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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主人,他的舉止像是很有教養,而且看來似乎很敏捷。”明珂伯伯描述了這個住在奴隸房里但他忘了問他名字的小孩。
  當主人立刻同意讓他做此嘗試時,明珂相當高興——因為他一直希冀有個助手已好多年了一一但并不是相當惊訝。他非常清楚主人是顧慮到他這個斗雞師的歲數和不穩定的健康情況,因為過去這五六個月來他經常陷入不停的重咳。他也知道主人想買一個具有潛力的小學徒的努力一直落空,因為其他的斗雞主人當然不愿幫他找。“假如有任何男孩有此方面能力的話,”主人告訴明珂說有人曾如此說,“你休想我會把他賣掉。有你老明珂來訓練他,從現在起五年或十年后,我就可以看到他幫你贏得斗雞賽。”但明珂知道主人會如此快速贊同的最可能原因,是卡斯威爾歐的年度斗雞大賽在新年后不久就要正式開幕,如果這個男孩能夠幫他喂小雞的話,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調适和訓練那些兩歲大剛成熟的公雞。
  喬治接替此工作的第一天早上,明珂教他如何喂那些養在不同雞欄里的數十只小公雞:每一欄都養著大約相同年齡和大小的幼雞。一看到那小孩把此工作做得如此令人稱心如意時,這個老人接下來就讓他喂比較大一點的公雞,它們還未滿一歲但已經開始會在圍欄里彼此斗毆。往后的日子里,明珂一直讓喬治實際地喂那些雞碎玉米,給他們粗碾谷物、牡蠣殼、煤碳,而且每天更換三次槽里的甜泉水。
  喬治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對這些雞感到如此的敬畏——特別半大不小的幼雞。它們正開始在長雞距而且雞毛也正是轉成鮮艷色彩的時期,走起路來雄糾糾气昂昂,炯炯有神的目光閃著挑戰的敵意。偶爾明珂伯伯視察完离去,喬治會大笑那些半大不小的幼雞,因為它們抬頭挺胸,且亂叫亂啼的,好像正准備和明珂伯伯那些六七歲大公雞的刺耳粗聲相較量,那些雞每只身上都有過去歷經百戰所留下的傷痕,明珂伯伯把它們叫做“老雞仔”,而且總是親自喂養。喬治把自己描繪成一只幼雞,而龐必伯伯是只老雞仔。
  主人每天至少一次會騎著馬沿著沙塵滾滾的道路到斗雞訓練場,喬治察覺主人對自己相當冷淡,因此盡可能地韜光養晦。喬治曾听瑪莉茜小姐說主人甚至不准夫人到雞場來,但夫人很憤怒地向主人保證她一點也沒興趣去看他那些雞只。
  主人和明珂會四處巡視檢查斗雞欄,而明珂總是正好走在主人身后一步處,距离剛好能讓明珂在老雞仔咯叫的吵聲中听到并回答主人所問的問題。喬治注意到主人總是很隨和地對明珂伯伯說話,但對只是農奴的龐必叔叔、莎拉大姐和他媽咪的粗厲和冷漠態度一比,簡直有如天壤之別。有時因檢視路線而使他們走近喬治的工作地方,他會無意听到他們所說的話。“明珂,這季大賽我想派三十只參賽,因此我們必須准備至少六十只。”有一天主人說道。
  “是的,主人。在淘汰之后,我們應該還會有四十只訓練有素的斗雞。”
  喬治的腦海里每天都填進越來越多的問題,但他覺得沒有必要的話最好不要去問明珂伯伯。因此喬治的适時說話很得明珂的好感,因為一個明智的斗雞師要會自我保有許多秘密。然而,明珂那只雖小但銳利的眼睛卻時時注意著喬治的工作狀況。他在慎重但簡要地發布工作命令后會立刻走開,來測試這小孩能把此工作指導記得多牢、做得多好;而令明珂相當滿意的是大部分的事情他似乎只需對喬治講解一遍就夠了。
  一段時間過后,明珂告訴主人說他贊同讓喬治來照料大斗雞,但他仍小心翼翼地夸許自己的實力:“主人,當然他還差一點,需要再用一些時間來訓練。”
  主人說:“我一直想著你在這里隨時需要那個小孩。因為你的屋子不夠大,所以你和他在這附近搭個木板屋,他就可隨時就近協助你。”此時明珂完全出乎意料地不知如何回答。明珂相當厭惡有人闖入二十多年來只有他与斗雞所共同享有的天地,但他不敢公開說出他的不滿。
  在主人离去后,他用酸溜溜的口气對喬治說:“主人說我在這里隨時需要你,我猜想他一定知道我忙不過來。”
  “是的。”喬治努力使自己不致喜形于色,“可是我住哪里呢,明珂伯伯?”
