙子,女人要是不下水,難得很哪。”

  雨里說這些話的女人是阿拉貝拉,晚上是蘇又跟費樂生結婚的那天晚上。

  “我替你難受,不過我這會儿也只算有個落腳地方。”裘德毫無興致地說。

  “那你是赶我走嘍?”

  “我要給你點錢,夠你几天吃住的。”

  “哦,難道你就不能發點善心,讓我進去嗎?再去找酒館住,我真吃不消了;我真是孤苦伶什哪。裘德,看老面子,總行吧!”

  “你別說這個。”裘德赶緊說。“我可不想你再提那些事;你要是嘮叨這些,那我就一點忙也不幫。”

  “這么說,我非走不可啦!”阿拉貝拉說。她把頭抵在門框上,哭哭啼啼的。

  “這房子全住滿了,我住的那間之外,還有個小間,比柜子大不了多少——我在那儿放工具、模板,還有几本剩下來的書!”

  “拿我說,那比得上王宮啦!”

  “里頭沒床。”

  “打地舖就行了。這對我就好得不得了啦。”

  裘德既不能對她忍心不管,又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把房東叫來,跟他說,這是他一個熟人,臨時要找個地方住,急得不得了。

  “你大概還記得我從前在羊羔和旗子酒店當女招待吧。”阿拉貝拉插進來說。“我爸爸今儿下午臭罵我一頓,我就躲出來了,身上一個大錢也沒有!”

  房東說他想不起來她從前模樣。“不過算啦,既然你是福來先生的朋友,咱們就湊合著讓你住一兩天——不過他愿不愿意擔保呢?”

  “行,行,我擔保。”裘德說。“她猛孤丁地到這儿來,我真一點不知道;不過我想還是先幫她過難關吧。”他們終于商定了,抬來一張床,勉強把它塞進裘德堆東西的小房間,也盡量叫阿拉貝拉住得舒服點,直到她能夠擺脫困境——照她說,這不是她的過錯——再回她父親家。

  就在他們等著放好床的時候,阿拉貝拉說:“我想你听到消息了,是吧?”

  “我猜得出來你指什么;不過我一無所知。”

  “今儿我接到阿爾夫瑞頓安妮的信。她也是剛听說婚禮定在昨儿個的;不過她不知道真辦了沒有。”

  “我不想談這事。”

  “你不想談,是呀,你當然不想談嘍。這正好表明什么樣的女人——”

  “我說你別提她行不行!她是個糊涂虫,可也是個天使,可怜的親愛的!”

  “要是真辦了的話,旁人都說他就有机會回到老位子上去了,安妮信里這么說的。凡是給他幫腔的人都稱了愿,里頭還有主教呢。”

  “你饒了我吧,阿拉貝拉。”

  阿拉貝拉不失時机地在小閣樓里安頓下來。開頭她并不去接近裘德。她出出進進辦自己的事。他們偶然在樓梯上或通道里碰上,她就告訴他,她正忙著在她頂熟的那行找位子。裘德向她建議,倫敦大概是酒店生意最吃香的地方,她搖搖頭,“不行——那地方歪門邪道太多啦,”她說,“我還是在鄉下不起眼的酒館先找個事儿,那以后再說吧。”

  下面那個禮拜天早上,裘德早飯比平常吃得晚點,她低聲下气地問她好不好過來跟他一塊儿吃早飯,因為她把茶壺摔了,那會儿舖子還沒開門,沒法買一個。

  “行啊,你愿意就行。”他不在意地說。

  他們坐著沒說話,突然她開口撩他了,“老家伙,你看著一肚子心事嘛。我真替你難受。”

  “我是一肚子心事。”

  “想必是為她嘍,我知道。這我管不著,不過他們要是真辦了婚禮,前前后后我大概都能打听得到——只要你想知道就行。”

  “你怎么打听得到?”

  “我原來就想上阿爾夫瑞頓,把丟在那儿的几樣東西取來。我見得到安妮,婚禮的事儿,她准什么都听說了,因為她在馬利格林有朋友。”

  裘德固然不會冒然對這樣的建議表示同意,但是他對蘇念念不忘的心情壓倒了他平素的審慎周詳,占了上風。“你要是愿意的話,那就打听打听好啦。”他說。“我到這會儿還沒打那邊听到什么信呢。要是——他們真結了婚,大概也沒怎么張揚。”

  “我手里恐怕沒那么多現錢夠打個來回的,要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先得賺點錢再說吧。”

  “哦——我可以給你出路費。”他煩躁地說。因為他對蘇的境遇和可能的婚事老懸著心,這就促使他派了個最不相宜的使者去打听消息,而他若是深思熟慮,斷乎不會取中這樣的人選。

  在裘德請她務必坐七點鐘以前火車到家之后,阿拉貝拉就走了。她一走,他就說:“我何必特意給她規定個時間要她回來!她跟我有什么關系!另外那個又有什么關系!”

