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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阿拉貝拉在她父親新近租下的小房子樓下后間准備晚飯。她頭探到前間肉舖,告訴鄧恩先生飯做好了。鄧恩立刻過來,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宰豬老把式,穿著油膩膩的藍褂子,腰上圍著寬皮帶,皮帶上吊著磨刀用的鋼杵子。

  “你今儿上半天得照應舖子。”他順口說。“我得上拉姆登辦雜碎跟半個豬片子,還要上別處找人。你要是想在這儿呆下去,就得好好地賣力气,至少得到我把生意做開了才行。”

  “是嘛,今儿可辦不到。”她盯著他看。“我樓上有個寶貝呢。”

  “哦,是什么東西?”

  “是個爺們——可以這么說。”

  “沒影的事儿!”

  “真的。就是裘德,他又回我這儿來了。”

  “還是先頭那個舊貨嗎?唉!真他媽喪气!”

  “我可一直喜歡他呢,這可不含糊。”

  “可他怎么到了那儿呀?”鄧恩說,覺著怪有趣的,朝天花板點了點頭。

  “你別問叫人不好意思的問題吧,爸,咱們這會儿該干的就是想法留住他,別讓他走,直到他跟我——跟我們倆從前一樣——”

  “跟從前怎么樣?”

  “結婚唄。”

  “啊哈……這可真是天底下沒听過的怪事儿——跟從前的老公又結婚啦,可這會儿新鮮貨不是多得很嗎?我看這是個賠本買賣。我要干這樣的事,准搞個新的。”

  “女人家要面子,要叫她前邊男人回頭,這沒什么怪事不怪事的。男人可不然啦,再把從前的老婆弄回來,那就怪了——呃,那才是笑話呢!”阿拉貝拉不知怎么一來放聲笑起來了,她父親也跟著笑,不過笑得沒那么厲害。

  “你得對他客客气气的,剩下的事儿都歸我辦。”她說這話時變得一本正經。“他今儿早上跟我說他頭疼得要炸開了,像是不知道自個儿在哪儿。昨儿晚上他雜七雜八喝了不少,也難怪這樣。這一兩天,他在這儿,咱們一定得讓他開心,似醉不醉的,決不能讓他回住的地方。別管花多少錢,你先墊上,我以后全還你。不過我這會儿得上樓瞧瞧他怎么樣啦,可怜的乖乖!”

  阿拉貝拉上了樓,把頭一間臥室的門輕輕開了,偷偷往里看。原來她那位讓人剪了頭發的參孫還在熟睡,于是她走進去,站到床邊,定睛看著他。他頭天晚上因為喝得過量,所以臉上漲得鮮紅,不像平常那么虛弱;他的長睫毛、深濃眉、黑鬈發、黑胡子,經白枕頭一襯,真個是一表非凡。在阿拉貝拉這樣淫邪成性的女人看來,覺得把他再弄上手還是划算的,何況她眼下既要顧生計,還要落個好名聲,把他弄上手看來更是分外地重要。她的火熱的注視似乎把他惊動了,他緊促的呼吸暫時停下來,跟著睜開了眼睛。

  1《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在諸城傳道顯能,眾人終不改悔,迦西農是其中一城。
  “你這會儿覺著怎么樣,親愛的?”她說。“是我呀——阿拉貝拉。”

  “哎呀——我是在哪儿呀——哦,對啦,對啦!你把我收留啦!……我沒轍啦,病啦,墮落啦——我他媽的坏到底啦,就這樣沒得救啦!”

  “那就呆在這儿別走吧。家里頭就有爸爸跟我,沒別人,你可以好好養息,等身子完全好了再說。我到石作去,告訴那儿的人,說你累病了。”

  “我還不知道我住的那個地方,人家該怎么想呢!”

  “我繞到那儿,跟他們說明白就是了。也許頂好你讓我把房租交了,要不然他們不是當咱們溜了嗎?”