  “我們要著手搭個臨時的木板屋。”
  當喬治和明珂伯伯一樣沉迷于斗雞時,他知道這意味著他將永遠結束在大房子里的快樂時光,不再揮動孔雀羽毛和為主人、夫人与賓客講道,他也想到自己永遠無法再吃到瑪莉茜小姐在廚房里所做的佳肴美食。但离開奴隸排房最令他傷心的是不能再向媽咪報告任何新聞了。
  當喬治進門來時,濟茜正把酸疲的雙腳浸在滿是熱水的洗手盆內,他臉上帶著不尋常的陰郁表情說:“媽咪,我有話要對你說。”
  “嗯,劈了整天的柴,我已疲憊不堪了,我不想再听你談論那些雞的事!”
  “嗯,不完全是那回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媽咪,主人已經告訴我和明珂伯伯搭個臨時的木板屋,并要我搬過去住。”
  濟茜惊訝得跳起來把水濺了一地,她似乎准備要扑向喬治:“為何要你搬走?為何你不能待在你原來的地方?”
  “媽咪,這也不是我的意愿啊!這是主人的命令!”喬治因母親臉上的憤怒而向后倒退,并拉高嗓音地尖聲大叫,“媽咪,我也不想离開你啊!”
  “你年紀還小,根本不能搬出去!我敢說一定是明珂那老黑鬼慫恿主人這樣做的!”
  “沒有,媽,他沒有!因為我看得出來他也不喜歡這個安排!他不喜歡有人隨時隨地跟在他左右,他曾告訴過我他宁愿獨自一人過活。”喬治希望自己能說些讓母親冷靜下來的話,“媽咪,主人覺得他想要對我好。他要待我和明珂伯伯一樣和善,不像對農奴——”太遲了,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個農奴的喬治難過地猛吞口水。而嫉妒和苦楚使得濟茜臉色倏地扭曲大變,她猛然抓住喬治,像塊木板般地狂搖,而且一面大叫:“主人一點也不會關心你。他是你的父親沒錯,但除了他那些雞以外,他誰也不會關心!”
  她几乎和喬治一樣,被她所說的話嚇得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他只想讓你以為他施予你极大的恩惠!主人唯一想要的是要你幫助那瘋狂的黑鬼照料那些斗雞,好讓他發大財!”
  喬治仍是愣在原地,濟茜不停地用拳頭打喬治。“好,你現在還賴在這里做什么?”她抓起喬治的几件衣物就往他身上丟。“走!你給我滾出這屋子!”
  喬治仍佇立在原地,好像被雷電劈中般。感覺淚水像泉水一樣狂瀉而下的濟茜沖出屋外,顛簸地奔向瑪莉茜小姐的住處。
  喬治的兩行淚水亦涓流而下。過后一會儿,手足無措的他抬起几件衣物塞在一只袋子里,蹣跚地走向通往養雞場的路。他當晚睡在幼雞欄旁,以他的行囊當枕頭。
  黎明前,早起的明珂走向喬治,看到他睡在那里就猜出十之八九發生何事了。一整天當中,他一反常態地對這個男孩很溫和,而他只是無精打采默默地做他的工作。
  在兩天的搭屋期間,明珂開始對喬治說話,好像他才剛剛真正意識到喬治的存在。“你的生命就是這些斗雞,你要學到把它們都當作是你的家人。”有天早上他很唐突地說,這是他最先要讓喬治建立的觀念。
  可是喬治沒有答复,他內心只振蕩著母親對他說的話。他的主人是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他的主人,他無法了解個中原由。
  當這男孩仍三緘其口時,明珂又再度開口:“我知道奴隸排房那邊的黑人都認為我很古怪——”他猶豫地說,“我想我大概是吧!”現在輪到他沉默不語。
  喬治了解明珂伯伯期待他回答,但他不能坦承那的确是真的,因此他問了一個打從他第一天來找他后心中就一直存在的問題:“明珂伯伯,為何這些雞和其他的雞不同?”
