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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有天晚上蓓爾告訴濟茜:“你快要七歲了!農奴的小孩早就在田里工作了——像那個諾亞——所以在大房子內你要開始給我幫忙!”到目前已相當清楚父親對諸事感受的濟茜不太敢确定地望著康達。“照你母親的話去做。”康達不是很堅決地說。事實上蓓爾已和他討論過,而他也不得不同意:為了慎重起見,濟茜必須開始做一些華勒主人看得見的事情,而不能一味只當安小姐的玩伴。康達暗自竊喜能使濟茜變得更有用更能干的這個主意,因為在嘉福村,像她這种年紀,母親們就開始教女儿一些手藝,這樣,將來才能使她們的父親能夠從她們未來的丈夫那里要求到好的妝奩。但他知道蓓爾曉得他不會熱衷于讓濟茜親近土霸,甚至把濟茜從他身邊帶走,也离開了他仍決定要灌輸給濟茜的尊嚴和傳統的觀念。几天后,當蓓爾向康達訴說濟茜已學會擦餐具、抹地板、上蜡,甚至整理主人的床時,康達發現自己實難分享蓓爾對濟茜這些成就的驕傲。但當他看見自己的女儿在倒掉、清洗主人夜晚排泄用的白瓷釉夜壺時,他气得不能言語,內心肯定他最擔心的事已經開始了。
  他也很憤怒听到蓓爾給濟茜一些如何當個家仆的指導。“你這女孩,現在好好地給我听著!并不是每個黑奴都有机會能為像主人這樣高尚的白人工作,所以要把自己的地位放在其他小孩之上。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學會主人不用告訴你你就知道他要什么的技巧。你現在必須開始和我一樣早起,一起出門,一定要比主人早。那是我為何受他重視的主要优點——一定要相信這些話。首先,我要教你如何把晾在晒衣架上那些主人的外套和長褲上的灰塵撣掉。一定要确定不可打落或刮掉紐扣——”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會一連講上好几個鐘頭。
  對康達而言,似乎每過一晚,就會有更多的教誨出現,有時小至荒謬可笑的細節。有天晚上蓓爾告訴濟茜:“若要把主人的鞋子擦得黑亮,先要把放有啤酒、煤灰加橄欖油和冰糖的罐子搖一搖,讓它過一夜后再搖勻,這樣就可使主人的黑鞋子亮得像玻璃一般。”往往在康達無法再忍受,想暫時走避到提琴手的屋內松口气之前,他的耳邊又傳來一些對家事的建議,諸如:“假如你把一茶匙的黑胡椒和紅糖攪成糊狀物再加人牛奶,然后放在房間里,蒼蠅就不會飛來!”而“弄髒了的壁紙最好用放兩天的餅干屑來磨洗。”
  即使康達沒有注意听,但濟茜似乎很專心在學習。因為几個星期后,蓓爾据實以報地說主人向她提及他很滿意自從濟茜開始擦洗壁爐上的柴架時,柴架變得那樣光亮無比。
  但每當安小姐來拜訪時,當然啦,主人不需說,濟茜就可以放下工作陪安小姐玩。而這兩個女孩子總是到處亂跑、蹦跳、跳繩,玩捉迷藏和一些她們自己發明的游戲。有天下午,她倆劈開一個熟透的西瓜,然后把整個臉栽進多汁的西瓜里,結果兩人都把衣服搞得肮髒不堪,使得憤怒的蓓爾不停地訓斥濟茜“你這愛玩的黑鬼!”還反手給她一個耳光,甚至也賞安小姐一記。“你知道你的教養應該比較好,而且也已十歲,要上學了,你將來是要當個上流社會的小姐的!”
  雖然康達不愿再費心去抱怨這件事,但在安小姐來訪的期間和至少她走的几天內蓓爾覺得他變得相當難應付。但每當主人要康達把濟茜載到約翰主人家時,他都盡量避免顯露出他急于想和女儿單獨駕車的渴望。現在濟茜已漸漸了解他在馬車上的一言一語對他們而言都是件關系重大的事,因此康達認為趁蓓爾不在場時,教濟茜更多有關他家鄉的情景會比較安全。
  當馬車駛過灰塵滾滾的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道路時,康達會告訴濟茜沿途事物的曼丁喀名字。他指著一棵樹說“意羅”,然后向下指著道路說“希羅”。當他們駛過一只正在吃草的牛時,他會說“明瑟目索”,走上一座小橋時會說“沙羅”。有一次當他們遇到突來的陣雨時,康達伸手探到雨中大叫“先意歐”,當太陽再出現時,他指著太陽說“提羅”。而濟茜會專心地听著他說的每個字,然后開始用嘴唇模仿她所听到的,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練習,直到發音正确為止。很快地,她也開始指著每件事物,問康達它們的曼丁喀名字。有天當他們一走出大房子的陰影外時,濟茜戮著康達的肋骨,輕輕地用手指拍著耳朵上方,前南問道:“我的頭怎么說?”康達也低語回答“康果”。她扭著頭發,康達說“康丁又”,她捏著鼻子,康達告訴她“那果”,她擰著耳朵,康達說是“土羅”。濟茜又咯咯笑地把腳抬起來輕輕拍打她的腳趾頭,康達大聲叫喊“新康巴”。康達抓住濟茜到處探查的食指搖一搖說“布羅空丁”,摸她的嘴,又說“達”。然后濟茜抓住康達的食指指著他大叫說:“爸!”他對濟茜感到一股無法抵抗的疼愛。
  一會儿之后,康達指著他們正通過的一條潺潺小河說:“那是波隆河。”他告訴濟茜他的家鄉附近有條叫做“肯必·波隆河”的河流。當晚,當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又經過那條河時,濟茜指著大叫道:“肯必·波隆河!”當然,當康達向她解釋那是馬塔波尼河而不是岡比亞河時,她并不了解,但康達卻相當欣賞濟茜竟然還記得這似乎不太起眼的名詞。他說肯必·波隆河比這條微不足道的小河流要大得多,而且更湍急、气勢更澎湃。他想要告訴濟茜那條生生相息的河流被他的人民尊為富饒的象征,但卻不知如何解釋,所以他告訴她有關河中富產的魚類——包括項壯多肉的古加羅魚,它們有時會徑自跳往獨木舟內——和成群像一片會活動的地毯栖息于河上的鳥類。往往一些像他那樣的小男孩會從河岸邊的樹叢里大聲喊叫著跳出來,那樣他可以看到它們振翅飛起,使像雪片般的羽毛飄在空中。康達說那使他想起他的愛莎祖母曾告訴過他:有一年阿拉神在岡比亞降臨了一次可怕的蝗虫天災,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吞沒所有未成熟的作物,直到大風轉變方向才把它們吹至大海里,最后都被魚吃掉。
  “我有祖母嗎?”濟茜問道。
  “你有兩個——我媽咪和你媽咪的媽咪。”
  “她們為何沒跟我們住一起?”
