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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往后的一個月內,蓓爾都不跟康達說話——而且在采完蔬菜后也徑自提著籃子進屋去。然后有個星期日的清晨時分,蓓爾沖到菜園來,眼睛因興奮而睜得圓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說:“郡長剛剛离開!他告訴主人北方有個叫做波士頓的地方起了大暴動,那是因為白人很憤怒他們大海那邊的國王要課稅。主人要路德用馬車赶送他去郡政府,他的心情很煩亂。”
  晚餐時間大家都群集在提琴手的屋旁詢問他和老園丁的意見。老園丁是奴隸排房中最年長的老人,而提琴手的見聞最廣博。
  “戰爭何時會爆發呢?”有人問道。老園丁說:“嗯,我們從北方听來的消息說不久就會爆發。”
  提琴手又說道:“我听說從波士頓騎快馬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到達弗吉尼亞。”
  在夜色漸暗的黃昏里,主人的馬車回來了。路德沖到奴隸排房,帶來他所听到的許多細節:“据說有一晚有群波士頓的民眾不滿他們國王的苛稅,于是向國王的駐軍示威。而這些駐軍當即開槍掃射,最先被射死的是一個叫做克里斯普斯·阿塔克斯的黑奴。他們稱此為‘波士頓慘案’!”
  往后几天几乎沒有新消息。當康達聆听時,他不明白那究竟是何事,而且為何白人——甚至黑人——對那么遙遠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感到如此興奮,几乎每天都有兩三個農奴從大馬路上傳來新的謠言。此外,路德也會在每一次載主人去照料病人后,或主人和其他主人在大房子內、郡政府或鄰近的鎮上談論新英格蘭正發生的事情時,以及和房子內的仆隸、馬夫和其他車夫聊天時,不斷地傳出消息。
  提琴手對康達說:“白人之中沒有秘密,他們和黑奴混在一起。他們沒什么事可做,也几乎沒地方可去,他們以為黑奴什么都不懂。事實上,當他們邊吃邊談時,在旁默默服侍的黑奴女孩就裝聾,然后記住他們所听到的一字一句。即使當白人怕得開始在黑奴面前采用拼音時,許多大房子內的黑奴就逐字拼給懂得拼音的其他黑奴听。我的意思是指這些黑奴在沒有得知家里的白人談論何事之前是絕不睡覺的。”
  “北方”所發生的情況自夏天到秋天都持續傳來片斷的消息。然后路德開始報告白人很擔心此次的課稅,但這不是他們唯一的隱憂,他說:“他們說有些郡內黑奴的人數是白人的兩倍,他們擔心大海那邊的那個國王會以還我們黑奴自由來對抗這些白人。”路德等著听眾的喘息稍退時又說道:“事實上,听說有些白人嚇得夜晚把房門鎖起來,甚至不再對在房子內服侍的黑奴說話。”
  往后好几個星期的夜晚,康達躺在睡墊上,內心想著“自由”。据他所了解,那是指沒有主人,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愛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他最后認為那是無稽之談。想想看白人怎么可能大老遠從大海那邊把黑人抓來當奴隸,然后再給他們自由?這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
  圣誕節前不久,華勒主人的一些親戚前來拜訪他,而他們的車夫也在蓓爾的廚房里吃個夠,并告以最新的消息。他說道:“在佐治亞那里有個名叫喬治·萊里的黑人,浸禮會的白人給他執照,要他為薩凡納河沿岸的黑奴祈禱。听說他將在薩凡納這地區建立一座黑人的浸禮教會。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關黑人教會。”
  蓓爾說:“我听說在弗吉尼亞的彼得斯堡也有一個黑人教會。但你告訴我,你听到北方的白人有何麻煩嗎?”
