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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康達根本不用急著去擔憂他的未來,因為几天以后傳來一個震撼農場的消息。有一天,在郡長前來拜訪主人,做了秘密的言談后,蓓爾上气不接下气地沖到奴隸排房來說,有個女仆逃逸被擒口后在苦刑下供出她逃亡的路線圖是主人的車夫路德畫給她的。
  華勒主人在路德准備動身逃逸之前,憤怒地到奴隸排房去把他喚出來。他把路德抓到郡長面前并很生气地問那是否屬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路德坦承這件事,當場气得面紅耳赤的主人立刻摑他耳光。但當路德請求饒命時,主人低下頭去,靜靜地注視路德好一段時間,憤怒的淚水濡濕了他的眼眶。
  最后他終于開口,語气很平靜地說:“郡長,您可以把此人逮捕送進監牢里。他在下次的奴隸拍賣會上就會被賣掉。”然后他二話不說就轉身走回大房子里,無視路德悲痛的啜泣。
  當大家開始在推測誰會代替路德成為主人的車夫時,蓓爾走過來告訴康達,主人現在要見他。每個人都看著——但沒人感到訝异——他一破一跛地跟在蓓爾后面走進大房子里。他很怀疑為何主人要召見他,他有點害怕。因為自他到農場來的這十六年當中,他從未与主人說過話,也從未到過大房子內廚房以外的房間。
  當蓓爾帶領他穿過廚房來到外間時,他的眼睛炯炯地盯視著閃亮的地板和巨大的壁紙牆。蓓爾敲了下巨大的雕花門后,康達听到主人說:“進來!”蓓爾走了進去,面無表情地轉身示意康達也進去。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房間的尺寸,好像和谷倉一般大。光亮的橡木地板上覆蓋著小地毯,牆上懸挂著圖畫和繡帷,黑得發亮的組合式家具全都上了蜡,而且一長排的書擺在壁龕上。華勒主人坐在書桌旁,在一盞綠色的環形玻璃所籠罩的油燈下看書。過了一會儿,他的手指壓住書本,轉身面向康達。
  “托比,我需要一個車夫。你是在這地方長成大人的,所以我相信你會很忠貞!”他那雙大眼睛似乎看守了康達,“蓓爾告訴我你從來不喝酒,我很喜歡這一點,而且我也一直注意你的行為。”華勒主人停了下來,蓓爾向康達使了個眼色,他才赶快說:“是的,主人。”
  “你知道路德發生何事嗎?”主人問道。“是的。”康達說道。主人的眼睛眯了起來,聲音變得又便又冷酷。他說道:“假如你和蓓爾兩人不好自為之,我也會把你們賣掉。”
  當他們靜默地站在原地時,主人重新打開了他的書。“從明天起你就為我駕車,我要去紐波特,我會帶路直到你學會為止。”主人望了蓓爾一眼:“給他合适的衣服穿,并告訴提琴手要他取代托比在菜園里的工作。”
  “是的,主人。”蓓爾說道。然后帶著康達离開。
  蓓爾替康達取來衣物,翌日清早提琴手和老園丁指導康達如何正确地穿著漿過的帆布褲和棉麻襯衫。這些衣物看起來不賴,但他們再替他結上的黑色領帶讓康達覺得自己看起來很滑稽。
  紐波特很好走,只要直直向前走,就在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府旁,老園丁說道:“老華勒家族中有一幢大房子就在那里。”
  提琴手這次听到他自己和康達的新職務,用一种既欣喜又嫉妒的表情打量著康達說:“你現在是個特別的黑奴,但不要被你獲得新職務的喜悅沖昏了頭。”
  對于一個認為為白人做事一點尊嚴也沒有的人而言,那是种不必要的忠告。但無論康達對于即將能夠遠离萊園,擴大自己的生活圈子——如同他的伯父約尼和索羅一一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他還是因新職務本身的忙碌而把一切拋在腦后。
  無日無夜無論何時,康達都有可能被召喚去為華勒主人的出診而把馬拉出來,然后快馬加鞭地駛過崎嶇婉蜒的狹路,奔向离農場好几里外的人家。不論踉蹌歪斜地壓過轍跡和坑洞,還是不斷地抽鞭直到馬匹都痛苦地吐出悶气,以及華勒主人緊拉住后座的遮篷,康達都會以熟練的技巧操縱著韁繩。即使在春天冰雪融解,紅黏土路都變成詭譎的泥漿河時,他們也都能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有天清早,主人的弟弟約翰慌張地來訪,狂亂似地說他妻子雖然离預產期還有兩個月,但已開始陣痛。約翰主人的馬匹疲憊得無法上路,因此康達必須在這緊要時刻駕車載他們兩人到約翰主人家。當康達還未喂給奔走過度的馬匹足夠的冷水時,就听到一個新生儿尖銳的哭聲。在回家的路上,主人告訴他那是個五磅重的女孩,他們准備為她取名為“安”
  日子就這樣一天過一天。在那年狂暴的夏秋之際,黑死病的流行蔓延使得全郡的罹難者數不胜數——人數多得讓華勒主人和康達整日馬不停蹄地到處救治。而很快地,他們兩人也都罹上了熱病。他們靠著服用大量奎宁讓自己能夠繼續工作,因此救活的比死亡的多。但康達自己的日子則老是在不同的廚房吃飯,在陌生屋子內的草舖或干草堆上打瞌睡,漫無止境地等在大房子的馬車上听著千篇一律的痛苦哀號聲,等著主人再度出現好回家一一但他們往往是再前去看下一個病人。
