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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每個月康達會有兩個星期天駕車載主人到离農場五里外華勒家族的教會禮拜堂。提琴手曾告訴過康達不僅華勒家族的人,還有其他重要的白人家族都會在郡四周蓋自己的禮拜堂。康達很惊訝地發現鄰近一些較沒地位的白人家庭,甚至一些地方的“窮白人垃圾”也會來參加彌撒。當他們駕馬車經過時,經常看到他們赤腳徒步前來,鞋子用鞋帶吊在肩膀上。無論主人或任何其他“高尚的白人”——蓓爾如此稱呼他們——都不會停下來載這些“窮白人垃圾”一程;而康達內心卻暗暗高興。
  在許多毫無意義的歌唱和祈禱之間總會穿插一段冗長單調的訓誡。而當彌撒終于結束時,大家會陸陸續續地走到外面和牧師握手寒暄。而康達有趣地注意到“窮白人垃圾”和那些与主人同階級的人會彼此微笑而且微微舉起帽子打招呼,表現得好像兩种階級的人地位一樣平等。但當他們把午餐攤在樹下開始野餐時,這兩种不同階級的人明顯地分坐在教堂院子的兩旁——好似他們在無意中正巧分坐開來。
  有個星期天,當康達和其他馬夫邊等邊看著禮拜儀式時,羅斯比用音量只夠他們听見的聲音說:“白人喜歡做禮拜的態度就像他們喜歡吃一樣。”康達回想他認識蓓爾這些年來,每當奴隸房內蓓爾的“耶穌”聚會時間到時,他總是設法找借口要去辦些緊急的差事。可是從馬廄出來的一路上他听夠了那些黑人像貓般的叫春聲,他發現土霸极少值得令人贊賞的美德之一是他們比較喜歡宁靜的禮拜。
  大約過了一星期左右,蓓爾提醒康達有關她計划七月底要前往參加的“布道大會”。那是在他到農場之前就已是黑人每年夏天的一件大事,而且每一年他都會找借口不去參加,他很訝异蓓爾竟還有那分耐心邀他前往。他几乎不知道那些盛大的聚會,除了与蓓爾所信的异教有關之外還進行些什么,但他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蓓爾曾相當堅持,話中帶刺地說:“我知道你非常想去,所以早點告訴你讓你有個心理准備。”
  康達想不出一個圓滑的答案來,而他也不想和蓓爾爭論,因此他只說:“我再考慮考慮。”雖然他仍沒有前往參加的意愿。
  聚會的前一天,當他載主人從郡政府回來,把馬車停在大房子前時,主人說:“托比,我明天不用馬車,但我已允許蓓爾和其他婦女明天去參加布道大會,而且我說你可以用馬車載她們去。”
  康達立刻火冒三丈,肯定是蓓爾預謀的,他把馬匹栓在谷倉后就徑往屋內。蓓爾站在門口看了他一眼說:“我實在想不出其他方法可使你去參加濟茜的受洗。”
  “洗什么?”
  “受洗。那意思是她將屬于教會。”
  “什么教會?那种你的‘哦,主啊’的宗教?”
  “我們不要再開戰了,那實際上与我無關。安小姐曾經要求他家人帶濟茜去參加禮拜天的聚會,當他們在前面祈禱時讓她坐在后頭。但除非她受洗,否則無法進入白人的教堂。”
  “那么就不要讓她受洗!”
  “你還是不懂我的意思,不是嗎?你這非洲人!能夠進入他們的教堂是种特權,假如你敢說‘不’,我們倆立刻會被換去采棉花。”
  翌日清晨當他們出發時,康達僵直地坐在馬車上,目光只眺望前方,甚至不愿向后望他那坐在母親膝上、夾雜在其他婦女和野餐籃之間又開怀又興奮的女儿一眼。有好一會儿她們只是閒聊話家常,然后她們開始唱歌:“喔——我們攀爬雅各的階梯,喔——我們攀爬雅各的階梯,喔——我們攀爬雅各的階梯,圣十字軍隊——”康達覺得相當惡心厭惡。于是他開始握緊韁繩用力地抽騾子,使坐在馬車里的那些婦女東倒西歪地擠撞——但他似乎晃動得不夠厲害來使她們聞嘴,他甚至可以听到濟茜尖銳的稚聲穿插其中。康達很心酸地想道:假如他自己的妻子愿意拱手把濟茜送走,土霸根本不需要費心來偷她。
  類似這樣的擁擠馬車陸陸續續地從其他農場的側徑駛出,她們都會彼此揮手招呼,這使得康達變得越來越憤怒。在他們到達營區之前——是一處長滿花卉,坡度徐緩的草地——他已气得几乎沒注意到至少有十二輛馬車已停在那里,而且四面八方都有人陸續到來。每當一有馬車剎住時,車上的人就會叫囂地蜂擁而出,立刻加入蓓爾和其他人之中,然后在大庭廣眾之下就親吻、擁抱起來。這些景象慢慢地使康達意識到他從未在土霸領地上的任何一處地方見到這么多黑人聚在一起,于是他開始注意起來。
  當婦女們把食物籃全聚放在一處樹叢下時,男人們開始移向草坪中間隆起的小土丘。康達把騾子栓在一根木樁上,然后端坐在馬車后面——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看到所進行的一切。不久之后,所有的男人都緊靠地坐在土丘上——除了四個似乎是當中最年老的長輩保持站姿外。然后,好像由某种事先安排的信號指示著,那個似乎是四個中年紀最大的耆老——帶有相當黝黑的皮膚,佝僂的背,單薄的身子和灰白的胡子——突然向后對著婦女聚集的方向大叫道:“我說‘耶穌’的孩子啊!”