  “她們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里。”康達說道,過后一會儿他問道,“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儿嗎?”
  “在馬車上啊!”濟茜答道。
  “我意思是說我們住在哪里。”
  “在華勒主人的農庄里。”
  “那是哪里呢?”
  “在那里。”她邊說邊指著遠方。對此話題并不感興趣的濟茜說:“再多告訴我些有關你家鄉的虫類和事物。”
  “嗯,那里有种很大的紅螞蟻知道如何用葉子過河,而且像支軍隊一樣會挑起戰爭,建造比人還要高的土丘。”
  “听起來好嚇人!你踩過它們嗎?”
  “除非有必要。每樣生物都有權利活下去。甚至連草都有生命,像人類一樣具有靈魂。”
  “那么我以后不要走在草地上,就待在馬車上好了!”
  康達微笑地說:“我的家鄉沒有馬車。無論我們到哪儿都是用腳走的。有一次我和我爸爸從‘嘉福村’走了四天四夜到我伯父的村落去。”
  “什么是‘甲——糊——川?”
  “我已經告訴你許多遍了,那是我的故鄉。”
  “我以為你是來自非洲,你所說的岡比亞是在非洲嗎?”
  “岡比亞是非洲的一個國家,而嘉福村是岡比亞的一個村落。”
  “那么,爸爸,那在哪儿呢?”
  “在大海的那一邊。”
  “大海有多大?”
  “大得需要大約四個圓月才能橫過去。”
  “四個什么?”
  “圓月,就是你說的‘月’。”
  “為什么你不說月呢?”
  “因為圓月是我們用的字眼。”
  “那你們怎么說‘年’?”
  “一個雨季。
  濟茜靜思了一會儿,又說:
  “你如何橫過那個大海呢?”
  “坐一艘大船。”
  “比人們捕魚時所划的船還大嗎?”
  “大得可以容納一百個人。”
  “那它為什么不會沉下去?”
  “我曾經希望如此。”
  “為什么?”
  “因為我們都病得快死去。”
  “你為什么生病呢?”
  “因為我們都彼此把自己的穢物吐在或排泄在對方的身上。”
  “你們為何不去廁所呢?”
  “因為土霸把我們鏈起來。”
  “誰是‘土霸’?”
  “就是白人。”
  “為什么你會被鏈起來?你做錯事了嗎?”
  “我當時正在我故鄉——嘉福村——附近的樹林里尋找一塊木頭准備做個鼓,然后他們就把我抓走。”
  “你當時多大?”
  “十七歲。”
  “他們有沒有問過你爹地和媽咪你是否可以走?”
  康達猶疑地望著她:“假如白人能夠的話,也會把他們帶走。直到今天,我家人還不知道我在哪里。”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三個弟弟。現在也許更多,不管如何,他們現在都已長大,也許也有像你這樣的小孩了。”
  “我們以后能去看他們嗎?”
  “我們哪儿也不能去。”
  “我現在正在去某地啊!”
  “只是華勒主人的農場而已。假如日落前我們沒有抵達,他們就會派狗來追我們。”
  “因為他們擔心我們嗎?”
  “因為我們屬于他們,就像這些正在拖我們的馬也屬于他的一樣。”
  “就像我屬于你和媽咪一樣?”
  “你是我們的孩子,那不能相提并論。”
  “安小姐說她要我變成她的。”
  “你不是讓她玩的娃娃。”
  “我也玩她啊!她曾告訴過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不能同時身兼朋友和奴隸。”
  “爸爸,為什么呢?”
  “因為朋友不是互相擁有的。”
  “你和媽咪不是屬于彼此的嗎?你們不是朋友嗎?”
  “那不同。我們屬于彼此是因為我們愿意,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嗯,就是因為我愛安小姐,所以我要屬于她。”
  “不可能的。”
  “那是什么意思呢?”
  “當你長大后,你會痛苦的。”
  “我會的。但我打賭你也不太快樂。”
  “你說得對!”
  “喔,爸爸,我永遠不會离開你和媽咪。”
  “孩子,我們也不會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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