  “對。你就在我那儿的口袋里掏錢吧,足夠用的。”

  裘德對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又因為眼珠子抽動,受不了亮光刺激,就閉上眼睛,似乎又打盹了。阿拉貝拉拿了他的錢包,輕輕出了屋子,穿好出門的衣服,拿上該帶的東西,就往她同他頭天晚上离開的住處走去。

  不到半個鐘頭,她又出現在街角上,一個小廝拉著輛貨車,她跟在旁邊走,車上堆著裘德的全部家當,還有几件是阿拉貝拉臨時寄居帶過去的。裘德不僅因為頭天晚上那陣不幸的胡;司,渾身疼痛,而且因為失掉蘇,因為在迷迷糊糊中受了阿拉貝拉的擺布,內心痛苦不堪,一看到自己為數很少的東西在這間奇怪的屋子里,放在自己眼前,還夾著些女人的衣物,他簡直莫名其妙,鬧不清它們究竟怎么來的,來了又究竟意味著什么。

  “哪,”阿拉貝拉在樓下對她父親說,“往后這几天,咱們得在家里備足了好酒。我知道他性子,他要是一無精打采起來,有時候他還真那樣,他決不肯跟我辦那件頂体面的事儿,那我就沒得指望啦。咱們得老叫他高高興興才行。他在銀行存了點錢,把錢包也交給我了,為的買日常用品好開支。呃,先得辦結婚證;因為我得先把它准備好,趁他興致好那會儿,讓他上套儿。你得出酒錢。要是想大功告成的話,咱們就找几個朋友來聚聚,安安靜靜辦個喜慶宴會。這一來給你舖子做了廣告,我也如了愿啦。”

  “有得吃,有得喝,有人出錢,還有什么辦不成的……呃,是啊——給舖子做廣告,這倒是真格的。”

  三天后,裘德從原來真有點怕人的眼珠和腦筋的抽動恢复過來了,不過因為那段時間阿拉貝拉向他提供的東西——她所謂叫他似醉非醉——他的思想還是亂成一團,而她打定主意要辦的安安靜靜的喜慶宴會,借此把裘德逼上梁山,也就如期舉行了。

  鄧恩的蹩腳的賣豬肉和腊腸的小舖子才開張,還沒什么主顧,那次聚會确實幫它做成了廣告,鄧恩家在基督堂那個不知學院、學院工作和學院生活為何物的階層中間可算是出了大名。阿拉貝拉和她父親問裘德,除了他們要請的客人,他要不要再提點人出來,他心不在焉,半賭气半玩笑地提出了喬爺和司太格、年老力衰的拍賣商,還有他沒忘的當年泡在那家著名酒館時候認識的常年顧客。此外還提出麻點子和安樂窩。阿拉貝拉按他的意思請了男客,把女賓都勾掉了。

  還有個他們認識的人,補鍋匠泰勒,也住在那條街,不過沒在邀請之列。偏巧宴會那晚上他干了晚班回家的路上,因為想要買豬蹄子,就到肉舖來了。鄧恩回他沒貨,答應第二天上午有得賣。泰勒問話時瞄了瞄后間,只見客人們由鄧恩出錢,團團坐著,喝酒,打牌,還干別的。他回家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在路上心里嘀咕那會散沒散。他覺著,要是頭天晚上鬧得很晚,鄧恩跟她女儿八成還沒起來,這個辰光就到舖子去買他要的東西,未免不合适。沒想到他路過的時候,門還開著,听得見里邊嘰嘰咕咕說話,不過肉案的門面板沒下掉。他走過去,敲敲起坐間的門,然后拉開門。

  “喝——真夠勁儿!”他說,一下子嚇住了。

  主客還坐著打牌,抽煙,聊天,跟十一個鐘頭之前他离開時候一模一樣;汽燈點著,窗帘放著,可外邊大天白日已經兩個鐘頭了。

  “是啊!”阿拉貝拉高聲說,大笑著。“咱們這儿還連一點沒改變哪。咱們真該害臊啦,對不對呀?可這是給新人暖房哪,瞧瞧吧;咱們的朋友才不慌不忙呢;請進吧,泰勒先生,請坐吧。”

  補鍋匠,或者說本是個倒了生意的鐵器商,經這一讓挺樂意,隨即進門落座。“我這要耽誤一刻鐘了,不過沒關系。”他說。“呃,說真的,我往里一瞧,簡直不信自個儿的眼睛!仿佛猛孤丁地又把我甩回到昨儿晚上啦。”