  “你所說的那些馴良的雞只會吃而已,”明珂很不屑地說,“這些斗雞和他們原初在叢林里是一樣的。事實上,我相信只要你把這些公雞都放回叢林去,他們會為一只母雞而彼此打斗、殘殺,否則自己也無法存活。”
  喬治還想問他心中另一個一直存在的疑點,但他几乎沒有机會開口,因為明珂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說任何斗雞在尚未達到半成熟的階段就已啼叫的話,會加速它脖子的絞曲,因此啼叫太早的斗雞將來定是只扶不起的儒雞。“真正純种斗雞打從蛋里就有它們祖先愛打斗的血統。主人說,一個人和他的斗雞就好像他和他的狗一樣。但這些斗雞比狗、牛、熊或甚至全部的人類都還好斗!主人說上至國王和總統都在玩斗雞,因為那是最棒的運動。”
  明珂注意到喬治正在注視他那雙黑手、黑腕和前臂上所帶有的格子狀明顯小疤。明珂立刻去取來一副突端像針狀般銳利的彎形鋼距,說“從你開始抓雞的那天起,你的手就會看起來和我一樣,除非你百般地小心。”喬治卻相當激動地認為這個老人似乎在考慮他將來某天有可能親自把鋼距套在主人的斗雞上。
  但是接下來的几個星期當中,明珂話說得不多,因為多年來除了主人和那些斗雞外他沒有對其他人說過話。但他漸漸習慣有喬治在左右了,因為這男孩是他的助手。他常打破沉寂,而且常是突如其來地告訴喬治:他覺得他應該了解只有最优良品种,身体狀況最佳和受過最完善訓練的斗雞才能自始至終地鷹得比賽,并為主人賺進大把的鈔票。
  “主人在斗雞場里誰也不怕,”有天晚上明珂伯伯告訴他,“事實上,他喜歡和有錢的斗雞主人挑戰。他們往往富有得可以養上數千只斗雞,那么在年度的斗雞大賽里也許就可精挑出最好的一百只來參賽。你看我們几乎沒有那么大的雞群,但主人仍然擊敗那些有錢的主人無數次。他們很討厭看到此狀況,因為主人是窮白人起家的。但有了真正精良的斗雞和運气后,主人就一躍与他們同等富有。”明珂伯伯用斜眼瞥了喬治又說:“男孩,你在听我說話嗎?許多人并不了解一場斗雞能贏多少錢。我只知道一件事:假如有人要給我一塊百畝的棉花田或煙草田,或是一只真正的好斗雞,我一定會選那只斗雞。那也是主人的感覺,這也是為何他不把錢用來買大片土地或是黑奴的原因。”
  在喬治進入十四歲時,他開始利用星期天的假日來探望他奴隸排房內的家人——他覺得這除了自己的媽咪外,也包括了瑪莉茜小姐、莎拉大姐和龐必叔叔。即使已經過一段時間,他仍不忘一再地向他母親保證他不會因她說及有關他父親的事而心怀恨意。雖然他從未与任何人商談過此事,至少不會与主人,但他仍然想了許多有關他爸爸的事。現在奴隸排房里的每個人都公開地敬畏他的新地位——雖然他們极力地在掩飾。
  “我以前替你換過髒兮兮的尿布,要是你被我逮到亂擺架子或是耀武揚威的,我還是會立刻把你接扁!”有個星期天下午莎拉大姐假裝凶暴地大叫。
  喬治咧嘴大笑說:“不會,莎拉大姐,我絕對不敢。”
  大家都相當好奇他与那些斗雞所住的“禁區”究竟存在著何种神秘。但是喬治告訴他們的只是一些一般情況而已。他說他曾見過斗雞啄死一只大老鼠,逼走一只獵,甚至攻擊一只狐狸;但母雞的脾气有可能和公雞一樣坏,有時甚至還會像公雞般地啼叫。他又說主人時時警戒外人的人侵,因為即使是偷到冠軍雞的蛋都可賣到极高的价錢,更不用說冠軍雞本身了。而且小偷可以輕而易舉地帶到別州去轉售——或是當成自己的斗雞。當喬治說明珂伯伯說過有個极其富有,名叫朱厄特的斗雞主人曾付三千元買一只斗雞時,瑪莉茜小姐惊叫道:“天啊!三四個黑奴的价錢都不及那只雞!”