  康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耳朵,他看到婦女們立即轉身且异口同聲地說:“是的,我主!”然后匆忙地跑去擠坐在男人難后面。康達很惊訝這竟使他憶起嘉福村的人民每月一次坐在長老會議會旁听審的情形。
  那個老人又再度叫道:“我說——‘耶穌’的孩子們!”
  “是的,我主!”
  現在,另外那三個從人群中走到最年老的那個面前,一個接一個地喊出:
  “有朝一日,我們都會成為‘上帝’的奴仆!”
  “是的,我主!”坐在草地上的眾人齊聲叫道。
  “你們只要使自己准備好,‘耶穌’隨時是准備好的。”
  “是的,我主!”
  “你們知道圣父剛才對我說的話嗎?他說‘沒有人是陌生人!”’群眾中響起一片叫聲。但當最年老的那個長者開始說話時,一切的聲響都慢慢地退去,甚至連康達也開始感到某种興奮。最后當群眾都完全靜下來時,才使得他得以听到那個耆老所說的話。
  “上帝的孩子,世上有塊‘許諾之地’!那是每個信仰他的人將來都會去的地方!就是因為他們相信,所以他們才得以‘生存’——得‘永生’!
  很快地,那個耆老的汗水便涔涔地流下,雙手在空中揮舞著,全身隨著吆喝時激烈的尖叫而抖顫,聲音因富含情感而沙啞。這個耆老把頭猛向后仰,雙手張開向天地說:“圣經告訴我們獅羊能共處!這世上將不再有主人和奴隸!大家都將成為‘上帝的孩子’!”
  之后,突然有個婦女跳起來,開始狂叫:“喔,耶穌!喔,耶穌!喔,耶穌!”她周圍的人立刻間出一片空間。而不到几分鐘的光景,几乎有二三十個婦女也開始尖叫、手舞足蹈。此時康達的腦際問過提琴手曾告訴過他:在某些主人嚴禁奴隸崇拜的農場上,黑奴們會在附近的樹林里藏匿一只鐵鍋,那些覺得靈魂在牽動他們的人會把頭栽進去,開始大叫,而鐵鍋會把叫聲消得不致讓主人或工頭听到。
  正當康達在沉思之際,他無比震惊且難為情地看到蓓爾也夾雜婦女群中踉蹌、尖叫。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婦女大叫:“我是‘上帝’的孩子!”然后好像被擊中一拳般地倒地,全身不住地發抖。其他人也加人她,開始在草坪上翻扭身子和呻吟。另外一個四處亂跳的婦女現在全身也便直得如一根樁柱,嘴里不斷喊叫:“喔,主啊!只有你,耶穌!”
  康達看得出沒人事先安排這些事。只要他們有那种靈异的感覺就會不自主地發生——就如同他的家鄉人民靈魂跳舞的樣子,表達出他們內心的感受。當叫聲和痙攣逐漸消退時,康達突然想到這就是嘉福村的舞蹈結束的狀況——似乎精力殫盡。而且,他在某种層面也看到這些人似乎疲憊不堪但內心卻相當宁靜。
  然后,他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從地上爬起并對其他人叫道:
  “我的背一直痛到我對主說才停止。他對我說‘你站直!’而我就真的不再痛了。”
  “直到主耶穌救了我的靈魂我才見著他,而且我把對他的愛放在第一個!”
  還有其他人繼續說出他們的感受。最后,其中一個耆老開始帶領禱告。而當禱告結束時,大家齊聲叫出:“阿門!”然后開始情緒激昂地大聲唱著:“我有鞋,你有鞋,所有上帝的孩子都有鞋!當你上天堂時,就會穿上金履鞋走遍上帝的殿堂!殿堂!人人談論著殿堂!殿堂!殿堂!我要走遍上帝的殿堂!”
  當他們唱著歌時,他們已一一地從地上站起,而且開始隨著那個灰發的牧師后面慢慢地從土丘上往下走過草坪。在歌曲結束之前,他們已來到另外一邊的一個池塘岸旁。此時牧師轉身面向大家,側邊站著另外三個耆老,他高舉雙臂。
  “現在,各個兄弟姐妹,此刻是我們這些罪人在‘約旦河’洗滌我們未洗掉的罪孽的時候!”
  “哦,是的!”岸旁的一個婦女大叫道。
  “此刻是我們用‘許諾之地’的圣水來驅除地獄之火的時候!”
