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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當華勒主人帶著一個他最喜歡的表弟來家里吃晚餐時,康達凝神地傾听他們兩人坐在馬車后頭所談的話題。
  主人說:“前几天在一個郡政府拍賣會上,我很訝异地看到農奴竟然賣到他們几年前被買來時的兩三倍。而且從我在官報上所看到的廣告說木匠、石匠、鐵匠、皮革匠、制帆匠、樂師等的价格竟可高達二千五百元。”
  “棉花季節一到,每個地方都一樣!”主人的表弟大聲叫道,“我曾听說我們國家已有超過一百万名的奴隸了,但不斷進來的奴隸船似乎還未能運來足夠的新黑奴,以補充南方地區為供應北方市場需求而造成的人手不足。”
  “讓我擔心的是太多失去理智的棉商為了急于賺取暴利,也許已開始覬覦弗吉尼亞州。我們終究會失去高品質的黑奴,甚至最好的育种存貨,那簡直是不用大腦的愚昧!”主人說。
  “愚昧?難道弗吉尼亞的黑奴不是供過于求?我們養他們的費用比他們為我們工作的效益還高!”
  “也許是現在,”主人說:“但你怎能預測五年,甚至十年后我們的需求會如何呢?誰又能在十年前就已預測出如今棉花業竟會如此景气,棉花需求量竟會如此激增呢?我從來不贊同你說保留黑奴會耗費許多的論調。難道他們所吃的不是他們自己栽种、收割的嗎?而且他們通常很多產——每生一個小孩就增值一筆錢。此外,許多黑奴相當聰明,能夠學習技藝使自己變得更值錢。我很确信奴隸和土地是當今最好的投資,為了這理由,我是不會賣掉奴隸的——他們是我們社會体制中的脊梁。”
  “這种体制也許已開始無形地在改變。”主人的表弟說,“看看那些暴富的鄉下農夫四處傲慢地高視闊步,好像他們已踏進農場主人的階級。而就只因為他們買了一兩個体弱的黑奴,折磨他們去种植少得可怜的棉花田和芋葉田,讓他們操勞至死。這些人簡直令人鄙視透頂,但他們卻又繁殖得比黑人快。不消多久,他們的人數就會多得霸占我們的土地,甚至我們的勞工。”
  “嗯,我認為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主人低聲輕笑,似乎對他的想法感到發噱,“只要窮白人和自由黑人爭著去買那些被摒棄不用的黑奴,咱們就沒啥大礙了。”
  他的表弟也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是啊!那簡直不可思議!我听說城里有一半的自由黑奴日以繼夜地工作,准備貯夠錢來贖回他的親戚,然后再放他們自由。”
  “這也是為何南方會有那么多自由黑人的原因。”主人說道。
  “我覺得弗吉尼亞縱容太多的自由黑人了。”他的表弟說,“并不只是因為他們贖回他們的親戚而削弱我們的勞動力,而是又生產增加更多的自由黑人。他們也是大部分暴動的禍源,我們永遠都不能忘記里士滿的那個黑人鐵匠。”
  “沒錯!”華勒主人說,“但我仍然認為需要制定良好且嚴格的法令來使他們安份守己,并給搗亂分子适切的教訓以警告他們,那樣大部分的人在這城里才能盡其所用。我听說他們現在開始壟斷大部分的行業了。”
  “在旅行時,我就親眼看到他們的發展是如何的蔓延擴大。”他的表弟說,“其中有倉庫和河岸港口的工人、商人、承辦殯葬的人、園丁,當然也有上等的廚師和樂師!而且我也听說林奇堡的整個城市連一個白人理發師也沒有。我想我必須留胡子了!我絕不會讓他們拿著刮胡刀靠近我的喉嚨!”
  他們兩人都笑了。但主人隨即嚴肅起來,他說:“我認為這些城市也許正在醞釀一個比自由黑人更嚴重的問題——我是指那些油嘴滑舌的奴販。我听說他們以前大多是客棧老板、投机商人、三腳貓的教師。律師、牧師等。其中有三四個曾在郡政府處向我說愿意出高价買我的奴隸。還有一個竟大膽到把他的名字留在我家!据我所知,他們全是食肉不見骨的禿鷹。”
  當他們抵達大房子時,康達——好像沒有听到他們所說的一言一語——立刻跳下來扶他們下車。在他們人內,洗淨一身的塵埃,然后坐在書房召喚蓓爾把飲料端來時,蓓爾和農場上的每個人都已從康達那儿得知主人沒有把他們賣掉意思的重大消息。而且晚餐后不久,康達把整個對話的內容盡其所能地一五一十重复給那些全神貫注在聆听的奴隸們知道。
  大家靜默了一會儿后,曼蒂大姐說:“主人和他的表弟談到有關自由黑人存錢贖回他們親戚的事,我想要知道那些自由黑人是如何自我贖身的!”