  當喬治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后,他開始變得有點忐忑不安,于是他很快地沿著泥沙路沖回雞場。沿途經過雞欄時,他會慢下來摘下新長出來的綠嫩葉,然后一把把地放進每個雞欄中。有時他會呆站一會儿,欣賞那些幼雞“咯”、“咯”、“咯”的滿意地啄食。它們現在大約已一歲大了,有著丰滿的羽毛,眼中閃著火焰,啼聲也正進入爆炸般的嘹亮期,而且彼此也開始躍躍欲試想挑起凶猛的啄斗。“他們得快离開雞欄以准備配對訓練。”明珂伯伯前不久才說過。
  喬治知道這些被提出雞欄的斗雞必須完全成熟才能保持优良的狀況,并訓練來應戰下一季的斗雞賽。
  在察看過幼雞后,喬治會利用下午所剩的時光散步至更遠的松樹林去。他偶然會瞥見一只完全長成的公雞率領著一群母雞优哉游哉地走著。他知道那里有無數的嫩草、种子、螳螂和其他昆虫,也有合适的砂礫供它們磨爪,以及樹林內几處天然的泉水可供它們既酣美又清淨的飲水。
  十一月天某個寒冷的清晨,當主人駕著驢車抵達時,明珂伯伯和喬治已把咯咯亂叫且互相凶猛啄斗的幼雞分裝在柳籃里等候在外頭。在把這些雞裝上驢車后,喬治幫助明珂怕伯抓住那只他最寵愛且全身滿是傷疤并咯咯叫個不停的老雞仔。
  “明珂,那只老雞仔就像你,”主人笑著說,“年輕時身經百戰,現在除了吃就是咯咯亂叫!”
  明珂伯伯咧嘴微笑地說:“主人,我現在几乎已叫不出來了。”
  既然喬治對明珂伯伯的敬畏猶如對主人的畏懼,他很高興看到他們兩人有如此罕見的好心情。當他們三人都爬上驢車后,明珂伯伯就坐在主人身旁,手中抱著他的老雞仔,而喬治則蹲在車后的籃子后頭以平衡自己。
  最后主人把驢車停在樹叢深處。他和明珂伯伯邊四處張望邊仔細地聆听,然后明珂很輕柔地說:“我听到它們在那后面!”他突然鼓起雙頰往那只老雞仔的頭上一吹,而它立刻強而有力地大叫起來。
  几秒鐘后,樹林里傳來一聲巨大的啼叫聲,于是老雞仔又再度咯叫一聲,雞毛全豎立起來。而當那只雄壯庄嚴的斗雞突然從樹叢里出現時,喬治全身緊張得起了疙瘩。他那珍珠虹光的羽毛聳立在強健的身体上,光澤無比的尾部羽毛則展成弓形;一群大約九只的母雞邊擦爪邊咯叫,緊跟上來。而那只公雞則很有威力地拍振翅膀,使出了一聲惊天動地的叫喊,且弓顧四處張望以尋找人侵者。
  主人壓低聲音地說:“明珂,讓他看看這只老雞仔!”
  明珂伯伯把它高高地舉起,而林中那只斗雞几乎立刻直刺入空中朝老雞仔沖來。主人快速地一閃,一把捉住那只振翅飛沖的斗雞,且敏捷地躲過它那邪惡的雞距,喬治轉眼間就看到主人把它塞進籃子里,蓋上籃頂。
  “男孩,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放掉一只幼雞!”明珂伯伯大吼,好像喬治以前就該做過此事般。于是喬治慌張地打開最靠近的一只籃子,那只被放掉的幼雞振翅跳到地面上。在一瞬間的猶疑后,它立刻再度振翅,大聲地咯叫。在擺下一翼后,它生硬地緊盯著一只母雞。然后這只新公雞開始把其它的母雞都追進松樹林里。
  當驢車在黃昏前返程時二十八只兩歲大的成熟公雞已取代先前一歲大的幼雞。在隔天再重新把三十二只抓回后,喬治覺得自己仿佛一輩子都在把斗雞從雞場里拯救出來。他現在開始很忙碌地為這六十只公雞添飼料倒飲水。當他們吃飽時,就會不停地啼叫而且啄穿那些搭起來不讓他們彼此看到的雞欄——這可避免他們在暴力的啄斗中受傷。喬治經常很惊奇地看著這些既瘋野又凶殘的漂亮斗雞,他們具有明珂伯伯曾說過的它們祖先的血統和勇气,還有他們的生理結构和本能如何使他們隨時隨地處在備戰狀態以斗垮它的對手。