  “嗯,听說許多重要階層的白人要在費城開會,他們稱那為‘第一次大陸會議’。”
  蓓爾說她也听說過。事實上,她總是費盡苦心地偷偷閱讀華勒主人的弗吉尼亞官報,然后再把消息傳給老園丁和提琴手。他們兩人是唯一知道蓓爾識一些字的人。當老園丁和提琴手最近談論此事時,他們決定還是不讓康達知道蓓爾有這項才能。事實上,他們曉得康達知道如何三緘其口,而且也漸漸了解任何來自非洲的人,一般都無法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好。但他們覺得康達還無法完全体會出假如主人看出蓓爾會識字的任何蛛絲馬跡時,結果會有多嚴重——他會立刻把她賣掉。
  次年年初——一七七五年——几乎任何媒体每次都會帶有一些費城進一步發展的消息。縱使以康達所听到和所能了解的程度,他也很清楚白人們与大海那邊有個叫做英格蘭地方的國王之間正醞釀著一股危机。許多人大聲叫喊著巴特列克·亨利主人所提出的:“不自由,毋宁死!”康達喜歡這句話,但他不明白竟有白人會這樣說;對他而言,白人的言論相當自由。
  一個月內又傳來消息說,兩個名叫威廉·道斯和保羅·里維爾的白人已經快馬加鞭去警告某人,說上百個國王的士兵正前往一個叫做“康科德”的地方,准備摧毀藏匿在那儿的來复槍和彈藥。不久后,他們就听到在“克列星敦”的一場激戰里,國王的駐軍死傷超過兩百人,而應召的民兵只損失少數。不到兩天后又傳來另一批上千個士兵的軍團也在一個叫做“邦納山”的地方吃了敗仗。路德說:“在郡政府的白人笑說英王的軍隊穿著紅外套,別人倒看不出他們是否受傷流血!”他說,現在無論他走到哪儿,都不斷地听說弗吉尼亞的主人們開始不信任自己的奴隸——甚至也不信那些年老的家奴。
  六月里,有次當路德從外地駕車回來時,發現一群焦急的听眾正等著他報告最新的消息,他喜歡自己在奴隸排房被人器重的這种感覺。“有個叫做喬治·華盛頓的農場主人被選出來帶領軍隊,其他黑奴告訴我他經營一個有眾多農奴的大農場。”他說他也听到一些新英格蘭的農奴已被釋放來對抗國王的紅衣軍。
  “我知道這件事!”提琴手大叫道,“黑奴將被卷人戰爭里,然后白白犧牲,就像當年法國和印第安人之間的戰爭一般。等戰事一結束,白人又會像從前一樣鞭答我們!”
  “也許不會。”路德說道,“听說有些自稱教友派的白人在費城組織一個反奴党,我猜想這些白人不贊成黑人天生就是當奴隸的命。”
  “我也不贊成。”提琴手插入一句。
  蓓爾經常提供的一點一滴訊息听起來好像她事先就与主人商議過,但她終于承認每當主人有客人來訪時,主人會在她服侍餐點完后要她立即离開,并把門關上。而在她听到主人把門鎖上的聲音后,會從飯廳的鑰匙孔偷偷地听他們的交談。“我比主人的母親還了解主人!”她喃喃地抱怨。
  “他鎖上門后談了什么?”提琴手很不耐煩地問。
  “嗯,他今晚說這場仗勢在必打,英王正准備派遣一船的士兵前來。他又說弗吉尼亞有超過兩百個的奴隸,他們最大的擔憂是英國人是否會挑撥我們黑奴起來反抗白人。主人說他和別人一樣對國王都很盡忠,但沒有人能忍受這种苛稅。”
  “華盛頓將軍已禁止他們再征召黑奴人伍。”路德說,“可是北方有些自由的黑奴正在爭論他們的土地擁有權,所以他們要打仗!”
  “他們當然希望借此机會讓白人死得差不多。”提琴手說道,“這些自由黑奴簡直太瘋狂了!”
  可是兩個星期后傳來的消息更是重大:“弗吉尼亞忠貞的州長鄧莫爾伯爵已經宣布:愿意离開農場到英艦上服役的黑奴可以獲得自由。”
  “主人會受到影響。”蓓爾說道,“今天來晚餐的客人談論許多有關逮捕監禁有參加英軍嫌疑——或甚至有意想加人——的黑奴,他們也許會綁架或吊死鄧莫爾伯爵。”
  康達被派去喂養華勒主人那些气得滿臉通紅的訪客所騎來的馬匹。有些馬匹因長途跋涉而累得喘吁吁,側腹都滲滿了汗水,有些主人則自己親自駕車而來。他告訴其他人:其中一個就是約翰·華勒,也就是主人的弟弟,是八年前他一下船就把他買走的人。康達一直都記得他那可憎的臉龐,但他只把韁繩丟給康達,沒一點認出他來的跡象。
  “別這樣大惊小怪。”提琴手說道,“像他這樣的主人是從不向黑奴打招呼的,特別是他認出你來時。”
  往后的几個星期內,蓓爾從鑰匙孔中偷听到主人和他的訪客很震惊亦很憤怒竟有數以千計的佐治亞、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黑奴大膽地逃离農場,奔向鄧莫爾伯爵。有些人說他們听說大部分的逃奴只是逃到北方,但所有的白人都一致認同應該再多飼養些獵犬。
  有天,華勒主人把蓓爾叫到客廳,他慢慢地大聲地對她讀了兩遍他那弗吉尼亞官報上一則被圈出來的消息。他要蓓爾把報紙拿給農奴們看,于是把報紙交給了她。她照做了,而大家的反應就如她所預料的——憤怒遠超過畏懼。“你們黑人不要被挑釁教唆來毀了自己。無論我們現在是否在受苦,假如你們背棄我們,你們一定會吃苦頭。”