  “嗯,”提琴手說,“在許多城市里,有的主人會讓他們的奴隸學做生意,然后要他們繳出所得部分,就像主人對我的作法一樣。因此存了十年十五年后,假如夠幸運的話,一個在外做生意的黑奴就可以有能力償還欠主人的錢來買回自己的自由。”
  “那是你馬不停蹄地到處拉提琴的原因嗎?”卡托問道。
  “你以為我愛看白人跳舞嗎?”提琴手回答道。
  “你存夠錢了嗎?”
  “假如我存夠了,現在就不會在這里讓你問這個蠢問題。”每個人都大笑。
  “無論怎樣,你到底快存夠了嗎?”卡托依舊堅持地問道。
  “我不會放棄的,你會嗎?總之比上禮拜多,比下禮拜少!”
  “好吧,但當你存夠時,你要怎么辦?”
  “滾啊,兄弟!往北方去!听說北方有些自由黑人過得甚至比白人好,那听起來相當不錯。到時我就會搬到那些高尚混血儿的隔壁,開始用上流社會的腔調說話,和他們一樣穿著絲綢緞子,而且開始彈豎琴,參加讀書討論會和培植花卉以修身養性等等。”
  當笑聲減弱時,舒琪姑媽問道:“你們對白人總是說,混血儿和褐皮膚的人會有如此的成就,全是因為他們体內的白人血液使他們比我們黑人聰明。你對這說法意見如何?”
  “哼,白人的血倒是混得夠多了!”蓓爾很曖昧地說。
  “小心你可別亂批評我媽的工頭!”提琴手大聲叫喊,試著要讓自己看起來受到屈辱的樣子。卡托笑得几乎從座椅上跌下來,直到寶拉在他頭上用力敲了一下。
  “正經一點!”提琴手繼續說,“舒琪姑媽正好問了一個我想要說的問題!假如你們由我來判斷,就不難看出談膚色的人都很聰明!或是拿那個連白人都說他是個數字天才的班杰明·班尼克為例,他也是褐色皮膚,而且甚至在研究星星和月亮——但也有許多聰明的黑奴像你們一般黑!”
  蓓爾說:“我曾听主人談過新奧爾良有個名叫詹姆士·達罕的黑人醫生。教他的那個白人醫生向外宣稱說他這個黑奴懂得比他自己多,而他也一樣是黑皮膚。”
  “告訴你們另一個例子,”提琴手說,“創辦黑人共濟會的普林斯·霍爾就是!我曾看到那些創辦黑人教會的牧師照片,大部分的人都黑得几乎看不清楚長相,除非他們張開眼睛。還有那個詩寫得連白人都嘖嘖叫好的菲力斯·惠特力,以及寫過書的古斯塔夫·瓦沙!”提琴手瞄著康達的方向,“他們兩人都是從非洲運來的黑奴,身上并沒有半滴白人的血液,而他們卻一點也不笨!”提琴手大笑后又接著說,“當然啦!笨的黑人不是沒有——就拿我們的卡托來說吧……”他立刻跳起來,而卡托緊追在后地說:“看我抓到你,不把你打蠢才怪!”卡托大叫道。
  當其他人制止哄笑后,康達說:“盡情地笑吧!所有的黑人都和白人一樣。即使膚色較淡,只要身上混有一滴黑人的血就是黑人!”
  大約一個月后,當提琴手在一次旅行后帶回消息說他每到之處都看到白人興高采烈時,整個奴隸排房的人反而陷入一片愁云慘霧之中。他說法國有個名叫拿破侖的將領從大海彼岸派遣一支龐大的軍隊前來,在不斷的戰斗和流血事件后,終于替黑人和他們的領袖圖森將軍奪回海地。當這個胜利的法國將軍邀請圖森共進晚餐時,他竟然犯了天大的錯誤去赴那個宴會。進餐時,那些侍者把他抓起來用繩子捆綁住,然后推上往法國的一艘船上,全身套上鏈條地被帶到主謀整個事件的拿破侖面前。
  一直是農場上對黑人將軍圖森最崇拜的康達把此消息看得比任何人都嚴重。當其他人默默地踏出提琴手的屋子時,他還頹喪地坐在那里。
  “我知道你對那圖森的感覺。”提琴手說道,“我希望你不要認為我不關心此事,反而幸災樂禍,但我有另一項迫不及待要告訴你的好消息!”
  康達十分不悅地望著提琴手,眼見他准備開怀大笑時更使康達憤怒不已。天下有什么消息會好到影響一個人對那個最偉大的黑人領袖承受羞辱后的悲傷?