  但華勒主人并不總是在病人危急時才會出去。有時往往一整個星期內都沒有任何緊急事件,而只是定期慣例性地拜訪鄰近農場上數不清的親朋好友。在這种場合——特別是在春天和夏天,當草地上長滿了花朵、野草莓、黑莓叢,篱笆上攀緣了濃密的藤蔓時——馬車會悠閒地在兩匹紅棕色的對馬后移動。華勒主人有時會把車篷放下來,晒一晒陽光。到處都有鴿子振翅飛翔,紅色雀鳥在草上蹦跳,以及野云雀和夜鶯在輕唱。有時候在馬路上做日光浴的蟒蛇被馬車惊扰時,會溜去躲在安全的地方,或是禿鷹會猛然飛离已快到手的兔子,但康達最喜愛的景象是田園中站著一棵孤寂的老橡樹或西洋杉,然后他的心思會回到非洲的面包樹,長老們說只要有面包樹聳立的地方,就曾經有過一個村落。此時此刻,他會怀念起嘉福村。
  在社交性的訪問中,主人最常去的是他在恩菲爾德的雙親,他們的農庄就在金威廉郡和國王皇后郡的邊界。走近時一一像极了華勒家族的所有大房子——馬車會跑過一條漫長的雙線林蔭大道,然后停在屋前廣大草坪上的一棵巨大黑胡桃樹下。這棟看來比主人家還大、還富有的房子,坐落在一片稍微隆起的山坡地上,俯瞰一條細長狹窄、緩緩流動的河流。
  在他剛駕車的頭几個月,各地農場做飯給他吃的廚娘中,以恩菲爾德那個又肥又傲慢的廚娘最喜歡用鑽研的眼光注視著他,好像擁有統治權一般。但面對著康達一副強烈的尊嚴和寡言,沒有人膽敢直接与他起沖突。除了豬肉外,無論廚娘給他什么,他都會照單全收!最后,她們終于習慣他的沉默,而且在拜訪六七次后,連恩菲爾德的廚娘也很明顯地決定打破僵局,主動与他說話。
  “你知道你現在身置何處嗎?”有天當康達吃到一半時,她突然問他。康達沒有回答,而廚娘也沒有期待他的答案。
  “這是華勒家族初到聯邦州來時的第一棟房子。華勒家族在這里住了一百五十年!”她說恩菲爾德農庄剛建立時只有現在的一半大,后來再擴建至溪邊,然后又綿延地增加。“我們壁爐的磚頭是用大船從英格蘭運來的。”她很驕傲地說道。當她滔滔不絕地說話時,康達只是禮貌性地點頭,但他對此印象很深刻。
  偶爾,華勒主人會去拜訪組波特——康達當車夫的第一個目的地;他難以相信自從那時起已整整過了一年了。主人的一個叔叔和嬸母就住在那看起來很像恩菲爾德大房子的建筑物內。當白人在飯廳吃飯時,紐波特的廚娘會在廚房弄給他吃。她總是高視闊步地走動,圍裙頂端的一條細皮帶上挂著一大串鑰匙。康達目前已注意到每個大房子內的資深女仆都會帶著一個像這樣的鑰匙圈。他現在已知道圈上除了餐具室、燻制室、地窖和食品儲藏室的鑰匙外,還有大房子內各房間和各衣櫥的鑰匙。他所見過的廚娘都會如此搖擺地走路,那些鑰匙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可以炫示她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多么被信賴,但沒有任何資深女仆的鑰匙串響得比這個還大聲。
  最近的一次拜訪中,恩菲爾德的廚娘在認定康達應該是個還可以信賴的人后,她用食指按住嘴唇,躡手躡腳地帶著康達到大房子內的一間小房間去。她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教康達如何開鎖,然后帶他進去,指著架著許多展示品的牆。當廚娘解釋這是華勒夫婦的戰甲、銀制的印鑒、甲胄、銀制手槍、銀劍和老華勒上校的正本祈禱書時,她很得意地看著康達臉上隱藏不住的惊奇表情,于是又說:“老上校創建思菲爾德農場,也葬在這里。”她帶康達走到外面,指著老華勒的墳墓和墓碑上的刻字。不一會儿后,當康達注視著墓碑時,她不斷地問:“你想知道上面寫什么嗎?”康達點點頭。于是她很快地“讀”出她早已背得的碑文:“為紀念約翰·華勒上校,一個紳士,為約翰·華勒和瑪麗·凱的三子,來自白金漢郡的紐波特,于一六三五年定居于弗吉尼亞。”
  康達很快地又知道主人的一些堂兄弟都住在遠景山庄——也在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內。這儿的房子都像恩菲爾德一樣是一層半的建筑物,這儿几乎所有的大房子都是如此。遠景山庄的廚娘告訴他那是因為國王對兩層樓以上的房子要征收額外的稅。遠景山庄不像恩菲爾德那樣大——而且比華勒家族的其他房子都小——她可不管康達是否想听,依舊繼續告訴他:“也沒有一處的外間比這儿寬,還有環形樓梯也沒有這里陡。”
  “你不可以上樓去,那儿有四張罩有大布幔的床。布幔高得必須用梯子才能挂得上去,此外還有個嬰儿推車。我再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這儿的床,蓋煙囪的磚頭,梁柱和門檻都是黑奴親手做的。”
  在后院里,她帶著康達去看他生平第一次所見的紡紗房,附近就是奴隸排房——和他們自己的一樣——再過去是個池塘和一片黑人墳場。“我知道你不想看那地方。”她說道,似乎已看出康達的心緒。但康達很怀疑這廚娘是否也看出他對她講話時的口气和神情感到既陌生又悲哀。她一直談論著——和許多人一樣——“我們的”,表現得好像她擁有這片農場,卻不知實情正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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