  在歸還“官報”之前,蓓爾私下在自己的屋內閱讀其他的新聞消息,其中有些是報道真實的或預測的黑奴叛亂。后來主人斥責她沒有在晚餐前把報紙歸還,蓓爾含淚地道了歉。但很快地她又被派去傳達另一消息——弗吉尼亞的殖民地議會已經宣讀通過一項法令:“企圖陰謀造反或暴動的黑人或奴隸一律處以死刑而且得不到教會人士的特權。”
  “那是什么意思?”有個耕田的農奴問道。提琴手回答道:“就是當你被處死時,白人不會為你召來牧師做臨終前的祈禱。”
  路德听到有些叫做“英國派”的白人和另一种叫做“蘇格蘭人”的白人正加人英軍里。“郡長的家奴告訴我說鄧莫爾伯爵蹂躪了河岸邊的農場,焚燒大房子,并告訴那些黑奴只要他們愿意加人他的軍隊,他會給他們自由。”路德又告訴他們在約克敦和其他鎮上的黑人如果夜間逗留在外被抓到,就會遭鞭打,并下牢獄。
  那年的圣誕節只是個代名詞而已。根据報道,鄧莫爾几乎已把他的群眾撤退到船艦上安全的地方。一個星期后又傳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消息:鄧莫爾伯爵帶著艦隊攻擊諾福克,下令一個小時內要清城。然后他的槍炮開始轟擊,整個諾福克几乎化為灰燼。蓓爾報告說那儿的水和食物所剩無几,极為匾乏,熱病蔓延流行,死亡人數多得使漢普頓路上的水源處都遍布著由潮水沖上岸來的浮尸。路德說:“尸体都被埋到泥沙里。此外,英船上許多黑奴几乎都是餓死和嚇死的。”
  康達左思右想地盤旋這些可怕的事件,覺得冥冥中這些苦難都是其來有因,阿拉神一定愿意看到這樣的下場。無論往后要發生何事,黑人和白人的命運全是由他一手安排。
  一七七六年初,康達和其他人听說有個康華里將軍統領几艘滿載水手和士兵的船從英格蘭出發強行橫跨一條大“約克河”時,一場劇烈的暴風雨把所有的船都打翻了。他們也听說另一個大陸會議已經緊急召開過了,有一群來自弗吉尼亞的農場主提出要完全脫离英國。接下來的兩個月陸續地又有消息傳來,路德從郡政府帶著消息回來說七月四日的另一次會議后,所有的白人正堅持著某种叫做“獨立宣言”的東西。听說約翰·滿科克主人故意在宣言上把名字寫得特別大,讓英王不用費力就可看明白。
  路德下一次從郡政府回來時,帶回許多消息。在巴爾的摩,人民載著一個和人体一樣大的“國王”破布玩偶沿街示眾,然后把玩偶丟進火堆里,周圍的白人則齊聲叫道:“暴君!暴君!”此外里士滿的民眾則歡呼鳴槍,揮著火炬相互干杯道賀。在奴隸排房內,老園丁說:“無論英格蘭或殖民地,黑人都沒有發牢騷的余地,他們全是白人。”
  那年夏末,蓓爾慌張地沖到奴隸排房來,帶著從晚餐訪客那里偷听來的消息:殖民地議會最近通過一項條款要征召黑奴到軍隊中當鼓手。笛手和前鋒。
  “‘前鋒’是什么?”一個耕田的農奴問道。
  “那是指走在軍隊的最前面,最先送命的人!”提琴手說道。
  路德很快地就帶回來在弗吉尼亞爆發的一場大戰的緊張詳情,雙方的黑奴正在對抗。在上百個紅衣軍和“英國派”士兵以及一群罪犯和黑人不斷地用步槍攻擊掃射時,一支由“殖民地”白人和他們的黑奴所組成的小部隊被迫撤退到橋的另一頭。此時,軍隊后衛有個叫做比利·福羅拉的黑奴士兵把橋面上的木板撬開丟到河里,使得英軍不得不停止攻擊而撤退,因而解救了殖民地軍隊。
  “拆掉一條橋!那一定是個勇猛的黑奴!”老園丁大聲道。
  當法國人于一七七八年加人殖民地軍隊參加戰爭時,蓓爾提供了這項新聞,說許多州已相繼向入伍的奴隸作出在戰爭結束后授予其自由的承諾。“現在只有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兩州說他們絕不讓黑奴去打仗。”
  “這是有史以來我所听過的唯一好消息——”提琴手說道。
  康達憎惡奴隸制度下白人的作風,但康達認為把槍支給黑奴的白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首先,白人的槍炮總比黑人多,所以任何企圖叛亂的行動最后都會導致失敗。于是他憶起在自己的國家時,土霸如何把槍和子彈給心術不正的部落酋長和國王,使得黑人之間起內哄對打,村与村對抗,然后再把他們征服擄來的同胞賣到土霸的套鏈和牢籠里。
  有一次,蓓爾听主人說有五千個自由身份的黑人及奴隸身份的黑人,中途加人戰爭,路德也不斷地帶來為他們主人這邊打仗的黑人奮戰和犧牲的故事。路德也提及一些“來自北方”的黑人軍團,和一個稱做“美國黑人”的黑人部隊。路德說:“甚至他們的上校也是個名叫米德爾頓的黑奴。”他很詭异地看著提琴手,“你永遠猜不出他的職業——他也是個提琴手!現在來點音樂吧!”