  “我辦到了!”提琴手爆發出不可遏制的興奮心情,“當一個月前卡托問我到底存了多少錢時,我什么話也沒說,但當時還只差几塊錢而已。而這次的旅行中我賺夠了!前后共為白人演奏九百次才辦到的,我原不敢确定我是否辦得到,所以一直沒對任何人提及——即使連你也沒有——一直到我今天做到了!非洲人,我已攢夠了買回自由的七百元!”
  康達如被電擊中般地說不出話來。
  “看這里!”提琴手邊說邊割開他的床舖底墊,然后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到床上;數百張一元鈔票出現在他的腳邊。“再看看這里!”他邊說邊從床底下挖出一只麻布袋,然后傾囊倒出——把錢幣玎璫玎璫地落在鈔票上。
  “喂,非洲人,你要說點話嗎?還是只是站在那里,嘴巴張得老大。”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康達說道。
  “那么說聲‘恭喜’如何呢?”
  “這消息好得似乎不像是真的。”
  “這是真的。我已數過一千次了,甚至還足夠讓我買一只硬板紙的手提箱!”
  康達簡直無法相信這件事。提琴手真的要獲得自由了!那不只是個夢想,康達覺得想笑又想哭——為他自己,也為他的這個朋友。
  提琴手跪下來開始用手把錢捧起來。“喂,到明天早上之前你對此事要裝警作啞,好嗎?到時我會去見主人說我已存夠了七百元,你會和他一樣高興見我走嗎?”
  “我會為你高興,但不是為我。”康達說道。
  “假如你是要讓我替你感到難過悲傷的話,我也會掙錢贖回你的自由,但你得等上好一陣子!我也是拉了三十三年的提琴才買到自由的!”
  在康達尚未走回到自己的住屋前,他已開始怀念起提琴手了。而蓓爾誤以為他是為圖森將領的事感到悲傷和遺憾,因此他不必去掩藏或解釋內心的感受。
  翌日清晨,當康達喂完馬后路過提琴手屋前時,他發現屋內空無一人;因此他急忙跑去問蓓爾他是否和主人在大房子里。
  “他一小時前离開了,好像活見鬼一樣。他究竟怎么了,找主人干嘛?”
  “他出來時說了什么話嗎?”康達問道。
  康達二話不說地奪門而出,回奴隸排房去——蓓爾直在他身后大叫:“你現在要去哪里?”他沒回答,她又大叫:“好!好!不告訴我是不?我只不過是你的妻子罷了!”而康達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在四處詢問、挨門挨戶地敲著,甚至偷竊廁所叫著“提琴手”之后康達往篱牆走去。他走了好一段路,突然听到他曾在“喔,主啊!”的黑人布道大會中听到的一首既緩慢又哀傷的樂曲,只是這一次是提琴手拉奏。提琴手的音樂一向是輕快活潑的,但這首听起來仿佛提琴手在啜泣般。
  康達加快腳步,來到了一處可以看見一棵橡樹橫跨半條包圍主人所有土地財產外界的溪流處。走近前看時,他看到提琴手的鞋子從樹后伸出來。就在這時,音樂停止了——而康達的腳步也不動了,突然覺得自己活像個入侵者。他僵直在原地,等著提琴手重新再開始,但蜜蜂的嗡嗡聲和潺潺溪水的湍流聲是唯一划破寂靜的聲音。最后,康達几乎是怯懦地繞過大樹來到提琴手面前。只要望一眼就知道究竟發生何事了——提琴手臉上的光采已消失,而且以往熟悉的明亮眼神也暗淡了。
  “你需不需要一些塞墊子的東西?”提琴手的聲音啞了。康達啥也沒說,而眼淚已開始沿著提琴手的臉頰滾下來。他很气憤地把淚水抹去,然后傾泄出一連串的話:“當我告訴他我終于存夠錢可以買回我的自由時——一分一角錢都在此,他頓了一會儿,然后望著天花板。他先恭喜我已存了那么多錢,但他又告訴我假如我要走的話,七百元可以當做訂金,因為既然是做生意,他不得不考慮黑奴在棉花旺季時的价格。他說沒有一千五百元,他是不會輕易讓一個像我這樣會賺錢的提琴手离去。假如他把我賣掉的話,他可得到二千五百元。他說他真的很抱歉,但他希望我能了解生意終歸是生意,而且他必須在他所投資的金錢上收回合理的報酬。”現在提琴手開始放聲地哭訴:“他說自由后我的美夢會粉碎,而且謀生不易,寸步難行,但假如我仍堅持要走的話,他會祝我好運盡快把余款湊齊……他告訴我繼續保持這份好工作……還有當我出來時,他要我叫蓓爾端杯咖啡給他。”
  他沉默了,而康達依然佇立原地。
  “那個狗娘養的混蛋!”提琴手突然大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琴拋人溪流中。
  康達忙涉入水中,但在他尚未伸手去撿來時,就可看見提琴已摔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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