  “你這樣才好嘛。給泰勒先生上酒。”

  他這才看出來她是坐在裘德旁邊,拿胳臂摟著他的腰。裘德臉上分明帶出來他也跟這伙人一樣縱飲狂歡。

  “呃,說實在的,我們倆正等著那個法律定的時辰哪,”她繼續靦靦腆腆地說,臉喝得通紅,盡量裝得像個少女羞紅了臉的樣儿。“裘德跟我都覺著我們倆實在誰也离不開誰,決定重新和好,再結良緣。我們想到了這么個妙不可言的主意,愿意在這儿等著,等到晚上一過,到時候就去行婚禮。”

  她究竟當眾宣布了什么,看樣子裘德是充耳不聞,還可以說他對眼前一切一概是視而不見,無所用心。泰勒一人座,大家的興頭來了,照樣坐著。接著阿拉貝拉跟她父親說:“咱們這會儿該去啦。”

  “可是牧師還不知道吧?”

  “知道啦,我昨晚上就關照他了,說八點到九點,咱們人就到了,因為要顧到体面,得盡早,不做聲不做气的,我們倆都是回頭婚,人家會覺著太稀奇,就赶來看熱鬧啦。他已經完全點頭啦。”

  “哦,這挺好嘛;我是准備好啦。”他父親說,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

  “現在,老乖乖,”她對裘德說,“就按你答應的,咱們走吧。”

  “我答應什么啦,什么時候答應的?”他問。她呢,本來靠她干的那行專門學會的一手,先把他收拾得顛三倒四了,這會儿又要逗得他人清醒過來——或者說在那班不了解他的底細的人看來,他樣儿還是清醒的呢。

  “怎么!”阿拉貝拉說,假裝吃惊的樣子。“咱們今儿晚上坐在這儿,你不是好几回答應要我結婚嗎?在座的各位先生都听見啦!”

  “我不記得啦。”裘德一著不讓地說。“只有一個女人——在這個迦百農,我可不想提到她。”

  1《新約·啟示錄》中說:“大巴比侖作世上的淫婦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阿拉貝拉對他父親瞧著。“我說,福來先生,你可要顧惜名譽啊。”鄧恩說。“你跟我女儿住在這儿三四天啦。你要跟她結婚大家都是心里有數啦,要是我沒數,我怎么會容我家里頭出這樣的事儿。這事關名譽呀,你這會儿不認賬可不行。”

  “你可別糟蹋我名譽!”裘德火辣辣攔住他的話,一邊站起來。“我宁可跟巴比倫的淫婦結婚,也決不干什么不名譽的事儿!你可別多心,我的親愛的,這不過是說話打個比方——書里頭都管這叫夸張法。”

  1米迦勒節為9月29日。
  “把你的比方收起來吧,用不著跟收留你的朋友說。你欠著他們的厚情呢。”

  “雖說我跟她上這儿來那會儿跟死人差不多,人事不知,要是為了名譽我得跟她結婚——我看我得跟她結的話,那我一定結,愿上帝保佑!我這輩子還沒對女人或什么活物干過見不起人的事呢。有人為了救自己,就拿咱們里頭女人當犧牲品,我可不是那類人!”

  “算啦——別跟他計較吧,親親。”她說,拿臉緊貼著他的臉。“上樓吧,洗洗臉,打扮打扮,然后咱們就走吧。跟爸爸講和吧。”

  兩個男人握握手。裘德跟她上了樓,很快就下來了,顯得衣飾整洁,神態平靜。阿拉貝拉也匆匆打扮了一下,由鄧恩陪著出了門。

  “各位別走。”她离開時對客人說。“我囑咐過小丫頭,我們出去之后,由她做早飯;我們回來時候要吃點。各位來杯又好又釅的茶,保管神清气爽好回家。”

  阿拉貝拉、裘德和鄧恩為完成結婚大禮一走,聚在那儿的客人大打呵欠,把睡意差不多解掉了,于是興致勃勃地談起阿拉貝拉和裘德的情況。其中補鍋匠泰勒算神志最清楚,因此有板有眼地講出了一番道理:

  “我不想說朋友的怪話,”他說,“不過要是公母倆再結回婚,這事儿透著太稀奇、太少見啦!要是頭一回那陣子,總還有點新鮮勁儿吧,他們倆還鬧得別別扭扭,過不下去,我估摸這第二回也沒轍。”

  “你看他肯不肯辦呢?”