  但是他干完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去車站迎阿拉貝拉,心急火燎地赶到那儿,好听她帶來的消息,想知道最糟糟到什么程度。阿拉貝拉在回家路上沒完沒了咋酒窩,咋得盡善盡美。她一出車廂就笑了。他只說出來“呃?”,一臉晦气。

  “他們成婚啦。”

  “成婚啦——他們當然成婚嘍!”他回了一句。可是她看得明白,他說話時候嘴唇繃得极不自然。

  “安妮說她是听馬利格林的親戚貝林達說的,真是又慘又怪哪!”

  “你說慘,指什么?她要跟他再結婚,不是這回事嗎?他不也要這樣嘛!”

  “對——是這么回事。她一個心是結婚,還有一個心是不想結婚。這件事儿把艾林太太鬧得都六神無主啦,她干脆把她的心事跟費樂生先生說了。可是蘇為這檔子事太激動啦,連從前跟你在一塊儿穿的繡花睡衣都燒啦,要把你一筆勾銷。呢——女人要是怎么想,就該怎么辦。我倒挺佩服她,可別人不這么看。”阿拉貝拉歎了口气。“她認為他是她唯一丈夫,只要他活著,在万能的上帝眼里,她不歸另外哪個人。說不定還有別的女人也想到自個儿跟她一樣哪!”阿拉貝拉又歎了口气。

  “我可不想听這套假仁假義!”裘德大喊大叫的。

  “不是假仁假義,”阿拉貝拉說。“我想的就是跟她一樣。”

  他出其不意地說了下面几句,就把這個局面剎住了:“行啦——該知道的,我這會儿全知道啦!多謝你把消息告訴我。我這會儿還不想回住的地方。”說完了,把她撂一邊,揚長而去。

  裘德愁腸百結,意气消沉。他把從前跟蘇一起走過的地方差不多走個遍;后來他也不知道還往哪儿去好,就想回去吃那頓定時的晚飯。不過他這人品德固然不錯,毛病也頗不少,有些還挺頑固,所以他轉身到了一家酒館,多少個月來這還是頭一回。蘇對于她結婚可能造成的种种后果中間這一點,可沒用心好好想過。

  在同一時間,阿拉貝拉卻回去了。到了晚上該歇的時間,還不見裘德轉來。九點半,阿拉貝拉又出去了,她先去离河邊一個挺偏僻的地方,她父親就住在那儿,新近開了個勉強混的豬肉舖。

  “嗨,”她對他說,“那晚上你把我罵了個夠,因為我有事要跟你說,我不記恨又來啦。我就要結婚安家了。有件事,你可得幫忙;我替你忙活過了,這個情你得還。”

  “只要你滾了,我干什么都行。”

  “那好吧。我馬上去找我那個小伙子。我怕他胡來,得把他帶家里來。回來得晚,今儿晚上我要你辦的,就是別閂門,我大概要在這儿睡。”

  “我就想得到,沒几天你就膩了,在外邊混不下去啦!”

  “好啦——別閂門,我就是這句話。”

  她緊接著往外跑,先奔到裘德的住處,弄明白他的确沒回來,然后開始搜尋他。她靈机一動,猜到他大概去向,就直奔裘德從前常照顧的那個酒館,她在那儿也干過几天女招待。她一開“包間”的門,就看到他——在廂座后首的燈影里坐著,兩眼無神,盯著地上。他剛喝的啤酒沒別的酒勁大。他并沒朝她望,于是她走進去,往他旁邊一坐。

  裘德抬頭一看,一點也不覺著怪地說,“你是來喝點吧,阿拉貝拉?……我正恨不得把她忘了呢;非這樣不可啊!可是我辦不到啊!我要回家啦。”她知道他稍微有點醉,不過也就是那么一點,不怎么樣。

  “我來就是為找到你呀,親愛的孩子。你身体不舒服。這會儿你該喝點比這好的。”阿拉貝拉朝女招待往上一伸指頭。“你得來點利古酒,有學問的人喝這個比喝啤酒更對路。你還可以來馬拉奇諾,也可以要干古拉索、甜古拉索,要櫻桃白蘭地也行。”

  “我才不管什么酒呢!就來櫻桃白蘭地吧。……蘇待我真坏啊,太坏啦。我可万沒想到蘇這樣!我一直守住她,她也該守住我啊!我為她連靈魂都賣了,她可不肯狠下心為我賣一點啊!她為救自己的靈魂,宁可叫我靈魂下地獄喲!……不過這也不是她的過錯啊,可怜的小姑娘哪——我敢說不是她的過錯!”