  然后路德哼唱一首他在郡政府里听來的新歌。歌的曲調很好記,因此有些人很快地就跟著唱起來,有些人則用棒子打節拍:“美國北佬進城來,騎著小小馬……”當提琴手開始彈奏時,奴隸排房的小孩們則開始手舞足蹈。
  一七八一年五月傳來震惊的消息說騎馬的紅衣軍蹂躪了湯姆士·杰弗遜主人的“蒙提薩羅”農場。所有的農作物都被摧毀,谷倉被燒,牲畜四處逃竄;此外,所有的馬匹和三十個奴隸都被俘虜。“白人說必須拯救弗吉尼亞。”路德報告說。然后,因為華盛頓將軍的軍隊將調遣來此,因此他馬上又講一個白人的笑話:“軍隊里有許多黑奴!”十月時又帶來消息說華盛頓和拉斐德的聯合軍開進約克敦,攻打英格蘭康華里的軍隊。此外,他們也很快地得知弗吉尼亞、紐約、北卡羅來納、馬里蘭和其他几州所激起的戰役。同月的第三個星期又傳來連奴隸排房的人都高聲呼叫的消息:“康華里已經投降了!戰爭結束了!自由在望了!”
  路德現在在頻繁的駕車出外之間几乎沒有時間睡覺,主人也再度展開笑顏——蓓爾說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我所到過的每個地方,黑奴都和白人一樣歡呼!”路德說。
  但他說每個地方的黑奴最歡欣鼓舞的莫過于他們的英雄比利·福羅拉最近已解甲退伍,回到諾福克。
  “你們全部都快過來!”蓓爾在不久后傳喚奴隸排房的其他人,“主人剛才告訴我說他們已把費城定為聯邦州的第一個首府!”但路德后來又告訴他們:“杰弗遜主人起草某种‘解放奴隸條款’,條款里說主人有權利釋放奴隸。但教友派人士,反奴隸制度的白人和北方自由的黑奴因不滿而發出牢騷和怨言。因為條款里又說除非主人愿意,不然可以不必釋放黑奴。”
  當華盛頓將軍在一七八三年十一月初解散軍隊時,這一場大家開始稱為“七年戰爭”的戰役正式結束了。蓓爾告訴奴隸排房內的每個人:“主人說現在是天下太平了。”
  “只要有白人就不會有和平。”提琴手很尖酸地說道,“因為他們嗜殺如命。”他的眼神掃過周圍每一個人的臉孔:“留意我告訴你們的話——我們黑奴的情況會越來越糟!”
  康達和老園丁后來聊了起來:“自從你來這儿已看到不少大小事情。對了,你來此地已多久了?”康達不知道,這件事情使他頭痛。
  當晚,當康達獨處時,他花了好几個小時,仔細地把每個新月放進葫蘆瓢內的各色石頭以十二個為一堆。他被石頭所顯出的答案嚇得瞠目結舌,即使老園丁也永遠猜不出他問題的答案。地板上堆在他身旁的石頭已有十七堆,他現在已是三十四歲了!以阿拉神之名,他的生命里究竟發生了何事?他住在白人土地上的時間竟然和在嘉福村的時間一樣長!他還是個非洲人嗎?還是已變成一個就像其他人所說的“黑奴”?他是個男人嗎?他現在的歲數和父親最后与他見面時的年歲一樣大,可是他沒有自己的儿子,沒有妻子家庭、落腳的村子,甚至也沒有祖國,再也沒有任何過去存在他的內心,而且他也看不到未來。岡比亞的一切宛如是他長久以往所做過的一個夢。他仍在睡夢中嗎?假如是的話,他何時才能清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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