  主人決定要訓練兩倍此季他擬定參加的只數。“有些斗雞就是無法像其他一樣吃食和啄刺,”明珂伯伯向喬治解釋,“那些就是我們要淘汰的。”主人現在開始比以往早到來和明珂伯伯一起工作,每天花上好几個小時逐只地檢查鑽研那六十只斗雞。喬治有心無心地听著他們的片段對話,照他們的吩咐把那些頭上或身上有毛病的斗雞,例如嘴詠、頸項、翅膀、大腿或整体形態有缺陷的,都聚集起來。那些雞最大的缺點是不夠好斗。
  每天早上,主人從大房子里帶來一只箱子。喬治看著明珂伯伯量出某些份量的大麥和燕麥再混入由奶油、一瓶啤酒、十二個斗雞蛋白。某种酢漿草、常春藤和一些甘草精所制成的漿狀物,再把所混成的面糊□成一片薄薄的圓糕餅,再在小土甑上烤成脆皮狀。“這种面包可以增加他們的体力。”明珂伯伯邊說邊指示喬治把糕餅剝成小塊,并要他每天喂每只雞三大把,而且要他每次裝水時在水罐里放些沙。
  “明珂,我要他們運動到只剩肌肉和骨頭,我不要他們在斗雞場時還有一盎司的肥肉留在身上!”喬治听到主人的命令。“是的,主人,我會讓他們跑得屁股都變細!”于是從翌日開始,喬治緊抱明珂伯伯的老雞仔來回奮力地跑,讓一只只受訓練的斗雞激烈地追。依照明珂的指示,喬治偶爾會讓追逐中的雞能夠接近,并跳起來用嘴像去咬或用腳去攻擊那只气憤得咯咯叫的老雞仔。
  抓住正喘息的那只攻擊者后,明珂伯伯會很快地喂他吃一种用不含鹽的奶油混和剁碎草藥所做成的栗狀球,然后把這只雞放到舖在深籃里的軟稻草上,再堆進更多的草把它完全蓋住,然后罩上蓋子。“它現在在里頭會大量地出汗。”明珂伯伯解釋道。在訓練完最后一只斗雞后,喬治開始一一地把在冒汗的雞從籃子里捉出來。在把他們赶回雞欄之前,明珂伯伯用舌頭舔每只雞的頭部和眼睛,他向喬治解釋說:“我這樣做是要讓它們習慣:當它們在打斗中受重傷時,我會把它們嘴里的血塊吸出來,使它們能夠繼續呼吸。”
  在第一個星期結束之前,喬治的手和前臂上已出現許多明顯的雞距抓痕,因此明珂伯伯嘀咕地說:“以一個斗雞師來講,你已犯了錯誤,你太不小心了!”喬治除了圣誕節早上簡短地拜訪了奴隸排房外,每個假日几乎都是在他不注意中遛過。現在,因為斗雞季節的序幕已漸漸逼近,這些斗雞的殺敵本能也高漲得四處亂啼亂啄,而且還以翅膀拍振出巨大的聲響。喬治想到他听過媽咪、瑪莉茜小姐、莎拉大姐和龐必叔叔悲歎他們的命運,但他們一輩子也沒夢到這么一個刺激的人生就存在几步路之外的雞欄處。
  新年過后兩天,喬治輪流抓住這些斗雞讓主人和明珂伯伯剔掉雞頭上的羽毛,并剪短脖子、翅膀和屁股上的羽毛,然后再把雞尾的羽毛修成短小的扇形。喬治發現很難令人相信的是,經過這一修剪,這些斗雞修長結實的身体、如蛇的頸項、大而強健的鉤形頭以及閃閃發亮的雙眼竟是如此醒目耀眼。有些斗雞的下喙也必須修剪,“好讓他們能夠咬住東西。”明珂伯伯解釋道。最后,再磨平且弄干淨他們的雞距。
  斗雞賽揭幕的當天,黎明第一道曙光出現時,明珂和喬治就把最后精選的十二只斗雞放進由山胡桃木條所編成的雞籠里。明珂伯伯喂每只雞一塊用奶油和紅糖混合做成的糖果,然后主人駕車抵達,帶來了許多紅苹果。在喬治和明珂把十二只斗雞都裝上車后,明珂爬到主人身旁的座位上,然后馬車開始起動。
  明珂伯伯回頭一瞥,急躁地說:“你要不要去?”