  阿拉貝拉究竟怎么弄到錢,這不清楚,反正她給他們各要了一杯利古酒;裘德呢,好像在這個五花八門的酒國里,有個老馬識途的人給他指路,有點樂不可支的樣子。阿拉貝拉喝起來老是落在他后邊挺遠的;不過他大口喝的時候,她盡管小口抿,還是多少以她完全不上腦子為限,可還是喝了不少,上了臉,紅紅的。

  她那晚上對他一直甜言蜜語,溫存体貼。只要他說出來,而又不斷地說,“我才不在乎倒什么霉呢。”她就答話,“我可在乎啊。”酒館關門時間到了,他們只好出去;阿拉貝拉乘勢摟住他的腰,帶著他搖搖晃晃往前走。

  到了街上,阿拉貝拉說,“我可不知道,我要是把你這個樣儿帶回家,房東不定怎么說呢。我倒愿意咱們給關在外邊,省得他下來開門讓咱們進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連個家都沒有,這就糟透啦。我跟你說,裘德,咱們有個頂好的解決辦法。就上我爸爸家里去——今儿個我算跟他講和了。我能把你帶進去,誰也看不見;明儿早上你人就回醒過來啦。”

  “怎么辦都行——上哪儿都行。”裘德回答說。“這他媽的算得了什么?”

  他們一塊儿往前走,像一般喝醉的夫婦那樣,她還是胳臂摟著他的腰,后來他也摟起她來了,當然并非半點出自愛意,只是因為他困倦,走不穩,得靠著東西。

  “這——是殉教者——給燒死的地方呀。”他們拖拖拉拉地跨過一條很寬的大街時,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記得——老弗勒那本《圣誡》里頭——一過這儿——我就想起來啦——老弗勒在《圣誡》里頭說,在黎德利上火刑那會儿——史密斯博士——就講起道來啦,就拿這樣的經文開篇啦——‘又舍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于我無益。’——我一到這儿,老是想起來。黎德利是個——”

  1黎德利(約1500—1555),英國主教,愛德華六世時曾助修基督教儀文,馬利一世登极后,他拒不悔改,遂遭火刑。
  2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3“只要改,總不晚。”是英國諺語。
  “對啦。一點不錯。你這人思想才深呢,親愛的,話說回來,這跟咱們這會儿的事儿可不相干哪。”

  “什么話,怎么不相干!我現在正舍身給人燒哪!可是——唉——你一點不懂啊!——這類事,只有蘇才懂呢!我是她的誘奸者喲——可怜的小姑娘!她走啦——我也不管自己是什么下場啦!你想怎么收拾我都行!……可她做事是本著良心哪!可怜的小蘇啊!”

  “去她的吧!——我是說,我覺著她做得對呢。”阿拉貝拉直打嗝。“我也有我的感情,跟她的一樣;所以我覺著,老天爺眼里頭,我就是你的人,不是別的什么人的,不到咱們死,不分開!俗話說——嗝——只要改——嗝——什么時候都不晚!

  1《舊約·士師記》中說:參孫是大力士,要害在他頭發,頭發一剃,就沒了力气。他的情婦大利拉乘參孫熟睡,剃了他頭發,他遂為非利士人所擒。
  他們到了她父親的房子。她輕輕推開門,在屋里摸索著,找火柴。這會儿的情景同已經年深日久的那回進水芹峪小房子的情景簡直沒兩樣。阿拉貝拉的動机怕也沒兩樣吧。盡管裘德沒往這上面想,她可是想到了呢。

  “我找不著火柴,親愛的。”她閂k門以后說。“不過沒關系——就這么走吧。你可千万別出聲,來吧。”

  “真是黑咕隆咚啊。”裘德說。

  “把手遞給我,我領著你。就這樣,就坐在這儿,我要給你脫靴子。我不想吵醒他。”

  “吵醒誰呀?”

  “爸爸。吵醒了,他大概要混鬧一陣子呢。”

  她給他脫了靴子。“哪,”她小聲說,“靠緊了我——別怕壓得重。哪,一碰,兩蹬——”

  “可是——咱們這是不是到那個靠著馬利格林的老屋子呀?”迷迷糊糊的裘德問。“到現在多年啦,我沒到過里頭呢!嗨,我的書放在哪儿呀?我就是想知道。”

  “咱們是在我家里頭,親愛的,這儿誰也別想偷瞧你病成什么樣儿。哪——三磴,四磴——好嘛,咱們就這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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