  “那女人拿名譽將他軍,他大概只好辦嘍。”

  “他未必就能這樣一下子辦妥吧。他手里還沒結婚證哪,啥都沒有。”

  “她已經弄到手啦,伙計,你可真是的。你沒听見她跟她爸爸這么說嗎?”

  “呃,”補鍋匠湊著汽燈又把煙袋點著了。“要是把她從頭到腳、渾身上下一看,那模樣還不能說賴——特別是在燭光邊上瞧才是呢。講真格的,街面上用的半便士哪比得了造幣厂里才打好的新幣呢。不過要拿一個東南西北闖蕩過一陣子的女人說,她還真算過得去的。肋旁骨上的肉是嫌厚實了點,可我不喜歡那一陣風吹得倒的女人。”

  他們的眼睛隨著小姑娘轉,她正在舖早飯用的桌布,桌上洒的酒印子連擦都沒擦。窗帘拉開了,屋里也因此顯出來早晨的气氛。但是有些客人在椅子上睡著了。有一兩個人到門口几回,朝街上仔細張望。補鍋匠泰勒是望街的主角,他又望了一回就進來了,朝大家做了個鬼臉。

  “老天爺,他們來啦!我看是大事已畢嘍!”

  “沒那回事儿。”喬爺一邊跟他進來,一邊說。“信我的吧,他人到最后那分鐘准又犯混了。他們那個走路樣儿可特別呢,這還不說明白沒成事嘛!”

  他們沒吱聲地等著,直等到听見了結婚那對到家的聲音。阿拉貝拉頭一個進屋子,喜上眉梢,那神气足以說明她的謀略已經完全奏效了。

  “福來太太嘍,我斗膽說?”補鍋匠泰勒說,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一點不錯呀,又是福來太太啦,”阿拉貝拉和和气气地回答,褪下了手套,把左手一伸。“瞧,這不是戒箍嗎?……呃,他這人可真夠味儿,真有個派頭啊。我這指的是牧師。行完禮,他就跟我說,口气跟個怀抱里的小娃娃似的,‘福來太太,我誠心誠意祝賀你,’他說,‘你前邊的事儿,我听說過,他的也听說過,所以我認為你們現在辦的事又正确又得体。講到你從前做妻子的錯失,他做丈夫的錯失,現在不論誰,都應該像你們倆互諒互恕那樣,諒解你們。’他說。不錯不錯,他這人真夠味儿,真有個派頭啊。‘嚴格地說吧,教會按教理是不承認离婚的,’他說:‘以后你們一出一人,一來一去,都得牢記行禮時的話:上帝玉成的婚姻,決不讓人拆散。’不錯不錯,他這人真夠味儿,真有個派頭儿啊……可是,裘德,我的親愛的,你那樣儿真能叫泥菩薩胎都樂起來啦!你走起來那么個筆管條直,身子擺得那么個四平八穩,人家一看還當你學著當法官呢,不過我知道行禮前后,你眼睛看什么都是毛毛的,你一摸著找我的手指頭,我就明白啦。”

  “我說過啦——為了給一個女人保住名譽,我什么都肯干。”裘德嘟囔著。“我不是說到做到嘛!”

  “這就行啦,老乖乖,過來吃點早飯吧。”

  “我想——再來點——威士忌。”裘德傻乎乎地說。

  “瞎說,親愛的。這會儿不行!威士忌全喝完了。一喝茶,咱們腦子里的酒渣就掏干淨啦,咱們就跟百靈鳥一樣精神抖擻啦。”

  “好吧。我已經娶了你啦。她說過我應該再把你娶回來,我已經干淨利落地辦完啦。這才叫真正的宗教哪!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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