  于是喬治追赶上去,攀住了馬車尾門后就縱身翻進去。起初沒有人說他可以去啊!在呼吸平复后,他盤坐下來,馬車嘰嘎的聲響混雜著斗雞的咯叫和啄斗傳人他的耳中。他深深地感謝和敬重明珂伯伯和主人。于是他再度想起——總是又困惑又惊訝——母親曾說過主人就是他父親,他父親就是他主人,究竟何者是對的?
  再走一段路后,喬治開始看到馬車的前頭或是側邊出現其他的馬車、驢車、牛車和各式車輛,以及馬夫和徒步背著鼓脹的橘黃色袋子的窮白人,喬治知道那里面裝著稻草和斗雞。他很納悶主人以前是否也曾帶著他的第一只斗雞徒步到斗雞場。喬治看到大部分的車輛都載著至少一個白人和奴隸,而且每輛車也都載著一些雞籠。他記得明珂伯伯說過:“斗雞的人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斗雞比賽時的時間和距离。”喬治很怀疑這些徒步的窮白人將來是否有可能像主人一樣擁有一塊農田和一棟大房子。
  大約兩小時后,喬治開始听到遠處隱約傳來許多斗雞的啼叫聲。而當馬車駛近高聳的松樹林中的一處濃密樹叢時,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啼聲合唱變得越來越響;他聞到了烤肉香。此時馬車雜在許多同樣正在尋找停車地點的馬車中。四周都有拴在木樁上的馬和驢子,他們不住地呼嚕、噴气、踏步和甩著尾巴,而且有許多人正在聊天。
  “湯姆·李!”
  主人剛從馬車上站起來,舒活一下雙膝的僵直麻痹。喬治看到那叫聲是來自几個站在附近輪流交換喝一瓶酒的窮白人,而且一認出是李主人后心情相當激亢。主人對那些人揮揮手后就跳到地面,很快地加人其中,數以百計的白人——從拉著爸爸褲管的小男孩到滿臉皺紋的老人——都圍站成圈,互相聊天。喬治四處張望后看到几乎所有的奴隸都仍留在車上,似乎忙著照料那些關在雞籠里的斗雞;而數以百計斗雞的叫聲好像在表演一場啼叫大賽。喬治看到附近許多馬車下有舖蓋席,因此猜想那些主人一定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在此過夜。他可以聞到玉米酒的辛辣味。
  “不要光站在那里呆著,男孩!我們要替這些雞舒筋活骨!”明珂伯伯說道,他剛剛才把馬車停妥。隱藏不住內心興奮的喬治開始打開雞籠,把一只只憤怒地亂啄亂叫的斗雞交給明珂伯伯,再由他為每只雞按摩腳和雙翼。接過最后一只雞后,明珂伯伯說:“切六個上好的苹果來,給這些臨戰的斗雞最后一頓食物。”此時,這個老人的目光正巧看到喬治注視著群眾,而這使他想起許久以前,久得他都懶得再去想的第一次參加斗雞賽時的情景。“去吧!”他大聲喝斥,“你要的話,四處去走走看看,可是比賽開始之前一定要回來,知道了嗎?”
  喬治“是的”尚未傳到明珂伯伯的耳際之時,人早就一溜煙閃過車邊跑了。他連跑帶跳地游蕩在擁擠的喝酒人群中。東摸摸西玩玩,赤腳踩在布滿松樹針的地面上。他走過成打的雞籠,里面所裝各式斗雞羽毛從雪白到碳黑都有,更有繽紛相間的,其色彩之多之雜實令人難以想象。
  當喬治看到目標時就停下了腳步。那是個大圓場,中間有約凹深兩尺,四周圍有軟墊子,堅固的混凝土台正中央畫了個小圓圈,兩邊各畫一條距离相等的直線。那就是斗雞場了!他抬頭一看,看到喧囂的人們正在外環斜坡上找位子,許多人還彼此交換著酒瓶。當附近一個紅褐膚色的人員宣布“各位先生,現在開始斗雞比賽!”時,喬治全身的神經几乎跳起來。喬治像只野兔般地沖回去,就在主人抵達前一刻沖到馬車邊。然后主人和明珂伯伯環著馬車漫步,邊看著籠里的雞邊低聲地交談。站在馬車前座上的喬治可以越過万頭攢動的人們頭頂看到斗雞場。其中有四個人交頭接耳地密談,而另有兩人朝他們走來,兩人怀里各抱一只斗雞。突然,觀眾群中響起此起彼落的叫喊聲:“紅雞,十塊!”……“跟了!”……“藍的,二十塊!”……“跟五塊!”……“再加五塊!”……“結束!”當叫囂聲越來越大且越來越有節奏時,喬治看到兩只雞被放到磅上稱,然后由它們的主人替它們套上如針般尖利的鋼爪。他的記憶中立刻間起明珂伯伯曾經告訴過他:假如兩只雞的重量相差超過兩盎司以上的話就不能被放在一起比賽。
  “讓你的雞就位!”斗雞場邊有個人大叫道。然后他和其他兩人就盤坐在賽欄外,而這兩個雞主則蹲在圓圈內,手上緊抱著自己的雞,讓他們彼此近得可以試啄一會儿。
  “預備!”兩個雞主各自退回到起斗點,然后把雞按在地上,准備卯足全力去迎戰對方。
  “開始!”