  “對极了!”又有另一個大聲叫道。
  “已准備好要為自己的靈魂下水且再度和主一起上岸的人請起立。其他已經受洗或尚未准備追隨耶穌的人請坐下!”
  讓康達著實吃惊的是全部只有十二至十五個人坐下。當其他人在岸邊排列成隊時,牧師和四個最強壯的長者開始涉人池塘里,直至池水浸到他們的臀部才停下來轉身。
  牧師對站在隊伍第一個的一個十來歲的女孩說:“孩子,你准備好了嗎?”她點點頭。“那么,往前走吧!”
  兩個待在岸上的長者抓著她的手臂,腳步搖晃不穩地領她人池塘去交給池中的另兩個。當牧師把右手放在女孩的前額時,那個最碩壯的長者從身后按住她的雙肩,另兩個則緊抓住她的雙臂,牧師說道:“喔,主啊!請你洗淨這孩子的罪!”然后他把女孩向后推,她身后的那個人則慢慢地把她的肩膀拉向水面,直至她完全浸在水里。
  當水泡冒出水面,她的四肢開始掙扎地亂踢而且不斷猛烈地吐气;而他們所做的就是繼續把她按在水面下。“快了!”牧師叫道,他的手臂下有一陣騷動。“好了!”他們把那女孩從水里拉起。當他們半攙扶著那女孩回到岸邊交給她在旁等候的母親時,她不斷地喘气、吐水,而且很痛苦地掙扎。
  然后輪到下一個——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子站在那里望著他們,嚇得走不動,而他們必須把他拖進去。康達嘴張得越來越大,目瞪口呆地看著每一個——下一次是個中年男子,接著是另外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女孩,再來是個几乎無法行動的老太太——被一一地領進池塘里,接受同樣令人不可思議的考驗。他們為何要那樣做?他究竟是哪种殘酷的“上帝”竟要求想信仰他的人接受如此不人道的苦難?一個在半溺水狀態的人如何洗淨他的罪過?康達的內心盤旋著許多不解的問題——沒有一個問題他說得出答案——直到最后一個濕漉漉地被拉上岸來。
  他想,這儀式一定已經結束了。但站在池中的牧師用濕淋淋的袖子擦拭臉頰時,又再度說道:“現在有誰希望在這神圣的一天把小孩獻給‘耶穌’?”四周婦女起身——頭一個是把濟茜抱在手上的蓓爾。
  康達立刻從馬車旁跳起來,他們一定不會做這种事!但當他看到蓓爾帶路到池塘邊時,他開始慢慢地往前踱步——慢慢地,起初并不太确定,然后開始越來越快地——走向水邊的群眾。當牧師向蓓爾招手時,她彎下去把濟茜抱起來,很有活力地步進水里。自從康達的腳被剁掉的這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開始奔跑一一但當他抵達池塘時,他的腳在震顫,蓓爾正站在牧師旁的水中。康達直喘气,正當他張大嘴想叫出來時——牧師開始說話了:
  “親愛的各位,今天我們聚集在此來歡迎另一個上帝的羔羊!這位姊妹,小孩叫什么名字?”
  “濟茜。”
  “天主啊——”他把左手放在濟茜的頭下,雙眼緊閉地開始。
  “不!”康達粗暴地大叫出來。
  蓓爾扭過頭去,眼睛怒視著康達。牧師站在原地,目光由康達轉向蓓爾再轉回去,而濟茜開始抽噎。“噓,孩子。”蓓爾低聲輕說,康達可以感覺到四周帶有敵意的眼光。每件事都懸而不決。
  蓓爾打破沉寂地說:“牧師,這沒關系。那是我的非洲丈夫,他不了解此种事,我過后會向他解釋。您請繼續吧!”
  因目瞪口呆而說不出話來的康達看著牧師聳聳肩后又轉回濟茜身上,他閉上眼睛后又再度開始。
  “主啊!用這圣水祝福這小孩。這位姊妹,小孩的名字請再說一遍?”
  “濟茜。”
  “祝福這小孩濟茜,并帶她安全地抵達許諾之地!”牧師把右手浸到水里,輕輕彈了几滴到濟茜臉上,然后說:“阿門!”
  蓓爾轉身,帶著濟茜回到岸邊,涉出水面,然后站在康達面前滴水。感覺既愚蠢又羞愧的康達低頭望著蓓爾滿是泥泞的腳,然后再抬頭与她濕濕的目光相遇——是淚水嗎?她把濟茜抱到怀里。
  “這沒關系,她只是濕了而已。”康達邊說邊用他那雙粗糙的手去愛撫濟茜的臉頰。
  “跑了那段路,你一定餓了吧!我敢确定你一定相當餓。我們吃飯去吧,我帶了炸雞、蛋和你永遠吃不厭的蛋糕點心。”
  “听起來很不錯。”康達說道。
  蓓爾挽著康達的手,慢慢地走過草坪到核桃樹下野餐籃所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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