  一聲令下,兩只雞立刻狠勁十足地沖向對方,撞得兩只雞都向后彈回去。但不到一秒鐘后又再度卷土重來,他們跳起來,套著鋼距的雙腳在半空中胡亂撕抓,雙雙掉落地面后,又再騰空飛起廝殺。頓時,整個斗雞場上滿布著飛散的羽毛。
  “紅的受傷了!”有人大聲吼叫,而喬治屏气凝神地看著兩個雞主抓回自己的雞,快速地檢視一遍后又把他們放回起斗點。那只受傷且奮不顧身的紅斗雞跳得有點比他的敵手高,而突然,他那如剪刀般的腳用鋼距一把刺進那只藍斗雞的腦袋里。藍雞立刻倒地,翅膀痙攣地拍動几下后就死去了。在一陣興奮的歡呼和粗暴的咀咒交織聲中,喬治听到裁判最終的宣布:“胜利者是格雷森先生的雞——一分十秒!”
  喬治的呼吸轉為喘息。他看到下一場決斗結束得更快,那個雞主很憤怒地把他那戰敗雞血淋淋的尸体往旁邊一扔,好像在丟破布一樣。“死雞就像是一堆爛羽毛。”緊站在喬治身后的明珂伯伯說。當第七場比斗結束后,一個人員叫出:“李先生!”
  主人匆忙地走离馬車,臂里夾著一只雞。喬治記得自己曾喂過那只雞,訓練過它,抱過它,他因一股驕傲而頭昏眼花。此時,主人和他的敵手正在斗雞場旁稱雞的重量,然后在一陣喧嚷的下注聲中替斗雞套上鋼距。
  在“開始!”令下后,兩只雞對頭相撞;在拋至半空中再掉落到地面后,它們狂怒地啄斗、誘敵佯攻,頸子也像蛇般地扭來扭去以趁虛而攻。他們又再度沖向上,彼此用翅膀拍擊對方——然后齊落地面。主人的斗雞搖晃不穩,很明顯地被鋼距截到!但几秒鐘之后,又來一次空中如颶風般的沖刺,主人的斗雞壓下它的鋼距,給對方來個致命的一擊。
  主人抓起他仍在胜利地啼叫的雞跑回到馬車旁。喬治只隱約地听到:“胜利者是李先生的。”當時,明珂伯伯抓著那只正在流血的斗雞,手指飛快地在它身上探尋傷勢,然后把嘴唇湊上去,鼓起雙頰使勁全身力气把傷處里的血塊吸出來。突然,他把雞推到喬治跟前,對他大吼:“快在上面小便!就在這里!”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使喬治嚇呆了。“快尿!免得它受到感染!”慌亂中的喬治照做了,他的尿液不僅洒滿了雞身,連明珂伯伯手上也是。然后明珂伯伯把雞輕放在一只深藍色籃的軟稻草間。“主人,我相信我們已救了它!你下一場要選哪一只?”主人指著一個雞籠說:“男孩,把那只雞抓出來!”喬治几乎是連滾帶爬地遵照著做!當另一場決斗的胜利者宣布后,主人匆匆地又赶回喧扰的群眾中。在上百只斗雞粗聲刺耳的啼叫中夾著人們重新下注的囂叫聲,喬治隱約听到那只受傷的斗雞虛弱地在籃子里咯叫。他既傷心又欣喜,也相當害怕,他從沒如此興奮過。而就在那個清新涼爽的早晨,一個新的斗雞師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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